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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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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见素弯下腰去道:“少尹,陛下有意让我和房尚书等奉传国宝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不日就将出发。少尹可愿同行?”

菡玉仍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看着池上波光,又如来时一般化作一尊泥塑。

韦谔道:“爹,你怎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走出去几步,想菡玉应该听不见了,才小声问:“爹,故相因太子而死,你干吗还要让少尹去灵武?不是徒惹他伤心。”

韦见素道:“太子如今已经身登大宝,吉少尹生性刚正,心里头那杆秤还是摆得平的,不会因私而对至尊生怨。”

韦谔道:“平素里这样说我是相信,但你看他现在……”

韦见素叹道:“你媳妇说得对,吉少尹就是因为没有家人在侧,才会如此悲伤难抑失魂落魄。小二,我知道你心中有愧想尽力弥补,但咱们毕竟是外人。我从前听说少尹与他师兄感情深厚,年初时还曾去常山投奔过,希望师兄弟见了面能帮着他恢复。”

韦谔道:“那就让他只见师兄,不见太子。反正以前的朝臣现在也不剩几个,太子说不定都把他忘了。我就担心他见了以前的人又要触景伤情。”

韦见素道:“你以为他在这里就不触景伤情了么?剑南本是故相领地。”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树丛里那对男女以为没有人了,又偷偷溜出来,坐在池边头挨头说着悄悄话。男子说:“我对你的心意就像这天上的满月,亮如明镜,天地可鉴。”

女子笑道:“今天才十三,可惜离满月还缺了那么一小块。”

男子道:“月满则亏,那就让我的心意像这没圆的月亮,一日比一日更满。”

女子谑道:“是啊,月满则亏,过几天就一日比一日缺下去了。”

男子道:“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只留天上一轮明月,遥遥照见地上一对有情人。

菡玉抬头看着月亮,边缘缺了一小块,仿若玉盘堕地摔折了那一片去。十三,又是十三了,离满月只两天,只那边缘细细的一线,然而终究是缺了。她曾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如今她真到了成都,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却不知他们的时间已停驻在哪一晚,永远地缺了那一小块,不会再圆了。

〇二·月泣

三日后皇帝下制,从今后改制敕为诰令,臣工表疏中皆称太上皇,军国大事都先听候嗣皇帝处置,再奏报上皇知;克复上京后,上皇将不再干预政事。制书下后又两日,上皇临轩,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器和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三人俱知政事,此番前去灵武,上皇身边几乎就只剩原来宫中的禁卫、内侍和成都地方官员了。

韦见素等人十八日自成都出发,途经茂州、岷州、原州而至灵武。传国宝册非同小可,众人唯恐有失,一路行走十分缓慢,日行不过五六十里。走了将近一个月,刚到渭州,前方驿路有消息传来,新帝准备南幸顺化、彭原,韦见素等转而东向,前往顺化。顺化在京畿西北不出五百里,彭原更近,叛军却力不可及。

安禄山本患有眼疾,起兵以来日益严重,几尽失明。眼神不利落,便当真变得鼠目寸光,稍进则喜,稍退则馁。占据洛阳后便志骄意满,自顾做起皇帝梦,攻陷西京后更加纵情声色穷奢极欲,只想多尝尝当皇帝的乐子,根本不管日后何为。其麾下胡人将领也都粗猛无远略,攻下长安以为得志,日夜纵酒沉湎声色,再无西进之图,才使得上皇仓皇之间也能安然抵达成都,新帝也北上无阻。

安禄山自居洛阳禁苑,只派心腹大将孙孝哲带兵入长安。孙孝哲受安禄山宠信,好专权用事,又性情豪侈果于杀戮,连自己的将领十分畏惧。攻入长安后,大肆搜捕唐室朝臣及其家眷,迫降不成便加屠戮。王侯将相随上皇车架扈从至蜀而家眷留长安者,诛及婴孩。先前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在京为质子,安禄山反后被上皇斩首,安禄山心怀怨恨,便命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驸马、王妃、皇孙等于崇仁坊街市,剜心示众。以前与安禄山不协者如高力士、杨昭党羽,也被安禄山一并杀了泄愤,足有百余人,血流满街。

