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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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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师兄武艺定然又精进不少,以后想要胜他是更无指望了。

想起当年师兄弟几人在山中的时光,不由感慨。自从他下山进京,转眼已过去两年多了,时光荏苒,离别匆匆,许多人都已经年不见。就连杨昭,自行刺安禄山一案了结后也再未当面接触过,只在朝堂上远远地看到。

莲静一怔,不意自己竟突然想到杨昭,有些懊恼。这时听身后有人唤道:“莲静,准备好了么?”是史敬忠。

“已经好了。”莲静应一声,收起长剑,“阿翁呢?杨侍郎那边如何了?”

史敬忠道:“杨侍郎那边已经全准备妥当了。”两人便一同去见杨慎矜。

史敬忠与杨慎矜私交甚好,这回杨慎矜父亲墓园中突生异象,草木流血,杨慎矜害怕,向史敬忠求助。史敬忠以为必有鬼怪作祟,而莲静能与鬼魂交谈,因而让他也来帮忙。史敬忠比莲静长两辈,莲静升任太常少卿又是蒙杨慎矜荐举,当然不能拒绝。

两人来到杨父墓园前,杨慎矜已命手下按史敬忠的要求布好道场。天色有些阴沉,墓园中迷雾缭绕,阴风阵阵,血腥味扑鼻而来。

史敬忠道:“杨侍郎,园中恐怕有恶鬼欲对杨家不利。侍郎还是离远些,站到祖宗墓旁风水脉首,以策安全。”

杨慎矜依言带着家丁尽数远离。史敬忠在道场内作法,莲静则步入墓园中查看。

史敬忠叮嘱道:“鬼怪不知什么来路,你可要小心,贴一道符防身。”说罢画了一道符贴在莲静后背。

莲静笑笑,扬起手中长剑:“阿翁不必担心,我带了兵器。”

墓园内植有松柏,高大蔽日,树干树叶上附着粘稠的红色液体。因为无人敢来打理,院子里杂草丛生,草茎上也挂有血滴。莲静皱眉,感觉到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现在就有了吗?不应该啊……

墓园最深处是杨慎矜父母坟茔,周围有家族其他人丁的墓穴。隔着迷雾,莲静隐隐约约看到石砌的主墓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女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坐在墓顶上敲打着墓石,口中骂着:“贱人,你出来!竟敢占我的位置,我杀了你!把我的杨郎还来!”虽然十分凶恶,却丝毫损伤不了墓石——她的手半透明,往墓上敲过去,穿石而过,根本触碰不到实物。

是个鬼魂,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法力。能力高强的鬼魂可以碰到阳世的实物,才会伤人。莲静走到她面前,劝道:“你碰不到的,别白费力气了。”

女鬼吃了一惊,停下来看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或鬼,才问:“你看得到我?”

莲静笑道:“看不见你,怎么和你说话呢?”

女鬼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可你不是鬼,怎么能看见我……你也不是人!你是什么东西?想怎么样?”她往后缩了缩。

莲静站住,柔声劝慰:“你别怕,我不是来收你,只是听说这墓园中有异象,草木流血,所以进来看看。你没有伤人,我不会对你不利。”

女鬼连连摆手:“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血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干坏事,没干坏事,大仙饶命!”她从墓顶上飘下来,跪下连连磕头,额头嵌进了地面的石板中。

莲静也心想这样一个普通女鬼不应该有这么强的力量,便问她:“那你可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异象的?”

女鬼想了一想:“我刚来时好像没有,第二天就有了……大仙,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又是连连磕头。

莲静说:“我知道非你之过,你先起来。那你想想,在那之前,你可有遇到或做过什么特殊的事?”

女鬼站起来飘在空中:“没有,我只想挖开这坟,可是使不上力,想见我的杨郎一面都不能……”她想到了伤心事,嘤嘤哭泣起来。

“你为何要挖先人坟墓?”

女鬼泣道:“杨郎,我的杨郎在里面呀……还有那个贱人!她占了我的位置,和杨郎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应该是我!”

