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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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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仿若未闻,仍是不停。菡玉却明白杨昌明知他俩在屋里还来通报,定是事出紧急拖延不得,挣扎道:“你先见过宋舍人……”

这时杨昌又喊了一声:“相爷,宋舍人有要事相告,望相爷赐见!”

他这才停住,怒道:“叫他明天再来!”

杨昌还未回答,宋昱已经等不及了,抢道:“相爷,潼关有变!”

杨昭黑着脸坐起身,见菡玉大松一口气的模样,更加恼怒,欺身上来狠狠咬住她唇瓣。她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只能睁大眼瞪着他。他这才满意,放开她低声道:“你别得意得太早,我一会儿就回来,到时候叫你尝尝什么叫变本加厉。”

菡玉脸上滚烫,垂下眼去不敢看他。他转身出门,将房门虚掩上,就听宋昱嘈嘈切切地说了一通,杨昭冷笑道:“好个哥舒翰,我一再忍让,他真当我是怕了他了。把陛下今天下午那道圣旨连夜给他送过去,看他还敢不敢搞这些名堂!”

宋昱应下,又问:“那京师这边……”

杨昭道:“既然他们耐不住性子了,那我也只好奉陪。”低声对宋昱嘱咐了几句,宋昱领命而去。

他回到屋里,见菡玉正坐在榻边整理衣衫,笑道:“别穿了,反正也阻不了我片刻。”

菡玉忍着脸红,问:“相爷,潼关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安禄山还在洛阳做他的春秋大梦,用不着你担心。”他走近来坐到她身边,欲摁她肩膀,被她躲开,又问:“那陛下的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他懒懒道:“哦,陛下让哥舒翰出关收复陕洛,他一直不听,只好下道圣旨催催他了。”伸手去搂她,却被她一掌打开,啪的一声,分外响亮。

她脸色都变了:“你让哥舒将军领兵出潼关?”

他纠正:“不是我,是陛下。”

“陛下难道不是听了你唆使?”

他略有些不悦:“什么叫唆使,说得这么难听。”

菡玉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相爷,你和哥舒将军的私怨能否先放一边,眼下最要紧的安禄山。哥舒将军失了潼关险地优势,难敌安禄山精兵,潼关不保则长安危矣。相爷一定也不希望长安百万民众尽亡之幕再度上演。”

“我当然不希望,不过,前提是我得活得好好的。”他眉梢微挑,“要是我自己的命都没了,别人是死是活跟我还有何关系?”

她忍着怒意:“哥舒将军并不想要相爷的命。”

“他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敢。”他眼角露出鄙薄的冷意,“有人劝他上表请诛我这个奸相,他不肯;人家又劝他派兵把我劫到潼关杀了,他说那样就不是安禄山造反,而是他哥舒翰造反。他当然想要我的命,就像这满朝文武百官,想要我死的多了去了,只是没人敢出这个头。所以哥舒翰只敢帮着扯扯我的后腿,夺我的兵力、杀我的心腹,至于我这颗项上人头,还要等着别人来取。”

菡玉疑道:“别人?朝中除了哥舒将军,还有谁能和相爷一争高下?”

“正是因为争不过我,所以才要我死啊。”他笑睨着她,“玉儿,敢情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谋划着要我的命呢。”

她紧紧蹙起眉,犹豫半晌,缓缓说出一个名字:“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他笑容愈深:“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说说看,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含悲戚。“我还知道,潼关被叛军攻陷,长安危急,相爷建议陛下幸蜀,西行至金城县马嵬驿,将士饥疲愤怨,兵变暴乱,将相爷乱刀分尸,杨氏一门尽死乱兵刀下。”

三六·玉隙

“原来你初见我时说的‘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是这么回事。”他抬起头想了想,“但是时间不太对啊,你说我活不过四十岁,我现在都四十一了。”

“相爷!”

