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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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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早忘了先前不快,喜不自禁,跑过去握住青年的手,连声道:“大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怪不得我回衡山时没看到你,原来是到京城来了!”

“京兆本是故土,在山中多年,也该回来探一探父母大人了。”青年轻抚她肩膀,“我知道你爱吃豆沙馅的油锤,定然不会放过锦贤记,一早就在此候着,果然等到了你。”

菡玉略觉羞赧,转而道:“大哥,京师既是你故乡,父母在堂,就别再回去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社稷垂危,大哥胸有经天纬地之韬略,正是朝廷所需……”

青年笑道:“我不过是个修道的方士,看相算命、画符驱邪还差不多,哪来什么韬略。回家这些日子,游手好闲不事生产,都被宗亲嫌弃了。这不,才出来摆个小摊,卖些神物画像,聊济衣食。”

菡玉急得一跺脚:“大哥!怎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青年已忍俊不禁地大笑,惹得她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记着你说的,来接小玉的,还须回衡山去。”青年止住笑,摸了摸她的手臂,“玉儿,你这次回去,师父已经修书告诉我了。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不适应这新的……”

“原先的用太久,还不如新的自如呢!”她张开双臂转了一个圈,“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颇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没事就好。玉儿,你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至于要回衡山去更换?”

菡玉笑容一顿,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杨昭。他却是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走近来扬声道:“玉儿,这位是你的故交?怎不引见一下呢?只顾着叙旧,就把我抛到一边了?”刻意将“玉儿”二字抬高,叫得亲昵,存心要那青年听见。

菡玉方才还对他十分冷淡,此时略有些不自在,打起精神道:“这是我大师兄,也是我结义兄长。当初我在山中学艺,多得大哥指点。大哥不仅道术谋略远胜于我,更有治国平天下之智……”

还未说完,已被青年打断。他微一点头,神色淡定,仿佛只是行遇路人。“在下李泌。”

杨昭扬手道:“京兆李长源,幼以才敏著闻,陛下使与太子游,太子亦谓为先生,我也早有耳闻,原以为必是年长前辈,谁知竟如此年少,你们兄妹二人倒是相像。幸会幸会!”说罢,两眼便瞬也不瞬地盯着菡玉。

菡玉硬起头皮,指着他对李泌道:“此乃当朝右相。”

“就这样?”他挑高眉毛,“玉儿,你介绍你兄长予我认识,说得滔滔不绝,怎么说起我就只‘当朝右相’这四个字?你不觉得不够详尽么?”

菡玉脱口喊道:“相爷!”心中略感忐忑,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泌,见他神色无异,浅笑悠然,才略微放心。

李泌道:“玉儿她脾性直率,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相爷海涵。”

杨昭道:“她什么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李泌道:“这些年玉儿独自在京师,幸得相爷照拂,我这做大哥的反倒不能陪伴左右照顾。在此谢过相爷了。”

杨昭道:“哪里,我照顾她本就应当,是我该谢大哥才是。要不是早年得大哥收容抚育、悉心教诲,玉儿幼失怙恃,弱质女子,也不会跻身庙堂,有今日之位。”转头又对菡玉道:“玉儿,看来你我能相遇相识,还多亏了大哥成全。”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十分热络。

菡玉觉着气氛有些诡异,讪讪一笑:“可惜我连大哥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否则何至于碌碌如此。若我有大哥一半才学,也不会入朝十年一事无成、令社稷蒙难了。”

杨昭只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接她的话,菡玉只得明说:“朝中多是我这等庸碌之辈,贤才良士如大哥却埋没山林。酒香也怕巷深,良驹亦须伯乐慧眼识之。相爷……”

他这才接道:“朝廷求贤若渴,像大哥这般人才正是急需。大哥幼时便闻名京师,得陛下赏识,欲授官爵,大哥辞而不受,仍与太子为布衣交,情谊匪浅。上有陛下,前有太子,我若强充这个伯乐,还怕大哥看不上呢。”

菡玉气得够呛,回头对李泌道:“大哥,我们到后面去。分别这么久,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呢。”

杨昭道:“玉儿,这会儿灯市正当热闹,你不去看么?错过了这时候,后头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菡玉恼道:“相爷有兴致,自个儿……”说了一半,被李泌按住:“玉儿,你是与相爷同来夜游的罢?佳节良宵,怎可错过。况且此处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不便交谈。改日我再去找你,好好叙一叙旧。玉儿,这是我照着以前你说的样子做的莲花灯,不知合不合你的意。”他举起画笔,将未完成的最后一片花瓣染上颜色。

