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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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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伙伴笑话他道:“什么地龙翻身,是司徒、司空他们和史思明开打了!”
那名摔下马的新兵爬起来往北方眺望,感慨道:“三十万大军一同开拔围剿史思明,该是多壮观的景象啊!可惜咱们无缘亲历。”
伙伴道:“瞧你刚才那吓破了胆的糗样儿,还上战场呢!也就能在后方运运粮、牵牵牛。回头牛不听话起来,我看你都制不住!”
新兵不服气道:“你别小看我!我虽然没打过仗,但牛还是看得住的!以前在云州老家,我就是专管放牛的,一个人看几十头牛呢!不管什么样的牛,到了我手里都对我服服帖帖的!”
伙伴道:“我看你放的都是天上飞的牛吧——吹出来的!”其他人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
新兵涨红了脸:“你们不信……不信,一会儿运粮的牛车来了,咱们每个人得赶五六头,你们的都让我来赶,看那些牛听不听我的话!”
说来也巧,几个人正在说笑,前方大路上竟真的跑过来一头牛,发足狂奔,索套坠地乒乓作响。一头牛身高五尺余,重五六百斤,头上还有一对利角,发起狂来谁敢拦它。几个人连忙往路边躲避,那牛堪堪从人群中冲过去了,差一点把人撞倒。马匹也受了惊,咴咴直叫。
伙伴因对新兵笑道:“你不是对牛很有一手吗?有没有本事把这头疯牛制住?”
新兵道:“你们等着瞧!”翻身上马就去追那头疯牛。
伙伴们本是和他说笑,不想他竟当了真。几人面面相觑,正商量着要不要去追赶,发现司仓参军过来了,连忙列队站正。
菡玉问:“方才有头牛狂奔而过,没伤着人吧?”
众人都垂头丧气,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菡玉又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都不说话,最后还是那名嘲笑新兵的士兵站出来道:“少卿,都是小人的错,对新来的嘲讽激将,他、他就去追那头牛了……”
菡玉大吃一惊:“什么?还不赶紧去追?”
众人连忙随她一起上马往牛跑走的方向追去。没走出多远,就见那名新兵赶着那头牛一溜小跑回来,显然已是把牛收服了。看到伙伴们,他洋洋自得道:“怎么样?我就说牛到了我手里都对我服服帖帖的吧?”
伙伴喝道:“还不过来见过司仓参军!”
新兵忙跳下马来拜见。菡玉正色道:“你可知军中最忌不听号令、擅自行动?”
新兵不知如何是好,偷偷看向自己伙伴。伙伴也下马跪地求道:“他是刚入伍的新兵,不懂规矩,是小人不该激他意气,罪在小人,少卿要罚就罚我吧!”
新兵忙道:“不关他的事啊,我……我也不是赌气,是看到牛背上还有个人,才去追的!”
众人这才注意到牛背上除了套着散乱的绳索木梁,还趴了个紧抱牛脖浑身发抖的人。几个人上去把他抬下来,那人已吓得手脚发软,只能坐在地上。
菡玉看他一身短打扮,满面尘土,像是赶了远路,便问:“乡亲可是附近州县的居民?这头疯牛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看她身穿戎装,面带戒备,不答反问:“你是什么人?”
菡玉耐心回道:“下官现任卫州司仓参军事。”
“运粮官?”
菡玉点头称是。那人突然怪叫一声,鱼跃而起拔腿就跑。士兵们冲上去把他拦下,扭送到菡玉面前。那人拼命挣扎,哪挣得过几名士兵的力气,跪下泣求道:“运粮官饶命!饶命!”叩首不止。
众人都不明就里。菡玉劝慰道:“乡亲不必惊慌,我等绝无侵扰之意。”又命按住他的士兵们将他放开。
那人见她和颜悦色,不像要自己性命的样子,止住叩泣狐疑道:“运粮官里你是不是最大?”
菡玉笑道:“算不上最大,不过话倒还是可以说上两句。”
那人又号啕哭道:“不是最大,你饶过我有什么用?回头最大的官还是一样要杀我!”