“不过论起周岁,确实还没满四十。”笑容中透出顽意,“玉儿,再过十日就是我四十周岁的生辰,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活过这个坎儿。”

菡玉气结:“我不是和你说玩笑!”

他摊摊手:“我也没和你说玩笑啊。”一手支起下巴,似是自言自语,“幸蜀……倒是跟我的后备计划不差。”

“相爷,逼哥舒将军出潼关,将京师拱手送给安禄山,让陛下弃宫阙寝陵西幸蜀地,这难道都是你一早就计划好的?”

他懒洋洋地觑着她:“也不算一早计划好,我这个人没远见卓识,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计划赶不上变化。而且,哥舒翰十几万大军还没跟安禄山一决高下,输赢还不好说呢,这可不是我能计划的。如果他争气打赢了,不就没我的事了?”

菡玉道:“你明知哥舒将军手下都是两京临时招募的新兵,根本无法和安禄山精锐之师匹敌,所仗不过是潼关天险,还硬要逼他出关送死?”

“那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

她反诘道:“难道今日换了相爷守潼关,就有本事打败安禄山了么?”

他笑道:“我当然也没这个本事,所以才落荒而逃,奔回自己老巢去窝着呀。”

菡玉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压住怒气,劝道:“相爷,你明知前路凶险,自己将会身首异处,还非要一意孤行?”

“玉儿,我被暴兵所杀,那是你所知的,现在还没有发生。你逆时而回,不就是为了让时势扭转么?不妨就从我这里开始。”

她蹙起眉:“但是……我回来十几年了,什么都没有变。我就怕……冥冥之中真有定数,是变不了的……”

“凡是事在人为,我可不信什么命数之说。而且,”他敛起笑容,“你以为大势走向,单凭你改变几件小事,就会因此扭转过来么?安禄山会造反,是因为世风淫靡,人不知自律,助长贪念野心;是因为官制兵制不严,让我这种奸佞小人有机可乘腐坏朝纲,令藩镇坐大尾大不掉下可犯上;是因为自贞观以来百年盛世,世事总维持一种形态之下,积弊渐深。可不是因为你少上了几道奏疏、少劝诫了陛下几句安禄山会造反。就算陛下杀了安禄山,也会有别的人野心勃勃不安于现状,或许是夫蒙灵查,或许是高仙芝,或许是你那师兄李光弼,甚至其他现在还不知名姓的人。”

菡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像我,你以为我不让哥舒翰出关、不离开京师、不到那个马嵬驿,我就能安然无恙了?只不过换一种死法而已,说不定还要早些。”

她讷讷道:“但至少可避开那一劫,不必被乱兵分尸而死。”

“乱兵?”他嘲讽地一笑,“玉儿,你就像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善民一般,实在太好唬弄蒙骗了。安禄山这么明目张胆的造反,打着讨伐我的旗号,他们居然也都信。暴乱,你也不看看暴乱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是禁军,是离陛下最近、陛下最信任的亲卫,全天下最训练有素的将士,如果他们都会自发暴乱,那天底下还有谁是全心效忠的?自古以来暴乱哗变的都是不服驯化的江湖之众,禁军只会兵变,不会暴乱。”

菡玉拧着眉头不语。他冷笑一声:“而兵变,向来都只是夺权的手段而已。”

菡玉闷闷的低着头,半晌方道:“相爷不是都计划好了么,早有准备,何必还要把整个长安城都搭进去呢。”

“这你不能怪我,得怪哥舒翰。本来我有杜乾运麾下一万军力,现在都被哥舒翰抽走了,就凭金吾卫和左右骁卫剩下的那几千人,京师这么大,我可应付不来,只好换到小一点的地方去。”

菡玉听他把京师存亡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只是他的游戏一般,不由心生恼怒:“相爷,长安可不是一座寻常的城池,它是大唐的京师,根基命脉所在,长安不保则大唐江山倾覆,社稷不存!”

