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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落娇红-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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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垂下眼,休休跨出了门槛,跨向深不可测的未来。

脚下是通往弄堂口的石板路,十五年的人生,就在这狭窄的往返路上度过。春去秋来,朝花夕拾……每棵草、每片瓦、每一口空气都是亲切的。这一切即将成为遥远的记忆。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鬓间插一朵小白花,纤细的身姿随风轻摇,空寂的弄堂,将她的踩水声带出一种莫名的落寞。

经过储天际家,木栅门紧闭,里面没有动静。

她略略惆怅,继续往前,已经看见巷口等待的马车。

“小姐,快点!”燕喜朝着她催促道。

休休走向马车。

来接她的马车外观并不显眼,里面却是从未见识过的豪华,休休可以舒适安然地开始三天三夜的旅程。

这是那个相爷的安排,她知道。

父亲一死,她没有能力面对以后的日子。相爷是权力,相爷是主宰者,她的命运已被他掌控。

雨还在下,江南的雨就如少女幽婉的心境,淅淅沥沥,缠绵不绝。休休掀开车帘,望一眼孟俣县烟波浩渺的天空,眼眸不知不觉湿润了。

一个人伫立在道旁,雨水湿透全身。他跑向马车,边跑边喊着:“休休”。

“天际哥!”休休向他挥舞着手。

天际眼看快要跟不上了,扯着喉咙喊道:“休休,你等我来看你!明年开春,我们会见面的!休休,我一定会见到你!”

休休使劲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稀薄的雨帘中穿行,周边景色渐渐模糊,只剩下一道道掠过的苍白幻影。休休忧伤起来,她的泪落在衣裙上,嘴里自言自语着。

“以后还能回来吗?”



晨曦时分,薄雾笼罩平川原野。一辆华贵的青铜缁车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辚辚隆隆驶入桑榆官道,不疾不徐地到了都城北门。

此时的北门紧闭。领头的护兵骑马吆喝道:“浣邑侯回城,打开城门!”伫立在箭楼上的长矛甲士往下面瞟了一眼,傲慢地挥了挥手:“什么浣邑侯?开门时辰未到,候着!”护兵大怒:“把你们的总领叫出来!”甲士便嫌恶地骂起来:“不知道总领还在睡觉吗?走开走开,横在路中间也不觉寒碜!”

护兵面红耳涨,正要对骂,缁车里传来一声低喝:“算了!不过半个时辰,少跟他们啰唆!”

车帘掀开,里面出来衣着光鲜的两人。长者生得粗犷,腮边几缕红髯触目,威凛凛一双豹环眼。身边的少年虽不及长者魁梧,却长得玉树临风,眉目秀致百般。此二人正是浣邑侯郑渭和他的外甥—四皇子萧灏。

萧灏自从过继给郑渭后,常年居住在浣邑陪伴舅舅,每逢宫内庆典、重要祭祀敬神的时候,才会随舅舅出现在江陵。这次恰是郑渭的大哥寿辰,加上三皇子萧岿来信说秋狩正浓,兄弟俩感情又笃深,于是萧灏兴冲冲地赶来了。

这回他们回江陵早了些,没想到先吃了闭门羹。郑渭望着城墙上飘扬的西魏龙虎旗纛,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群王八蛋!”

萧灏安慰舅舅道:“犯不着跟西魏人生气。连父皇都奈何他们不得,我们又能怎样?”

郑渭强忍着一肚子怒意,咬牙切齿说:“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滚回老家去!”

东方破晓,吊桥才缓慢放下,等候在城外的车马行人鱼贯进入城门。郑渭的车队例行盘查,守城总领假装才认得对方是浣邑侯,拱手致歉一番,车队总算长驱直入。

而今,江陵城外虽然还是有西魏兵驻守,城内却是一片生机,店铺连绵望不到尽头,车马川流不息,人声鼎沸。郑渭脸色稍霁,吩咐马队直奔他大哥的府邸。

太仆卿郑德夫妇闻讯在门外迎接,郑渭大笑道:“大哥,我把灏儿也带来了,这寿辰够热闹了!”萧灏皇子身份尊贵,郑德又是他的大舅,一阵跪拜揖礼,一行人这才前呼后拥着进府邸去了。

