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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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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了解荆州对刘备的意义。刘备今年六十一岁,从初见诸葛亮到现在,十四年过去了。十余载春秋轮换,天下像“草庐对”所言的一样变化、发展,从不偏离,仿佛很早以前,命运之盘就握在诸葛亮手里,他低头看看,一五一十将未来读给刘备听。多美的一个“仿佛”,恰似星辰闪烁,似在懵懵懂懂的暗夜里,开启了明亮的眼。这个“仿佛”却在一年多前,在关羽身死、荆州丢失之时,被重重扎了一刀!刀扎在眼睛里、扎在星辰中,旁人感觉不到诸葛亮心里活生生流出血来。诸葛亮想:刘备也与自己一样。

一个跨有荆州、益州的国家。

等待新的、合适的机会。

到机会来时,就投鞭饮马,一统江山!

多甜蜜的梦。

梦突然醒了,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伴随着白雪皑皑之上,凝固了温热的血块,滚落了父子人头。诸葛亮闭上眼睛,他想刘备也与自己一样,多日来连踏踏实实睡一觉也不能够。假若有个补救的法子,就一定要去做!假若有望夺回荆州,就一定要去争夺!是的,诸葛亮是这样想的。他所考虑的,只是……有望吗?

有望吗?

有吗?

有的。心里一个声音回答说。

有的!这个声音,更强烈和清晰。

“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照诸葛亮估计,胜算大约有八成。冷汗顺着他背脊往下流。换了孝直、士元、元直,事情有了八分把握,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诸葛亮不一样,为了那“两成”危险,他整整缄默了二十天。若能劝主上授权一名上将出征,情况或许会好些。但……他摸了摸袖里一封急件,它像炭火般烧灼着他,也令诸葛亮明白,自己想要刘备放弃亲征,几乎不可能;“若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至少就有了个足智多谋的臣子,随军同行,为刘备出谋划策。但现在呢?诸葛亮思来想去,苦于不得其人。

“陛下,”过了很久,诸葛亮低声问,“真不用子龙去?”

“不,不用。”刘备立即说。

“马将军呢?”诸葛亮又问。

刘备哈哈一笑:“孟起?你也看见了,他身子骨不好,就休养着吧!”

“臣担心陛下身旁,没有得力的将军。”

“有益德嘛。”刘备索性起身到诸葛亮身边坐下,笑呵呵地回答,“还有黄权、陈式、张南、冯习……别看现在名气不大,难说不能一战成名,哈哈!”得到诸葛亮的支持,刘备心情大好。

“可惜臣不能随驾。”

“不必、不必!孔明要留下来辅佐太子理政。”

“臣陪到东川……”

“不必啦!”

“请陛下允许马良随军……”

“他?算了,他一个书生。”

“派季常去联络五溪夷军吧,希望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好吧!”

刘备很少见到诸葛亮这么严肃、低沉的样子,这令他有些担心,他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换了个话题:“不要这样,生离死别似的,哈哈!来,说说看,派谁去益州郡做太守?该杀的,雍辏В 

第56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7)

生离死别?有个不祥之感在诸葛亮心里掠过,手指按到眼睛上,感觉到眼里微微的湿意。怎么了?居然心慌……不,不该的。江东自吕蒙死后,再无知名将领,论经验、智谋,都不会有胜过刘备、马良之人。何况,皇帝御驾亲征,十万精锐气势汹汹、水陆并进,必然给东吴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方方面面,难道有所遗漏吗?怎么心慌了呢?诸葛亮想不到遗漏了什么,就像在巡查千里堤坝时,总也看不见一个近在眼前的蚁穴。

诸葛亮漏了一个人。这个人将改变整部历史。不过那都是后话,没人能提早提醒诸葛亮。唯有一切都成定局时,那人的名字,才像从水里翻腾出来的一颗珍珠,烁烁生辉,赢得举世赞叹。

而今,诸葛亮勉力压住忧思,回答刘备说:“张裔吧。”

“什么?要君嗣去做太守?”刘备吃了一惊,“派个玉人去对付夷人吗?恐怕不行哪!”