菡玉十分不情愿,李泌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她忿忿地瞅一眼杨昭,告诉李泌自己住址,去接他手里的莲花灯。

“玉儿,我来替你拿。”她刚抓住花灯提手,杨昭便伸手过来,合上她手背。她一缩手,那花灯就落入他手中。

“不敢劳烦相爷,我自己拿就好。”她恼怒道,又不敢去他手里抢。

杨昭微笑道:“你不是说身着男装还学女子拎花灯在手会叫人笑话么?我不怕人笑话,我来帮你拿。”

菡玉被他反将一军,吃个哑巴亏,只得任他拿了花灯。二人辞别李泌,转回大街上。转弯处人多拥挤,杨昭缓步慢行,后面有人性急,从他身侧越过时撞了他一下,把那花灯撞飞出去。灯中蜡烛歪斜倾倒,引燃了糊灯的纱纸。

菡玉连忙冲过去捡,被他拉住,晚了一步,火苗已经燎了上来。

“可惜了,”他摇头啧啧叹道,“这么精巧的花灯,还是你大哥亲手所制。”

火烧得并不快,菡玉想上去救火,胳膊却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她急得回头去掰他的手:“你放开!”

她的指甲掐痛了他,他隐忍怒气:“不就是一盏灯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是大哥送我的!”

“他送你的你就这么在乎,我送你的你却不屑一顾,你到底是在乎灯,还是在乎人?”

她被他眼中怒意震住,忽然间明白了他处处与李泌为难的原因,既讶异又有几分尴尬:“相爷,他是我大哥呀!你莫要……再像对我爹那样……”

“你爹是你亲爹,这个大哥算什么?他姓李,你姓吉,这是哪门子的大哥?”

菡玉无奈道:“我与大哥同门学艺,情同手足,这才结为金兰,我们俩确确实实是兄妹之谊。”

他嗤道:“兄妹之谊,哼!男女之间哪来什么兄妹之谊!”

“相爷要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她垂下头,“至少我对大哥从来只有敬慕,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这句话噎在他喉口,像一根扎进肉中的鱼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初听李泌自报姓名,他心中确实有过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不是姓卓。

“玉儿,”他艰难地开口,“是我不好,我太多心了。我只是看不过你对他那么亲近,在他面前那么随意率性,与我所见判若两人。那时候你才像一个女子,会撒娇,会害羞,喜怒形之于色,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你此种模样。”他盯着她的眼,眉间有淡淡的愁绪,“玉儿,我是嫉妒他呢。”

菡玉捡起那盏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莲花灯,勉力笑道:“相爷,灯市正喧,再不走可就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不等他答话,自顾低着头往前走去。

“玉儿,”他无奈轻叹,“你为何总走得这样快?我一直在后头追着,却总也追不上。何时你才肯停下来,回一回头?”

她一定听见了,步子略一迟滞,但立即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更加快了步伐,唯恐真被他追上似的,急急忙忙混入人潮中去了。

三一·玉去

年初郭子仪荐李光弼东出井陉,救助河北,到正月底就有捷闻传来,道是井陉清肃,东行顺畅,下月中即可抵达河北临危郡县。河东与河北有太行山相隔,山势连绵高峻难越,古人谓仅有八处相通微径,称为太行八陉。井陉是其中第五陉,出口即达常山,直指饶阳,是朔方往救河北临危郡县最近、叛军最少的通路。井陉山险路狭,最窄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安禄山只派养子安忠志屯军土门,井陉中险要处有少量驻军把守。李光弼领蕃汉步骑兵万余人、太原弩手三千人入井陉,一路畅行。

这时节只要不吃败仗就算是有功,朝廷都要授官晋爵,把原归安禄山旗下的那些空头官衔一个一个授出去,一来好歹也算是褒奖了,二来也表一表平定叛乱收复失地的决心。二月丙戌,又加李光弼为魏郡太守、河北道采访使。

傍晚时菡玉从兴庆宫出来,又迎面撞见杨昭。最近她似乎只要一出京兆府衙,总会不期然地和他“偶遇”,今日特意打听了他有事在身才偷偷来兴庆宫请旨,没想到还是被他逮着,心里暗叫不好。

他笑吟吟地走近来:“菡玉,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刚见完陛下出来?你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府衙里,是什么大事把你请出来了?”