客厅坐定,丫鬟奉上滚烫酽茶。郑德将寿宴宾客名单请郑渭过目,并忧心忡忡道:“如今朝廷自成两派,你我是保我大定皇帝的一派,穆氏一族暗潮涌动。请谁不请谁,都得仔细斟酌,免得被人抓了个连群结党、窃弄威福的罪名。”

“办个寿席,哪有这般畏前缩后的?你只管去办,有我浣邑侯护着谁也不怕!”郑渭沉着脸,领略了一番名单,突地冷哼一声,“沈不遇这家伙过得可是顺风顺水啊!”

提起沈不遇,郑夫人不免嘀咕道:“当初沈家献上蓉妃,我家献上亲妹子,没想到妹子命不济,这圣眷恩宠全让蓉妃占了去。沈不遇还不是仗着这层关系爬上宰相之位?如今蓉妃圣宠渐衰,沈不遇变着法子想攀上皇亲,听说新认了个干女儿,长得貌美如花。哼,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郑德不耐地皱起眉头,说道:“认个干女儿,又不是光宰相府一家。三皇子已长大成人,选皇子妃是早晚的事,哪家不是绞尽脑汁将女儿往宫里送?”

郑渭闻言,不以为然地大笑:“他们是干闺女,咱郑家可是亲闺女。想当初皇上看见懿真,那可是赞不绝口啊,亲口许下儿女亲事。大哥大嫂,只要单等遴选大礼,让懿真往大礼上一站,这三皇子妃非懿真不可!”

郑德夫妇连连颔首,倒似真了一般,竟都随着欢笑起来。

萧灏一路劳顿,回到大舅家便找了间厢房小憩。睡意蒙眬中,鼻子痒嗖嗖的,他睁开眼睛,只见坐在面前的丽人拂去绢帕,朝他展颜一笑道:“灏哥哥。”

“原来是懿真表妹。先让我睡一会儿,再陪你玩。”萧灏呢哝几句,翻过身去。

懿真不依,强拉他起来,嘟嘴道:“你来我家,也没先找我。虽说是我父亲的寿辰,可不用你四殿下操心。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陪我这个表妹。”

这样的模样话语是极为讨人怜爱的,萧灏没了办法,起床披衣套靴:“就陪你一个时辰,未时之前我得回宫向父皇请安,还要见三哥,商议秋狩事宜。”

懿真以帕掩唇,脸上浮起两团嫣红:“灏哥哥,秋狩……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萧灏早已看出懿真找他的意图,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懿真急忙倒茶给他,仍是低低垂着头。萧灏慢慢饮了一口,终于笑道:“好了,我知道了。等见了三哥,这事我会帮你记下的。”

“多谢灏哥哥。”

懿真满怀惊喜地盈盈一拜,笑容绽开,恍如桃李。

这日临近傍晚,天色阴暗得早,漫天被乌云遮蔽,似乎要下雨。

位于宰相府的萏辛院里早早燃起琉璃纱灯,灯影挪动,轻烟袅袅。厢房内,满目的精雕漆金箱柜。做工精巧的嵌金银丝铜镜里,模糊地映出休休纤柔的身影。她正埋头整理从老家带来的衣物,一点胭脂红映在她的面上,越发有着别样的光华。

外面传来几下轻微的脚步声,休休紧张地抬头,只见丫鬟燕喜小跑着进来:“小姐,别收拾了,二夫人来看你了。”

休休一惊回望,只见两名环髻小婢执灯引路,二夫人柳茹兰由贴身丫鬟翠红搀扶着,穿花拂柳缓缓而来。休休忙出门施礼,柳茹兰轻轻将她扶起,微笑道:“白日已经行过大礼了,你我现在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休休光顾着小声应了,却不敢抬头。眼前的二夫人,红黄双色锦衣逶迤垂地,妆容精致凝淡,鬓侧斜簪如意步摇,灯影下绚丽流光,优雅到了极致。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顺风而来,几乎是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休休的五脏六腑,顿时让人连呼吸都停滞了。

都城的贵妇人,都是这样的吧?