他仍是懒洋洋的,不为所动:“玉儿,我说过了,若我自己性命不保,这天下叫唐还是叫燕、姓李还是姓安,都与我无关。江山倾覆……”他举起手,缓缓垂下,仿佛想见那山河崩塌沦陷的景象,“我和你本无缘分,全靠这江山倾覆成全,却只给开端不给结局。那就让它索性再倾覆一次,再成全我一次。”

她咬着牙,心里既感他情重,又恨他不恤苍生。

他坐直了身子,转过脸来看着她。“以前你曾问过我,在我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我还没有回答你。”

她闷声道:“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相爷自己的身家利益更重要的么?”

“你。”他缓缓道出,语声坚定,“玉儿,你最重要。”

她转过脸去,只见他面色肃然,全没有了刚刚的不羁之态,目光如水,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她竟然不敢正视,立刻又转回来,极力用平稳的语调说:“相爷会这么觉得,是因为菡玉还未与相爷的身家利益有过冲突,不需要相爷取舍轻重而已。”

“好罢,就当我现在还分不清孰轻孰重,你可以不信。不过我倒是可以肯定,在你心里,”他自嘲地一笑,“我定是那垫底的。如果让你在长安百万人中选一个送到安禄山刀下去,你定然选我——全长安的百姓也定然选我。”

她心中一痛。“相爷不是垫底的。”

他沉默地看着她。

“在菡玉心里,相爷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重要,但是,”她用力睁大眼,“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合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可以重要过他们去。”她用力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看着屋顶,“送到安禄山刀下的那个人,我宁可选自己。我没有那么大义无私,”再怎样隐忍,终究还是忍不住,硕大的泪珠扑落落地自眼中滚下,止也止不住,“我不要你死。”

他一见她落泪,心下立时软了,搂过她来连声道:“你别哭,我会活得好好的,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他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发,声音微痛,“所以我一定不能死。”

她胡乱摇着头:“如果为了我们的私利而让千千万万的人送了命,怎还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相爷,如果你心里真的看重菡玉,”她抬起头来,泪光盈盈,“能不能换一个办法,不要现在就逼哥舒将军出关。相爷那么多手段,一定有其他办法的。就当菡玉求你。”

他触到她期盼的目光,明知不该答应,还是忍不住脱口道:“好。”

她破涕为笑,想起自己还满脸是泪,连忙举袖去擦。他手指轻拂过她面上泪痕,叹道:“西行本来也只是后备计划,如果我先前的布置成功了,就不必走到那一步。玉儿,倘若我失败了,你还会不会再阻我?”

她低下头,问:“相爷有几分把握?”

“把握……五成对五成吧。”他举起受伤的左臂看了看,“早知道这剂药应该下得更猛一些。”

她问:“什么药?”话一出口便醒悟过来。难怪他会在这种紧要时候夸大伤势闭门不理朝事,难怪杜乾运刚被斩他就又遇刺。还有那刺客,既然是临时起意,刀上又怎么会有剧毒。他是脑子灵活,一转一个主意,根本不需要精心预谋,突发事件也能巧加利用。以前的杨慎矜、王鉷、李林甫,不都是如此被他害了?

她半晌没有言语,他催促道:“玉儿,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拧紧双眉,心中摇摆不定。他又道:“玉儿,这世上十足把握的事不多,总要冒一冒险。你只要我顺着你的意,却把风险都扔给我承担,这对我不公平。”

她咬一咬牙,点头道:“相爷愿意为菡玉退一步,菡玉已经很感激。如果相爷前策失败,我便不再置喙相爷下一步如何做。但相爷也需保证尽力而为。”

“后备都是不得已的下策,我当然也不希望坏到那种境地。”他转身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呼入杨宁,吩咐道:“去追上宋昱,让他先别急着发出。”杨宁应声而去,他又回头对菡玉道:“玉儿,你还得依我一件事。这几日你就呆在相府里,哪儿也别去,直到我那边有了结果。我不想你有危险。”

她想了想:“可是郭李二位大夫托付我代递奏表,明日朝上还需呈给陛下。”

“你给我,我帮你呈上去。”

她迟疑道:“大夫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

他皱起眉:“我难道还会私扣他们的表疏不成!”