“张裔干理敏捷,善于治政。”诸葛亮说,“臣只是建议,全凭陛下圣裁。”

“罢了,君嗣就君嗣。”皇帝不想驳了丞相面子。

“那秦宓呢?”诸葛亮又问。

“判了宫刑啦,哈哈!”刘备大笑。

“宫刑?”诸葛亮苦笑道,“不至于吧?”

“不妨捐钱赎罪。”刘备近着诸葛亮,小声说。

诸葛亮仍旧苦笑:“恐怕子敕没那么多钱财。”

“孔明有哇。”刘备拍着诸葛亮的背,笑得更大声,“上回赐孔明的金银,听说存在府库里动都没动!唉,也该拿出来花花!”

诸葛亮扑哧笑了。

刘备是君王,是上天赐给诸葛亮的君王,就像诸葛亮是上天赐给刘备的丞相一样。皇帝热辣辣的笑容哇,诸葛亮想:没所谓的、快活的笑,假若能一直看见,那人生在世,便再不用畏惧孤寒。所谓知遇之恩、君臣一体,正是如此。只是……诸葛亮捏捏袖子,实在不想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但他却不能隐瞒。这是从张飞营里传来的上表,信囊外面,封着“左营都督”的火漆。即是说,这表章是张飞麾下、左营都督刘琰直接呈给皇帝的。张飞是个很孩子气的将军,他爱重刘备,以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自夸,无论营里发生什么事,从不肯叫手下人上书,一定要亲自撰写表章,落款总是长长的“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臣张飞”。然而今日……

“陛下,臣入宫时,恰好从张将军营里传来了急表。”诸葛亮摸出表章,捧给刘备说。

“好、好。”刘备漫不经心地接过,一看火漆便神色大变,“左营都督?”

“是……”

“不是张飞?”

“哦……”

刘备双手颤抖,一时竟无拆开火漆的勇气!不是张飞?张飞哪会允许营里人直接上书皇帝呢?想到这,他颤抖得更加厉害,一种可怕的猜测攫住了他,令他几乎难以呼吸!诸葛亮见状,赶紧扶住刘备,这个老人,便将手指用力捏住诸葛亮的手腕,使他感觉到了疼痛,真是……很大力。一面颤,刘备一面从唇里发出些含混的声音来,像是遭受了很严重的打击。诸葛亮费力地听清了刘备在说什么,他说:

“一定是张飞死了!死了……啊,一定是张飞死了!死啦!”

张飞真的死了。

就死在伐吴前夕,死在军营。他原本奉命与刘备在江州会合,这一来,就再到不了江州了。张飞死于非命,他死在两个低级军官手里,那两个人,因为杀死了大名鼎鼎的张飞,有幸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一个叫范疆,一个叫张达。张飞一夜醉酒,寻了件事,将他二人捆在树上,用柳枝抽了三百下。“再多来一次,就真给他打死啦!”张、范一合计,趁着张飞熟睡之际,手提快刀,悄悄潜入中军帐,照着张飞脖子就是一下!这下只砍到了大半个脖子,张飞从床上蹦了起来!范疆、张达赶忙用被子死死捂住张飞的头,以免他挣扎、喊叫。他们捂啊、捂啊,捂得一身冷汗淋漓,直到觉得不对,两人松手一看,原来张飞早就死了。原本只断了一半的颈子,被他俩生生折断、拧落,就像一株被掐断的草,断口正滴着茎汁。营外,月亮冷清清的只一钩,月亮眼望着这两人用花布将那颗好大的头颅草草一包,投奔东吴而去。

张飞就是这样死的。

从前,刘备再三劝诫张飞:“益德刑杀太重,时常鞭挞士卒,还将受过鞭打的人留在左右,这会令祸害临门啊!”