菡玉讶道:“有这等事?谁要杀你?莫要惊慌,慢慢说来。”
那人止住哭泣,说:“小人是江淮来的运粮脚夫……”
菡玉吃了一惊:“你是从江淮运粮来的?粮草现在何处?”见那人面露惊骇,只得忍住焦急软语道:“请讲。”
民夫道:“粮草就在此处往南两三里外。今天早上我们从汤阴县城出发,说好了中午运到安阳。”
菡玉道:“的确如此。下官就是来接应粮草的,一路未见粮队,还以为出来得太早了。”
民夫继续说:“刚出汤阴没多久,也就辰时吧,突然来一队气势汹汹的运粮官,自称什么什么参军,和将军你的官衔有点像,说是管运粮的最大的官。这群人蛮不讲理,硬说我们偷懒贻误军机,把我们毒打了一顿。你看,我这胳膊上的鞭伤就是刚被他们打出来的。”捋起衣袖给众人看,果然有数道鞭痕。
一旁士兵问:“少卿,不就咱们这拨人出来接粮了吗?还有人抢在咱们前头?”
菡玉摇头,问民夫:“那些人作何装扮?从哪个方向来的?有无凭信?”
民夫道:“穿得和你们一样,从东边来的。凭信肯定有,不然汤阴的少府明公也不会把粮草交接给他们掉头回去了。”
菡玉垂首思忖,民夫接着说:“光是打几鞭子也就算了,刚刚走到南边三里处,北方突然地龙翻身……”
新兵插嘴道:“那不是地龙翻身,使朝廷的军队何叛贼开打,几十万人,冲锋的脚步踏得地都动了!”
民夫惊诧道:“啊?北边有几十万人正在打仗?”
菡玉抬手制止新兵,问民夫:“然后呢?”
民夫答道:“这地突然一震,牛免不了受点惊吓,踩破了几袋粮食。运粮官竟然大发雷霆,要把我们全都处死!有人想逃跑,哪快得过他们的强弓利箭,都被当成活靶子当场射死了!正巧有头牛尾巴上着了火,发狂挣脱了车辕。小人想左右反正是个死,就追着牛跳上牛背跑了出来,有幸捡回一条命。可怜我那些乡邻弟兄,也不知现在……”说着又低下头去抹泪。
菡玉把前后事件连起来一想,叫道:“不好!”急令士兵们整队上马,由那名民夫带路,赶往粮车停顿之处。
两三里路,策马不过片刻。菡玉等人在高处,远远就望见坡下那些假冒的运粮官正在把牛车赶到一起,脚夫们排成队伍跪在另一边。
民夫指着领头指挥的将领道:“就是那个人,自称参军,是最大的运粮官。”
菡玉看那些假运粮官只有四五百人,便命士兵们先假装不知,不动声色慢慢将这些人围住,再听她号令一齐动手捉拿。
假运粮官乍一看到真正的官军,都略显慌张,不约而同立时停下手中动作。菡玉上前抱拳道:“各位同伍辛苦了。我乃李司空麾下裨将,受卫州司仓参军之托前来护粮。各位是司仓参军的部下吗?”
那名自称参军的将领回道:“正是,下官卫州仓曹佐,也是奉参军之命来接应粮草的。”
菡玉道:“末将冒昧,但为了谨慎起见,还请验一验参军印信。”
假仓曹佐掏出一枚令牌递给她。那令牌仿制得惟妙惟肖,背面还印了个“吉”字。若不是她腰里别着真正的令牌,真要以为是自己不慎遗失了。看来这些人不是头一次用这种伎俩,先前遗失的粮草定也有他们的份。
菡玉把令牌还给他,问:“吉参军怎么没来?”
假仓曹佐道:“今日两军决战,参军另有要务,不然也不必委托将军来护粮是不是?”
菡玉冷笑道:“你倒是会机智应变,难怪史思明派你来劫粮。”
假冒官军闻言无不变色,观望四周,已被官军包围,不由一阵骚动。那名将领倒还镇定,佯作愤怒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凭无据,怎可随意诬陷下官通敌?”
菡玉问:“你可认得我?”
假仓曹佐道:“下官职分低微,无缘结识李司空爱将,不识尊容。”
菡玉道:“既然不认得我,怎么不要求我也出示凭信?”