长安市民虽未遭屠戮,却也饱受铁蹄蹂躏。安禄山听说长安城陷时百姓乘乱盗窃府库和王公家中财物,命部下大索三日,连百姓原来的私财也一并掠夺。又令府县官吏严加盘查审讯,铢两必究,更行株连之举,民间骚然,更思唐室。

自新帝去马嵬北上,民间相传太子北上集兵要回来收复长安,日夜翘首盼望,时常群聚望北惊呼:“太子大军来了!”喊完便全都跑散,叛军始终抓不到造事者。时日一久,驻守长安的叛军深以为惧,见北方沙尘扬起就以为是太子率兵来袭,惶惶不可终日。

京畿道各处地方豪杰也纷纷举起义旗响应官军,镇压后复起,相继不绝。起初只是京畿道各州县,声势高涨之后,西面的陇州、岐州也纷纷响应,长安西门以外几乎全变成了战场。叛军所能控制的地区,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越武功,只有长安周围方圆两三百里的地方,江淮等地的奏疏贡物都从襄阳取道上津至扶风,再分别送往灵武和蜀中,一路畅通,贼不能夺。

九月廿五日,韦见素一行抵达顺化,皇帝也到了。韦见素等从西而来,到顺化西城门外时,城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迎接了。远远看到带头的是一名将领,身穿普通的铁甲,面白无髯,应还年少,看不清面目。崔涣不由皱起眉头:“宝册为传国之证,等同江山社稷,怎么就派个行伍小儿来迎接?”

韦见素打个圆场:“如今是非常时期,顺化不比上京,朝臣都未齐集,一切从简了。”

片刻后行至城下,那名年轻将领已迎出城来,但见英姿勃发,一身朝气,至多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崔涣以前是巴西太守,并不认得此人,韦见素房琯二人在京日久,认出他是皇帝第三子建宁王李倓。韦见素方才见皇帝只派一位低的年轻武将来迎接倒不觉得诧异,此刻认出是建宁王,反倒心里打个突。

月前灵武使者至蜀,就曾提到过皇帝北行路上屡逢强盗,建宁王自选骁勇之士居皇帝前后,血战卫护皇帝,一路巧计制胜无数,有元帅之才。上皇闻之欣悦,赞建宁王才略过人,勇孝可嘉,特加赏赐。新帝初登大宝,尚未册立太子,皇子们都还是原来为皇孙时的封号,但将来总会正名。立太子向来立长不立贤,太子的首要人选自然是长子广平王李俶。皇帝若只派朝臣来迎接传国宝器也就罢了,既然命皇子亲迎,却不是广平王,不能不令人疑惑。

韦见素正寻思,建宁王已走到近前,对三人抱拳道:“三位相公远来辛苦,陛下銮舆及百官尚在城北五里之外,未及亲迎,我率前锋先至顺化,陛下因命我先来接三位相公去馆驿。”

韦房二人对他行了礼,口称“大王”,崔涣才知道眼前这年轻人是名皇子,连忙跟着行礼。建宁王先询问上皇近况,寒暄一阵,才问:“不知宝册何在?一路安然否?”

韦见素指了指身后最富丽的那辆马车:“宝册就奉在车上,托天公庇佑,总算没出什么岔子。我们可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现在交到大王手里,终于可以把心放回去了。”

建宁王连忙摆手:“不不,只因陛下来不及赶到,才命我先行前来迎接三位相公,不过是充个引路人罢了。宝册还是由三位相公持奉,待见了陛下再行交接。”遥遥对着供奉宝册的马车拜了一拜,又命自己部下到车队四周保护,领韦见素一行人入城去。

