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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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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雪软拂枝头,凤九晓得东华跟了上来,但她没有停步,不过三两步东华已若有所思地拦在她面前,她试着朝前走了几步,看他竟然厚脸皮地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抬头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来救爷的?早半年你干什么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哼,今天终于想起救爷来了?告诉你,爷不稀罕了!”说完掉个头沿着溪边往回走,垂头却再一次看见东华那双暗纹的云靴,急刹住脚道:“让开让开,别挡爷的道!”
一尺相隔的东华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后来救你和半年前来救你有什么分别么?”
凤九往后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烧得更旺,这个无耻的长辈,他竟然还敢来问自己营救的时间早半年晚半年有什么分别!
凤九手指捏得嘎嘣响:“你试试被人变成一张手帕绑在剑柄上担惊受怕地去决斗,决斗完了还被丢进一个悬崖见死不救半年之久,你试试!”喊完凤九突然意识到前半年怎么就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东华了呢,这一番遭遇搁谁身上幸存下来后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顿时豪气干云地添了一句:“爷只是使个小性没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爷的涵养好,你还敢来问爷有什么分别!”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就地啪地折断,豪情地、应景地怒视他总结一句:“再问爷这个蠢问题这个松枝什么下场就把你揍得什么下场!”
她觉得今天对东华这个态度总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东华相处时她还是有所保留,总是不自觉介怀于曾经心系他心系了两千年之久,对他很客气,很内敛,很温柔,后来被他耍成那样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时候脾气上来了连西天梵境的佛陀爷爷都当面痛快骂过,当然没有得着什么便宜,后来被他爹请出大棍子来狠狠教训了一顿,但这才显出她青丘红狐狸凤九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本色么。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佛陀爷爷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凤九做到了。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东华的面放话把他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她青丘凤九又做到了。她顿时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气。但是也料想到东华大约会生气,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丝气,想来今日不会就这么平安了结。不过,两人对打一顿将恩怨了清也很爽快,虽然她注定会输,会是东华将她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那么能将对方揍得什么样,就各凭本事罢。
凤九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从东华无波沉潭的一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微讶。这个凤九可以预料,她在九重天将自己压抑得太好,对东华太尊重太规矩,所以她今天不那么尊重和规矩,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和消化一下。
东华眼中的微讶一瞬即逝。所谓一个仙,就是该有此种世间万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绪。
东华八风不动地又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愤怒,但倘若我愿意试试也变成一张帕子随你驱遣,你可能会不那么愤怒?”眉目思量间几不可察地地笑了笑:“这有何难。”不及凤九反应,果真变成了一张紫色的丝帕,稳稳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凤九呆住了。许久,她轻轻吹了一口气,丝帕的一角微微扬起,她心中咯噔一声:爷爷的,不是幻觉哇。
丝帕似一幅吉祥的盖头遮住凤九的眉眼,她垂着眼睛,只能看见扑簌的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脚跟前。她踌躇地站定半天,回忆方才一席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暗示东华须变成一张帕子她才舒心。她刚才骂了他一顿其实已有五分解气,但要怎么才能彻底解气不计较她自己都不晓得。东华的逻辑到底是如何转到这一步的,她觉得有点神奇。
