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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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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苗!伯苗——邓伯苗!”

邓芝从没被人用这么凄厉的声音呼唤过,一听之下,心肺颤栗。

“你是……?”他走近问,吩咐侍卫松手。

张裔用两只手撩开垂落双颊的黑发,望着邓芝。

“请,认出我。”他在心里说。

邓芝看着眼前憔悴、苍白的面容,看着点缀在这面容之上、黑星星般的眼睛,看着眼睛里那一种渴盼、疼痛,大吃一惊!

“君嗣?”他一把抓住张裔双手,“难道是君嗣吗?!”

张裔开心地笑了。

“啊……”他点点头,身子一软,再没了知觉。

直到一声声“君嗣、君嗣……”低沉的呼唤,令他悠悠苏醒。尽管醒了,却不愿睁开眼,因为正在做个好梦呢。梦到诸葛亮把翠绿的官衣递入他手,笑着说:“望君嗣与亮共建功业,以报陛下深恩。”类似的梦做了很多次,每次都以为是真的,醒了,却看到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街道一角,羽扇纶巾连影子也不见,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抬头望望,是高处正落下脏水,直落到嘴唇上面。“这次醒来就好了。”张裔懵懵懂懂地想,感到自己正被热水包裹着,就像在母腹里一般安定、温暖。

“君嗣。”

邓芝又喊了声。

张裔手一动,水声彻底惊醒了他。

一看,原来自己正泡在浮着干花的水中,不远处龙涎香袅袅升腾。

“怎么会这样……”邓芝叹道。

张裔翻了个身趴在沐桶里,低声回答:“还好。”

自从被雍辏窒氯肼沓怠⒃酥两乓峋兔还弦惶旌萌兆印K锶ψ庞肓醣缸髡剑垢徽偌宏'的人,那些人在武昌呆了十天,眼看张裔染上重病,索性将他一丢,扬长而去。很脆弱的人,原来也能很坚强。张裔没有死,他隐匿姓名,四处流亡,本想谋个差使糊口,考虑到一旦泄露身份,就要被重新捆绑到孙权面前,便只好乞讨为生。

“三年了……”张裔哽声问,“丞相好么?”

邓芝颔首笑道:“好。新开了丞相府,正等着君嗣。”

“所以苟活在世,就是盼着有今天。”张裔急切地问,“几时走?我再不能多停留了!”

“至少要谢过吴王。”邓芝提醒。

“一定要见吗?我担心……”

漂泊太久了,只望眨眨眼就到了成都,像个无助的孩子只盼望能早一刻见到亲人。然而礼节不能轻忽,张裔在见到诸葛亮之前,先见到了孙权。吴王将一双深绿的眸子盯住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张裔攒着衣带,身躯轻轻颤抖。以至孙权第三次说:“坐吧,就坐在左席。”他才听清了,蹭着坐下。

“好漂亮的人!”孙权喝了口酒,叹道,“孤不该答应孔明的。”

他后悔了。

第72节:青青陵上柏(2)

这个男子,就算摆在朝廷里看看,也是一道风景。

“玉人啊,”孙权笑嘻嘻看着张裔,“既然孔明指名要你,你回去之后,必然得到重用,到时你将怎样报答我?”

张裔施礼说:“我以负罪之身回朝,将被有司依法处置。”——张裔在任被叛党俘虏,理当追究过失。“倘若有幸不死,”他想想道,“三十八岁之前,我活父母给的命;三十八岁以后,张裔之生存,便是大王赐予的。”意思是三十八岁后,他将全力回报孙权,听凭驱使。

“好好!”孙权放声大笑,“我等着你啦!”

这场欢宴,孙权照旧大醉酩酊,连张裔、邓芝几时离开都不知道。张裔闻着厅里弥漫的香气,看看孙权胡须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水,又打了个寒战。他跟着邓芝一走出门就说:“伯苗,我要先行一步。”

“到哪里去?”邓芝不解地问。

“入川。”张裔直接说,“伯苗身负重任,轻易走不了;我只是个罪人,离开是很简单的。”

“何必那么急?”邓芝挽留道,“一同走不好吗?”

