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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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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风景秀丽,有温泉,冬日也温暖如春,因而于开元二十一年在此建温泉行宫。每年冬季十月,皇帝都要来此地越冬,年前才回长安。有时正月气候尚寒,甚至会在温泉宫过年。

这日皇帝方驾幸温泉宫,诸王、后妃、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大小官员大半相随。杨昭领金吾卫护驾开道,一路平安,百姓夹道,皇帝龙心大悦,当日即赐宴温泉畔,以飨群臣。参宴者足有数百人,上水陆珍货数千盘,玉液佳酿随便取用,席间有让皇帝开心展颜的,更多赏赐。用费无以计数,真可谓一场豪宴。

明皇初即位时,年仅廿八,励精图治,刻厉节俭,曾令销毁乘舆服御金银器玩以供军国之用,撤销皇家贵戚专用的织锦坊,命后妃以下不得服珠玉锦绣,以正奢靡风气。然人之立事,常锐始而工于初,至其半则怠,及末,已散漫不振。明皇开元年号历二十九载,海内承平,盛赛贞观,皇帝志满意骄,宠佞臣,好声色,消费日增,早年节俭之风消失殆尽。

内侍高力士侍于皇帝身侧,见此豪奢场面,不禁面有忧色。他随侍皇帝多年,目睹皇帝由俭入奢,朝政由清而浊,常进言劝诫。但伴君如伴虎,他虽得皇帝信爱,也不敢太过逾越。

“陛下,这道鱼肚海参,原料产自南海,快骑送至长安,烹制时还鲜活如初。陛下为何不尝上一尝?”

皇帝已微有酒意,挥了挥手:“朕方才尝过了,太过粘腻,撤下罢,叫御膳房以后别做这道了。”

高力士撤下海参,问:“赏与哪位臣下呢?”

皇帝略有不悦:“此等货色,赐给臣子,叫朕怎么拿得出手?倒掉倒掉!”

高力士道:“陛下,这海参不但珍奇,由南海至长安,驿路所花费用更增加其价值,这一盘可抵十户中等人家的资产呢!陛下这一倒,可是倒掉了十户人家的生计呀。”

皇帝这时已听出他话外之音,习惯了他这种旁敲侧击的进谏,不以为忤,只说:“卿怎可以平常人家的标准论皇室。”

高力士道:“臣不敢。臣只是回想起开元初年,臣随陛下微服出巡,路过长安广德善堂。善堂内收容孤寡贫困无家可归的贫民,入不敷出,十分窘困,每人每日只能吃一两块糠饼果腹。陛下自舍银钱,为众人买了一顿饭食,人人欣喜若狂,直说好比过了第二次年。臣看这盘海参珍肴,价值比当日百来人的饭食多十倍都不止。如此算来,陛下今日一场宴席,可供全长安善堂好几年的资费了。”

皇帝笑道:“爱卿也知道那是开元初年的事情了,如今已是天宝,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怎可与当时相比。现今长安城内,哪里还有吃糠饼的?善堂都供应米面了。民生优于当日,朕自然也可略加调养。”

现今长安城里也有贫困不堪者呀,只不过陛下您已经很多年不曾出巡,不知道罢了。高力士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道:“陛下为天下百姓操劳,与民同乐,与民同苦。百姓纳赋税供养朝廷,若知陛下心喜,必也会心喜。”

皇帝闻言不悦:“卿言下之意是朕挥霍民脂民膏么?”

高力士惶遽,拜伏于地,连称:“臣不敢!臣绝无此意!臣万死不敢对陛下不敬!”

皇帝叹道:“朕知道卿是爱护朕,平身罢。”又问左右侍卫:“王鉷何在?”