凤九伸手将帕子从头上摘下来,紫色的丝帕比她先前变的那张阔了几倍,绣了一些花色清丽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闻一闻,还萦着东华惯用的白檀香气。她手一抖,眼看帕子从手上掉了下去,结果轻飘飘一转又自动回到她的手上,东华的声音平平静静响起:“握稳当别掉在地上,我怕冷。”
凤九愣怔半晌,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捏成个冰团包在帕子里头,包完又兴高采烈地将裹了冰团的丝帕妥善埋进雪坑中,半个时辰后,她戳了戳包着冰团被打得透湿的帕子,问道:“喂,你还怕什么?”“……”
燕池悟回到疾风院时瞧见凤九正撑起一抔炭火烤一张帕子。她什么时候绣了这么一张漂亮帕子他还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时藏了一点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
凤九已经拿着这张帕子玩儿了接近一个时辰,她将他从雪地里掏出来后东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是她觉得男子汉一言九鼎,变成张帕子让她出气是东华主动提出来的,她原本都没有想到,那么既然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也着实没有辜负东华的心意,继在雪中埋了他半个时辰后她又将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软些,她还用他包着橘子肉鲜榨了一两碗橘汁,再将他铺在一个光滑的石头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儿刷掉,最后又在水里头泡了整一刻才捡起来架起炭火预备将他烘干。整个过程中东华都没有出声,凤九觉得他很坚强。
小燕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凤九望着烤火架上被折腾得起码掉了三层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隐隐地升起一丝愧疚,感到这样对待东华是不是过分了些许。但一转念原本还打算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一会儿,虽然是因家中没油了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对他那么坏,出去买点油回来将他煎一煎也挺容易,这么一看她还是对他很不错的。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来,准备等他干了后二人便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罢,他们修仙嘛,讲的就是一个宽容,一个大度,一个包涵,她还是应该让他领会一下她的这些优点。
木炭噼啪爆开一个火星,燕池悟面色含愁地挪了一只马扎坐过来和凤九一同烤火,落座时从袖口摸出个纸包剥开,分了她半包瓜子。
炭火在墙壁上拉出小燕一个孤寂又凄凉的嗑着瓜子的侧影。
凤九打量他片刻,觉得小燕不愧一朵娇花,含起愁来也别有风味。他这辈子要想变得英挺,除非回娘胎里重投生一回,否则依这么个长相,就算络腮胡从下巴直长到耳朵尖头顶上还刻个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娇花。
她心中顿生同情,凑近关怀道:“小燕壮士你贵为一介壮士,此时唉声叹气是出了什么大事?”小燕一向喜欢听人叫他壮士,她觉得他这么开场他会开心一些。
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松动许多,抬头正欲言却不幸被瓜子皮呛住,慌忙间抓起架上正烤着的丝帕兜嘴一阵咳嗽,瓜子皮咳出喉咙后拿丝帕一包,长吁一口气,叹道:“东华那冰块脸来梵音谷了,你晓得了罢?”
凤九默默无言地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揩嘴后再醒醒鼻涕的紫色丝帕,打了个哆嗦,谨慎地后退一步,沉默地点了点头。
小燕长叹一声:“老子本来以为依老子如今的修为其实已经和冰块脸差不多,不,老子个人感觉可能老子还要更胜一筹。但,”小燕神色狰狞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老子过水月潭时,看到冰块脸正施用叠宙之术将梵音谷同九重天间的万里空间叠压起来……”
叠宙之术,此种法术凤九晓得,一般是一个仙者羽化前若心中有所挂念,能以最后的仙力及仙元叠压空间,使自己转瞬之间便见到挂念的人事,以圆满心中念头顺利羽化的一个仙术。乍听有些像瞬移之术,但瞬移是将仙身在瞬间传送到同一世界的千里以内之地,而叠宙却在千万里不同的世界皆可施用,原理是将彼此的空间压缩,中间仍隔着镜子般的被压缩的时空,只容双方厮见却彼此触摸不得。小燕反应这么大凤九倒是没有料到,因这个法术于高阶的神仙其实并不那么难,无须在羽化前才使得出,但因使一次即便高阶的神仙也很费神费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紧急时刻,大家都并不如何利用它。
凤九隐约觉得有处地方不大对,思索中敷衍地回小燕道:“那么定是太晨宫中出了什么紧急的要事罢,这样重大的法术,不是什么紧急要事一般不会施用。你同东华不对付,他宫中出事你该高兴才是嘛,再说,这么一个术法我听说你也使得出来啊,还可维系个半柱香的时辰,我有个印象似乎这个记录在你们魔界还排的第一位,天界也没有几个人超得过,恕我不明白你何至于震惊且悲到如此?”