假仓曹佐道:“将军位在下官之上,下官怎好冒昧要求。难道不是应该将军自己主动出示吗?”
“好一张利嘴,史思明让你来劫夺粮草真是屈才了!”菡玉冷笑一声,亮出令牌,“实话告诉你罢了,我就是卫州司仓参军事吉镇安。”另一手骤然拔剑,反手一剑就将那名假仓曹佐刺倒在地。周围士兵也一拥而上,与假官兵乒乒乓乓战成一团,刀兵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假官兵人数不敌,又被包围,菡玉这边渐占上风。忽听有人大叫:“不好了!起火啦!”聚成一堆的运粮牛车中突然腾起火光,顷刻便熊熊蔓延开来。牲畜都怕明火,着火的几头牛嘶声悲鸣,撒蹄狂奔,惊得其他牛也乱窜一气。假官兵趁机撤逃,官军分散追击,脚夫们也四下逃跑,顿时乱作一团。
菡玉大喊道:“穷寇莫追,快来救火!”自己脱下外袍去扑着火的粮车,谁知粮包上都被淋了火油,麻袋浸透,根本无法扑灭。群牛互相冲撞,火势越来越大。
那名善放牛的新兵一直跟在菡玉身侧,建议道:“少卿,这些江淮送来的牛都是水牛,把它们赶到河里去吧。”
嘲笑他的伙伴道:“他说得对。这里往东南三四里就是汤水,一会儿就到了。把牛赶进水里灭火,总比粮草都烧了强!”
菡玉看火势严重,而附近一片旷阔,连个水井小溪都没有,只好听从二人建议,命众士兵策马扬鞭,将骚乱的牛群赶往东南面汤水。那名新兵放牛果然了得,骑着马追前赶后,士兵们学着他,竟真的把上万头牛赶上了路。
也是天公不作美,故意要和官军作对。眼看汤水在望,刚才还好好的天气,平地忽地刮起风来。风助火势,火焰立涨,甫成队伍的牛群又骚动不安,横冲直撞,风沙迷漫之下竟晕头转向改朝北面下风向跑去了。
北边是官军与史思明决战的战场,胜负未知,突然这么一万来头火牛冲过去,谁知会有什么后果。菡玉急忙令士兵追赶阻拦,但那风越刮越大,直吹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马上之人都直不起身来,哪还有余力去管发了狂的牛群。一直狂奔到安阳水畔,火牛们扑通扑通一齐跃入水中,火势方灭。
这厢牛群安稳了,河对岸的战场却不平静。起初李光弼、王思礼等率前军十万与史思明五万精兵对战,双方杀伤各半。从伤亡人数上看,还是史思明占上风。郭子仪率中军又十多万紧随其后,还未来得及布阵,突然刮起这阵无名怪风,一时沙尘漫天日月无光,旗倒旌摧,两军都阵脚大乱,立即鸣金收兵。
史思明那边人少,撤退迅速;而官军前后共有三十万人,无人统帅,背后又是安阳水,一乱起来收都收不住,兵败如堤决,各路人马胡乱向四方溃散。此时南面又起了浓烟,史思明以为自己烧粮计策得逞,不顾天气想要率兵追击。好在牛群突然闯入河中,万余头水牛挡住了叛军的去路,史思明才下令收兵回营。
狂风呼啸不止,菡玉勉强抓住一丛灌木站住,眼看一匹战马驮着一名背后中箭的将领涉水上岸,迎面却冲来一头低头亮角的狂牛,而那名将领已半昏半醒歪在马上,毫不知觉。她急忙顶着风冲过去拉转马辔头,同时河里也追上来另一名武将,奋力一刀砍在牛脚踝上。那牛身子一歪栽进水中,险险擦过战马,把马上伤员撞倒下来。水中武将就地一滚接住伤员,还是碰到了伤口,血流如注。
风沙太急,菡玉只好对那名武将打手势,两人合力将伤员抬到树丛背风处。她看箭伤在肩胛,箭头深没入背,鲜血喷涌,怕伤到了心脉,不敢妄拔,只斩去箭尾,撕下衣襟绕着肩周将伤口用力扎住,暂时止住血涌。伤员终因失血疼痛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吉少卿?”武将先认出了她,“你怎么也在这里?”