莲静道:“杨公已经过世多年了。”

“我知道,他死了很多年了,一定早去投胎转世,我赶不上他了……”女鬼幽幽哭泣,“赶不上他了……都是这个贱人!把我害死还不够,还用符咒压住我的尸身,死后也无法和杨郎相会!我被困在地下,日日和蛇虫为伍,不见天日,符烂透了才得以脱身,而她早已和杨郎双双转世。这辈子霸着他,还妄想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霸着他!这个狠毒的贱人,再让我见到她,定要将她千刀万剐、锉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女鬼怒急攻心,仰天长啸,阴风随之而起,树木摇撼,涌出更多鲜血。

莲静以袖掩面,避开扑面阴风,正看到身侧草木血流如注,直到女鬼力竭声歇,才渐渐止住。难道……这女鬼不能让她留在人世。

莲静走上前去说:“杨公去世不过十多年,你现在去转世投胎还来得及的。”嘴上这样劝那女鬼,心里却感叹,转世之后,就是陌生人,何苦如此执着呢?

女鬼无助地望他:“我被压在地下数十年,阴间名册上还有我吗?我从地下出来四处游荡,鬼差都不来抓我。大仙有办法让我去转世吗?”

莲静道:“我并不是仙,没有灵通的本事,只是能和鬼魂交谈。如果看到鬼差,可以帮你请求。”

“可是,到哪里去找鬼差呢?”

“鬼差拘魂魄去阴间,只要找一个弥留之人,候在他近旁,必能等到。”

“这也是个办法,我竟先没有想到,多谢大仙指点!”女鬼欣喜,不再惧怕他,飘过来要向他道谢。近到他身前五六尺处,莲静背上突然金光大作,金光中伸出一把桃木剑,向女鬼急刺而去,当即将女鬼虚无的身子刺穿。

莲静想要制止已来不及。女鬼怒吼一声:“你骗我!”面目扭曲,在桃木剑下消散分解,化为乌有。园中树木花草霎时喷出血雨,仿佛刺破心脉一般地汹涌而出,片刻便枯竭。血流满地,积起一层血泊,没至脚背。

史敬忠提着桃木剑跑进来,被这满眼血红吓了一跳。“恶鬼已被我打得魂飞魄散。莲静,你没事罢?”

莲静摇摇头:“只是普通的鬼魂,不是恶鬼。”

史敬忠道:“不是恶鬼,怎会满地鲜血?这鬼蕴力深厚,留着只会造成祸害。”

莲静不想再争辩,趟着血泊走出墓园。那血慢慢渗入泥中,泥地变成一片红土,又逐渐淡去,树木也恢复了常态。一个普通的女鬼就能生出这么强的力量,那要是千千万万的怨魂集结到一起……他握起了拳,让自己镇定一些。

杨慎矜从远处高地看到墓园中血流暴涨,又逐渐消失,最后恢复正常,也带了家丁赶过来,握住史敬忠手称赞:“史先生果然法术高明!”

史敬忠谢道:“多亏莲静深入虎穴,引出恶鬼现身靠近,老朽才得以一举将它击杀。”

杨慎矜转对莲静道:“吉少卿真好胆色。”

莲静怏怏谢过。杨慎矜感激二人帮他解决了这件麻烦事,又和史敬忠向来友好,便邀请他们到府中,备宴招待。一行人坐马车回到杨府,刚下车便看到门口翘首盼望的一名素装丽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娇嗔抱怨道:“老爷!你怎么自己去做那么危险的事,都不带着明珠呢!”这丽人是杨慎矜的侍婢明珠,颇有几分姿色,杨慎矜十分宠爱,所以才敢这样撒娇。她拉住杨慎矜袖子,眼睛却瞄着莲静。莲静不自在地把脸别开。

杨慎矜笑道:“明珠,你一介女流,看到血流满地还不吓晕过去。”

明珠突然惊呼一声:“吉公子,你受伤了!”放开杨慎矜转而奔向莲静,执起他的手就要察看。

莲静轻咳一声,把手抽开:“谢明珠姑娘关心,只是沾到墓园中的血迹罢了。”

明珠忧心道:“吉公子进墓园了?可有哪里伤到?”盈盈美目满是关切。

杨慎矜史敬忠都暗笑。自莲静来杨府作了几次客,明珠便对他格外关心起来。少女心思,情窦初开,吉少卿潇洒倜傥,风度翩翩,又年轻有为,也难怪明珠会心仪于他。

杨慎矜止住笑,问明珠:“史先生与吉少卿劳累奔波,明珠,你可按我吩咐备好筵席了?”