内侍忙召户部郎中王鉷到御前见驾。王鉷此时兼任户口色役使,掌管租庸税役,左右藏库及内库都属于他管辖。此人善于巧立名目,多加征收赋税。皇帝曾下旨赐百姓复除,王鉷却改征辇运车船之费,过往商旅都强迫购买本郡帛绢等轻货,百姓所输赋税比不复除时更多。唐初旧制,戍守边关者可免租庸,六年一换。但边关将领耻于言败,战死的士卒都不予申报,不除籍贯。王鉷为敛财,称这些有籍无人的都是逃避租赋,在六年外对戍边兵卒强征租庸,最多的有并征三十年之久。皇帝以为他善理财,能富国,委以重任,世人却说他“割剥以求媚”,朝野中外都有怨言。

王鉷拜过皇帝贵妃,皇帝问:“今日朕飨宴群臣,花费多少?出于何处?”

王鉷避重就轻,答道:“陛下赏宴之资,都是出自内库,并非租庸所得,与国家经费无关。今日宴席,所费不过内库每年收入的千之一二,九牛一毛。”

皇帝欢喜,对高力士道:“爱卿听到没有?内库非出租庸调,无害于民,而且库藏丰富,一日宴席也花不了多少费用。”又对王鉷说:“王卿富国有道,财物难赏功劳,待朕仔细想来,再为王卿定赏赐。”

王鉷明白皇帝是要替他加官晋爵,大喜过望,连拜呼万岁谢恩。

高力士不敢多说,垂首不语,尽职伺候。酒过三巡,皇帝命群臣不要拘泥,尽情为乐。撤下珍馐佳肴,换上果品点心,伶人献歌舞曲艺,君臣同欢。

席间皇帝纵观群臣,人人欢畅,只有荣王李琬意气消沉,时而皱眉思索,时而长吁短叹。皇帝疑惑,召过荣王来询问:“我儿为何闷闷不乐?是飨宴不够周到么?”

荣王回答:“臣并非对宴席不满意,只是方才与杨参军樗蒲,输他一着,因此不乐。”

皇帝大笑:“杨昭精于樗蒲,皇儿要是赢了他,才是稀奇事哩。”

荣王皱眉道:“臣明明觉得有必胜把握,实不该输的,却还被他赢去,百思不得其解,好叫费神。”

皇帝被他引起了兴致:“说来听听呢,玩的什么,如何有必胜把握,反被他赢了?”

荣王一一叙来:“倒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就是掷骰子,谁先掷得两点相加得六便算赢。杨参军说他常玩骰子,应当让着臣,因而他掷得三三方为赢。如果第一子不是三,则重掷。”

皇帝道:“三三岂不比相加得六更难,如此说来,皇儿胜算是要大他许多。”

“臣也是这么想,因此所下注彩比杨参军重五倍。谁知玩了不过一刻钟,身上所带财物就都被他赢去了。臣如今可是身无分文、一钱不名了!”思及此,荣王不禁心痛。他身上带的东西,能平常得了么?都是稀世珍宝。

“皇儿不必吝惜区区财物,朕赐你钱万缗,再与杨昭樗蒲。朕倒要看看,杨昭他用的什么手段,能反败为胜?”

杨昭正侍宴近旁,便召他过来,再与荣王樗蒲,规则如前。中间有输有赢,但杨昭胜的居多,荣王又出五倍赌注,没过多久,皇帝赐的万缗钱也尽数输给了杨昭。

皇帝思来想去,也寻不出根底,只得说:“杨卿手法果然高明,如有神助,屡次掷得三三,技巧非荣王所能敌。”吩咐樗蒲所得全部归杨昭所有,另外再加赏赐。

杨昭拜谢,但笑不语。

荣王仍不甘心,凝眉苦思,百官也议论纷纷。忽听人群外有一人高声呼道:“杨昭使诈欺主!”

众人回头去看,见是同与杨昭领金吾卫侍宴的骑曹参军。皇帝命人带他上前,问:“韦卿为何说杨昭欺主?可是能解他必胜之谜?”