柳茹兰也在默默地端详着休休,心里有了莫名的喜欢,笑意浮在嘴角。

“已经来了几天了,可否住得惯?”她亲切地问。

休休说声“是”,赶紧又谢了。

“南方的水土确实养人,瞧这孩子水灵灵的。”柳茹兰拍拍休休的脸蛋,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别害怕,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为难的、缺什么,尽管来找我。你是相爷的干女儿,自然便是我的女儿了。这么乖巧的女儿,上哪儿找去?”

二夫人的手柔软温润,不像天际母亲那般粗砺,除她之外,休休未曾感受过其他女人给予的温暖抚摸。便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从来没有。

柳茹兰环视房内,看见休休的那堆衣物,便吩咐两名小婢:“这些衣物小姐用不着了,收起来拿走吧。”

她本是好意,岂料休休惊兔似的跳起来,挡住小婢,紧抱住衣物不放,抑不住地惊呼:“不要拿走,它们都是我爹给我的!”

屋内的人都无措地望着,柳茹兰连忙支开了小婢,劝慰休休道:“不拿走,不拿走。都怪我没问个清楚便自作主张,这是你爹给你的,自然要好好保存。天色不早,而且快要下雨了,我先回去,待明日再来看你。”

她特意关照燕喜几句,待厢房门窗都关上了,才放心地离开。

一路上,柳茹兰回想刚才休休的举动,心下不免恍惚。翠红见夫人如此,不禁低声道:“一惊一乍的,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夫人,那姑娘长相尚可,不过土了点,想必穷惯了。”

柳茹兰缓缓开口:“休得胡言。老爷相中那姑娘,并大老远地将她迎进相府,自有他的道理。”

沉吟片刻,她叹息说道:“比起旁系族人,沈家人丁并不算兴旺。长房所生的那两个女儿极为普通甚至有些丑,并不讨喜,相爷早早让嫁了人。那位休休姑娘纯朴又天真,眉目清秀可人,不像官宦人家小姐娇滴滴的,倒让人心生三分怜悯。”

“夫人的意思是,您真的认她做干女儿了?”

“有总比没有的好。相府这两年太清静,出个娇女会热闹些。只是可惜,不知道休休的亲生父母都是何人?她刚进府的时候,头上插着小白花,想必父亲去世不久。老爷不说,我也不必问。唉,看来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夜秋雨之后,天色比以往润朗,整个都城望过去天清景明,气派壮观。而萧詧所在的皇宫更是沐浴在阳光下,清风漫卷,满天花粉飘香,地面上、台阶上,落花纷纷堆成阵。

翎德殿内,空气却是异乎寻常的紧张。殿宇下仍燃着琉璃宫灯,漆金锃亮的地砖上人影绰绰,无数内侍宫女包括太医,都在殿内悄无声息地走动。沈不遇一身朝服躬身而立,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露出焦虑之色。

年近半百的梁帝萧詧斜靠在龙榻上,先自爽声一笑,宽大的明黄色衣袖一挥,跪满一地的太医、宫人便躬身而退。

“这些奴才真多事,连朕咳嗽的一口痰也要研析半日。”萧詧朝着沈不遇笑道,“只是见点红丝,上了年纪而已,不碍事,爱卿不必紧张。”

沈不遇脑门已是涔涔汗珠,道:“皇上的安危涉及江山社稷,微臣不得不替皇上着想。”

“爱卿应该懂得朕最担心什么。”皇帝缓慢起身,攥住沈不遇的手腕,语重心长道,“想当年,你和郑渭追随朕,一文一武,助朕打江山平叛乱,何等快活!朕一直拿你们当兄弟,可是定国公位高权重,朕不得不给予优容。到如今定国公虽死,穆氏势力过大,党羽遍布,立太子之事难以定夺。”

沈不遇极善察言观色,料透皇帝的心事,正言提醒道:“皇上,臣权过重,下者骄上,须防有不臣之心啊。”

皇帝忧患重重,频频颔首:“爱卿所言甚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立太子的事早晚得定下来。你知道韶儿为人愚拙难成大器,岿儿天资聪慧却生性乖张,灏儿忠厚老实不谙世事,余下的皇儿羽翼未丰,少不更事……”