可叹这苦口婆心,张飞听听就算了,没有往心里去。

荆州、关羽、张飞……利益加上仇恨,令刘备再停不下脚步。这一年七月,蜀汉皇帝刘备亲率十万大军,出白帝城,向荆州、向江东、向孙权进发!出发前,他曾派人去找赵直占卜,赵直避而不见,留信推荐了一个叫李意其的,说此人是个半仙,活了三百多年,未卜先知的本事,远远胜过自己。后来李意其果然来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刘备“胜败”之问,却请诸葛亮拿来纸笔。诸葛亮、刘备眼睁睁望着他在几十张素宣上画满了兵器、车马,又眼睁睁地望着他将这些宣纸一张张撕得粉碎,手一扬,像在空里飞舞出无数白蝴蝶。蝴蝶飞入刘备眼里,令他精神恍惚,他正欲叱骂,又见那鹤发童颜的老人以手蘸墨,找了张最大的宣纸,画了个大大的戴着皇帝冠冕的男人;画完,他朝纸上呸了一口唾沫,抓起纸就往院里跑,诸葛亮跟出去一看,见他正在挖土埋葬这个画在纸上的……皇帝。

第57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8)

“妖人!”刘备追出来,一刀劈掉李意其的头。

腔子里不见有血冲出来,只有十多只白鹤,啪啦啦地从伤口里往外飞,“呀呀”地叫唤,直飞入云天深处。靠近夕阳时,一只只都红扑扑地闪着光。人脖子里,怎么能飞出白鹤来呢?刘备迷迷糊糊的,别是做梦吧,他想。

鼓角争鸣,烽火依稀。

刘备坐在御辇里,再一次想:是,是在做梦啊。

3

行至白帝城,刘备收到东吴诸葛瑾的来信:

“忽然听说您率军到了白帝。只怕是有人向您建议,说吴王侵夺荆州,杀害关羽,与蜀汉结仇深重,主张用不和解的态度对待东吴。这是从小处用心,而没有真正着眼于大局。请容我试为陛下权衡轻重。陛下若能压抑怒火、冷静地想想瑾的话,则不用征询旁人,立即就能做出明智的判断。陛下以为,关羽与您关系亲密呢,还是先帝与您关系亲密?是荆州更重呢,还是天下更重?两个都有仇,哪个该摆在前面?若能权衡此理,就很容易决定何去何从。”

“一派胡言!”

刘备将信一扔,想想后,又把它递给从人说:“送去给丞相看看吧。”

诸葛亮接到信时,蜀汉军前锋已到巫县。

将军吴班、冯习击败了前来阻拦的吴将,兵屯秭归。

两个月后,皇帝进驻秭归,命吴班、陈式进取夷陵,扎营长江两岸。

章武二年二月,刘备率军浩浩荡荡地到了夷道猇亭,将大营设在佷山;又派马良携带金银,联络蛮夷。

马良很快完成了使命,夷人纷纷响应。

一份份捷报,从夷陵飞马送入成都,送入诸葛亮手里。诸葛亮本该很高兴,然而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见镜里那个人,就连笑一笑也显得阴霾重重。

哪里错了吗?

诸葛亮感觉有哪里错了,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是胜利来得太快了!也太轻而易举。一次次攻占、一回回推进,就像从没遇见过敌手!不,不可能,一定有个敌手,一个神秘、真正的对抗者,就藏在看不到的深处,藏在江东水气之中!会是……谁呢?盛夏气候,诸葛亮浑身寒彻。他翻遍了从夷陵传来的军报,寻找每个“危险”的名字:朱然、潘璋、韩当、徐盛……这些人,诸葛亮早就猜到了,他们是江东老臣,在赤壁之战时就表现不凡。然而,最可怕的不在这里,爪牙不可怕,可怕的是头脑、是眼睛、是唇边平静的微笑。诸葛亮再次想到周瑜,想到雾霭升腾的云梦,一刹那,他几乎怀疑周瑜没有死,他正在哪个角落,披着绣花袍子,欣赏着刘备自鸣得意的欢愉!

周瑜死了很久了。

诸葛亮双手叉握,告诉自己: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绝不会再活转来。

难道江东有了另一个周郎?