明珠回道:“早就备好了,老爷!”又对莲静说:“吉公子衣袍染血,请随明珠来换一套干净衣裳罢。”

史敬忠也说:“莲静,你还是跟明珠姑娘去换上干净衣服罢,莫对杨侍郎失礼。”

莲静无奈,只得跟明珠去后院换衣。明珠取来一套素色外袍,动手为莲静宽衣解带。莲静急忙制止:“明珠姑娘,这我自己来就好。”

明珠道:“公子是贵客,怎么能让公子自己动手呢?老爷知道,可要怪明珠待客不周的。”抓住莲静衣带就是不放手。

莲静皱眉道:“男女有别,怎么好让姑娘为我宽衣。”

明珠不依:“明珠是奴婢,伺候公子是应该的,说什么男女有别呢。”

莲静颇觉头痛:“姑娘尽心尽责,吉某感怀于心。只是我从来都是自己穿衣,实在不习惯外人帮忙。姑娘若执意不避,我只好穿着这件血袍去见杨侍郎了。”

明珠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间。莲静换过衣裳,这才到前厅入席。

杨慎矜史敬忠都已坐定,只等他了。史敬忠见莲静换上新衣,愈发丰神俊朗,笑道:“莲静,这套衣裳好似为你量身定做的一般。”

杨慎矜说:“可不是!这衣裳是明珠她特意为吉少卿做的,没想到今日真的用上了。一针一线都是心意呀!”

明珠粉面飞红:“才不是呢,正好有一件合吉公子身条的衣裳罢了。”

杨慎矜谑道:“还狡辩呢,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夜里偷偷地挑灯夜作呀?”

“老爷!”明珠羞得满面通红,偷偷觑向莲静,莲静却只是低着头喝茶,一言不发。

杨慎矜见讲得这样明白,莲静还未有所表示,只得摆开来说了:“老夫记得吉少卿今年有……二十五六了罢?”

莲静回答:“虚度二十六载。”

“是不小的年纪了呀。”杨慎矜捋捋胡须,“合该娶亲成家了。”

杨昭都已经三十二了,不也还未娶妻么。莲静直觉想道,又是一怔。回杨慎矜道:“大丈夫当以国家社稷为重。”

杨慎矜道:“先成家后立业,国与家并非不能两全。再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吉少卿顾了‘忠’,可别忘了‘孝’啊。”

莲静硬着头皮应答:“下官脚下无寸地,头上无片瓦,难以供养妻儿。与其让妻儿受苦,不如独善其身。”

杨慎矜道:“堂堂太常少卿,正四品上,怎么能说无力供养妻儿呢?吉少卿两袖清风,清贫持俭,不欲购置私产。明日我就向陛下禀明,赐少卿宅第以为安身之所。”

莲静只觉头皮发麻:“侍郎,这……万贯家财易得,知心一人难求。”

“原来吉少卿是要觅一位红颜知己共度一生。老夫正好识得几位同僚,都有千金待字闺中,必为少卿寻觅一位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匹配。”

莲静谢道:“来日方长,下官在此先谢过侍郎美意。”

“是啊,要找到一位足以匹配吉少卿人品的闺秀,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少卿孤身居太常寺公舍,无人照料可不行哪。”杨慎矜不等莲静反对,自行说道,“正好我这侍婢明珠,乖巧伶俐,体贴周到,还有几分姿色。少卿若不嫌弃,不如让明珠跟随少卿,也好为少卿打点饮食起居,让少卿可以专心为国效命呀。”

明珠闻言喜形于色。莲静想要拒绝,又被史敬忠打断:“如此甚好!老朽一直想为莲静找个贴身的人侍候,明珠姑娘秀外慧中,又对莲静关怀备至,可不比外人强上万倍。老朽先代莲静谢过侍郎!”