沈不遇明知皇帝的意思,却也不敢直说,只有拱手答道:“微臣诚惶诚恐,皇上必有定夺。”

果然萧詧接着又说:“只怕以皇后家的势力,朝中必有相应大臣,何况韶儿又是大皇子。一旦朕立岿儿为太子,怕反对者众多,到时候不好办啊。”

沈不遇这才不紧不慢道:“皇上英明。依微臣之见,此举不能操之过急,待逐渐减弱穆家的势力,再静观诸大臣的反应。到时候诸臣猜出皇上的心思,也就不再有异议,皇上也不急于一年半载的。”

萧詧满意地捋了捋龙须,重新开了笑颜:“知子莫若父。岿儿年纪太轻,纨绔任性得很,都是朕娇惯的。你是他小时候的授业恩师,一定要辅之以正道,多教导教导他。”

沈不遇一听自然大,面露难色。

萧詧一看沈不遇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为难了是不是?连老师也管不了谁又管得住他呢?”顿了一下,萧詧似是自言自语道,“是得有人管管他了。岿儿今已十八岁,尚未选婚,弱冠之年即选皇子妃。社稷事重,由不得他胡来。”

“皇上,这事让祠部去办。”

“嗯,到时可令祠部操办,从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家里多挑选几个。记住,千万提防穆氏一族。”

“臣明白。”沈不遇拱手应诺。

“对了……”眼看着沈不遇躬身退出,萧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最近爱卿收了个义女?”

“是。”

“爱卿的眼光一向不错,多大了?”

“十五岁了,乡野女孩子,没见过啥世面。”沈不遇谦卑道。

萧詧开玩笑道:“璞玉浑金啊!玉不雕不成器,好好调教必是一块好玉。有空带她进宫来陪蓉妃说说话,岿儿也会见到的。至于以后,那要看孩子们的缘分了,如若有那么一天,你我成了亲家,哈哈……”

皇帝愈说愈开心,脸上丝毫不带病容,日光透过龙纹灯影,渗出吉祥。

从翎德殿出来,沈不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霞光万丈的苍穹。天空中高飞的雁阵齐整整掠过,他的眼角顷刻布满了笑纹。

沈不遇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前面便是飞檐三重,峥嵘崔嵬的万福阁,西顺山楼,几株棠梨枝叶茂盛浓密,微风吹得柳絮纷飞,蓉妃的雯荇殿就在眼前。

一个女人二十个芳菲年华便都埋葬在这座殿阁中,如今韶华渐逝,殿阁也就成了皇宫里不再耀目之地了。荷池依然是荷池,舒卷的绿荷上压满了水珠,仿佛知道在太阳猛照下命数已尽,漫无目的地拼命滚动着。

内殿,贴身宫婢敬完碧螺春便鞠躬退出。

蓉妃端然而坐,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妍姿俏丽,艳如桃李。尤其是那双凤眼,虽然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清幽,却依然顾盼生辉,让人久久不能移目。

沈不遇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双眼睛,如一汪潭水,清澈透着天真。

“表哥,皇上怎么说?”蓉妃轻唤道。

沈不遇从浅思中缓过神,这次他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是蓉妃最关心的。于是轻咳一声,应答:“皇上的意思,想立太子。还有,不能由着三殿下的性子来,等他弱冠之礼一过,一定要给他找个皇子妃。”

“这太好了,皇上向来对岿儿的事最上心。只是……你看我多失败,连唯一的儿子也管不好。”

“娘娘可以和皇上多商榷,毕竟这是皇上的家事。”

“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皇上了。”蓉妃显得尴尬,眼里流露出一丝忧郁。

“娘娘多保重。”沈不遇不敢正眼看她,压低着声音,“皇上昨夜痰里有血丝。”

蓉妃“哦”了一声,眼神暗淡。雯荇殿里立时阒然无声,天青色的蝉翼纱外偶尔有微风拂过,发出窸窣的寂寞声响。

“你将她收进来了?”过了片刻,还是蓉妃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来了好几日了,臣将她安置在萏辛院里。一来那里僻静,二来防止外人惊扰。”