菡玉看他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那人又道:“末将是鲁大夫副将。”
一说鲁炅,菡玉倒想起来了,指着伤员大惊道:“莫非他就是鲁大夫?竟重伤至此!其他几位节度使呢?”
副将道:“当时狂风吹得人辨不清东南西北,站也站不稳,大夫就是被自己的弓箭手误伤……其他人我也不清楚。”
两人正说着,一名扛旗的小兵从他们面前经过,逆风而行举步维艰,头几乎低到膝上,歪七扭八地向河里走去,身后还拖着一面大旗,上书斗大的“鲁”字。副将跳起来拦住他:“方小乙,注意看路,前面是河!”
名唤方小乙的士兵抬头一看:“这么快就走到汤水了?孙将军,你也跟上来了?”
孙副将道:“什么汤水,你被风刮晕了吧?这里还是安阳水。”
方小乙骇道:“我一直朝南边上风向走的呀,怎么走回来了?难、难道遇到了鬼打墙?”
“什么鬼打墙,当兵的还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这风是转着圈的。”孙副将眯眼看了看四周,“不过好好的天突然刮这么大的旋风,确实古怪。要不是这场怪风,我军此时定已经大败史思明、攻破邺城了!”
话刚说完,就觉得风好像小了些,能站得住脚了。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悠扬笛音,孙副将回头一看,不由气结:“吉少卿,这个时候你还有闲情坐在这里吹笛子!”
菡玉却不理睬,自顾自一遍又一遍地吹同一支小曲。孙副将气得想去拉她起来,说也奇怪,刚走到她身边,满肚子的怒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之她周围风似乎真的要小一些,自己也忍不住在一旁坐了下来。
一直吹了有半个时辰,风势渐渐弱了,乌云退散,天色重又亮堂起来。各部人马也撤得七七八八,安阳水岸边只剩零星几个落队的散兵游勇。
孙副将听得入了迷,笛声停了许久才回神:“吉少卿,早就听说你原是方外得道高人,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这支玉笛是什么宝物,竟能息风散云,好生厉害!就是有一点不好——听得人都不想打仗了。”
菡玉收起笛子道:“我倒宁愿它没用。”孙副将没明白,菡玉又说:“大夫伤势严重,得赶紧让军医诊治。”三人一起把鲁炅扶上马,由方小乙骑马抱扶,往南追大军足迹而去。
一九·月瘕
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菡玉醒了之后便辗转难眠,怕影响同帐伙伴休息,索性起来走出帐外。
营中篝火都被雨淋熄,只有营门附近的一盏,借着一座破屋仅剩的半爿屋顶避过雨打,半明半灭。菡玉走到屋檐下,发现那里已有一个人,正往火堆上加柴,旁边还站着一名士兵。
“鲁大夫?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鲁炅右肩箭伤未愈,只能用左手添柴薪。“我反正睡不着,便来替卫兵守会儿夜。”
菡玉问:“大夫是箭伤又发作了么?”
鲁炅笑道:“没有没有,少卿医术了得,我的伤已差不多好了。”说着举起右臂慢慢抡了一圈。
菡玉道:“下官只懂些皮毛,又是就地采的草药,治治皮外伤尚可。大夫箭伤深及骨,还需早日到城镇寻个医馆诊疗。”
鲁炅苦笑道:“这一路上哪里还找得到医馆,等回了邓州再说吧。”
那日安阳水畔一战,官军四溃,鲁炅部下仓皇撤往邓州。鲁炅身受重伤,混乱中掉了队,身边仅有孙副将和方小乙护卫。后来收罗残部,也只得七八百人。菡玉当时也和李光弼失散,鲁炅又没有军医治疗,只好暂充医官,随鲁炅同往邓州。一路上追着大部的足迹,每逢村镇,无一例外都被劫掠一空。常有满镇百姓弃镇避难,只余一座空镇。鲁炅为此痛心疾首茶饭不思,今晚失眠大约又是为此缘故。
沉默了片刻,鲁炅问:“少卿,咱们还有多少粮草?”