小燕咬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后的表情竟显得更加凄凉,良久,缓缓地道:“下棋……”
凤九道:“啥?”[汶网//。。]
小燕悲痛地将头扭向一边:“冰块脸他施这个术,不过为了方便同天上老友下棋,老子刚才看见他正隔空同你们天界那个花花公子叫连什么的下围棋。”顿了段,他颓然地道:“老子感觉老子输了。”
凤九无言地立了半晌,看小燕像是受的打击果真非同寻常,他长得这幅水灵样做出这种表情没想到竟十分惹人怜爱,她再一次被击得母性大发,就要不顾后果地伸出手去宽慰揉揉小燕乌黑的长头发,幸亏半道被残存的理智牵住,生生一顿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斟酌半晌宽慰地向他道:“虽然他这一项赢了你,但是他总有不如你之处,何必以己所短比他人之长?”自觉说了句应时应景的漂亮话。但没想到小燕竟是一种穷根究底的个性,此种情况下还要追问她一个:“比如呢?”
她踌躇地在心中比如了半天,退后一步,试探地道:“比如你比他长得娇艳漂亮?”小燕悲愤地随手将掌心的帕子捏个团扔到了她的脑袋上。
此时炭火再接再厉地噼啪一声又爆出个火星,被刷得有些掉色的明紫划个弧线猛然跃进眼帘时,凤九终于反应过来从方才起她就觉得不大对的地方。
良久,她从头上摘下帕子放在手中,目光炯然地扫视半晌,咬牙切齿地向小燕道:“你方才说,看到东华他同连宋君下棋是在几时来着?”
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刚才啊,他们现在应该还在下着。我走的时候看见冰块脸还领先了一步呢。”
第三章
凤九觉得,做神仙,适当地无耻一下并没有什么,但是,怎么可以无耻到东华这个地步呢?她捏着沦为一个罪赃的丝帕,心中被一股愤懑所激荡,急匆匆赶往水月潭,打算同东华算这笔账。
空中飘下来一些清雪,凤九在疾步中垂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丝帕。
因她近来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大度的、一个能屈能伸的仙者,于是她认为,其实就算东华不提出变成一张帕子供她出气,那么像她这样大度的仙,顶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记恨他十年九载,几十年后还是很有希望原谅他的。
但他竟然欺骗于她,这个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华他在做出此种考量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她发现这个骗局会记恨他一辈子么?又或者是他觉得她根本没有识破他这个骗局的智商么?以她对东华的了解,她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愤怒瞬间更深了一层。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是梵音谷的一处圣地。水月白露在传说中乃一种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来。这个潭虽名中带个潭字,其实更类于湖,潭中有水光千顷,挽出十里白露林盈盈生在水中。传说比翼鸟一族的女君尤爱此地白露树挺拔接天,常来此暂歇兼泡泡温泉,所以水月潭景致虽好寻常却鲜有人至,颇为清净。
云水绕清雾间,凤九果然瞧见东华遥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树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面上,他身周萦了一些虚渺的仙雾。但凤九的修为着实不到层次,大约能看出被东华以叠宙术叠压的空间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连宋在她眼中则只得一个白茫茫的轮廓。
白茫茫的轮廓连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见她,在连三殿下从良已久的心中,近来值得他关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这个小帝姬。追溯到他同东华相交日起,他就没有什么印象东华对哪个同他献殷勤的女仙特别有兴趣。东华此人,似乎生来就对风月这类事超脱,连被八荒推崇在风月事上最超脱的墨渊上神,他连宋却晓得他还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有一段恩怨情仇。可东华许多年来,愣是一个把柄都没有被他拿捏住,让连三殿下感到很没有意思。
但,这么一个超然不动让他等六根不大净的仙者们自叹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却对青丘这位才三万来岁还没长开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让连三殿下有段时间,一直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眼看美人含怒一幅找人火拼的模样已近到百来步远,连三殿下本着看好戏的心态,愉悦地一敲棋盘,兴致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东华:“刚入梵音谷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冲过来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拿钢刀把你斩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见血是收不了场,你又怎么惹着她了?”