菡玉心虚,听他的话便觉得句句有刺,犹豫着是该主动托出还是等着他兴师问罪,一时没有言语。

他见她不理睬,又道:“我倒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又加封河北道采访使、魏郡太守,制书已下,大约明日朝上便会通告百官了。”

菡玉更加笃定他是问罪来的,看他笑容满面,一点都瞧不出要发怒的样子,吃不透他到底要怎生耍弄她,不如自己认了干脆。她摸了摸袖中那纸任命制书,刚要取出,他突然问:“李光弼是你另一个师兄,是不是?”

菡玉道:“你怎么知道?”手里的制书也停住没有拿出来。

“你自己提过的。”见她疑惑,又补充:“那年杨慎矜案时,在大理寺牢中。”

菡玉这才忆起。她是提过,只不过是向身陷牢狱的王忠嗣谈起的,不想这么点小事也会传到他耳朵里,还一直记着。那么早……

杨昭凑近她,放低了声音:“玉儿,我欠你大师兄的那份,在你二师兄身上补回来了,你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罢?”

原来二师兄加官进爵是他出的主意。菡玉讷讷道:“我哪有生气。”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以为自己尚不知道此事。

“听你的语气就知道还在赌气。这次就当我将功折罪,你要是还不满意,回头我立刻给你大哥安排一个职务,你说哪个……”

“不必了,”菡玉打断他,“大哥已经回衡山去了。”

“玉儿,”他盯着她不放,“你到底在气我什么?自打你回来之后,好像换变了个人似的,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看,以前你对我可没这么挑剔。”

菡玉怕再与他纠缠下去又要横身枝节,夜长梦多。“那是因为……”话未出口,脸倒忍不住红了,更兼心虚歉疚,头深深地低垂下去,不敢看他,“你明知道……”

他笑了出来:“好好,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勉强说了。”

菡玉的头几乎垂到胸前:“相爷,你还要进宫去见陛下罢?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回去再说……”心下又羞又愧,恨不得夺路而逃。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那我回头再去找你。”

她轻轻点一点头,他的手一挪走,便立刻转身逃也似的飞快跑开,那模样只能用落荒而逃四字形容。他以为她是脸皮薄害羞,只顾着高兴,不疑有它。

菡玉满心惴惴,不敢想象他听到她自请前往河北宣旨时会是什么反应。一直到第二日黄昏时到达长安以北四五百里开外的延州,仍无追兵赶及,才确认自己是逃过一劫,不会被他半途截回去了。

此去河北,因东面潼关外就是叛军阵营,须先往北再往东,取道太原,随李光弼行军路线,经井陉而至河北。一路兜兜转转,除了第一日急行五百里,后头都走得较慢,用了十多日方出井陉,追及李光弼大军。

万余人的大军尚未扎营完毕,就见旌旗林立,兵马肃然,远看只见灰茫茫的一片,绵延数里,不见首尾。触目而及是玄铁战衣连成的浩瀚黑海,仿佛日光也被吸入,只余肃杀的黑沉。

李光弼见朝廷派来宣旨的竟是菡玉,大吃一惊,匆匆接下委任状,便急忙遣退左右,问道:“菡玉,你怎么不在京师好好呆着,跑来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朝廷没人了吗,要京兆少尹出来送信?就带那么几个护从,路上随便碰一支散兵游寇都能叫你没命!”

“那我运气还真是好,一路上连叛军的影子都没见着。”菡玉笑道,“我是听说师兄自己带兵打仗了,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投奔,死乞白赖才从陛下那里求到了这份送信的差使呢。”

“你放着安安稳稳的京官不做,跑来跟着我打仗?”李光弼抓起她的手握了握,再指指自己满手的硬茧,“瞧你这几年官儿当的,养得一身细皮嫩肉,手上一个老茧都不见。你说说,你都多久没舞刀弄棍了?”

这个二师兄呀,过了这么多年,还像当初一样爱笑话她,亏得他治军如此严厉,在将士们面前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菡玉玩笑道:“我也想在京城过太平日子呀,不必提心吊胆打打杀杀。可这不是混不下去了吗,只好来投奔师兄,求师兄照顾着点小……小弟,给口饭吃。”

李光弼收起玩笑心思,正色道:“菡玉,你在京师出了什么事,让你呆不下去了?是不是你的身份……”

“没有,只是……只是这些年碌碌无为,什么也没做成,虚掷了十年光阴。”她脸上笑容淡去,“师兄,也许当年我应该听你的,不该入朝。”