菡玉回道:“还有米一百三十余石。咱们现在快出郑州境,走了一半路程了,余粮应足以支撑到邓州。”
江淮运来的五万石粮草烧了大半,还被牛拖入安阳水中,所剩无几。孙副将招罗残部时,将牛奔跑掉下的粮袋收集,也有数百石,是以这路人马才粮食充足。先前撤退的大部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只好沿路掳掠百姓。
鲁炅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菡玉想了想,还是劝道:“大夫伤未痊愈,应多休息,前方还有许多路要走。值夜巡岗之事交给守卫们就行了。”
鲁炅道:“叫我怎么睡得着哇!与其辗转反侧徒增烦躁,不如出来做点有用的事。”他扔了拨火棍站起身来,背着手面对潺潺雨帘,叹道:“陛下让我去讨逆平乱,我不但战败而逃有负陛下所托,部下还为非作歹劫掠百姓,还不如龟缩在淮西不出来的好!”
菡玉道:“当日情形大夫也都看到了,狂风忽起乱了战阵,非人力所能当。说起来安阳之败,下官罪责更大。一来未能收束粮车,令牛入战场扰乱战局;二来失职让史思明烧了粮草,不然将士们也不至于劫夺父老米粮。”
鲁炅道:“少卿只是协助储粮,怎么能把这些过责全算到少卿头上。史思明奸猾诡诈,劫烧我军粮草也不是一回两回。那次烧粮是他早有预谋,妄图以此乱我军心。少卿阻断了他的诡计,已是为我军挽回了损失。至于那些钻入安阳水的牛,我这条命还多亏了它们拦住史思明才捡回来的。”
菡玉气馁道:“下官愚鲁无能,好心也办成了坏事。此番大败,失落粮草五万石,我也没脸见司空了,还是躲回山中思过修道不问世事罢了。”
鲁炅道:“如此危难之刻,国家正需我等报效出力,少卿怎么说这种丧气话?这次打了这么个大败仗,谁都脱不了责任,少卿切莫过于自责。有心悔过,不如振作精神,以求早日破虏平叛。”
菡玉道:“既然如此,大夫为何还夜难成寐、屈尊来此巡更守夜呢?”
鲁炅被她说得愧然而笑:“少卿说得对,是我心气狭隘了。”叹口气又道:“好在我那些部下还只是劫掠粮食财物,没有伤及无辜,战后还可再行安抚。否则,我这个节度使还有何面目见陛下、见父老乡亲啊!”
菡玉道:“大夫有此爱民之心,是百姓之福。”
鲁炅笑着摆摆手,又抬头看了看东方天色:“天都快亮啦,少卿也赶紧回去歇息吧。下了这么大的雨,明天的路一定不好走,希望天明之后雨就停了。”说着以袖遮额准备冒雨跑回营帐,被菡玉伸手拦住。鲁炅以为她怕自己淋雨,笑道:“雨已小了不少,我快走两步就跑到了,淋几个雨点也无妨的。”
菡玉却拦着他不放,戒备地四下觑望:“大夫可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鲁炅道:“没有啊。这样的雨天,野兽都蛰伏不出,会有什么不寻常?”
菡玉侧耳细听:“好像有人声。”
鲁炅也仔细听了一会儿,除了细密的雨声什么都没听见,遂笑道:“这里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人声。史思明还在百里之外呢,少卿,你多虑了。”
菡玉坚持己见,说:“大夫请回帐。”拔剑在手,又对一旁的守卫说:“你跟我来。”两人各举一支松明火把,冒着细雨出营门外查看。
鲁炅站在檐下,看他俩一左一右分头出营,刚想喊他们回来,左边的守卫突然一声惨叫,火把陨地。鲁炅这下听出来了,那守卫倒地后一阵金戈钝击之声,显是遭伏击围攻,凶多吉少。同时右边菡玉也和伏兵战在了一处,一面高喊道:“有人偷袭!”