韦参军回道:“正是。杨昭此戏看似必输,其实胜券在握。骰子有六面,掷两颗可得一一、一二、一三……总共六六三十六种。其中能相加得六的,有一五、二四、三三、四二、五一,共五种。因此荣王掷一次,得六者三十六之五。而杨昭第一子不是三可以重掷,若已有一颗为三,第二颗也为三者,六之一。三十六之五与六之一相比,荣王胜数本来就低,何况资彩比杨昭多出五倍,再加上杨昭精于此道,手法非同常人,怎能没有必胜把握?”

荣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皇帝倒对揭穿杨昭把戏的人更有兴趣:“金吾卫中除杨昭外,还有如此钩校精密之人,朕竟不知!若非韦卿今日自告奋勇,只怕要埋没军中了。”

韦参军拜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也是受他人指点,才明白其中曲直。”

“哦?是何方高人指点?韦卿请代为引见。”

韦参军答:“乃太卜丞吉镇安。”

“原来是莲静,也只有他有这般玲珑心思。”皇帝朝韦参军刚才所站之处看去,果见莲静居士席。上个月皇帝见他长于卜算,先见灵验,令他到太常寺太卜署任职。

内侍左右引莲静入见,皇帝赞赏有加,笑问杨昭:“杨卿,莲静他已看穿你个中手法,卿服是不服呀?”

杨昭睨一眼莲静,后者低眉顺目,侧对着他,只见面庞轮廓秀美如塑,却瞧不清他神色。他泰然一拜,对答:“居士竟能看破臣手法,臣叹服。诚如韦参军所言,荣王胜数三十六之五,臣六之一,两者相差,不过三十六分之一。但臣所计较,就在这三十六分之一。今日若不是樗蒲这等小数目,而是万亿巨资,臣能为陛下多生三十六分之一,也是百万之数!”

“好!”皇帝不由拍掌称赞。这话是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他所宠幸重用的,不就是王鉷这样善于敛聚财富之人么?若无聚敛之臣,何来日日豪宴,夜夜笙歌?

贵妃随皇帝身侧,见族兄受皇帝夸奖,也进言道:“如此说来,杨参军策略,比居士还要略高一筹。参军既善理财,陛下何不改委他职,使其得展长才?”

皇帝道:“妃子所言甚是,杨卿实不该居武职。但委他何职好呢?”

一旁王鉷趁机进言:“京畿道巡按尚缺一判官相佐,察户口流散,籍帐隐没,赋役不均,杨参军正适合此职。”

皇帝道:“判官一职,实在是屈杨卿之才。朕先以委任,日后若有合适职位,再为卿安排。”巡按判官位阶从八品下,却是个肥缺,由金吾兵曹参军改判官,似是贬职,却多掌实权。王鉷杨昭当即谢恩,皇帝另给器物钱帛赏赐。

韦参军和莲静已悄然退下。杨昭回头,韦参军与他视线相交,气哼哼地转过脸去;而莲静仍坐原来的座位上,双目低垂,神情无波,仿佛不曾经历方才的变动。

皇帝重赏王鉷杨昭,无疑是对聚敛财富的鼓励,群臣见如此轻易便能得到皇帝赏识,加官进爵,封赏有加,不由也蠢蠢欲动。

左相李适之趁机上言:“陛下富有海内,每年贡钱绢亿万缗匹。然而铸钱绢帛价值低廉,不如金银高值,贮存不便。臣听闻华山有金矿,未曾开采,储量丰富,采之必可富国。”

当时中国少产金银,黄金白银十分罕见,国库也没有多少储存,价格极其高昂,民间市场交易都以铸钱绢帛为钱币。皇帝闻言大喜:“真有此事?如能采得金矿,国力将大增。”转问右相李林甫:“右相以为如何呢?”

李林甫毫不讶异,整整衣冠回道:“华山金矿,臣早就知道了。金矿虽能富国,但华山乃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开凿恐怕不太合宜,所以一直不敢奏请开采。”

皇帝听左右相两人这一番话,其意立成对比。李林甫虽知有金矿而不奏,只为维护皇帝本命王气,是爱护君王,李适之则只见其利,思虑欠妥。皇帝心中已偏向李林甫,但金矿诱惑难挡,仍存犹疑,召来随行术士邢如璞师夜光等及太常寺诸人,问:“朕王气是否在华山?”