因传国宝册事关重大,韦见素等人未住馆驿,安置在禁中。顺化只是一郡,所谓禁苑也是太守府临时扩建而成,方圆不过数百亩,屋舍简陋,比长安宫室不知差了多少。三人安顿好后稍息片刻,听闻皇帝也入城了,便一同前去迎见,授予宝册。

三人走到庭中,正逢皇帝步入禁苑大门,身后宫人扈从仅十余人。皇帝身旁另有一人与他并行,却是穿的一身素白布衣,一众紫衣绯衣的官员反而落在后面。崔涣不由疑惑,转过脸来看韦见素。韦见素也不明就里,低声问一旁的侍卫:“陛下身旁那人是谁?”

侍卫看了看,答道:“您说穿白衣服的那个吗?那是山人。”

“山人?”

侍卫道:“就是李泌李长源先生,听说他以前是山中隐士。”

崔涣和房琯都未听说过,便问韦见素:“韦相公可认识这位李先生?”

韦见素道:“我也只有耳闻。据说他本是京兆人士,稚龄便以才学聪敏而著闻,开元十六年时得上皇召见,方年七岁。当时上皇正与燕国公弈棋,燕国公出题试他,请赋‘方圆动静’。燕国公先作一例,曰:‘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李泌答:‘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燕国公以为奇童。上皇因使之与忠王游,即今上。陛下刚被册为太子时,上皇欲加李泌官职,被他谢绝,一直与太子为布衣之交,太子称其‘先生’。后归隐衡山,便无音讯,算来已有十五六年了。”

崔涣道:“七岁稚童即兴所赋竟比燕国公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是少年英才。”掐指算了一算,“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

韦见素笑道:“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年华,不像咱们,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

崔涣也笑了,房琯却哼了一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崔涣讪讪一笑,转而道:“原来李先生是陛下故交,怪不得能以布衣入仕。陛下与他出入并行,看来很是器重,怎么还让他穿一身素衣,不是叫人猜疑?”

韦见素道:“以前年少时都不受官职,李先生定是自有高志,无意仕途。”

房琯道:“陛下刚即位,朝臣不齐,他倒是赶得好时候。看陛下如此抬爱,布衣之身,行的只怕犹胜宰相之职。”

韦见素辩道:“陛下初为太子时天下兴盛,如今却是颦鼓动地山河破碎,不可同日而语,想必先生也是因此而来襄助陛下。”

房琯知道韦见素是个老好人,谁都要帮着说两句好话,并非要和他争执,便不再言语。

三人说了这一阵,皇帝已走近来。三人整肃衣冠齐上前,韦见素执上皇传位诰令,房琯崔涣各奉宝器玉册。皇帝跪接诰令,宝册却坚辞不受,说:“予只因近来中原战乱未靖,太上皇春秋已高远在巴蜀,才权且代为总领百官,待四海平定、上皇回京,还当归东宫以遂子道,岂敢乘危遽为传袭!”群臣固请,皇帝仍坚持己见不肯答应,令单辟一殿供奉宝册,再三叩拜,又命广平王、建宁王等皇子公主以后须如对上皇本人一般朝夕定省。

宝册安置已毕,韦见素等才以君臣之礼叩拜皇帝,转至便殿,详叙马嵬一别后的经历,并转达上皇给宫人、皇子的赏赐。上皇赐广平王金甲,建宁王宝剑、良弓各一把,赐良娣张氏七宝鞍。

张良娣是上皇母亲昭成太后之妹邓国夫人的孙女,也就是上皇的表侄女。昭成太后早薨,上皇自幼失恃,视邓国夫人如母,张氏一门荣宠无比。良娣性情巧慧,素为上皇所喜,开元中赐婚太子,册正三品太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韦氏。韦妃兄韦坚被李林甫构陷,太子为自保,与韦妃离婚,张良娣得以专侍太子,宠遇日深。上皇西幸,张良娣随皇帝到朔方,路上卫兵不多,常遇强盗,张良娣当时已有身孕,每夜都睡在皇帝之前,以身相护。抵达灵武后产下一子,仅休养三日就起来为将士缝补衣裳。上皇听闻后格外怜爱,特赐她七宝马鞍。整副马鞍镶满七种珍奇珠玉,价值连城,华丽非常,莫说是如今艰难时刻,便是往常在西京时也难见到这样的宝物。