他将目光停在军报一角,角落里挤着个陌生的名字:陆议。

说陌生,是记忆里几乎没有它的影子;可另一面,诸葛亮分明觉得奇怪的熟稔,他甚至能想到陆议的样子:极清秀的一个人,眉目似用狼毫画就,温温和和透着江南的甘甜。一身白衣,站在夷陵的月光下;月光如水,水流过他亮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含着微笑,一笑起来,就将八百里水波都带动了。

看上去,陆议只是个书生。

假若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只在于他真是个很俊美的书生。

“我要知道更多有关陆议的事。”诸葛亮说。

“天幸孔明没有来!天佑江东。”陆议说。

“丞相——”小校跌跌撞撞冲入屋里,“夷陵军报!”

诸葛亮霍然站起!

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使人担忧的坏消息,一例是刘备随便而自得的口吻:

“前些天,朕派吴班率一千人在平地安营,暗暗埋伏大军于山道,只望吴军出来攻营,好一举击败他们。没想江东被吓破了胆,就连这一千人的军队也不敢攻击。朕等了五天,见毫无动静,便将伏兵撤回营里。朕看江东再玩不出什么花样了,昨日偷偷摸摸夜袭了朕一个小营,没半个时辰,就被冯习杀退。听说就连敌将韩当、徐盛,也抱怨说他们的主帅是叫军卒白白丧命。哈哈!那个主帅,叫陆议的,年纪轻轻,没打过一仗,孙权派他统帅千军,与朕作对,真是自寻死路。”

夏夜空气,漂浮着烦躁的闷热。

院里夜来香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诸葛亮简直想插上双翅,飞到夷陵,飞入刘备军中,不,首先要到江东营里看看陆议,看他是否是他想像里的那个人,是否身穿白衣,手按银剑,目光凝望着一支支从没用过的金令。他在等什么?等待疏漏吗?就像诸葛亮常常做的那样,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对手自己忍耐不住,露出破绽。到时再全力一击,令敌人土崩瓦解!可惜诸葛亮插不上翅膀,他连一双千里眼都没有,所以他看不到发生在夷陵的事,只能借着军报,去猜测胜利里的致命伤。然而,就算猜到了,又于事何补?且不说信息传递缓慢,就算真将警告及时呈到刘备面前,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十之八九会乐呵呵地将诸葛亮的信放到一旁,笑道:“孔明多虑了。”

第58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9)

将要发生什么了。

肯定有什么。

一旦发生,就会震动天下,令命运之轮滑入人们猜测不到的轨迹。这一刻,诸葛亮很想阻止它,可是……他望着月光下自己修长、整洁的双手,第一次感到它那么无力,感觉到它不能握住他最盼望的胜利。

他靠坐在回廊里,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直至听见有人小声说:“丞相、丞相?”

“季常?!”居然是马良的声音!

马良不是在军中么?

怎么竟到成都来了?

诸葛亮不是在做梦,没有梦会这么清晰。尽管很多年后,他仍怀疑这一夜见到的马良,或许就是个洁白的魂魄!马良站在白玉兰旁,面孔上染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但他仍然是整齐、温存的,那一双羞赧和焦急的眼望着诸葛亮,低声说:“这一战很奇怪。”

“哪里怪?”诸葛亮示意马良坐下说。

马良没有坐,从怀里摸出行军图本:“丞相先看看这个,是陛下在夷陵的军营驻扎图。”

图上画着七百里连营四十座。

图本从诸葛亮手指间飘落!

“谁劝陛下如此扎营?”诸葛亮咬牙问,“哪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战胜敌人的?!何况,竟扎在容易走火的山林中!”

蜀军营寨恰似环环相扣的巨蛇,连绵不绝。刘备说,连营便能相互照应,借着树阴,军卒免遭烈日直射,取水烧饭也都方便。刘备很想做个仁慈的皇帝,想做一个英明的统帅。他给军营起了名字叫做“腾龙阵”,并为这名字得意了许久。此次,马良想要拿图本给诸葛亮看,刘备原说不必;后来一转念放了马良的行,反复叮嘱说:要告诉丞相,这是“腾龙”——腾飞之龙!