连三殿下得意忘形,手中的白子一时落偏,帝君手中的黑子围杀白子毫不留情,于连宋抚额追悔时微抬头瞟了眼趋近的凤九,针对三殿下方才的那个惹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低估了她的智商。”
“……”
该如何同东华算这笔账,疾奔而来时凤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骂他一顿显然不够解气,祭出兵器来将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过,但她也不是个不自量力之人,倘若果真祭出兵器,届时谁将谁砍成八段尚未可知。
不过东华变给她的这张帕子倒果然绣得很好看,她折腾它的时候没有瞧得仔细,但方才她途中又仔细打量一遍,发现在它的一个角落,沿着缝制的针脚处极小地绣了一个“姬”字。看来这并不是随便变出来的一张帕子,倒像是东华随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给他的一张帕子。
她想起曾经她多么宝贝东华送给她、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个白玉坠,觉得东华既然对姬蘅那样上心,那么若是她当着他的面将姬蘅送他的这张帕子糟蹋一通,他的心中一定远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愤怒且伤心罢。
她觉得自己想出这个点子着实很恶毒,但是越看这张丝帕越是碍眼。她纠结地想,这件龌龊事当然还是要做的,那么,就等她办成此事后回去念两遍佛经,算是自我超度一下这个龌龊的行为罢。
但是,凤九千思量万思量,万没有料到修为有限,刚踏进沉月潭中,即被叠宙术叠压的空间逼出原形来。诚然,即使变成狐狸她也是头漂亮的狐狸,毛色似血玉般通红透亮,唯独四个爪子雪白,身后的九条尾巴更如同旭日东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绚丽,不管喜欢不喜欢圆毛的都会被她这个模样迷住。但是,用这个模样去教训东华显然没有什么威势,说不定还会让他觉得非常新奇可爱。可是,就这样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气愤难平。
眼见着东华其实已近在不远处,仿佛同连宋的那盘棋已杀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着她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然这样的气定神闲,令她心中淡淡的纠结感瞬间丢到西天,拽着帕子杀气腾腾地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
东华瞧见她这个模样,似乎有一瞬间的楞神。
她心中顿时一个激灵,东华的众多爱好中有一条就是喜爱圆毛,他该不会是看上她了罢?她原身时的模样一向难有人能抵挡,她小的时候有一回调皮在小叔饭中下了巴豆,害得小叔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顿时就原谅她了,这就是一个她从小狐颜祸水的鲜活例证。
东华坐在棋桌旁,瞧着她的眼神有几分莫测和专注,像是铸一把剑,制一尊香炉,或者给一套茶具上釉彩时的神情。
当此时,水月白露纤细莹白的枝桠直刺向天,月牙叶片簇拥出丰盈的翠蓝树冠,结满霜露似的白花团。一阵雪风拂过,花团盈盈而坠,未掉及水面已化作暄软白雾,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鱼绕着树根,偶尔扑腾着跃起来。雾色缭绕中传来一阵幽远寂寞的佛音,不知谁在唱着几句经诗:“须菩提,发阿诺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凤九觉得这个场景太飘渺,但似乎天生就很适合东华这种神仙,可他此时这么专注地看着她,她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两颗冷汗。
她想起来这个人是曾经的天地共主,按理说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缺德事,她这种做小辈的还是不可废礼,要尊敬他。
那么,她犹豫地想,她现在,到底该不该当着帝君的面蹂躏他心爱的丝帕呢?
周身仙气飘飘的东华撑腮看她这个狐狸摸样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时候,我是不是救过你?”
她手握丝帕猛地抬头回望他,愣了一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东华竟还记得曾经救过她,让她觉得有点受宠若惊。由于九尾的红狐天上地下就她这么一头,太过珍贵,少不得许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出外游玩时,她都将九条尾巴隐成一尾,这项本事她练了许多年,就算修为高深如东华者,不仔细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当初他也不晓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时在琴尧山中,东华于虎精口中救下她时,大约以为她是山中修行尚浅的野狐罢,将她罩在一团仙雾中护着便一走了之了。其实也不过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两千多年过去,她的狐形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但是在许多年之后的此种境况下,让东华晓得了曾经两人还有这个缘分,不晓得是她总是走快一步,还是世事总是行慢一步。
凤九蹲坐在地上,紧盯着右爪中的丝帕觉得有些为难,果然小叔说得很对,报仇这个事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过来时就该把帕子直接丢在东华的脸上,此时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觉精神境界唰地已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帕子也丢不出手了。
看她长久没有说话,东华淡淡道:“这么看来,我救过你一命,你还没有报恩,我骗你一次,你不计较就当报恩了,帕子还我罢,你将它折腾得掉色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东华的话凤九听在耳中,不知为何就觉得分外刺耳,感觉精神境界唰地又降回来了。她垂着头:“我其实早已经报了恩。”声音小得蚊子似的。
东华怔了一怔:“什么?”