李林甫时任右相,位在李适之之上,李适之权柄手段远不如李林甫,凡事都要看李林甫的脸色,这时见求媚不成反弄巧成拙,早喏喏不敢言。众人也都知道朝中李林甫权势滔天,谁敢拂逆他,纷纷附和,称赞李林甫爱护陛下。

李适之见状,连忙伏地叩拜请罪:“臣愚鲁疏率,实不知华山乃陛下本命,如果早知道,纵然是金山银山,也不敢动其分毫!”

皇帝道:“卿不知不罪,日后再有奏议,宜先与右相商议,莫再蹈今日覆辙。”对两人态度昭然可判。李适之连连称是。

皇帝环顾群臣,忽瞅见一人默然立于阙下,方才似乎并未开口,遂问:“莲静居士可是有异议?”

莲静上前回道:“臣非有异议,只是有点疑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天下,皆是陛下本命,怎会局限于华山弹丸之地?”

皇帝闻言心喜:“居士所言亦有理。”

李林甫见有人不附和他,已有不悦,又不能说莲静所言不是,于是改口道:“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是我大唐之本。但天下如此之大,也有统御之首。华山位在关中,宏伟峻奇,如果把九州四海比为龙,华山就是龙首。正如全国十道三百郡,推长安、洛阳两京为首;天下黎民五千万,陛下领而王之。华山突出于神州大地,正如东西两京不比平常郡县,陛下又安能与庶民百姓同日而语?”

莲静欲再争辩,皇帝制止道:“两位卿家不必争执了,各人所说皆有道理。华山金矿暂且不采,日后再作打算。”

李林甫见皇帝最终采纳自己进言,斜睨莲静,轻哼一声,也不再纠缠。莲静拜过皇帝,退回角落的席位。群臣对这位胆敢公然冒犯右相的太卜署从八品小官颇多惊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皇帝打个圆场,召入梨园弟子奏乐献舞,霎时又恢复成之前的热闹场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只当没发生任何事般。

莲静独坐席间,默然垂首,举杯浅酌。杨昭从他身后经过,笑道:“居士好胆色!我原以为居士只对我这等庸碌之辈不屑,却不想连右相也敢顶撞。”

莲静放下酒杯,并不看他。“你与他,还不是一丘之貉。”

“在下何德何能,竟与右相并称,居士太过抬举了,令我好生惭愧呀。”

莲静转过头去,看向温泉中石雕的莲花,不予理睬。

杨昭又道:“莲花出于污秽而保清洁,姿态娇怯却有傲骨,无怪乎居士以莲为号呢,实是相称。”

莲静淡然回应,又好似自言自语:“既出污秽,必有所染;茎叶娇弱,其傲有限。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

杨昭顺着他视线望入池中,只见石雕莲花探出水面,形态栩栩如生。莲静侧面美如雕琢,玲珑清透,眉目间神色清冷,确乎容易让人想起那“至清至纯”的形容。世上哪来至清至纯之人?他再一次在心中嗤笑。惟心素淡,虽苦犹清,人心乃是最最污浊之处,素净容貌可求,素净之心,谁有?

〇三·莲构

华山金矿一事后,李适之渐失皇恩。此前,李适之与刑部尚书韦坚过从甚密。韦坚之妻姜氏,父姜皎,与李林甫有姑表亲,李林甫本与韦坚甚亲昵。韦坚初为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使,掌有实权,因兴修水利、疏通漕运而受到皇帝宠信,既而有入朝为相之志。李林甫见他想和自己平起平坐,渐生厌恶。天宝四年九月,李林甫奏请迁韦坚为刑部尚书,其诸使职务则由他的亲信御史中丞杨慎矜代替,看似升官,其实夺取了韦坚实权。

皇帝议立太子时,李林甫与武惠妃勾结,互为表里,欲立惠妃子寿王李瑁为太子,未能成功,长子忠王得立,即为当今太子。李林甫因而与太子有过节,韦坚又是太子妃兄,也为李林甫所恶。