李光弼道:“我那时也是年少不更事,想得太简单。不过菡玉,你的确不适合去朝堂上趟那浑水,还不如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菡玉遂笑道:“所以我这不是逃出来了么。师兄,现在外头乱得很,史思明一听你出了井陉关,定会立刻来袭,我可不敢这时候出去送死,没法回去向朝廷复命了。先在师兄这里避一阵子,师兄可要多多担待着些。”

李光弼弹一指她的脑门:“在京城当过官就是不一样啊,都学会油嘴滑舌了。你文武双全样样精通,军中正缺这样的人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什么样样精通,师兄想说的是样样稀松罢?”他们师兄妹三人,李泌尚文,李光弼崇武,菡玉两样都学了点,哪一样也不拿手,都是半吊子。

李光弼忍笑道:“哪里,师兄是真心夸奖你。你跟着大师兄读过那么多书,又在朝中当了十年官,智计自然比我们这些武人强上许多;但又不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谋士,危机时刻都无法自保,只会拖人后腿。你说,可不就是文武全才!”

菡玉不服气道:“我虽然文才武功都不如人,但有一点却是无人能比。”

“哦?我怎不知道你还有这等长处?”

“我不怕死!”她学着男人的模样拍拍胸口,“师兄,以后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只管派我去!”

“好……好兄弟!”李光弼轻捶她一拳,“你有这等异能,又有无畏之心,定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菡玉心中也生出几分豪情来,积压胸臆的闷气一扫而空。二人携手坐下,忆起当初同门学艺的日子,谈到分别之后种种际遇,都是感慨万千。菡玉叹道:“师兄,如今你可是得偿所愿了。”

李光弼大笑:“区区几个官职,不过是虚名而已!等拿下范阳、取得安禄山项上人头时,才算得偿所愿!”

菡玉也颇是激动:“等师兄拿下范阳,小弟帮你扛旗,插上城楼!”

“好,一言为定!”李光弼抚掌笑道,“要把官军大旗插上范阳城楼,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办到的,还须从长计议。眼下师兄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军的旗帜,插上饶阳城楼?”

菡玉道:“师兄,可不可以放小弟一马,先别出这么难的题,小弟答不上来啊。”

李光弼道:“那你说说,给个什么难度的你能答上来?”

菡玉不答,只道:“小弟赶了十多天的路,现在最想有个歇脚的地方,好好睡上两天。师兄远道而来,行军半月,想必也都有小弟这样的念头。”

李光弼道:“我一个人好说,幕天席地,随便卷个毯子一铺也能呼呼大睡。但我旗下一万多将士,可不能让他们也跟我一样睡露天觉。”

菡玉道:“一万多人,至少也得常山这样的大镇才容得下呀。”

李光弼来了兴致:“你想拿下常山?这题挑得也不算容易啊。史思明虽有两万大军,但只是围在饶阳城外,无处可守;常山经前太守颜杲卿加持,城坚池固,安思义率胡军驻守,另有团练兵三千余人,合起来也有五千之众。我军要攻常山,一时半刻也难攻克,史思明离此地不过二百里,援军一日可达,届时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菡玉仍不正面作答,反问道:“史思明若来救常山,不正好解了饶阳之围?”

李光弼挑眉问道:“听你语气,似乎拿下常山已是成竹在胸。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办法能速克常山?”

菡玉笑道:“其实小弟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话未说完,帐外报说有常山来使求见。李光弼略感诧异,看了一眼菡玉,她向外挥手一指:“这不,办法就来了。”

来使被侍卫引入帐中,竟是一名武将,身着唐军战袍,进帐便对李光弼下拜,全是下属礼节。原来这常山五千驻军中,三千多团练兵都是颜杲卿旧部,此次听说官军东出井陉,不等李光弼率军前去攻打,便自发起义杀死胡兵,将守城叛军将领安思义绑缚,开城出降。

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常山,李光弼自然喜出望外,连忙扶起常山来使,抚慰一番,问道:“安思义现在何处?”

来使道:“末将已将他绑至行营外,等候大夫发落!”

李光弼命他将安思义带进营来,一面密令下属前往常山打探究竟,回头对菡玉道:“菡玉,你真是神通,怎么能料到常山必会出降?”