蓉妃微微而笑,眸中透出难以言喻的迷离神光:“以前在沈家,我在萏辛院一住便是两年……”她回神,又不禁低叹,“可怜的孩子。过些天把她带来,先见个面也好。”

“娘娘放心,臣自会安排。”

两人又嘀咕了一阵,眼见时辰不早,沈不遇便躬身告退。

蓉妃孤独地站在殿外,望着沈不遇离去的背影,棠梨树下落英纷纷扬扬,空气中弥散着花木的芬芳。惆怅了一会儿,她转身移步内殿,慢慢坐到花梨木交椅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沈不遇身上的余温。二十几年物非物,人非人,她终须倚靠着他,正如他也是。

打定主意,她唤过婢女,缓缓道:“去三皇子宫。”

由雯荇殿到萧岿的住处还有很长一段路,但过了甬道就必须下辇步行。日头直射下来,眼前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飞檐直插云霄。蓉妃走了数十步,严妆之下的额头已是布满细密的一层汗。

算来,这样走着看儿子的机会也不多了,皇上已在外面大兴土木,岿儿即将拥有自己的宫殿了。皇上这样的恩赐,一半出于宠爱,一半是给天下人看的。

蓉妃边想边走到了内苑月洞门前,只听见一声高唤:“曹砚容!”

转头时,只见抄手迂廊处璨金华盖浮动,皇后在大批宫女的簇拥下,锦缎一般铺向这里。华盖下皇后浓艳的眉目紧皱,望着蓉妃一脸怒气。身边紧随的大皇子萧韶苦着脸,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蓉妃被那尖锐的声音刺得微微一震,随即屈膝施礼。皇后一抬下颌,冷冷睥睨着蓉妃:“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把韶儿的紫蓝金刚鹦鹉骗了去,说拿去逗乐就不还了。那鹦鹉是吐谷浑来使进献给本宫的,全梁朝也就这么一个珍稀物,倒被你儿子耍猴似的拿去玩。他不还,本宫找你做娘的要!”

一旁的萧韶忙插话道:“母后,三弟说还肯定会还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

“闭嘴!”皇后喝住儿子,整张脸阴沉下来,“你就会替你弟弟说话,谁替你这个大哥想过?能有还吗?他嚣张横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蓉妃见萧韶反遭皇后训斥,内疚道:“韶儿别急,我这就带你去岿儿那儿,定会把鹦鹉要回来。”

说话间,迂廊那头姗姗走来一名翠衣宫女,原来是萧岿的随侍婢女秋月。她转到众人面前时,众人骤然眼睛一亮,秋月的手里捧着一只乌木雕花的笼子。那只紫蓝金刚鹦鹉就在里面,鲜艳的蓝羽蒙身,眼珠子神气活现地溜溜转动。

蓉妃心下释然,微笑道:“好美的鹦鹉,还了就好。”

皇后不甘心,眼光不住地在鹦鹉身上徘徊。秋月就势将笼子呈到皇后面前,那鹦鹉仿佛懂了意思,张开弯钩鸟喙兀自冲皇后叫起来:“还给你!还给你!”皇后吓住,想怒不能怒,铁青了脸。萧韶却觉得有趣,接过鸟笼忍不住去逗,鹦鹉紧接着又来一句,“小气鬼!小气鬼!”

周围的宫女禁不住捂嘴偷笑。

“三殿下说,鹦鹉就学会了两句。”秋月缓缓道,看着皇后努力克制情绪的模样,微施了一礼,也不待准许,转身就走。

蓉妃也觉可笑,可发现皇后一双凤目已绽出火光,便极为温善地解释道:“岿儿这孩子,姐姐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任性妄为了些,万望姐姐别恼他。”

皇后冷哼一声,遮住眼中火光,嗤笑道:“岿儿是皇上的心肝,本宫哪敢?”回头朝萧韶道,“咱们走。记住,以后别拿自己家的宝贝乱给人!”