“阿翁!”莲静向史敬忠使眼色,史敬忠视而不见,和杨慎矜杯来盏往,饮得正酣。他又看一眼明珠,后者正偷瞧他,两人视线相触,明珠娇羞地低下头去。

糟糕,这可怎么办好?

〇八·莲争

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莲静这回可是体会到了。也许是独来独往惯了,他真不习惯被人这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怀,而且那人还是……一个对他有意的女子。

咳!最难消受美人恩。

“公子,外头寒冷风又大,你坐在窗边可是会受寒的。”

他假装看外头的景物看得津津有味:“不打紧,我不畏寒的,这点冷风算不了什么。你坐里头去一些,别吹到就好。”

“谢谢公子关心,我也不怕冷的。”语气带着欣喜,身子向他这边靠了靠。

“明珠姑娘,你一个姑娘家,还是……”

纤手一挥,把他面前的窗帘拉上,阻隔了他的视线。明珠脸上笑眯眯的:“公子筋骨好不怕冷,明珠也愿意伴随公子,但是……”纤手向后一指,“阿翁年迈,还是不要吹风受冻的好。”

史敬忠附和:“是啊是啊,你们两个年轻人都身强体壮,老朽我可不行哦!莲静,这会儿外头市面都快打烊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如陪明珠姑娘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

明珠道:“是啊,公子的生活习性明珠都还不甚了解呢,笨手笨脚的,真怕伺候不好公子,还请公子多多提点包涵。”

莲静支支吾吾:“这个……我也没什么特殊的习惯,以后慢慢就会知道……前面将有夜市,我去跟车夫大哥说一声,绕道行走。”逃也似的出了车厢。

“吉少卿,要绕过‘夜市’么?这条路可是最近的呀,别的都要绕远很多呢。”马车夫听到了里面的谈话,调侃地问他。

莲静在车夫旁边的车板上坐下,双脚悬在空中。“既然有夜市,还是绕路罢,远就远一些,总比堵在路上进退不得好。”

马车夫应声“好”,扬起马鞭,左转到另一条大道上。天寒阴沉,湿气又重,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夫道:“吉少卿穿得这么单薄,还是进车里去罢,外头可冷呢。”

莲静笑道:“我天生不怕冷,三九天里也只穿这么多,就是喜欢这份利落爽净。车厢里不如外头开阔,还是坐在这里好。”

车夫也笑,看了看四周,手下挥鞭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让马徐徐小跑。

莲静问:“是车马出了问题么?还是我在这里妨碍大哥赶马了?”

车夫答道:“不是不是,少卿只管坐。前面是柳夫人的宅第,杨氏奴凶悍,我们轻车缓行,别扰了柳夫人清静。”柳夫人乃是贵妃三姐,嫁于柳姓人家,因为贵妃缘故而受皇帝恩宠,赐予豪第。贵妃二兄三姐,杨氏五家隆宠无比,朝中谁也不敢得罪,争相巴结讨好。杨家人豪荡骄横,连家奴也仗势欺人,凶悍非常。

莲静虽有不平,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依了车夫,准备静悄悄地从柳宅旁过去了就算。到柳宅前,见临街的高楼上已经把起灯盏,亮如白昼,时不时可见来来往往的人影。其中最前方的栏杆旁站了一人,居高临下地向街上观望。

是柳夫人吗?又不太像,看姿态身形应该是个男子。莲静也不知自己为何,并无心探究,却眯了眼去细瞧那人,正巧那人也向他看过来。

杨昭?