菡玉犹豫片刻,还是把郭李二人的奏表给了他:“那就有劳相爷了。”

他接过去放到书案上,说:“很晚了,你刚赶了好几天路,一定累了,早点休息罢。隔壁那个小院,我一直给你留着,今晚就可以住。”

菡玉松了一口气,告辞出去。那间院子里还是小鹃在收拾,好久没见她,缠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菡玉又是风尘仆仆,花了好一阵功夫梳洗,到子时初刻方睡下。

大约是连日赶路实在疲累,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小鹃热情地张罗了一大桌吃食,菡玉不忍拂她好意,吃了不少。出门时已近中午,就看到杨宁在院门口守着,一见她便迎过来问:“少尹要出门么?”

她摇摇头,问:“相爷去上朝了?”

杨宁道:“是。”

“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杨宁回道:“相爷说了,今日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按时回来,少尹无需担心,但在家里等着他便可。”

她点点头,转身往花园里去,杨宁立即跟上。她回头道:“我去花园里走走,这里我熟得很,你去忙你的罢。”

杨宁道:“相爷嘱咐属下保护少尹安全,属下不敢懈怠。”

菡玉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杨宁道:“外头一切安稳。”

菡玉道:“既然外头都安安稳稳的,我在相府里还会有什么事,需要相爷把贴身护卫留下来寸步不离地保护?”

杨宁一滞,只说:“相爷如此安排必有道理,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内里原因少尹等相爷回来了问他便是。”

菡玉这时已明白了,说:“那我现在就去找相爷问个明白。”转身欲往门口走。

杨宁伸臂一拦:“少尹,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菡玉怒目而视,斥道:“杨宁,现在这天还没有变,我仍是陛下敕制任命的文部郎中、京兆少尹,就算是相爷本人也不能限制我行动,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家奴?”

杨宁眼角一动,垂下眼道:“少尹说的是,杨宁只是一个落了贱籍的小小家奴,只知遵从主人的命令。”

菡玉叹了口气:“杨宁,你也是忠良之后……”

杨宁打断她,重复道:“杨宁只是个卑贱家奴,唯主人之命是从,请少尹不要让做奴才的为难。”

菡玉道:“好,你是非要阻我了是不是?拔出你的剑来!”

杨宁低头道:“属下不想跟少尹动手。”

菡玉朗声喝道:“少废话,拔剑!”见杨宁不动,她跨上前一步。杨宁不由往后一退,她愈往前一步,伸手就去抽他腰间长剑。杨宁只犹豫了一瞬,剑已被她夺去,手起剑落,在自己手腕上割出一道血口来。

杨宁惊道:“少尹!”

菡玉道:“这样你就不必为难了。”将那剑当啷一声掷在地下,越过他大步向门口而去。

她无车无马,急匆匆赶到省院,正碰到京兆尹魏方进从武部出来,隔着一条走廊就招呼她道:“吉少尹,可找着你了。我听左相说你昨天就回来了,今日一早却没见你来府衙,还以为文部又派了事给你,分身无暇。”

菡玉耐住焦急,问:“大尹找下官何事?是否有任务编派?”

魏方进道:“今晨哥舒将军领兵东出潼关迎战,武部命京兆府及下辖诸县协同华阴郡转运被服粮草,事出紧急,人手有些紧张。少尹文部事务若不繁忙,就也来帮一把罢。”

菡玉堵着一口气,本要去质问杨昭,此时气愤稍平,心想这个时候再跟他争吵也无意义,还不如着手做事。便应道:“文部无事,但凭大尹差遣。”

魏方进扬扬手中牒文:“左相已经给了我开府库和沿路通行许可,咱们这就走罢。”

菡玉转身跟他回府衙,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唤道:“吉少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魏方进停住脚步,小声道:“少尹,右相叫你有事,我先走一步。”回身向杨昭拜了一拜,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杨昭便到了她身旁,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沉着脸道:“相爷以为我该在哪儿?被软禁在相府里等你所谓的结果么?”