就见她忽然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语声中带了变为狐狸后特有的鼻音,恶狠狠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帕子?因为是姬蘅绣给你的?”话罢抬起右爪将绞在爪中的丝帕挑衅地在他眼见一招展,接着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劲醒了醒鼻涕,揉成一团瞄准咚地一声扔在他的脚下,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了,跑了几步还转头回来狠狠地同他比了个鬼脸。
东华莫名地瞧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确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动活泼许多。
连宋君隐在万里之外的元极宫中看完一场好戏,作为九重天曾经数一数二的情圣,有一个疑问同东华请教,咳了一声道:“我大约也看出来问题所在,其实,你既然晓得她是因你将她变成帕子而生气,也悟了自己也变成张帕子供她蹂躏她就消气了,为什么非要弄出张假的来诓她呢?”
东华低头看了眼滚落脚边,倘若是他变的,此时就该是他这个模样的掉了三个色的皱丝帕:“我又不傻。”
连宋噎了半天,道:“……诚然,你不傻。不过造成此种糟糕的境况,你若能干净利落将它处置好,我改日见着你尊称你一声爷爷。”
东华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向连宋道:“听说太上老君近日炼了一种仙丹,服下即可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没有解药绝对再记不起来,你择日帮我找他拿一瓶吧。”
连宋嘴角抽了抽:“……你这样是否有些无耻?”
东华的棋盘已收拾毕,挺认真地想了想,简短地道:“不觉得。”又补充了一句:“下次见到我,记得叫一声爷爷。”
“……”
日前,宗学竞技赛入决赛者的名单得以公布,当中果然没有九歌这个名字。得知此噩耗的凤九裹了团皱巴巴的披风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散心,奈何凛冽的寒风吹不散闲愁,凤九吸着鼻子万分想不明白地向内屋的小燕道:“按理说,夫子他既然晓得我同东华是旧识,我看他一向是个会做人的人,应该不用东华说什么就卖他一个面子让我入决赛,但是为什么决赛册子上却没有我的名字?是不是一时抄册子的人写漏了?”
小燕打了个喷嚏,抹着鼻子感叹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个不畏强权三贞九烈之人,老子对他刮目相看了。”凤九内心里很想点醒他三贞九烈不是这个用法,但转念又觉得小燕近来热爱成语说话越来越有文化也不失一件好事。她遥望窗外的积雪,感觉同他讨论逻辑性这么强的话题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另开了一个简单一些的话题问他:“说起东华,我们掉进梵音谷前你同他还在决斗,我原本以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几天你们总会找一天打起来……”他们一直没有打起来,她等得也有点心焦。
小燕的脸却腾地红了,抬头略有踌躇地道:“你这个,你是在担心老子么?”他的眼中放出一种豪情的光芒,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虽然你曾是冰块脸宫中的人,但是这么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
凤九被他拍得往后仰了一仰,问心有愧地坐定,听他语重心长地同她解惑:“其实,冰块脸进梵音谷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狭路相逢时就互相立下了一个约定,他不干涉老子同姬蘅的来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继续雪恨了。”
凤九揉着肩膀些许愣神道:“这同姬蘅公主有什么干系?”