“我怕吴王不放我,”张裔回答,“只有入了蜀境才放心。”

“哪里至于……”邓芝虽觉张裔小题大做,仍未强留。没准他还有别的任务,是丞相直接授予的呢?万一迁延误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是夜,邓芝备好一叶扁舟,送走了张裔。小船在江水里跌宕起伏,载着多年的辛酸。张裔花钱雇了好几个船夫,命令昼夜不停,直奔蜀中!吃多了苦的人,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野兽般,能直觉地避开将要到来的危险。张裔正是如此。出发后四日,他收到邓芝飞鸽传信,说孙权果然派潘璋追来了。“君嗣行迹,我已告知丞相。”邓芝在信末尾处这样写道。张裔将信笺塞入怀里,跺足催促:

“再快一些吧!”

“够快了哟……老爷。”船夫没奈何说,“是逆流哇!”

过了巫峡,就是白帝。

隐约能见到巫峡影子时,张裔看看身后安静的江水,轻轻舒了口气。“追不上了……”张裔想。突然他感到船停了,脱口问:“怎么?”抬头一看,再不必船夫答腔:不远处,排开一字楼船,全是东吴军用,为首一艘上挂锦帆,绣着个蔚蓝的“陆”字。张裔捏住船杆,捏到指节“格格”地响。

“老爷,您没吃官司吧?”船夫发慌了。

“往前。”张裔说。

“老爷……?”

“往前去!”张裔一把夺过桨,刚划了一下,就被船夫们手忙脚乱地抱住。

这时楼船徐徐靠近,停在小舟边;没有一个人下船,张裔惊讶地看见船舷上站着个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饶有兴味地俯望着自己。

“是张裔张君嗣么?”男子问。

“不错!”张裔豁出去了。

“名不虚传。”男子笑道,“君嗣请吧,孔明正在东川视察,十日内必可相见。见到他后,请代为致意。”他一扬手,楼船让出了水路。

船夫们迟疑着不敢上前。

“请。”男子又说。

张裔推开船夫,奋力将小舟划过船队,这才高声问:“江陵侯吗?”

“正是,在下江东陆逊。”

回答声顺风而来,飘散在亮澄澄的阳光下。

等潘璋赶上时,张裔已入永安界数十里。潘璋仗着胆大,竟也追入永安。“能将张裔抓回去,大王定有重赏。”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当他看到张裔踉跄着奔到某个人身旁、膝盖一软几乎跌倒时,他才想:自己太冒失了。冷汗顺着脊梁流下来。“不要给孔明知道,千万别令他笑话孤言而无信!”孙权叮嘱过,但现在……潘璋看看几十步远处,那个羽扇纶巾、一身丞相服饰的男子,看到他腰上挂着金鱼佩,甚至他笑吟吟的眉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潘璋想:完了、完了。

王连、费祎一左一右站在诸葛亮身边,笑容可掬。

“辛苦了。”诸葛亮拉起张裔,笑着对潘璋说,“有劳吴王远送。”

“不辛苦……”潘璋尴尬地拱手。

“请转告吴王,下次亮将派此人出使江东,想必他更合吴王脾气。”诸葛亮朝左面一看,费祎上前两步,嬉皮笑脸地一礼:“黄门侍郎费文伟,没有张裔漂亮,戏谑之才却胜过他。”

“是、是!”

“要亮派人送足下归去吗?”

“不,不用……”

潘璋转身时,听到身后一阵大笑。他悄悄回头看,见诸葛亮正微笑着蹙起眉,用手背拍了费祎、王连一人一下。

“哪那么好笑?”诸葛亮笑道。

费祎捧着肚子说:“遵命……不笑了。”

“但真的很好笑……哈哈!”王连揉着腮帮子,推推费祎又道,“好啦,哈哈……文伟你吓着玉人了!”

确实,张裔看到这两个孩子般没头没脑、跟在诸葛亮身边的男子,没能立即适应过来。他将目光落到诸葛亮身上,出于礼貌,没有直接看丞相的脸,而是凝望着那一尘不染的衣衫、鞋袜,心道:回来了,真回来了。

第73节:青青陵上柏(3)

“王连,字文仪,丞相府长史。”诸葛亮介绍说。

长史?张裔一惊,那是与丞相最亲近的官职。

“久仰!”张裔客套道。

“不敢当!”王连笑问,“听说君嗣把三十八岁以后许给了孙权?”