鲁炅急忙到营地中央鸣锣,那厢的伏兵已突破栅栏冲进营地。士兵们正在熟睡,突闻紧急锣鼓,外围的不及起身拿起兵器,就有人冲进帐来刀斧齐下。好在伏兵人数不多,不足以包围营地,官军很快顶上。屋檐下仅有的篝火也被伏兵打翻,四周一片昏暗,敌我难辨,混战一气。
鲁炅被数十名士兵护在中央,借着微弱天光隐约可见人影憧憧。从营中混战的人数判断,敌方最多也就两三百人。他正疑惑这是哪路人马,忽听右侧有人喊:“住手!住手!”无奈一人之声淹没于铿锵兵戈声中,无人理会。那人看见了他,大喊:“鲁大夫!”挥剑格开周围乱兵冲到他面前来。
鲁炅大喜过望:“吉少卿!还好你安然无恙!”
菡玉急道:“大夫,快命众军停战,莫伤乡民!”
鲁炅诧道:“什么?这些伏兵是普通百姓?那他们为何要埋伏偷袭我军?”
菡玉道:“下官也不清楚。但这些人身穿布衣,手持锄斧农具,确是乡民无疑。”
鲁炅忙道:“快快鸣锣收兵,以免误伤百姓!”但四下里一片混乱,乡民们又不听他的号令停手,将士们也只好继续应战。鲁炅急得连连跺脚,也无可奈何。
一直打了一刻多钟,乡民武器人数皆不敌官军,伤亡惨重,渐渐败下阵来。这时雨也停了,鲁炅命人燃起火把,果然见营中遍布乡民的尸首,且以老者少年为主,甚至有妇人夹杂其间,手中只持锄头钉耙等农具。官军一见如此阵势也都懵了,不敢再伤人命,只将行凶的乡民活捉绑缚。这一场混战,官军死伤三百余人,而乡民仅剩二十多人,其余一百多都当场罹难。
鲁炅涕泪俱下,难以成言,还是孙副将代他号令清理战场。余众领头的居然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壮妇人,性子还很泼辣,被士兵扭送到鲁炅面前时,二话不说一口啐在鲁炅脸上,怒斥道:“要杀便杀,少废话!姑奶奶没什么好说的!”
孙副将怒而拔剑,被鲁炅制止。鲁炅拭去面上唾沫,和声道:“各位乡亲,下官淮西、襄阳节度使兼邓州刺史鲁炅,乃陛下敕制任命,并非胡虏贼寇。乡亲们夜袭我军,是否有所误会?”
妇人恨声道:“没误会,杀的就是你姓鲁的!你们这群禽兽,比胡虏贼寇更可恨!做出那等猪狗不如的事,还敢自称王命之师!陛下真是瞎了眼了,让你这恶贼做节度使,还不如直接把州县送给安禄山,我们都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鲁炅问:“敢问下官犯了何罪,乡亲们要诛杀我?”
妇人道:“你战败而逃、屠戮百姓、杀良冒功,还不该死?”
鲁炅道:“战败确是下官之责,部下沿途对乡亲们有所骚扰,也怪下官治军不严。这些下官都承认,回治地后就将上表请罪,听任陛下发落。但屠戮百姓、杀良冒功这两条,下官不能认罪。”
妇人道:“你当然不认了,姑奶奶这就替天行道,取了你的狗命,替我夫君孩儿报仇!”霍然而起往鲁炅座前冲去,四五个士兵齐上才把她按住。
鲁炅道:“下官若真有残杀百姓之举,不必娘子动手,下官当自绝抵罪!”
妇人冷笑道:“说得好听!你杀了我们村两百多口人,我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是死在你的刀下,你怎么还好好的站在这儿,怎么还不去死?”
鲁炅大惊失色:“竟有这样的事!——下官昨日行军六十里,夜间刚到此地,屠村者恐怕另有其人。”
妇人道:“两天前打这里过、打着淮西节度使旗号、竖‘鲁’字大旗往南去邓州的,难道不是你的部下?就是他们把我们村的壮丁全都杀了!”
鲁炅一听,几乎昏晕过去,孙副将及时扶住他才免于厥倒。他浑身发抖,哽咽道:“我的部下,杀了你们村两百多口人?”