龙将要蹉跌了!

将要重重摔落在地,每一片鳞甲都鲜血淋漓。

“丞相?”马良见到诸葛亮切齿的样子,不禁心惊。

他再看看,却见丞相恨恨的脸,忽然被沉重的哀伤所笼罩,笼罩得严严实实,再见不到一丝春风。

“不能这样,”诸葛亮低声说。

“是!我这就回去规劝陛下!”马良说。

“回去?”

“连夜就走!”

“季常……”

“怎么?”

“季常留下来吧。”诸葛亮心里一动,忽然说。

这句话,令马良吃了一惊,又哑然失笑。

“丞相玩笑了。”马良笑着说。

“没开玩笑,”诸葛亮望着这个温和的、散发着麦香的男子,重复道,“别回夷陵了,派他人传达消息。”

多年来他像待亲弟弟一样待他;他也像尊重同胞兄长一样尊重他。

很奇怪,此时诸葛亮竟不想令马良去往他看不见的远处。

然而马良第一次反驳他说:“没人比我更适合去传达丞相之意。要我随侍左右、参赞军事,是陛下旨意啊!”

马良笑起来,像一朵花。

白玉兰。

把白玉兰抛入茫茫黑夜,就是要生生撕裂它花瓣、吞噬了它芬芳。天空乌云涌动,要降临一场暴雨了,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啪”的一声,闪电将夜空劈作两半!光线直打在马良身上,马良正欲跳上马,不禁颤了颤。“丞相保重!”他勒紧缰绳,朝诸葛亮挥挥手。“保重”……在诸葛亮记忆里,这是马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白闪闪的眉在黑夜里漂浮,渐渐看不见了。

这年马良三十六岁。

诸葛亮四十二岁。

陆议三十九岁。

或许正是马良奔赴夷陵之时,陆议写了封密信呈给孙权:

“夷陵地处要害,是国家的门户,虽然很容易得到,也很容易丢失。一旦丢失,危害的就不仅是一地,便连荆州,也将受到牵连。今日臣与刘备争夺夷陵,只能胜、不能败。刘备违背天意,离开家国,自来送死;臣虽不才,却必然将他击溃!回顾刘备从前作战,败多胜少,不足为惧。臣原本担心他水陆并进,咄咄逼人;而今他弃船就步,处处结营,观察他营寨布置,再无妙处。大王尽可高枕无忧,静候臣破敌佳音。”

公元三世纪,一次战争往往成就一代名将。周瑜如此、吕蒙如此,现在轮到了陆议。他一身白衣,正像立在夜里的明晃晃的水流。一手捧帅印,一手握令箭,陆议借此来震慑往日不服他管的老将们。

“生擒刘备,就在今夜!”他一字字说。

将军都哂笑起来,没人相信他。

“难道又要江东健儿去白白送死?”韩当嗤之以鼻。

韩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三千名手握茅草的吴军趁着夜深,潜入山林,靠着汉营埋伏好。等三十九岁的都督一声令下,七百里同时举火!发生在赤壁的事,照旧发生在了夷陵!火神翻飞成艳红的巨鸟,腾空而起!当日曹操两百艘战船连接一处,火势已凛然使人惊惧;而今夜,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59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0)

七百里浓烟滚滚,七百里火光冲天!

蜀军睡得懵懵懂懂,突然感到四周一片灼热,他们往外一张望,就再辨不出南北西东,也分辨不出八方鼓噪的,究竟有多少敌人!火、火……火烧上来了,烧着树木、烧着山林,烧着天空,可夜空并未明亮些,黑烟将月光、星辰统统遮掩,很多蜀军来不及系好裤腰带就往外冲!他们在夷陵住了五、六个月,几乎要将这里住成一处行营,原以为再多呆一阵子,就能得胜回乡。上头说:最多一个月,孙权就得投降。家乡女人香喷喷的温暖,早就入人梦里;热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辣椒、暖洋洋的床铺,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娃子扑上来,拽着裤腿喊:“爹、爹……”梦中每一闪,都让人傻傻地想笑。谁能想到,谁想得到……着火了!七百里内、四十个营都遭了灾!