“哦。”

“为什么是三十八?”费祎很好奇。

“赵直说我活不过那一年。”张裔很简洁地说。

“不……”费祎刚开口,诸葛亮便拦住他道:

“好啦!走,安排一下去蜀郡。”

“丞相正在考较官员,听说君嗣归来,便改换行程,先来白帝看看李(严)大人;而今接到你了,”王连正解释,转念一想,问,“丞相,要安排车马送君嗣回都么?”

诸葛亮看看张裔,笑问:“有力气陪到蜀郡吗?”

“有的。”张裔马上说。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诸葛亮说。

此番前往蜀郡,有很明确的目的。传言那儿的督军从事何祗为人轻率、放纵,好色、贪吃、更重要的,是玩忽职守,名义上管着刑事,却从不抓贼、不拿盗,即使是关在狱里的盗贼,他也懒得审。对一般的毛病,诸葛亮能宽容的都宽容了,可一旦“玩忽职守”,他就绝不会放过。“国家那么大,朝廷看在百姓们眼里,就是一个个地方官员。地方官残酷,百姓就会说国君残酷;地方官贪婪,百姓就会说国君贪婪。”诸葛亮颁布教令说,“所以,发现不良官吏,无论是否出生名门,都要立即免职,以儆效尤。”

“小何要惨喽!”一路上,王连幸灾乐祸的。

“明春锦税翻不了倍,我保证你比他更惨。”费祎一手摩挲着骰子,一手文不加点地处理文卷,口里问,“没错吧,丞相?”

诸葛亮看看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王连,淡淡笑道:“没错。”

——费祎、王连是对“活宝”,这正是诸葛亮带二人出来的缘故。既能令旅途有滋有味,也不至留他俩在成都“作奸犯科”。比起王连,显然蒋琬更适合留守,宫廷里,董允也能很好地劝导君王向善。

只苦了张裔。他整日被唧唧喳喳的笑声包围,被嘻嘻哈哈的调侃环绕,想安静一刻也难。他想不到为什么王、费竟敢如此!面对丞相,难道不失礼吗?也想不到诸葛亮怎能不生气?非但不生气,王连偶然闷闷地说弄不够钱时,诸葛亮还会很鼓励地说:“文仪讲个笑话来听?”这一句,就能将王连一脸的乌云都吹散,使他又兴高采烈地陷入了以“从前……”开头的、低俗的故事中。

“再不到蜀郡就要疯了。”张裔想。

好在蜀郡到了。

是日落后到的,一行人没有直接去官衙,在馆驿里住了一夜。

“馆驿太破了,该修一修,拨点钱。”第二天,诸葛亮一起身就说。

王连揉着惺忪睡眼,“哦”了声。

“何祗在哪里?”诸葛亮边穿衣边问。

费祎顺口说:“是我就在赌坊。”

“或许还没睡醒吧?”张裔瞥了眼王连,说。

王连摆摆手:“不,在狱里批案……”说到这,他猛将手掩着口,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下,“这……我猜……”

“我知道你将我来的消息趁夜告诉何祗了。”诸葛亮瞪了王连一眼,“好,我就给他一夜。怎样?他上任三个月,三个月的事,一夜能批完了?”听到诸葛亮用的是“我”字,王连松了口气,假若要办自己的罪,他至少会称“孤”。是以,王连一声不吭地领受斥责,被问到时,就小声回答一句:

“不晓得。”

“带路!”诸葛亮严厉地说。

王连将诸葛亮、费祎、张裔带入了潮湿漏水的蜀郡狱,大白天这里光线却很暗。“修缮监狱也是督军从事的职责。”诸葛亮拨开王连递过来搀扶他的手。“是、是,会拨钱来。”王连忙说。一旁,费祎捂着嘴笑了。他一笑,诸葛亮目光就追上了:“真那么好笑?”“不好笑。”费祎绷住唇角,瞪大眼睛说。