韦见素将金甲和宝剑良弓分别授与广平王、建宁王,正要拿起那七宝鞍,一旁李泌忽然上前制止道:“陛下,如今四海分崩,应当以俭约处世,良娣不宜乘此七宝鞍。臣请撤鞍上珠玉纳入府库,以俟将来赏赐立功的将士。”

韦见素这才近瞧了李泌,见他正站在广平王、建宁王之前,容貌看起来比年方三十的广平王还要年轻一些,全不像三十五岁的人,不由暗自思忖:听闻修行得道之人能长生不老,也并非全是道听途说,看吉少尹和这位李先生,都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思及此,不禁又想起菡玉来,她一个人留在住处,也不知怎么样了,须早些找到李光弼安顿了才好。

建宁王也上前一步,附李泌道:“先生言之有理,臣也愿献出剑弓入库。”

皇帝挥挥手道:“剑弓本就该用于沙场,非如金银珠玉,充府库反而是大材小用了。”

广平王见势便也跟着请道:“宝剑良弓在战场上可物尽其用,黄金盔甲却是不必。金银如此高值,也不比钢铁坚实,打造铠甲实在太浪费了。臣愿以此金甲换一铁甲,余值充作军饷,请陛下恩准!”

皇帝笑逐颜开,连声道:“好!好!吾儿有此律己体下之心,何愁众志不齐!”

建宁王道:“陛下从谏如流虚心待下,才是臣等之福、万民之福。臣一直担忧战乱难平,如今看来,不日便可见陛下迎上皇还长安了。”

广平王也随声附和。皇帝召来府吏,将七宝鞍和黄金甲清点登记,正要收入府库中去,忽听殿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张良娣领着两名侍女从后门步入殿中来,因有朝臣在场,只在帘后见驾叩拜,说:“臣妾听闻上皇有恩命予妾,特来接旨。”

皇帝道:“上皇念你一路辛劳,赏赐七宝鞍一副……”

张良娣立刻跪下谢道:“臣妾谢上皇赏!”

皇帝顿了一顿,清清嗓子道:“良娣产后体虚,不宜骑马,这马鞍就暂且存放内库中罢。”

张良娣沉默片刻,冷冷道:“上皇赏赐之物,臣妾岂敢寻常视之,尤其现在上皇远在巴蜀,见此鞍就如见上皇,当供奉上位,朝夕定省。又是谁出的好主意,竟要把它拆了和府库钱帛混在一处?”

皇帝劝道:“如今情势艰难,先生也是为社稷计。”

张良娣转对李泌道:“原来是先生之策,是我失言了。先生本京兆人士,家居会昌,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呢。”

李泌低首对良娣拜了一拜,没有言语。一旁建宁王抢道:“发马嵬时兵卫单寡,良娣常寝居上前以身屏护,爱护陛下之心是儿臣不及;至灵武后停息产褥三日便起缝战士衣,是为爱护士卒,更令领军之将叹服。而今虎狼猖獗,敌强我弱,陛下壮志难酬,将士困顿,以良娣爱陛下、爱士卒之心,定也希望能多出一分力。”

张良娣被他抢白,又不能说他不对,良久方忿忿道:“建宁王正道出我心声。”起身辞别皇帝而去。建宁王不以为意,撇嘴一笑。广平王则始终不曾开口。

韦见素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李光弼的事,又不好突兀地直接问皇帝,辞别出来后便去向随官打听,才知道月初时李光弼已经带兵赴太原,在千里之外了。又打听李光弼还有无亲朋在顺化,人人只说他与郭子仪交善,而郭子仪也于十日前诣天德军发兵讨伐寇边的突厥酋长阿史那从礼。