灭顶之灾。

火焰烧着衣裳。

火焰烧着手足。

火焰烧着头颅。

人被烧成一个个火球,火球滚来滚去地呼救。

好容易碾灭了火,没回过神,就被长枪扎了个透心凉。

陆议站在高处,静望着这个夜晚,十万蜀军像房屋坍塌般崩溃,熊熊火光看入他眼里,飘零下满目樱花。樱花正是这样,要开一夜开,要落一夜落,再无半分顾念、半分哀怜。陆议唇边泛起微笑,他很累了,七个月前受命大都督以来,之所以苦苦忍耐,全是为了这一幕。结束了……陆议想,夷陵之战,就结束在这场大火里;结束在远处的鬼哭狼嚎中。他将白袍裹紧在身上,低声吩咐:“刘备溃败,必然遁逃马鞍山,众将军!”

“有!”回答声震天动地。

“报效主公,建立功业,正在此时!”

陆议一骑白马,率先直射而出!

江东军包围了马鞍山。

蜀军活着逃到马鞍山的,已不足五万。将军张南、冯习战死,头颅被吴军割下挂在马上;徐盛见了,哈哈一笑,把两颗仍然血淋淋的脑袋往枪尖上一顶,策马飞驰,一面跑一面喊:“刘备!你认识此二人吗?哈哈哈!”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吴军在摇旗呐喊。

蜀将杜路、刘宁把兵器一扔,冲下山去。“莫杀我、莫杀……”两人高举双手,全身发抖。他们一直跑到徐盛马前,腿一弯跪倒了,嘴唇哆嗦着:“我降!降……”“最看不得屈膝之人!”徐盛霍然抽出朴刀,刀光一闪!有人握住他手腕,他转面一看,原来是陆议。这男子微笑着,轻声说:“徐将军请住手。”他望着跪在地上、颤个不停的二人,笑道:“起来吧。你们不值得杀。”

这一夜死了太多人。

刘备避在马鞍山上,被一万亲兵环绕。他是皇帝,一败涂地的皇帝,面孔黑漆漆的,袍子被烧出几个洞;失败,不是没经历过,可从来没有哪次失败,会像今夜一般,让他恐惧、绝望,不但哭不出,简直想要大笑。“怎会这样……竟然这样!”刘备喃喃着,像个梦,真是个梦哇。做到一半,被人推醒,说败了、着火了,快跑吧!跑到这,望望腿脚被烧伤的痕迹,望望周围零落的军卒,才怀疑,难道不是梦吗?是真的……全完了?

“吴狗!哪有汉将投降之理!?”将军傅彤负责殿后,大骂敌军,不屈而死。“我只知奋勇上前,绝不苟且偷生!”从事祭酒程畿不肯坐小船逃生,亦死。

“更猛烈些才行。”陆议手搭凉篷,看看黑夜里的山岭,心想。他正欲挥手,令军卒将包围圈缩小,往山顶进发时,忽然听到个非常温存的声音说:

“大都督。”

一低头,陆议见到了张温存的面孔,眉目清秀,像开在夜里的白玉兰。这个人正在微笑。看服饰,他是蜀汉文官。陆议有些吃惊,闹不清此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又怎么还会有笑得出来的蜀官呢?陆议一惊,勒马后退两步,按剑问:

“怎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

“哈哈……刘备饶不得!”

此人应声道:“三足鼎立,曹魏强大,吴蜀皆弱;倘若害了陛下,江东蜀汉,再无议和之望,势必被曹魏一一击破!都督想成就一时之名,固然可以强攻马鞍山;然而若为江东计,愿您三思而后行。”

陆议怔了。

“你是谁?”