小燕更愣:“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姬蘅她当年和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谷来了么?”他抓了抓头皮,秋花临月的一张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其实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晓得,搞了半天,姬蘅她一心喜欢的闽酥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而且喜欢的还是她哥哥。晓得这件事后姬蘅受不了此种打击,同闽酥大吵一架分了,但又感觉没有脸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谷中做起了宫廷乐师这个闲差。”
小燕的眼中放出比之方才不同的另一种光芒来,热切地向凤九道:“那时我们在朝堂上被问罪你还记得么?虽然姬蘅她脸上蒙了丝巾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近半年和她交往得也不错,我感觉我很有戏!”
凤九像听天外仙音一般听着这一串荒唐消息从小燕的口中跳出,脑中却只反应出,小燕壮士他终于学会了使用“我”这个字,这真是一种进步。
姬蘅这个人,凤九回首往事,依稀觉得她似乎已成为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即便燕池悟说他们曾在比翼鸟的朝堂上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也不能立刻将那亭亭而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提起姬蘅,其实凤九的心情略有复杂,这个人同知鹤不同,不能单纯地说讨厌她与否,就算因了东华她对她十分有偏见,但也不可因偏见否定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的好。凤九依然记得,十恶莲花境中姬蘅对她的爱护不是假的,当然,九重天上她无意对自己的伤害也不是假的,不过她也伤害了她,算是扯平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当年对东华的放手是对他们的一种成全,但她也没有想过姬蘅会在大婚这一天放东华的鸽子,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内心里着实有几分佩服姬蘅。不过兜兜转转,终归他们二人在这个梵音谷中又得以重逢,有这种缘分实在感天动地。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其实若东华事到如今仍然喜欢姬蘅,那他们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桩佳话,毕竟连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面最广的小燕都说过,姬蘅是东华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为她自己同东华没有什么缘分,就私心希望东华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这种小娘们的思想,也不是她青丘凤九作为一荒之君的气度。
她心中有了这样的思虑,顿时觉得风轻云淡,天地广阔,对自己这么顾全大局顿生几分敬佩。
不过,一码了一码,东华作为一个长辈,随意将她这个小辈丢弃在谷中遇险之事依然不可原谅,这一码她觉得她还是应该继续记恨下去的。
但这些,其实都并不那么重要,此时,更加重要的烦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学的决赛,那么,如何才能得到只奖给优胜者的频婆果呢?得不到频婆果,如何才能救叶青缇呢?难不成,只有偷了?偷,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那么,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这件危险但是有意义的事情呢?她考虑了一瞬,觉得保险起见,死都要把他拖下水。
但是,能偷到频婆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棵树虽然表面像是无人看管,但据相里萌的内线消息,树四周立的那四块华表,若谁信了它们果真是华表谁就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其实四块巨大的华表里头各蹲了一尾巨蟒,专为守护神树,若是探到有人来犯,不待这个人走近伸手触到果子皮,卡擦一声,它们就将他的脖子咬断了。相里萌在同她讲到这一段时,抬手做了个拧脖子的手势,同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还扫过一星寒芒,让凤九的背脊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危险性。
凤九考虑,虽然他们二人中有个小燕法术高强,但尚未摸清这四头巨蟒的底细,若是让小燕贸然行动被巨蟒给吞了……她思考到这里时还正儿八经地端详了小燕一阵,瞧着唇红齿白的他一阵惆怅,觉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长得这么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
凤九打定主意要想出一个周全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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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绞尽脑汁地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划过远山的皑皑瑞雪,她依然没有冥想出什么名堂来。却听说一大早有一堂东华的茶席课,课堂就摆在沉月潭中。凤九的第一反应觉得该翘课,用罢早饭略冷静了些,又觉得她其实没有欠着东华什么,躲着他没有道理,沉思片刻,从高如累石的一座书山中胡乱抽了两个话本小册,瞧着天色,熟门熟路地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课这门课,授的乃是布茶之道。在凤九的印象中,凡事种种,只要和“道”这个字沾上边,就免不了神神叨叨。但有一回她被折颜教训,其实所谓神叨,乃是一种细致,对细节要求尽善尽美,是品位卓然和情趣风雅的体现。不过,东华的神叨,显然并非为了情趣与品位,她一向晓得,只因他着实活得太长久,人生中最无尽的不过时间,所以什么事情越花时间越要耐心他就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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