莲静心里顿时一慌,转身就要进车厢,不料明珠正好出来,手里拿着件披风,不由分说从后头为他披上,抱怨道:“外头寒冷,公子出来怎么也不加件衣裳呢。”双手绕过他颈项到身前为他系上带子,莲静整个人都落进她怀抱中。

莲静愈发窘迫,不知该推开她还是不推开,眼睛却不由地往远处楼上看去。杨昭身边多了一名女子,妆容繁复,手握团扇,应是柳夫人。两人说着话,一同向这边看来。柳夫人面带笑容,杨昭却神情莫测,说不上是和悦还是凌厉。

这时马车停了,莲静明珠都停下手,见有人拦车不让通行,却是柳夫人家奴。车夫有些慌张,正要去赔礼,那家奴却问:“车上是太常少卿吉镇安么?我家夫人有请,望少卿赏脸,携眷上楼一聚。”

莲静抬头,楼上栏杆边的人已不见了。他犹豫着想拒绝,车夫悄悄对他耳语:“吉少卿,柳夫人骄纵蛮横,颐指气使,稍有不称心便生气发怒,挟怨报复。少卿若无不便,还是不要拂逆她心意了。”

莲静吃不准柳夫人为何邀他,先前与她也未接触过。听车夫这么说,还是决定上楼去弄个明白。无冤无仇,柳夫人又是客气邀请,当不至于是鸿门宴。于是把史敬忠也叫出来,三个人一起进了柳家大门,往柳夫人所在的高楼上而去。

楼上四面无墙,屋檐下挂轻纱为幕,夏日里必是个乘凉的好去处。时下是冬月,楼四周摆了数十个炭盆,烧得正旺,冷风吹进来时被炭火一熏,到屋里已是悠悠暖风。楼里摆了宴席,柳夫人和杨昭都在席中坐着。夫人打量明珠,杨昭半眯着眼,神情慵懒,辨不出他在看谁。

莲静上前见礼,柳夫人招呼他入座。柳夫人居主位,杨昭坐右首,莲静便在左首就座,史敬忠坐他下首,明珠侍立莲静身后。

柳夫人含笑瞧着明珠,问道:“这位美人是谁?好生俏丽。”

莲静回答:“是下官侍女。”

柳夫人道:“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能叫她站着呢。那边还有一个座位,姑娘也坐下罢。”她指了指杨昭下首的空位。

明珠迟疑,看向莲静。莲静谢道:“主仆有别,礼制不可逾越。下官蒙夫人厚爱得来拜访,犹觉惴惴,明珠乃下官侍女,又怎能与夫人、杨御史同坐一席。”

“原来叫明珠,真是人如其名,珠圆玉润,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爱护。”柳夫人笑道,“如此陋宴吉少卿还谨守礼制,倒让妾惭愧了。”

莲静见柳夫人如此看重明珠,便对明珠道:“既然柳夫人抬爱,你便遵命罢。”

明珠谢过柳夫人,到杨昭身旁席位坐下。柳夫人频频看明珠,笑容满面,像是十分喜欢。明珠惴惴不安,莲静也不解,正要开口询问柳夫人邀请他们的目的,柳夫人却先道:“吉少卿一定在疑惑妾怎会突然起意邀请少卿上楼,不瞒少卿,”她看了看明珠和杨昭,许久才缓缓开口,“妾是想为我兄长求少卿割爱。”

莲静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对面的杨昭,后者还是懒懒地握着酒杯,眼睛半眯着,不知在看何处。莲静低下头去:“下官愚鲁,夫人可否明示?”

柳夫人笑道:“说白了也不怕少卿笑话。方才我兄长在楼前观景,正好看见吉少卿车中美人,一见倾心,因此让妾身出面邀请少卿上楼求此美人。不知少卿能否割爱,成全一段良缘?”

明珠大惊失色,又不敢妄自开口,焦急地望着莲静,指望他为自己做主拒绝。莲静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低头看自己面前的酒杯,只觉对面投来两道如炬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又喉头发涩,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刚才在楼上看的是明珠,而明珠为自己披衣,状态亲密,惹得他心生醋意,所以才会觉得他眼光分外凌厉,远远地都像要把人刺穿一般。

柳夫人催促道:“吉少卿意下如何呢?”

莲静仍然低头不语,明珠急了,出席对柳夫人拜道:“夫人,明珠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身份卑微,实在无法匹配杨御史!”