四个人深深浅浅地走了一炷香工夫,才看到几尺开外摆了张矮几,几上铁烛台生着斑斑锈迹,被一层层蜡油覆盖。一支白烛烧得只剩拇指长,旁边叠了半人高的宗卷。有个胖子正趴在几上睡觉,乍一看,就像一座小山,呼噜连天,庞大的肚子挤在案下,随着他一呼一吸,几面被顶得颤巍巍的,烛台也在“咯咯吱吱”地摇晃。

“这就是……?”张裔皱起眉。

“是呀,是何君肃。”王连苦笑道,“人胖、人胖……”一边上前推他。

诸葛亮看了看费祎,费祎一把拉开王连,冲“小山”大叫道:

“何君肃,完事啦?”

“完了!”“小山”回答一声,竟又重重地“呼噜”起来。

2

一夜间,何祗真将三个月的公案都审完了。诸葛亮随手抽出份宗卷询问他时,这个看似迷迷糊糊的胖子回答起来,却像流水一般毫无凝滞。非但将问题答得清清楚楚,还往往举一反三,左右逢源。渐渐的,诸葛亮绷得紧紧的面目舒缓下来,眼里也流露出喜色。王连悄悄打量丞相的每一点变化,用肩膀撞撞费祎,小声道:“不会再追究了吧?”

第74节:青青陵上柏(4)

“还别说……胖倒胖得很可爱!”费祎答非所问。

一旁张裔瞪了瞪他二人,心道:哪有点朝廷官员的样子?

“何君肃,”七、八桩案子一问完,诸葛亮叹了口气,“你是在学庞士元呢,还是蒋公琰?既然有如此才华,为什么三个月不理正事?莫非是千里马自恃身价,不愿在低微的官职上效力吗?”

“不、不是!”何祗摇着肥大的手掌。

“那……?”

“半年前,我做了个梦。”何祗咂咂嘴。

他梦见一口井,井上沾着滑溜溜的青苔,探头往井里一看,只见汪汪水中,生长了颗青翠欲滴的桑树,叶子正在翡翠般闪亮。

“醒来后,我想想就奇怪,想想又更奇怪,桑树怎么能生在井里呢?怪、怪!所以我写了封信问赵直。”

赵直!这个飘飘忽忽的名字,冷不丁撞入诸葛亮耳里。

“他怎么说?”王连问。

何祗没答腔,摸出张纸递给诸葛亮,那是赵直回信:

“桑非井中物,不久就会移植,何君将要受到重用;然而,桑字由四个‘十’加一个‘八’构成,恐怕您也只能活到四十八岁。”(桑,古时书为‘桒’)

“天下第一的占梦师都开了口,我何必杞人忧天?”何祗眯起眼,“反正功名很快就会送上门,瞧,丞相您来了;我呢,活不到五十,趁着还有口气,多喝几杯酒,多摘几朵花,多看几个美人……”说着,这个胖到连小指上都能切下四两肉的男子,竟学美人翘起兰花指!王连看到,操起墨盒砸过去,口里道:“别恶心人!”何祗反应也快,顺手接住墨盒,手腕一转,换了个端盘子的姿势,继续说,“多吃几个好菜,快快活活的,也就够了……”

“一派胡言!”诸葛亮猛道。

这一声,令王连、费祎、何祗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张裔从唇边泛起笑容。他喜欢看诸葛亮生气,那令他更显丞相之尊。

“只因一个梦,就将国计民生置之脑后吗?”诸葛亮怒斥,“赵直的话,难道比《蜀科》更重?天道茫茫,凡人怎能预料?孤不信这个邪!”

“您是您……”何祗嘀咕。

“好啦,不要命了?”王连拉拉老朋友,压低声音。

“丞相乃真君子,君子不畏天命,”费祎赶紧打起圆场,“至于君肃,一看就和祎一样,是个‘小人’来着。”

“小人难养!”话虽如此,诸葛亮脸色却是一缓,问,“赵直在哪?”