至此,韦坚李适之二人,一个失权,一个失恩,又都是受李林甫之害,愈发相亲密,结为一党,共与李林甫为难。

天宝五月正月,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因破吐蕃,入朝献捷,见李林甫把持朝政,意有不平,入宫见驾时,劝皇帝削减宰相权势。太子为忠王时,与皇甫惟明友善,韦坚李适之等趁机交结皇甫惟明,共排李林甫。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太子携太子妃同出游赏灯会,韦坚趁机同往。太子常年居住禁中,鲜少游这等民间集会,韦坚为他导引,太子游玩甚欢。

“韦卿,这盏灯好稀奇,四周图案旋转,但灯座似乎未动。”太子又看见一盏未曾见识过的灯,很是好奇。

韦坚回道:“此灯灯座与灯纱不连,内部以轮轴构造,摇柄可以自转,不必围绕一周便可见八方图案,因此名为‘走马灯’。”

太子定睛一看,果然见灯旁有一小童在摇手柄,每摇一周,灯可转三四圈,不由赞叹:“果然构造精密!”又见灯架雕刻精细,图案栩栩如生,心中喜爱,于是让仆人将此灯买下,递给韦妃,喜道:“爱妃,你看这灯,甚是精巧,你可喜欢?”

韦妃却兴致不高,看了一眼,敷衍道:“殿下好眼力。”一边举手按着额头,蛾眉轻蹙。

太子忙问:“爱妃为何怏怏不乐?可是玉体违和?”

韦妃答道:“或许是刚才吹了冷风,头有些疼,不想扰了殿下兴致。”说着起身欲拜,刚站起来,身子一晃,几欲跌到。太子连忙扶住韦妃:“爱妃说的哪里话,是我贪玩,竟忘了照顾爱妃身体。”一边就要随侍整队回宫。

韦妃制止道:“妾只是略感不适,车内休息片刻即可。时辰还早,殿下不必为妾而废行。”

太子忧道:“爱妃身子要紧,灯会明年再看也罢。”

韦妃坚持不肯回宫,韦坚建议:“此处离宫禁已远,与其劳顿回宫,不如就近找一处幽静之所让妃子休息将养,殿下也不必错过美景良辰。”

太子道:“韦卿之计甚好,只是附近可有合适之处?”

韦坚答:“此去往西有一处景龙观,是道家清修之所,十分僻静,不过半里之遥,可作暂休之所。”

太子道:“好,就去景龙观。”

于是一行人往景龙观而去,不过片刻即抵达,安排韦妃歇下,韦坚陪同太子于观内饮茶。太子刚出韦妃休息屋舍,于天井内碰见两人,其中一人着素色衣袍,飘然有仙骨,却是莲静。莲静也见太子,过来参拜。

太子讶问:“居士怎会在此?”

莲静答道:“此间有几位道友,应邀前来拜访。”又对他身边年长老者道:“阿翁,这便是当今太子。”

那老者忙屈膝跪拜,口称:“草民史敬忠,叩见太子千岁。”

太子令其平身,又与莲静寒暄几句,别后便往茶室饮茶。刚走进茶室,室内却已有一人候着。太子惊道:“皇甫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正是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拜过太子:“惟明在此等候殿下多时了。”

太子讶异,看向韦坚,后者与皇甫惟明相视而笑。太子恍然大悟:“韦卿,原来你……”

韦坚拜道:“臣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以避老贼耳目。”

太子佯做不知:“韦卿,老贼是谁?为何要避他耳目?”

韦坚笑道:“殿下别戏弄臣了。老贼当初欲立寿王不成,如今大权在握,早有动摇东宫之心。殿下若不先发制人,迟早要为他所害。皇甫将军曾劝陛下削老贼权位,陛下不听,于是与臣商量谋划。有将军兵力相助,大事必成。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迟疑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正犹豫不决,忽闻敲门声,三人立刻噤声。韦坚问:“是谁?”门外人回答:“臣莲静,请为殿下奉茶。”

太子应了一声。莲静奉茶入内,关闭门窗,先高声道:“太子妃休整已毕,请求回宫,殿下可要摆驾?”见太子疑惑,又以低声:“殿下,请速速离开。”

韦坚问:“居士可是察知有变?”