他无奈地回到住处,一进院门便瞧见菡玉坐在院中树下,一动不动,闭目斜倚着树干,一如往常。自从马嵬之后,她似乎就只会这一种坐姿了,三月来不曾变过,仿佛要一直这样坐下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他摇头叹气,想过去叫她起来,门外护卫却进来禀报,说有客造访。

韦见素心下疑惑,走出院子去,远远就见一袭素色白衣,却是李泌。李泌自迎上来,冲他躬身行礼,叙过安好后便问:“听说韦相公急寻李大夫及其亲眷,不知所为何事?在下或可代传。”

韦见素不由暗暗诧异,心想自己不过随便找了几个人打听,这么一会儿就传到他耳朵里,还亲自寻上门来。只问:“先生也与大夫有私交么?”

李泌道:“不瞒韦相公,在下曾与大夫师从同门,忝为长。”

韦见素大喜:“太好了!那大夫的同门师弟,先生一定也认得了。”

李泌脸色一落:“菡玉?她怎么了?”

韦见素敛起笑容,指了指身后院落:“先生请随我来罢。”

李泌跨过门槛时,日头正好从云后脱出,天色立时明亮起来。疏落的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映着树下单薄的身影,便将那影子割得支离破碎。冷风自树梢刮过,吹得一树碎叶如雪,又一片一片黯然委顿入泥。九月末的时节,关内天气已颇有冬日的架势,她微觉着凉,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更向那树干靠去,却又不贴紧,还留着一点空隙,好似那里其实还有一个人,轻轻拢住她肩,与她并排坐着。

他蹲下身,伸手去揽她。她忽然睁开眼,眼中霎时如烟花盛开,但顷刻即逝。她认出他来,眼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但并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一种。

他低声唤她:“玉儿。”

玉儿,她原以为再也听不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从小到大,只有四个人这样叫过她,其他那三个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只剩眼前这人。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爹过世后不久,她刚十四岁,孤零零的一个人,以为日子再没有盼头,是他像亲人一般照顾抚育她长大;回来后的起初那几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是他把她从浑沌中唤醒,让她实实在在地成为一个人,指引她前行之路。他于她,如兄如父,亦师亦友。一度她曾以为,除了爹娘之外,大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没想到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横行而入。

“玉儿不怕,我是大哥呀,你还有大哥呢。”

她微微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喑哑破碎的音节:“大……”第二个字还没出口,泪已决堤。她用尽全力筑起的沙堤,其实脆弱不堪一击,只一个字便全部崩塌,转而塞满喉口,连嚎啕痛哭都不能。

他也曾对这样她说过,玉儿不怕,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却先失去了他。三个月来她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再也屏不住、止不住。她屏住一口气,也屏住了一个世界。那世界很小,里面只有一棵树;又很大,因为树下有他和她。

然而那只是虚幻的梦境,或许连幻梦都不是,终有一日会破灭。她终究还是被从幻境中拉出来,明白眼前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她身处其中的。

这个世界很大,还有无数棵那样的树,但是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她想要的小小世界。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了他。

〇三·月夙

韦见素不胜舟车劳顿,一觉睡晚了,醒来时已是辰牌时分。他记着昨日和房琯、崔涣约好了今早一同去向皇帝问安,竟睡过了时辰,连忙起身去找房崔二人。崔涣正在屋里等着他,房琯却已不知去向,听侍卫说是半个时辰前就出驿馆进宫去了。

崔涣不由忿忿:“昨晚上说好了的,房相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走了。”

韦见素笑道:“也怪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平时没事都是寅正时刻就醒了,有事了反倒睡过头。”

三人中韦见素年龄最大,资历最深,职分也最高,房崔二人自然要敬让他几分,房琯此举不免有些失礼。但韦见素自己都不介意,崔涣也不好多说什么,但随他同离了馆舍入宫面圣去。