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不想节外生枝。”

菡玉道:“相爷太抬举下官了,就凭下官的能耐,也只够被相爷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而已,哪能生什么枝节。”

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昨夜宋昱来报,就是我先前的计划失败了,我也没有其它选择。”

她想起他昨夜说的话,若是前策失败便启用西行之计,还诱她允诺不再插手。仔细推敲,竟没有一处假话,只不过她以为他的前策尚在进行中,还有一半成功的希望,其实已经结束了。她错在太过信任他,连他的计划是什么都没问就自己送进圈套里。“相爷没有骗我,是我疏率不查,被钻了空子。”

“玉儿……”

她不客气地打断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低头一拜,“相爷若没有其它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他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轻轻挣开:“相爷放心,下官既然承诺不再置喙相爷所作所为,就一定不会再管——我也管不了。下官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协助哥舒将军,若能不败,则万事皆安。这样相爷总不会觉得下官是在阻挠相爷大计罢?”

他凝视着她,幽幽道:“这个时候你还要走,你知不知道这一走,有可能就再也见不着我了?你不顾我的死活了?”

“相爷只顾着自己身家,前方潼关十余万将士的死活,相爷顾过么?相爷行事狠决果断,设计又步步是局,如此手段谁人能敌?”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前方,眼里隐有泪光闪动,“菡玉知道的也都告诉相爷了,该说的都说了,如果这样还不能再见相爷,那也是命该如此,缘分已尽,强求不得。”

三七·玉溃

菡玉协助魏方进转运被服粮草,车马辎重,途中又经过华阴郡中转,初六方抵达潼关。这时哥舒翰已领兵出潼关两日,正缓慢向东接近陕郡。陕郡有叛军将领崔乾祐驻扎,先前故意示以羸兵,哥舒翰不清楚他底细,不敢妄动,两日也只行进了不到百里。

大军全数出动,潼关只留了几千人驻守。魏方进将粮草被服交到潼关,潼关守军分不出人来运送,只得仍由京兆府发往前线。菡玉自告奋勇,先领一批物资前就大军。

初七下午,粮草送至灵宝西原官军驻地,此时崔乾祐的先锋也到了灵宝,两军相距不过十里,大战在即。菡玉求见哥舒翰,无奈哥舒翰因她是杨昭亲信,拒不接见,菡玉只得又返回潼关。

初八,官军与崔乾祐军会战。崔乾祐早有准备,南靠大山,北据黄河,占据狭道险地七十里,精兵埋伏其中,只出散兵一万于外。哥舒翰与田良丘乘船于黄河中观察敌情,只能看到黄河岸边暴露于外的散兵,人数远少于官军,便命大军前进。王思礼等率精兵五万在前,庞忠等率余下的部队在后,哥舒翰率三万人登上黄河北面高地指挥,亲自鸣鼓助威。

崔乾祐先出一万散兵,三五成群稀稀拉拉,不成阵势,交战片刻便败逃,将官军引入险隘狭道。既而伏兵起,叛军居高临下,以滚木石块击杀,王思礼所率前锋死伤惨重。

官军人数众多,狭道拥挤施展不开,多数士兵都被挤在自己队伍中,接触不到叛军。哥舒翰便以马拉毡车为前队冲击叛军,为后面的士卒开道。叛军抵挡不住冲势,向后败退。

午后东风骤起,崔乾祐将数十辆草车塞在毡车之前,纵火焚烧。风助火势,顿时大火熊熊烟雾蔽日,尽被东风吹到官军这边。官军被烟火熏得睁不开眼,敌我不分,妄自相杀。哥舒翰急令官军撤后,但见前方烟尘滚滚,不可视物,便命弓弩手自远处射击。持续到天黑,箭将射尽,烟雾散去,才知叛军已走。正待前行追击,背后忽然鼓噪声起,竟是崔乾祐麾下同罗精骑趁着烟火弥漫时绕过南山到了官军背后。官军被堵在狭道中,前后受敌,左是黄河,右是险山,阵脚大乱,于是被打得大败,或丢盔弃甲逃入山谷,或相互排挤坠入黄河中,嚣声振天。