菡玉道:“颜太守忠节不屈,其部下都是忠勇之辈,因城破不得不投降叛军,但都心向朝廷。颜太守被缚东京,死于安禄山之手,常山将士更是恨叛军入骨。若非孤立无援、力量悬殊,早为颜太守报仇了。这次见朝廷大军抵达,自然更无归顺叛军之心。”心中却想: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当然料得准。当初小玉刚被师父收容时,从长安前往衡山,师父便顺道带她来了一趟常山,见一见这位二师兄,因此知道常山不战而克之事。

李光弼道:“我本也打算策反城中将士来个里应外合,没想到还未动作,城门已开了。此次东行比我预计的要顺利许多呀。”

菡玉道:“轻敌自大可不像师兄的作风。”

李光弼道:“我身担大任,一路未尝败绩,当然会自大轻敌,这时候就显出你们这些军师谋士的作用啦!”

菡玉忍住笑,叹气道:“想要投笔从戎还真不容易,过了一关又是一关。师兄想考我只管直说,军师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敢当。”

李光弼遂道:“占据常山只是开始,接下来要对付史思明两万大军才是重头。我一路尚未与安禄山精锐直面交锋,甚无把握。”

菡玉道:“要说史思明底细,小弟常居京城,又是文官,比师兄所知更少。师兄这个问题,不该问我。”

李光弼问:“那该问谁?”

菡玉道:“眼下正有一人,对敌军、对史思明了如指掌。”

“安思义?”李光弼扬起眉,“你也说颜太守旧部欲为太守报仇,常山初陷时胡虏曾纵兵杀万余人,血流满城。不杀安思义,如何平众怒?”

菡玉道:“众将士若是愤怒难平,起义时便可将安思义杀了,何至于留他到现在。杀颜太守者安禄山,纵兵屠戮者史思明,安思义不过是史思明部下小小偏将,无足轻重,杀了他也难以平愤,疏无益处。若他能协助我军,数史思明之长短,则大有裨益。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李光弼沉思片刻,点一点头:“且看他如何说法。”

不多时安思义带到,五花大绑推进帐来。他倒也不倔强,别人压他跪下,他便乖乖跪着,只是不言语。

李光弼缓缓道:“安思义,你助贼为孽,谋逆犯上,可知其罪当诛?”

安思义觉察出他语中和缓之意,神色微动,但仍不说话。

李光弼又道:“你久经沙场,跟随史思明多年,看我这些部下,能敌思明否?”

安思义想了片刻,回道:“大夫兵马远来疲弊,猝遇强敌,恐怕难以抵挡。”

李光弼问:“那你说该如何才好?”

安思义又不说话了。李光弼便道:“若你的计策可取,当不杀你。”

安思义这才回答:“大夫不如率军驻入常山城内,早为御备,先作部署,然后出兵。胡骑虽然精锐,但心浮气躁难以持久,一旦失利便会气丧心离,于时乃可图。史思明现在饶阳,距此不到二百里,昨晚求援羽书已发,估计先锋明晨必至,大军继之,不可不留意。”

李光弼问:“该留意些什么?”

安思义道:“史思明用兵诡谲,此时我也难以预料,只能警示大夫务必小心。”不肯全盘托出,唯恐李光弼言而无信。

李光弼笑道:“多谢将军提醒,明日兵临城下,还要将军多多献策。若能击退思明保住常山,定会为将军记上一功,将功折罪。”下座来为安思义松绑,着人看护。另与颜杲卿旧部会面,商讨移军入城。

三二·玉御

史思明闻说常山失守,果然立解饶阳之围,来救常山。次日天还未亮,先锋已至。

菡玉一路奔波,疲惫不堪,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光弼从被窝里揪出来:“史思明来了,快起来,把这个穿上。”将手里东西扔她身上。

菡玉坐起一看,是一套精铁盔甲,精细致密。“我不需要这个,还是给其他将士用罢。师兄给我刀枪弓箭即可。”

“你是想被刺成马蜂窝还生龙活虎地站在城头上,把史思明吓跑么?”李光弼揶揄道,将手中长剑扔给她,“刀剑无眼,一会儿我不能时时顾着你,自己小心。”

“师兄!”菡玉叫住他,“你也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决不会倒在史思明前头!”他朗声应道,阔步走出门外。

菡玉匆忙起身,持剑而出,一边跑一边穿上盔甲。街上都是赴战的士兵,弓弩手去城楼,步骑往城门,步声隆隆,疾而不乱,有条不紊,都是昨日已经部署好的。不到一刻钟,一万多人便尽数各就各位,准备迎战。

菡玉赶往城头,正碰上侍卫押着安思义也向城楼去。安思义仍穿着昨日那件胡服便装,无甲遮声,步子有些迟滞,犹疑着不想上城楼。

菡玉喊道:“安将军留步!”追上安思义,把自己穿了一半的盔甲脱下来递给他,“城头露于敌人弓箭之下,将军这身胡服太过惹眼,还请穿上盔甲,以策安全。”