片刻便到宫禁门前,迎面正遇到另一边也有人入宫来,一紫衣,一白衣,徐徐而行。韦见素老眼昏花,没看清来者何人,崔涣倒先“咦”了一声,自语道:“李山人?”韦见素自然以为那白衣人是李泌,但身姿步态似乎又不太像,心下更猜度走在他前面的紫衣人又能是谁。须臾那二人走至跟前,才发现紫衣的是李泌,后头一身素布白衣的却是菡玉。

按制三品以上大员方可服紫,韦崔二人见李泌昨日还是一介布衣,今日一早却突然穿上紫衣,也不曾听说皇帝忽然加了他什么官职,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面面相觑。李泌倒仍像昨日那般上前向他二人行礼,不卑不亢。

韦见素忙托起他道:“先生今时可不同往日了,别折煞我们两个老头子。”

李泌看看自己身上紫衣,解释道:“在下仍是一介布衣,陛下赐紫服只为绝群疑。”转身唤来菡玉,又道:“数月来我义弟多蒙二位相公照拂庇护,泌感铭五内,无以为谢。”深深一拜。

韦见素道:“哪里哪里,我等与吉少尹也有数年同僚之谊,本就应该的。不知少尹可有好转?”

李泌未答,一旁菡玉自道:“多谢韦相公关怀,菡玉已无碍。”

韦见素见她终于能正常言语,虽然形容枯瘦,神色还有些淡漠,但至少已有了人气,比之前行尸走肉的模样可算强多了,心想带她来这里果然没错,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只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唉。”

一时几人都沉默不语。崔涣打破僵局问道:“先生和吉少尹也是要入宫面圣吗?”

李泌道:“陛下今晨赐下紫衣,在下正要入宫谢恩。菡玉来顺化后还未见驾,也随我一同入见。”

崔涣道:“吉少尹既要见驾,何不换上朝服?”

菡玉淡淡回道:“京兆已陷贼手,我也就是草民一个了。”

崔涣诧异地看了一眼韦见素。韦见素心知她对新主尚存心结,虽不致不敬,但多少有些消极的抵触,悄悄叹气。

李泌回护道:“菡玉是觉得她身为京兆少尹却未能守住西京,是为失职,无颜面对陛下,因此解下乌纱。”

韦见素道:“逆胡铁蹄凶悍,少尹只是一名文官,西京失陷怎能怪在少尹一人头上。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少尹不必太过自责,振作起来襄助新主为国出力,早日匡复失地才是。”

菡玉不语,李泌代她拜道:“韦相公教训的是。”

四人一同进入禁苑正殿,皇帝早就在里头等着了,座下有房琯等几名朝臣。皇帝一见李泌,立刻离座迎上前来。李泌跪下叩谢圣恩,皇帝亲手扶他起来,笑道:“先生既已服紫,怎可没有官职?”不由李泌分说,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就拟好的敕书,宣布任命李泌为待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

李泌哪里肯接受。皇帝转向一旁韦见素等人,看了一周,却不问韦见素,对房琯道:“房相,你们说说,我大唐开国至今一百五十载,朝堂上可有穿紫衣却无官职之人?”

房琯道:“回陛下,向来是三品以上官员方可服紫。”

皇帝道:“就是嘛,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能不遵守?”

韦见素等人见皇帝竟用这样的办法逼李泌任职,都忍俊不禁,也劝李泌道:“陛下求贤若渴,先生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泌道:“我本山中闲人,过惯了惫懒闲散的日子,只因情势危急才来为陛下助阵,略尽绵力,实非为官之才。”

皇帝道:“我本有意拜先生为相,正因先生自有高志,不敢以此为难,才改了这行军长史。授此官职只为行事方便,渡过眼下难关为要。待两京克复、逆乱平定,自当满足先生归隐山林之志。”

韦见素等又纷纷相劝,李泌这才答应暂摄行军长史一职,接下圣旨。又请道:“陛下既然广纳贤才,臣也向陛下举荐一人。”

皇帝自然明白他要举荐谁,说:“先生举荐之人,我定仔细度量,请讲。”