王连赔笑说:“成都牢里。”

他这一说,诸葛亮记起来了,正是自己将赵直下的狱,原因是此人擅断先帝驾崩之日。管理刑狱的官员接到案子,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拖拖拉拉地将赵直一关就是一年多。

“也该会会他了。”诸葛亮沉吟道,“备车,回成都。”

“是!那……何祗……怎么办?”王连小心地问。

“带回去。”

“要治罪的话,就在蜀郡行吗?”何祗哭丧了脸,肚子圆滚滚、颤巍巍的,“卑职母亲六十多岁了。”他求助地看向王连。

王连笑着踹了他一脚:“走运了呀你!”

他又躬身对诸葛亮说:“成都北郊的郫县少了个县令。”

“不,着何祗为成都令。”诸葛亮不假思索道。

何祗傻了眼!相对他现在职位来说,做到郫县令,就是升了一级半;成都是国家首府,督军从事与成都令之间,隔着整整三级!就是说,丞相刚才一句话,已令他连升三级!“卑、卑职……不敢……”

“试试吧。”诸葛亮微微一笑。

“那郫县?”王连插口问。

“一并交给他。”诸葛亮看看目瞪口呆的何祗,道。

此后路上一个多月,何祗都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简直怀疑车到成都,就会有人将他捆到廷尉府里去问罪。第一条罪是不尽职,第二条罪是听信妖言,或许……肥胖也是一条罪过!眼望着成都越来越近,望着城门被车轮甩在身后,望着车直直驰向一扇朱门,何祗两只手心全是汗。“到了!”王连拍拍他。诸葛亮将羽扇指着对面说:“你先进去歇歇,要蒋琬将多日来的公文节略准备好我看。”顺白羽望去,门楣悬着三个黑漆漆的隶书:丞相府。

因为打算见见赵直,诸葛亮没有先回府。他知道,一旦走入那个堂堂皇皇的庭院,见到匆匆行走在回廊里的下属、见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等在柏树边的官吏,听到“公举……巨达!仲邈、季休……快些!跑几步!”之类匆忙、亲切的呼唤,再听到蒋琬文文气气的声音:“这些是从绵竹来的;这么,要发到巴西去;至于这个,南江、汶山仍难施行。今日送来三十二份奏议,全在这里……”那他——蜀汉丞相诸葛亮,就再走不脱了。不是政务在缠绕他,是他会一个猛子扎入成山成海的文卷里。他甚至一连坐过十几个时辰,从头天早朝归来坐到次日上朝!外面车马备好了,诸葛亮撑着几面一站,才发觉两条腿几乎直不起来。

第75节:青青陵上柏(5)

“劳碌命!”他靠在车内微笑着想。

“文仪陪君嗣到廷尉走一趟,”诸葛亮又道,“将君嗣流落江东之事解释一下;文伟跟我去狱里看看。”

“是。”三人齐声回答。

诸葛亮很快见到了赵直,不过,比赵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他在狱中看到了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身穿鲜红短衣,火辣辣好似烈焰的女孩儿,她梳着眼下最流行的堕马髻,又黑又密的发上扎了根非常长的玉簪子;腰上束着镶八宝的软绸带,一双齐膝的小山羊皮靴使她更显得精干、活泼。女孩捧着一页纸,来回踱步、高声念道:

“我从前与崔州平交往,多此从他那里听说自己的过失;后来与徐元直交好,他也经常启发、教诲我。入朝为官后,董幼宰给我提建议,每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伟度也时时指出我的阙失,劝我更改。虽然我天资有限,不能全部采纳他们的意见,但心里一直很感激这四个人,彼此相处得很愉快,这也正说明,我绝不会对直言者怀有成见……”

这赫然是诸葛亮《与群下教》的原件!

“怎么样?好不好?”念罢,女孩亮着眼睛,问一旁囚衣的男子。

“好、好!”男子回答。他约摸三十出头,黑发随随便便挽在肩上,一腿曲起、一腿直伸地倚墙而坐,右手搁在膝上,左手捏了根卜草在画沙盘。站在诸葛亮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他极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指甲显露出他是个整洁的人;他抬头一笑,瓜子脸显得有些刻薄,笑眯眯的丹凤眼里,藏了点诸葛亮看不透的东西。

“很漂亮呀……”忽然费祎叹道。

“看上了?”诸葛亮听闻他称赞红衣少女,笑着问。

“不不!”费祎咳了声,愁眉苦脸道,“哪敢看上个女飞贼呢?”