莲静道:“隔墙已有耳。”

韦坚大惊,没想到自己如此安排仍会被人窥伺,急忙与太子离去。皇甫惟明留在景龙观中,天亮后才离开,以避嫌疑。然而饶是如此,也已落下把柄。

第二日,杨慎矜揭发此事,称韦坚既为外戚,便不该与边将亲密狎昵。李林甫趁机告韦坚与皇甫惟明结谋,欲共立太子。皇帝恼怒,将太子禁足,韦坚皇甫惟明下狱,令李林甫鞫查。原来李林甫听说皇甫惟明进言皇帝削宰相权职,怀疑他另有谋划,便令杨慎矜密伺之,竟揪出太子韦坚等,正中下怀,趁机向皇帝告发,欲一网打尽。景龙观一干人等,也一并收监审问。

莲静与史敬忠两人不过是恰好应邀往景龙观访友,不想碰上这等事,也受牵连,与众道士一同押往京兆府受审。好在莲静有官职在身,并未当犯人一般关押。

“莲静,我们这一去,能否安然脱身?”史敬忠一介布衣,从未进过官府衙门,不由有些惴惴不安,“谋立太子指斥乘舆,可是不小的罪名呀。人说京兆府里法曹严苛,你我若是证词不当,恐怕会酷刑加身啊。”

莲静安抚道:“阿翁不必惊慌,你我与韦尚书等并无来往,只是恰巧路过,就推说不知详情,京兆府总不至于叫人作伪证。况且审查此案的法曹与阿翁有故,必不会多加为难。”

“与我有故?”史敬忠讶问,“我并没有亲朋在京兆府中任职呀。”

“是……”莲静顿了一顿,“吉温。阿翁可还记得?”

史敬忠想了想:“哦,原来是七郎,他如今在衙门里当差了?他父亲是我故交,小时候我还常抱他哩。许多年不见,可要好好与他叙叙旧了。”这才放下心来,面露喜色。

两人正说着话,转眼已到京兆府衙,押送官差喝道:“衙门前头不许喧哗!肃静了!”一边指使众人绕过正门,往监牢而去。莲静质问:“我们只是证人,为何不在正堂证供,去牢里作什么?”

官差见他一身素白布衣,以为只是平民,斥道:“叫你走便走,少废话!主犯都在牢里关着审呢,不去那边去哪儿?”

莲静正色道:“审案不在公堂而在监牢,难道是要动用私刑,不能公之于众?”

史敬忠及众道士闻言色变,全都驻足不敢向前,唯恐进去了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屈打成招任人摆布。

“大胆!”官差怒喝,拔出佩刀来要挟,“御史台与京兆府合审此案,两位中丞都是秉公执法,你这大胆刁民,竟敢诬蔑御史公正!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敢受审,说不定就是犯人合谋!”说着就要过来拉扯莲静。

“住手!不可对太卜丞无礼。”忽有一人出言制止,官差急忙收刀退后。莲静抬头,见杨昭站在台阶上,看他的眼光颇具玩味。

那官差忙对莲静行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太卜丞,千万不要怪罪!”

莲静冷然不语。杨昭下了台阶,面带笑意:“居士喜穿素衣,的确容易让人误会。既是朝廷命官,怎可与庶民一般对待?这位军爷,太卜丞可是本案的重要证人,可否让我带他直入内堂?”

官差连应:“应该应该,有劳杨判官。”

史敬忠舒了口气,莲静却屹立原地不动:“府衙公堂在此,还要去什么内堂?”