王思礼所率前军是哥舒翰营中较为精锐善战的部队,后军则几乎全是新兵,见前军大败,不战自溃,纷纷败逃。黄河北岸的军队见南岸惨状,也跟着后逃。哥舒翰仅与麾下数百骑逃脱,自首阳山西面渡过黄河,进入潼关。潼关门外先前挖了三条深沟,都是宽两丈,深一丈,本是准备用来抵御叛军进攻。官军黑夜中溃逃,一片混乱,人马堕入沟中,须臾就将三道深沟填满,后面的人践踏而过。此战出兵十四万,最后逃入潼关的只有八千人。

崔乾祐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清晨天刚亮便来寇击潼关。潼关此时只剩一万多人,又刚刚大败,毫无斗志,只坚持了半日,潼关便被攻陷。

官军与叛军遭遇交战到潼关沦陷,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开战的消息刚传到皇帝耳朵里,那边潼关已经失守,京师犹不知觉。

菡玉一直在转运途中,也不知晓潼关战况。初十这日早上,她仍像前几天一样转运粮草,从华阴郡郑县出发,半下午时抵达关西驿,准备稍事休息再往潼关,却发现驿站里都是哥舒翰的部下,才知道潼关已经失陷。

菡玉前去求见,想起之前哥舒翰屡次把自己拒之门外,掏出一块腰牌来递给守卫:“请将此物呈给副元帅,就说京兆少尹吉镇安转运粮草至此,请副帅赐见。”

那腰牌并无特殊之处,只中间印着一个“郭”字。守卫看了看,便进去通报哥舒翰。片刻之后即来回复,召她入见。

菡玉步入驿中,哥舒翰正在中庭急躁地来回踱步,立即迎上来,急问:“吉少尹,你怎会有这面腰牌?”他连吃败仗,仓皇逃离潼关,头盔都已丢落,露出满头华发,全没了往日威风。

菡玉回道:“下官前几月一直在河北常山、赵郡、博陵等地,日前刚回京师献捷上表。这面腰牌是郭大夫所赠的信物。”

哥舒翰道:“不知少尹能否借我腰牌一用,并修书一封,请郭李二位大夫回军救京畿。”

菡玉道:“下官正有此意。”

哥舒翰战败溃逃,身边哪有笔墨,还是借了菡玉记录转运物资的纸笔,给郭李二人写了一封信,与郭子仪腰牌一起即刻快马送往常山。

菡玉又问:“不知副帅接下来如何打算?”

哥舒翰叹道:“我以二十万众一战弃之,潼关失落,令京师蒙险,辜负朝廷重托,只待回去向陛下请罪,一死谢天下矣。”

菡玉道:“副帅既有死志,不如背水一战,若能夺回潼关,保住京师、陛下安全,不是好过引颈一死?”

哥舒翰道:“如今我只剩千余兵力,崔乾祐却有数万精兵驻关,怎能夺回潼关?”

菡玉道:“潼关为京师屏障,面东而立,东面坚固难攻,西面却疏于防范。叛军新入关,还不熟潼关守备,副帅却是了如指掌。至于兵马,两军交战不过一日,死伤有限,官军多是失散各处。副帅不如张榜召集散兵,集结成众,或可与崔乾祐一战。”

哥舒翰想了想,抚掌道:“也罢!就算再败,也不会比现今更差。”口述一道榜文,让菡玉与几名录事分抄了多份,张贴到驿外各处去。

菡玉张贴完毕,入驿内向哥舒翰报备,想建议他派人在附近广发榜文。正说了一半,蕃将火拔归仁忽然闯进来,对哥舒翰道:“贼兵来了,副帅请快上马!”