此时,少女再度从怀里摸出一份文卷,清清嗓子念道:

“将军来敏对上官扬言:‘新人有什么功德,要剥夺我的荣誉来给他们?’来敏年老狂悖,屡出怨言,乱群之过,胜于孔融!……我本以为能以仁义来引导他,令他改掉恶习,现在既然做不到,只能上书撤掉他职,令闭门思过!”

“《黜来敏教》?”费祎惊道,“府里真遭了窃……”

“哈哈,文伟不认识她?”诸葛亮问。

费祎摇摇头。

“唉……”诸葛亮没奈何地笑笑,走上前,走入少女视线。她看到他,猛地跳了起来,一跳里,是说不出的亲昵;可惜没等诸葛亮将她的喜悦捉住,眼前的俏丽面孔立时凉下来,少女顺手把教令往怀里一塞,说:“爹回来了?”

“刚回来。”诸葛亮笑着拉开狱门。

“我不走。”女孩儿身子一扭。

诸葛亮牵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有正事。”

“我的事就不正经了吗?”她嘟起嘴,“总有个先来后到!”

就像他从来没法与舜英生气一样,对这个女孩,诸葛亮也一筹莫展。所幸今次有个费文伟傻站在门外,诸葛亮招招手说:“进来帮个忙,我要与赵直单独谈谈。”费祎“哦、哦”两声,心道:原来这“女飞贼”就是丞相唯一的骨肉,是诸葛亮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果!

诸葛果今年十七岁。

“我不走!”果跺足道。

“丞相?”费祎扬扬眉。

诸葛亮笑道:“带她回府,看着她把‘赃物’放回去。”

“是!”费祎咧嘴一笑,上前一把握住果的腰,二话没话就将这个飞扬跋扈的“千金”往肩上一扛,像扛起了个麻袋!多骄横的少女呢,扛到肩上后,竟那么轻盈、柔软,能令十个男子里,有九个想入非非。果一面尖叫着“放我下来……混账!该死的!”一面手忙脚乱地踢腾,费祎全不理会:至少丞相并没有制止他,相反诸葛亮正笑吟吟地看着,满意于终于找到了一物降一物的、果的克星:反正不至受伤……真可惜舜英没看到这一幕。

费祎“腾腾腾”大步将果扛走,直至女孩子的尖叫渐渐远了,诸葛亮才笑了笑,在赵直对面坐好。

“终于见到了你。”赵直手抚沙盘,先一步开口。

沙盘里画了个人正往山上走。

“不要给果占梦。”诸葛亮严肃地说。

“这哪是富家小姐的梦?”赵直淡淡一笑,抓起卜草将盘里人一分为二。“我要告诉你……”他前倾身体,轻轻地、几乎向着诸葛亮耳语道,“是朱褒的梦哟!”

朱褒?!诸葛亮一震,似被从高处坠落的巨石砸到了,以至于面孔上也呈现出痛苦的表情。

“记得了?”赵直玩味地问。

诸葛亮点点头。他记起了三个姓常的年轻人,生着一样敦厚、诚实的面孔,他们是益州从事常房的儿子。看到诸葛亮,三人大老远的就会停下脚步,拱手低头说:“丞相……”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然而,他三人,却在同一日被诸葛亮下令斩首!鬼头斧掉落,三颗惘然、悲哀的头颅也顺之掉落,刽子手抓着头发将它们拎起来,问诸葛亮说:“丞相,要悬首示众吗?”诸葛亮摇头道:“不,直接送入櫊樃??刂彀???7克牡芤睬ǖ皆綆Q去。”

第76节:青青陵上柏(6)