柳夫人道:“傻丫头,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兄长看中你,就是你的福气呀。”

“但是、但是……奴婢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奴婢对公子心意坚决,今生今世都愿跟随公子,请杨御史体恤成全!”她向杨昭跪下,磕头请求。

杨昭并不看她,身体前倾盯住莲静,眼中怒意一盛:“吉少卿,你怎么说?”

莲静心中百折千回,许久才得开口对明珠道:“明珠姑娘,我身无立锥之地,你跟着我只会受苦。杨御史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且对你倾心,你跟了他,不比我强上百倍……”

柳夫人喜道:“吉少卿这样说,我便当少卿答应了。来人,带明珠姑娘去厢房安置。”

两名侍女上前来拉明珠,明珠甩开,对莲静喊道:“公子!”莲静却别开脸,面上毫无表情。她心道吉公子一则迫于柳夫人和杨昭的权势,不得不答应;二则本就不喜欢她,勉强收下了,心里却十分不情愿。这会儿杨昭向他要人,说不定正暗自高兴。她又怒又伤心,泪流不止,哀哀泣道:“公子,你志在四海,心怀天下,难道还容不下我区区一个女子安身之所吗?”

莲静一震,抬头见明珠悲痛欲绝,杨昭阴沉莫测,心中猛然闪过一丝不安和疑虑,起身制止:“且慢!”

明珠泪眼婆娑:“公子……”

杨昭缓缓开口:“吉少卿,你是想反悔么?”

莲静直面他道:“杨御史,明珠是我妾侍,实际已是夫妻,我正准备娶她过门。以杨御史权位,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棒打鸳鸯,夺他人之妻?”

杨昭瞳眸紧缩,怒而站起,跨过面前的案几走到明珠面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硬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怪不得吉少卿要拼力相护。”他扫了一眼明珠的脸,重又转过去面对莲静,“你可知道要取回这颗明珠,需要拿什么样来交换吗?”

莲静凛然道:“在所不惜。”

“即使赔上你自己?”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明珠痛得落下泪来。杨昭扣住她下巴的手青筋毕露,如铁钳一般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近在咫尺,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仍能感觉到他身上勃张的怒气。她忽然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这场争夺的中心,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幌子,而他究竟想要什么,她隐隐有所察觉,又无法明确地在脑中成形。但无论如何,公子和他杠上,只会对公子不利。她打断莲静将说出口的话:“杨御史,明珠愿意追随御史,尽心伺候,请御史不要为难我家公子!”

莲静惊愕:“明珠……”

明珠泪如雨下:“公子,杨御史英伟不凡,明珠也一见倾心。公子就当明珠趋炎附势喜新厌旧,莫再惦着明珠了!”

柳夫人笑着插话:“如此说来明珠与我兄长是两情相悦,佳偶天成。”

杨昭未见欢喜,脸上怒气愈盛。

莲静对明珠满怀歉疚,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见杨昭始终握着明珠下颌,白玉肌肤上已映出青紫瘀痕,不由怒道:“杨御史,既然你属意明珠,今日得了她,就该对她体贴怜爱,怎还施以暴力?你这样不怜香惜玉,叫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

杨昭回首看明珠,哼了一声,撒手放开她。明珠虚弱地摔倒在地,心中一片透凉。一旁的两个侍女将她扶起,半搀半拖地将她带下楼去。

莲静眼看她从面前消失,怒视杨昭道:“杨御史,希望你得了这颗明珠,日后好好珍视对待。明珠若是过得不好,我决不会善罢甘休!”

杨昭瞪着他,一言不发。柳夫人打圆场道:“吉少卿尽管放心,明珠是妾开口向少卿讨的,妾也算半个媒人,明珠又甚得我心。兄长若不善待明珠,我还不答应哩!吉少卿,以后咱们也算亲家了,来来来,坐下坐下,妾敬少卿一杯,就当是我兄长与明珠的喜酒。”

莲静谢过:“多谢夫人美意,下官还有事在身,日后再回敬夫人,告辞。”说罢离席。走过杨昭身边时顿了一顿,冷冷地看他一眼,大步离去。一旁始终不敢说话的史敬忠也连忙告辞跟着莲静离开。

两人下楼出了柳宅,车夫还在门旁候着,见三人进两人出,讶道:“吉少卿,这么快就出来啦?那位姑娘呢?”