哥舒翰不疑有他,立即上马出驿。到了驿站外,只见火拔归仁手下的百余名骑兵将驿站团团围住,四周安寂,根本没有叛军的影子。哥舒翰策马前行,那百余骑却不走,反而向他围拢过来。哥舒翰皱起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火拔归仁在他马前跪下,叩首道:“副帅,潼关一战,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眼看京师就要不保,比当日封常清失落东都更严重。陛下是如何对待败军之将,高封二人下场,副帅也都看到了。往西必死,不如东去。”

哥舒翰斥道:“你竟要我去投降安禄山?”不肯答应,想要下马。火拔归仁霍然而起,一把揪住他的马辔头,旁边的人一拥而上,用麻绳将哥舒翰捆在了马背上。

哥舒翰大怒,喝道:“火拔归仁,你想造反吗?快放我下来!”

火拔归仁向他一抱拳:“副帅,末将也是不想您丧命,得罪了。”其余将领有不愿意归降的,都被火拔归仁手下绑缚。

菡玉和京兆府众衙役也被火拔归仁擒住,想把他们一同执送敌军。哥舒翰在马上制止道:“京兆府吏与此何干?执之降贼也无益处,不要为难!”

火拔归仁犹豫了一下,吩咐下属将京兆府众人分别捆绑于驿内各屋梁柱上,布条束口令他们不得叫喊,又把哥舒翰张贴的招兵榜文全撕了,一行人押着哥舒翰及众将领往东投叛军而去。

捆绑的军士下手极重,菡玉被反绑在柱子上,挣得双手手腕都磨破了一层皮,那麻绳绳结还是一动不动。同屋里还有其他人,她又不能现出原形来脱困。到半夜时终于把勒在口中的布条挣脱了,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心想其他转运粮草的京兆府吏必会经过关西驿,总能获救,便不再白费力气叫喊,静等救援。

却不知京兆尹魏方进已停止转运。初九时崔乾祐率兵寇关,哥舒翰曾派部下入朝告急,却不曾说昨日战败之状,皇帝也没有放在心上。入夜,平安烽火不至,皇帝方觉情势不妙。

第二日,皇帝召宰相入宫商议,杨昭趁机倡幸蜀之策。自安禄山反叛以来,他就一直命剑南节度副使崔圆暗中储资,以备危急时投之。此时潼关失利,北面朔方兵大半被郭子仪带到河北,东面是叛军,西北陇右道路途遥远,又都是藩将管辖,也只有西南面的剑南可去。皇帝有意西幸,又舍不下长安基业,一时还没有拿定主意。

皇帝又召集百官,问应敌策略,群臣皆唯唯不对。潼关既破,哥舒翰兵败,朝廷还拿什么去和安禄山对抗,任谁也给不出办法来。杨昭又使韩国、虢国夫人入宫,与贵妃一起劝说皇帝入蜀。

此时大家都明白李唐皇室是大势已去,安禄山铁骑即将踏破西京大门,长安安宁之日不久了。百姓奔走逃难,东西两市店铺纷纷关门,市井萧条。朝中官员也是自顾不暇,许多人官职也不要了,悄悄亡匿。

十二日,百官上朝的不足十之一二。皇帝登上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制书说要御驾亲征讨伐安禄山,哪里还有人信。朝后,任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崔光远擢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又将宫门钥匙交给宦官边令诚掌管。当天皇帝便移仗禁苑最北面的大明宫内,外人不知其所为。

菡玉等人被绑在关西驿内,十一日一整天也没人从驿旁经过。到十二日早上,众人已经连续被缚二十个时辰,滴水未进,又动弹不得,体质虚弱的人开始陷入昏迷。菡玉四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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