“杀错了?”赵直谲笑着,小声问。

“没有。”诸葛亮飞快地回答。

赵直原以为他所以快速回答,是想要躲闪,可一看诸葛亮的眼睛,他怔了:从没见过这么坚定和明亮的眼睛,眼前人明知负担着沉重的罪,却从没想要改正,他是……毫不迟疑的。

“诛杀常家三子,是为了安抚朱褒。”诸葛亮说。那一夜飞马声声传入成都,素宣里弥漫着血气。局势动荡,南中皆反。益州从事常房察觉朱褒心怀不轨,便审讯、处死了其亲信。朱褒恼羞成怒,袭杀常房,上表反诬常房谋反,请求朝廷灭他满门。尽管心知真相,考虑到国家新遭大丧,百事纷纭,分不出兵力来平定南方,诸葛亮选择了放弃常家。

“我决定这样做时,向朗坚决反对。他一贯识礼,第一次用责备的口气对我说话,向朗说:‘君子不会杀戮良善以讨好恶人。’这话……很重啊。”他微笑着望住赵直,“你猜我怎样回复他?”

赵直心里一紧。

“我说:我要用常家三颗人头,换国家一年太平。叛乱平定之日,我会亲自祭奠常房一家。罪孽,无论多重,亮一力承担。然后我就在三个名字上各画了个圈……”诸葛亮伸出右手食指,轻飘飘地转了转,“我说:斩。”

这个“斩”字,听入赵直耳里,就像深黑的星辰,坚硬得磕疼了他。

赵直搓搓手,突然仰面大笑。

“一年太平?诸葛亮想得太美了,哈哈!”他指着沙盘说,“看到了吗?这是朱褒昨夜的梦。”

诸葛亮一惊:“他在成都?”

“是,他专程请来我占卜前途。一来,就做了个‘上山’的梦。”赵直唇边掠起了古怪的弧度,似乎在笑,“我仍未告诉他,这梦是个凶兆。”

“凶?有多凶?”

“大凶!”赵直拍手笑道,“凶到他一听我解释,便要扯起反旗。从你杀掉常家三子到现在,是……五个月,对吗?你令他迟疑了五个月,而我将在一夜间使他下定决心。”

造反的决心。

因为我的口唇,说出的全是上天的安排。赵直矜持地想,矜持地凝视诸葛亮。从十年前起,他就在关注这个世称“伏龙”的男人,原先怀着期待、赞叹的心,后来,心思慢慢变成了怀疑和争斗。“每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没人能够改变。”赵直微笑道,“像你那样,想用双手来摆布繁星,是多么愚蠢!”

被如此直接地讥讽、挑衅和揶揄,诸葛亮却没生气,将赵直当作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好,他淡淡想,所要做的,只是拉他进入这个世界,并且……利用他。“利用天意”——好可怕的念头!可对诸葛亮来说,这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自然而然。他整衣起身说:“我放你出去,安排你住在成都。你既是占梦者,那就照旧占你的梦,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赵直欣然问。

“朱褒的梦,解得好些。我需要时间,”诸葛亮慢慢道,“欺骗他,就算欺骗也好,给足我一年。”

赵直扑哧笑了,没说话。

“你太低估我,”占梦者想,“所以,多少得付出点代价。”

第二日,朱褒随诸葛亮见到了赵直。

赵直已脱去囚衣,搬到一家平常小院里住。看见诸葛亮他心里一动,停下正在浇花的手,高声招呼朱褒说:“朱大人,这边来!”朱褒看看诸葛亮,见丞相正在微笑,便作了个揖,快步上前,走到赵直身边。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梦的含义,以便在混乱的时局里找到自己最好的归宿。

“我梦见自己往山上走……”朱褒重复说。

诸葛亮背负双手,施施然地跟上来。“往山上走?不是步步高升么?正合着朝廷之于朱太守的信任。”他笑着说,似是初次听到这个梦,也初次见到赵直。“赵先生以为呢?”他又问。

“凶。”赵直一字字道,“大凶。”

朱褒猛地一颤,双手紧握,方才还喜笑颜开的眉目,一瞬间布满尴尬。就连诸葛亮,多少也有点不安。

“怎么会凶?”诸葛亮给了他个补救的机会,“先生再算算?”

“何须再算?”赵直仰面笑道,“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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