莲静神色颓丧,史敬忠在他身后朝车夫连连使眼色,车夫会意,不再多问。两人上了车,史敬忠长呼一口气,想把窗帘拉开,被莲静制止。

莲静颓然道:“阿翁,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胆小懦弱了?”

史敬忠安慰他道:“莲静,杨家有权有势,正当得宠,后台又硬,你争不过他们的。与其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不如韬光养晦。说什么胆小懦弱呢,你方才顶撞杨昭,阿翁着实为你捏了把汗。要说懦弱,老朽连句话也不敢帮你说,才叫懦弱呢。”

莲静道:“民不与官斗,阿翁并无不是。杨昭不过是个侍御史,从六品下,而我太常少卿正四品上,居然要任他欺凌,才是懦夫行径。”

史敬忠道:“民不与官斗,官也不以阶论,太常寺怎能和御史台抗衡。莲静,你何时得罪了杨昭,他要故意与你为难?”

莲静微感讶异:“故意与我为难?”

“你还看不出来吗?杨昭意不在明珠。”

莲静想了想,终于明白自己那份隐约的不安和疑虑是从何而来。“明珠只是他虚晃一枪,但是他意欲为何呢?你我二人,还有什么可以谋图的不成?”

史敬忠自嘲道:“也是,你、我和明珠三人,若要说有一人令人起意,那也必然是明珠。暂且走一步是一步,你近日小心一些就是。”

莲静点头,两人不再说话,马车疾驰而去。

一旁高楼上,站在围栏前的人目睹马车离开他的视野,双手握紧了栏杆。

柳夫人款款地走到他身边,看一眼街道尽头的马车,凉凉地开口:“三哥,方才你可是有些失态呀,不是都说好了的么?”

他望着远处漆黑的夜幕,闭口不言。

柳夫人又问:“那个明珠,你准备怎么处置?”

“明天带她进宫。”他转身下楼,“以后,随你。”

〇九·莲祸

在御花园里迎面碰上柳夫人和杨昭时,莲静正陪同皇帝游园。皇帝示意他上次进献的丹药效力非凡,再多炼些奉上。

老远的他就看见了杨昭,以及……杨昭身边的明珠。她也看见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去,紧随柳夫人。今日她盛妆打扮,换上了亮丽华贵的绫罗绸衣,看起来艳丽逼人。如果不是跟了杨昭而是他,此时她应该还是那身布衣裳,哪能有这样的富贵。莲静一时怔忡,呆呆地望着她娇艳的面容,直到旁边两道凌厉的目光将他逼回。

今昔已非昨日,她是别人的妾室了。莲静收回视线,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就要告退。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帝倒先看见柳夫人和杨昭了,撇下他向他们那边走去。没有皇帝的允许,莲静又不能擅自离开,只得跟过去。

柳夫人和杨昭过来参见皇帝,行了君臣大礼。皇帝果然注意到了明珠,问:“三姨,这名美人是你新收的侍女么?好像以前不曾见过。”

柳夫人道:“陛下好记性。她以前是杨侍郎府里的侍女,昨天才跟了臣妾的。”

莲静暗暗皱眉。明珠明明是被杨昭要去做妾,柳夫人怎说她是自己的侍女?难道是明珠不得杨昭心意,才过了一天杨昭就把她转赠给柳夫人为奴了?

“杨侍郎?”皇帝看了看杨昭。

柳夫人道:“是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杨慎矜杨侍郎。”

莲静心中惊疑。柳夫人怎会知道明珠原是杨慎矜婢女?是明珠自己说出来的么?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妙。

皇帝讶异:“三姨与杨卿交情甚好,竟得杨卿以此美人相赠。”

柳夫人道:“臣妾哪有福分结交杨侍郎呢,是杨侍郎将此女赠与术士史敬忠,臣妾恰巧碰见,十分喜欢,便厚颜讨过来带在身旁。”

“术士?”皇帝显出不悦,“杨慎矜为何要以美人馈赠?”

“这……臣妾也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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