安思义岂不知自己一上城楼,要是被史思明看见,定会一箭将他射死。他接过菡玉脱下的盔甲,也看出这件质地非同一般,一时神色交杂难言:“那吉少尹你……”

菡玉道:“我再去领一件便可。”又对侍卫道:“保护好将军。”

安思义垂下头:“那就多谢少尹了。”迅速穿好盔甲,和侍卫一同上了城楼。

菡玉回头奔向营房,正好在街角捡着一件丢弃的破旧玄铁盔甲,大概是路过的士兵临时发现破损丢下的。她也不以为意,胡乱套上,赶往城楼。

天色尚暗,远处的兵马都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只有渐近的轰鸣昭示着叛军铁骑正直逼城下。城头上没有点灯,脚下的城楼微微颤动,角楼屋顶上簌簌地落下几撮泥灰来,微光中只见弓弩手张弓搭箭,弓弦紧绷,人却岿然不动。

李光弼正在和安思义低声商谈,看见菡玉走近来,瞪了她的破盔甲一眼。菡玉低头一看,胸前的铁片挂下来好大一块,连忙拢起塞在衣襟里。

只听安思义道:“听这声响,来的都是骑兵,至少也有一万余骑。史思明善用骑兵,他一定也在其中,这批就是主力了。步兵另有一万人,随后而至,大约要到午后方能抵达。大夫麾下长途跋涉,元气尚未恢复,恐怕难挡这两万多精兵。”

李光弼问:“将军有何应对之计?”

安思义道:“史思明带一万骑兵,大夫有步骑、弓弩手、常山团练兵合计一万五千余众,目前大夫实力略胜一筹。骑兵虽悍,在城前却失其冲劲,难以转圜,反不如步兵灵便。应趁此机会先予迎头痛击,挫其锐气,万不可让思明占得主动。”

李光弼点头:“好,那就先以步兵出城迎战。”

菡玉上前一步,抱拳道:“师兄,小弟愿接此任,请兵出战!”

李光弼瞥她一眼:“就凭你这身丁零当啷掉铁片的盔甲?”

菡玉一窘,旁边安思义则不自在地低下头。李光弼命裨将张奉璋点步兵五千,出东门迎敌。

史思明自西而来,逼近城下,蹄声清晰可闻,隐约可见攒动的马头。常山城门狭窄,张奉璋领的五千步兵刚出半数,史思明骑兵先锋已到门前。张奉璋初时得利,攻马下盘,放倒一片,但马尸堆积,加上后面愈来愈多的敌骑涌上,死命堵住城门,反而被困在门前弹丸之地,出不了城去。

见步兵不能克敌,安思义又献策,可以机弩逼敌后撤。李光弼便命五百弓箭手于城墙上一齐放箭,矢落如雨,围堵于城门前的叛军不能抵挡飞矢,不得不离开城门后退,东门暂时得以保全。

见叛军退远,李光弼立即撤下弓箭手,换上射程较远的弩机手,一千人分为四队,轮流发射,箭矢不停,令叛军无法接近城下。叛军多次以骑兵来袭,都被弩机手击退。

史思明来势汹汹,首攻受挫,果然如安思义所说,气焰大落。从寅时一直打到辰时,两个多时辰,常山城墙岿然不动,叛军却死伤惨重,只得收军退于道北,等候步兵支援。

常山守军几乎无甚伤亡,只是箭矢耗费将尽,无以为继。好在史思明首战无功而返有所顾忌,一时未再来强攻。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李光弼巡视城楼,眺望远处隐约的敌军旌旗,“胡兵骁勇精锐,人数倍于我军,我们这样硬碰硬的打法,到后面肯定要吃亏。”

安思义跟在他身后道:“史思明上来碰个大钉子,接下来肯定会改换战术,不再强行攻城,白白耗费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此次暂退,必是等步兵来援,届时他合步骑共两万余人,便可将这常山城围个水泄不通,大夫可要早做准备。”

李光弼叹道:“以我现在的人马想要败退史思明,几无可能。只能加强守御,做好围城的准备了。”转头问菡玉:“昨夜你派人清点了城中存粮,大概能用多久?”

菡玉回道:“颜太守任期仓廪充实,百姓富足,存粮足够支撑到下半年秋收,不成问题。但是原来常山并无多少骑兵,只怕草料要先告罄。”

李光弼道:“史思明强便强在骑兵,我们若无草料供养马匹与之对抗,岂不是只能一直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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