妇人道:“不是你部下还有谁?他们强征我们的口粮,村民不肯,竟大开杀戒屠戮全村,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都被杀光了!还说东都周围的百姓都做过安禄山的臣民,是胡贼一伙的,杀了正好立功!现在村里就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粮食也没了,还有什么活头?”妇人到底心性柔弱,一边说着一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鲁炅痛哭流涕,抢过孙副将的佩剑就要自刎,被孙副将和几个士兵死死拦住。孙副将道:“人又不是大夫杀的,事已至此,大夫即使自尽也于事无补了!”
菡玉也劝道:“此去邓州尚有七百里,难保不会再出这样的惨事。大夫一死,众军无首,只会更加动乱。不如快马加鞭赶上大部,整肃军纪,以绝后尘。”
鲁炅这才止了自戕的念头,向西一拜,又对乡民们跪地叩首道:“下官定会给诸位乡亲一个交代!”命士兵们给被捕的乡民松绑,又问那名妇人:“现在村中还有多少人?”
妇人狐疑道:“本来还有三百五十来口,今夜又被你们一杀,只剩不到两百了!”
鲁炅对菡玉道:“请少卿分军中存粮一百石,送到乡亲们府上。”
孙副将抢道:“大夫,把米粮给了他们,那弟兄们怎么办?”
鲁炅沉下脸道:“你去问问那些走在前面的‘弟兄’,欠他们的可止一百石?更不用说还有两百多条人命血债!”
孙副将默然不语。菡玉道:“孙将军不用担心,咱们还有三十多石米,接下来缩食快行,还是来得及赶回邓州的。”
鲁炅对那名妇人道:“娘子,下官力薄,只能给诸位这点粮食,希望能助乡亲们支撑到八月秋收。”说完又对众乡民一拜。那妇人还愤恨不平,但几个老者一旁劝说,又为全村人考虑,只能按捺住意气,收下粮食。
此时天色已亮,雨霁天晴。鲁炅命将士兵尸首就地掩埋,乡民尸身抬送回村,又到前日死难的村民坟前一一叩首祭拜,午后方开拔行军。
当日鲁炅便快马速行,一下午急行军百余里,入夜时在郑州边境的新郑县追上先前撤退的淮西军。鲁炅赴相州时率淮西、襄阳两镇军二万余,此时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不可不说是惨败而回。鲁炅与淮西军失散近月,众将以为他已遇难,正商量要不要上讣告,忽闻节度使安然归来,无不大喜过望,尽出营门迎接。
鲁炅与部下久别重逢,平日亲善的部将大多无恙,自然也是欢喜的。但一想起午前所见,村外满地新坟,再多喜悦也提不起来。众将探问他也一言不发,沉着脸步入中军帐,坐下便问:“三日前大军经过管城县太平村,劫夺村民米粮,杀二百余人,是谁干的好事?”
众将见他一回来不叙别情,上来就兴师问罪,都面面相觑沉默不答。鲁炅冷笑道:“没人认?那就是都有份了!自郎将以上各杖一百,削官停职,待我上表奏明陛下再行发落!”
众将一听,在座者十之八九都要受罚,立即炸开了锅。副将魏孟驯出列道:“太平村乱民袭军,回护逆贼,分明是胡贼的忠狗。末将等已算心怀宽仁,只杀了伤人的乱民以儆效尤。”
鲁炅道:“好一个心怀宽仁!郑州隶属都畿道,洛阳与长安并称两京,治下百姓怎么会是逆胡之属?”
魏孟驯道:“安禄山父子在洛阳称帝两年有余,洛阳民众怎么不算胡属?何况那太平村的乱民还说我们不如胡虏、宁愿还受安禄山统辖云云……”
鲁炅怒而打断:“安禄山占据洛阳两年,民众就算他的臣属了?你怎不说我大唐皇帝保有东都已逾百年?你们劫掠百姓,断人生路,滥杀无辜,残暴比安禄山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不叫乡民置喙?”
魏孟驯还想再辩,鲁炅一挥手道:“不必狡辩了,你且说手上欠了太平村多少条人命罢。”
魏孟驯昂首道:“死于末将之手的胡虏成百上千,末将不记得了。”
鲁炅大怒,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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