李泌道:“原京兆少尹吉镇安,系臣同门师弟,与臣也相熟默契,臣请荐之为元帅府行军司马。”

皇帝对李泌一向是言听计从,这回却没有像往常般一口应承,瞟了一眼他身后的菡玉,缓缓道:“行军司马掌弼戎政,吉卿十余年来一直从文职,与武械几无接触,恐不相适。我听说吉卿长于文书,不如改判掌书记一职,掌朝觐、聘问、祈祝,都是吉卿擅长之属。”

元帅府行军司马仅次于行军长史,战时军械粮备都由司马掌管,如此军事要职,皇帝自然不肯让一个杨昭的旧属担任。但菡玉是李泌举荐,从司马一下落到掌书记,皇帝自己也觉得这个职位太低了,驳了李泌脸面,又道:“如今朝中文臣也不齐,吉卿正当年少力强,不如兼任礼部侍郎,不知吉卿可愿多出这一份力?”礼部掌礼仪、科举,眼下这兵荒马乱的,科举自然没法照常进行,礼仪也都从简,礼部侍郎听着响亮,也就是一个虚衔。

菡玉好半晌没回答,李泌回头看她,只见她面色极是冷淡,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方上前道:“臣自知鲁钝,难以推陈出新,熟练之事或可胜任,因此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免臣之疏漏损及陛下威仪。”

皇帝问:“哦?那吉卿熟练于哪个职务呢?”

菡玉本是出于一时意气,不想皇帝倒是真想给她一个名头显赫的官职。她愣了一愣,低下头去,恍惚便有些出神:“臣斗胆,请领……太常少卿。”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有些讶异。礼部毕竟是六部之一,不可或缺,这太常寺就完全是个摆设,可有可无了,何况她还只求少卿一直。皇帝迟疑道:“如今非常时期,太常卿尚未就位……”

菡玉又道:“臣也曾在太仆寺任职,太仆少卿亦属力所能及。”

周围几人全都转过头来看她。眼下虽不同往常,朝臣不齐,任命官员不如平常严格,但也不是随便她指名道姓地想挑什么就是什么的。李泌暗暗递给她一个眼色,她却只是垂目低首,对皇帝拜道:“臣自觉才智勇略有限,不敢妄言出外建功立业,只盼能以熟技为陛下稍解后顾之忧而已,望陛下成全。”

皇帝略有不悦,但看在李泌面上,她所求两个官职也确实无足轻重,便说:“吉卿既一心为国,勿须妄自菲薄,在元帅府亦可为先生助力。而今正值危难之际,予车骑俱同将士百官,不用天子銮舆旌仪,太仆寺无所司掌,且授卿太常少卿职罢。”

李泌菡玉拜谢。皇帝笑道:“现在元帅行军长史和掌书记都有了,元帅却还不知在哪里。恰逢三位宰相和先生都在,正好一并商议。”

先前太上皇与灵武消息不通,曾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命其率军东征。如今新帝即位,自然不能再担元帅职。房琯奏道:“兵马元帅向来授予皇子,陛下尚未立储,臣以为选皇子中善战者领军较为适当。”

皇帝道:“房卿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成年的皇子中,就数建宁王倓最擅长武艺,英勇善断,颇有才略,一路上也多亏得他挺身护卫,我才能安然脱离贼手。我有意命他为元帅,众卿以为如何?”

房琯点头称是。韦见素和崔涣先前见过建宁王,年轻英武,确有将帅之风,还曾得太上皇称赞,赏赐良弓宝剑,皇帝似乎也很赏识他的勇略,也都同意。只有李泌不言语,皇帝因问:“先生意下如何?”

李泌不答,另问:“不知陛下心中可有日后立储的人选?”

皇帝道:“当然是广平王俶。”

李泌道:“建宁王诚有元帅之才,领军必能建功立业,届时广平王岂不是要如周之吴太伯那样让位于弟?”

皇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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