看着皇后母子由宫女簇拥而去,蓉妃稍稍停顿了心神。她出了月洞门一路快走,直走到萧岿的寝殿外。假山瀑布响起哗哗的水声,而比水声更大的,是萧岿不羁的大笑声。

蓉妃绕着假山望过去,白玉栏杆周围宫婢环绕,萧岿和萧灏并排歪靠在长椅上。萧岿朝萧灏耳语几句,一把搂住秋月纵声大笑,俊秀的容貌在闪耀的日光下,闪现一丝邪恶。而萧灏好像听到什么趣事,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水花潋滟,如繁乱的点点飞雪,肆意地溅在他们的衣袍发间。

蓉妃默默地望着,近乎无奈地笑了笑。细细淡薄的水雾将她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出现是那么的多余。心境一闪,她无声无息地转回假山那头,对随身婢女示意道:“回去吧,改日再来。”

长裙迤逦,萧岿的笑声还在耳边隐隐回响。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萏辛院位于丞相府西南侧后院,从夜蓥池举步登上水榭,可见后面几株粗大的参天松柏,终年郁郁葱葱,浓荫蔽日。隔着松海,榭上的人只能影影绰绰见到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休休独自站在水榭上,澄碧的池水,正绿了半幅繁茂的莲叶。她默念着天际教会她的诗句,辗转的目光停留在柳荫上。那里栖息着几只燕子,相互呢喃,那些话又是休休听不懂的,接着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高飞。

休休想:这些燕子能不能帮她给家乡的天际捎个信呢?

虽然没见什么官家小姐的钟鸣鼎食,但也是独门独户,吃穿无忧,这样的日子对习惯了贫穷的休休来说,已经是做梦都难以想象的奢华了。然而她不习惯,甚至感到了寂寞。是的,她觉得自己像个折了翅膀的鸟儿,被那个相爷囚在笼子里了。

记得离家的时候,母亲曹桂枝眼里丝毫没有分离的哀伤,反而恰似有了盼头,眸光发亮。她说:“幸好生的女儿可人,才让相爷中意。休休,娘下辈子靠你了,替我争口气,听见没有?”

娘的话说得透明,休休感觉自己好像被卖了,一颗心掏空般难受。

想到这里,她微湿了眼睛,幽幽叹道:“他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

“看中的就是你。”

冷不防一声落下,休休惊颤,惶惶地回头去看。沈不遇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惊骇,随即偏过头去,避开那道比刀子还锋利的眼神。

“这样的小姐日子,你应该感到满足。”

沈不遇信步走至休休身边,望着接天莲叶闭口不语。本来不大的水榭一时静极了,休休似乎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这个人近在眼前,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人窒息。这是源自那身鲜艳的盘锦宝相金丝的朝服,还是源自他本身自带的威慑力?此时他的眉端缓缓放开,声音沉静:“跟她好像。”

休休抬头,不由得问:“谁?”

沈不遇只含混地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按理来说,相府的小姐需懂《女诫》《女训》,熟读《烈女传》,深知修德敬慎、专心曲从的道理。你刚从乡下来,这些暂不强求,但那些平时的规矩礼节,必须谨严遵守,免得被人看不起。”

他见休休一脸困惑,索性道:“我的意思是,后天带你进宫见蓉妃娘娘,我先让宫里的嬷嬷教你一些宫规礼数。”

休休脑子嗡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像鲜花怒绽,红透了。沈不遇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蓉妃是沈家皇亲,让你进宫,只是家叙而已。”

“你不是想见见江陵的繁华气派吗?我会让你如愿的。”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

沈不遇一走,休休怔怔地站了半天,直到燕喜找她才缓步回了院子。燕喜听说小姐要进宫,喜得拍手笑道:“小姐确是好福气。听说相府除了两位夫人,就是少爷小姐也没见过蓉妃娘娘真容。”

休休想起一桩心事,便问燕喜:“我爹娘以前在相府,一个是泥水匠,一个是丫鬟,你是不是听说过此事?”