青年没回答,蹙蹙眉,唇里发出极轻细的一声叹。陆议目瞪口呆地望着半截枪尖从这人左胸穿出!一瞬间,就像在他胸口绽放了枝诡异之至的蔷薇!再一看,他眼睛里也流出血来,红色顺着面容往下滑。是……血泪吗?陆议被吓住了,张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月光落在青年眉目上,将哀切的光泽覆盖他。

“赶得真不巧。”青年抬手碰碰胸前利刃,剑尖割破了他手指,他举起手朝着月亮,小声说,“本想再见陛下一面。”青年又想:败得太惨了,孔明兄听说后,将要怎样?他忽然很留恋这尘世,忽然很想再活一阵子,只可惜不能够啊。疼痛令人猛一抽搐,刺入左胸的枪尖毒龙般一摆,直抽出去。青年倒了下来,倒在昏沉沉的暗夜里。死亡只是一刹那,青年压着一滩血死去了,手指略略弯曲,白色眉尖仍然微蹙。死亡是……有点疼的。他最后想。

第60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1)

“好险!莫让蜀人离您太近!”

吴将朱然从青年身后跃马上前,手里掣着染血的枪!

“强攻吗,大都督?”朱然抱拳问。

“啊……”

“得令!强攻马鞍山!”

“不!”陆议猛然制止。

“都督?”

“不,”陆议低声慢慢说,“守着吧,守着就好。”

此夜之后,陆议改名陆逊,谦逊之“逊”。

数十年后,由蜀入晋的史官陈寿在《三国志?吴书》里,给陆逊单独立了一篇传,其中有关夷陵之战的结局,是这样的:

“刘备趁夜逃亡,派人焚烧铠甲断后,以阻拦江东追兵,好容易才跑回白帝城。至于舟船器械、水陆军资,全都丧失了。蜀军死了几万人,尸体顺江漂流,多到将河水堵塞。”

刘备一入白帝,就将原地鱼腹改名为永安,传旨赵云前来驻守,又命诸葛亮建营于成都西南,以策万全。孙权帐下,徐盛、潘璋等人都建议乘胜追击,攻占白帝,说这样一来,就能将刘备活捉。活捉刘备?孙权倍觉刺激、兴奋而好奇,他问陆议——现在该称他为“陆逊”了,该怎么办?陆逊将金令、帅印捧还孙权,垂着头说:“曹丕正在观望,大军不该离江东太远。臣请大王下令,招回追击刘备的将军们,并派使臣前往白帝。”

“派使臣做什么?”孙权很奇怪。

陆逊回答:“上次大王向刘备求和,被他拒绝;今次再议此事,算是给刘备个台阶下。东吴西蜀,没可能一直交战下去。”

“打胜了反倒去求和,真是……哼哼,真是!”

虽然口里嘀嘀咕咕有些不满,孙权仍听从了陆逊的劝告。

使臣一步步登上白帝城高高的石阶,见到了坐在明黄帷幄里的刘备,不到一个月,他像生生老了十岁!原本藏在皮肤下的皱纹,一条条全都爬了出来;原本用乌蜡染过的鬓发,也因疏于打理而花白一片。

“马良呢?”刘备直接问,“朕想知道有个叫马良的……”

使臣无语,双手捧上一件血迹斑斑的官衣。

第四部分

第61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1)

第七章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

1

第二年,即章武三年正月,诸葛亮从成都赶往白帝城,因为他听说皇帝病重了。按刘备之说,他还能支撑一阵子,丞相不必放下政务,专程前来问安;然而,假若身体真的还好,又怎会长留白帝,不回都城?“面羞啊……”刘备卧在龙榻上,苦笑着想,手里捏了封陆逊的回信。前不久,他得到曹丕大举攻吴的消息,便修书揶揄陆逊说:“现今曹贼已临长江、汉水,朕想再次兴兵东征,将军以为如何?”不料陆逊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回话:“您刚遭受惨败,伤口还未痊愈;好好修整军力才是上策,还顾不上重燃战火吧?若您不自量力,执意重蹈覆辙,恐怕连逃命也难。”真是个……骄傲的后生!刘备将脸孔埋在枕里,又一阵剧咳,一面咳,一面将手掌抚着胸。孔明,要几时才能到呢?尽管口上说不须他赶来,心里却暗暗盼望见到他;仿佛早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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