燕喜想了想,摇头说道:“我和翠红都是两年前进府的,不清楚以前的事。再说,府里的人都是谨言慎行的,知道小姐爹娘的,除了老爷夫人,也就是福叔了。”

休休将父母之事暂搁一边,因为让她惶惶不安的事就在眼前。想想自己只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丫头,此番却要进宫拜见尊贵的娘娘,简直难以想象。听人描述皇宫气势如何雄伟恢弘,宫里的人举手投足不能有丝毫纰漏。她愈想愈紧张,到了夜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数着更梆敲击声,到了后半夜才迷糊过去。

因蓉妃是皇亲,休休只是相爷新认的干女儿,一到相府却遭如此优遇,相府内一片惊讶。加上这位新来的小姐一直隐蔽独居,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私下便开始议论纷纷。

柳茹兰倒是热情,着手帮忙准备休休进宫穿的衣服,还请来宫里的嬷嬷给休休讲解宫规礼制。沈不遇本想顺着蓉妃的嘱咐,将此事低调处理,心中却无端地忐忑,也就随柳茹兰办了。

那天柳茹兰起了大早,带了翠红去萏辛院,刚出院子不久便碰见了大夫人黎萍华。黎萍华向来不苟言笑,此行状似无意碰面,大夫人说话也是不经意般:“大户人家收个养子养女,实是平常不过的事。养女不是稀罕物,想做相府千金很多人想求都求不来呢!那位休休刚死了父亲,算是寄人篱下吧,老爷却如此慎重待之,倒像有求于人家似的,这就怪了。”

柳茹兰自然听出话语里的酸味,淡然笑道:“老爷做事向来缜密,咱们为妻妾的哪有猜忌的道理?姐姐看见过休休,长得三分像蓉妃,蓉妃听说后自然起了好奇。再说,休休的父母都是孟俣县守本分的人,那孩子也乖巧,着实讨人喜欢。”

“我倒觉得一点也不像蓉妃,倒像以前她的丫鬟曹桂枝,天生一副狐媚子相,小小年纪脑袋瓜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幸好她早早离了沈家,不然沈家早晚会闹个鸡犬不宁。”

柳茹兰闻言,依然保持好气度,正色道:“姐姐休咒我了。想我膝下无女,运数远不及姐姐,如今才招来这么个女儿,想养出个狐媚子不成?”

“我是好心提醒你。算我多嘴,你就当没听见。”

黎萍华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柳茹兰被她的一番话惹了气恼,原地站了片刻,才收拾心绪继续走路。

休休卯时便被叫醒,燕喜早已站在床帏前伺候。待柳茹兰进屋,休休已经盥洗完毕,坐在梳妆台前,一脸的紧张。

柳茹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便好心宽慰她,燕喜也在旁应和。柳茹兰找些听到的宫闱笑话讲给她们听,三人皆是笑得前仰后合,休休自是舒坦不少。

有老妈子往休休脸上傅粉,又将休休的双颊用胭脂搽出粉红,眉毛描得又弯又长,用檀叶点唇,绾起双鬟望仙髻,身着绛红百蝶宫裙,裙幅上的牡丹朵朵硕大而明媚。休休如此这般打扮,往铜镜面前一站,只见仙姿玉色、盈盈袅娜一佳人。在众人的一片赞叹声中,连休休也认不出自己了。

柳茹兰执起她的手,细细端详,道:“真是个美人啊!这就等相爷过来,相爷见休休这般俏模样,定是喜欢。”

燕喜拊掌笑道:“小姐这个样子,想是宫里的嫔妃都被比下去了。”

休休任由着摆布,心想:自己这番模样,倒不知该先迈哪只脚了。

不大一会儿,沈不遇着了一身暗红色官服进来。他初瞧休休一身打扮,讶了讶,待眼光落在休休的脸上,眉头突然紧皱,道:“脸上乱七八糟涂的是什么?擦掉!”

老爷大发脾气,众人惊慌失措,柳茹兰急忙叫燕喜重新端上清水,屋内一阵手忙脚乱。

“还有,别穿得花花绿绿的,把衣服换了!“沈不遇又命令道。

待休休恢复到旧模样,身上也不过是浅色湖绉纱裙,这种料子看着极为素雅,日光下才显暗纹蕊叶,雅洁素淡至极。她不安地站在沈不遇面前,等待他满意的回答。沈不遇只扫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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