杨昭笑道:“居士有所不知,此案关系太子、韦尚书、皇甫将军等人,都是陛下爱臣。陛下不相信韦尚书等谋反,若公开审理,即使韦尚书等人清白,也有损名声。三品大员、镇边大吏,又是谋反的重罪,怎可与市民百姓一般开堂审理,让街坊都来观看指点?所以只在内堂审案。”

莲静冷声道:“右相告发,审案者杨、王,不敢公开,是否顾惜韦尚书皇甫将军名声,还不好说呢。”李林甫告发韦坚,皇帝竟让李林甫审查,而审案的两位御史中丞杨慎矜、王鉷,又都依附于李林甫。此番关门审案,门内搞些什么名堂,外人谁管得着。莲静担心也不无道理。

杨昭道:“杨王二位中丞,职位皆在韦尚书之下,韦尚书如今仍是朝廷正三品官员,谁敢对他无礼?皇甫将军手握重兵,更不用说。何况此番会审,还有京兆尹参与,并非杨王二人专决。再说了,审案场所都已定下,也不会因为居士三言两语就换到大堂来,居士这般阻挠,只会使本案少一个证人呀。”

杨昭最后这句话,可是吃准了莲静心思。如果杨王要成冤狱,少了莲静证词,凭其他证人也一样能成;莲静入内,还有机会为韦坚等作证辩诬。莲静思索片刻,举步随杨昭进入内堂。

进去大门一关,莲静立刻后悔了。所谓内堂,不过是狱中一片空地,四周挂满各式刑具。审案者只有杨慎矜王鉷,京兆尹不知去向。韦坚皇甫惟明二人关在狱中,虽看不出有用过刑的迹象,但精神萎顿,容色憔悴不堪。

莲静怒问:“京兆尹何在?”

杨昭浅笑:“哦我都忘了,京兆尹抱恙,今日不能审案,因此全权委托吉法曹审理。居士尽管放心,有两位御史中丞监督,法曹定会秉公办案,令真相水落石出。吉法曹,可是如此?”他转向站在杨慎矜王鉷身后、乍看颇不显眼的吉温。

吉温却好似没听到他的话,双目圆睁,直瞪着莲静,极其惊异,又仿佛怀着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杨昭心生疑窦,转去看莲静,见他竟已低下头,不复方才的正气凛然气焰高涨,好像也怀了心事。他身旁的史敬忠迟疑着开口:“七郎……”

吉温回神,打断史敬忠言语,对杨慎矜王鉷道:“二位中丞,既然证人已经传到,那就继续审案罢。”说完退到一旁,任凭杨王二人决断。

杨昭料想莲静必然出言阻止,谁知莲静只是目随吉温,并不开口制止,神色间还有几分凄然难言,而吉温也时不时瞅他,不由大为疑惑。

等到杨慎矜开始问话,莲静神情犹不自若,答非所以,锐气全失。

杨慎矜问道:“如居士所言,事发当日,居士确在景龙观中,那可有见韦尚书与皇甫将军私会?”

莲静只答:“不知。”

杨慎矜道:“太子乘舆到景龙观,此等大事,居士竟会不知?”

莲静颓然道:“杨中丞该问众道长才是。”

杨慎矜转而问史敬忠:“事发当日,你可是与太卜丞吉镇安同在景龙观?”

吉?杨昭耳尖地捕捉到这个字。他也姓吉?

史敬忠不敢随便开口,将目光投向吉温。吉温正色道:“杨中丞问话,你只管以实相告,莫有半点隐瞒,中丞自会审度。”

史敬忠遂答:“是,那日是正月十五,草民随太卜丞吉镇安访景龙观道友,直至今日都一直在观中。”

“那你可曾见太子、韦尚书会见皇甫将军?”

史敬忠又看吉温一眼,答道:“韦尚书曾引太子与皇甫将军同室饮茶。”

“阿翁!”莲静低呼一声,瞪视史敬忠,却与吉温视线相遇,连忙把头转开,对杨慎矜道:“太子来景龙观,只因为夜游时太子妃受寒不适,到观中暂歇,也是临时起意,偶遇皇甫将军,于是闲聊叙旧,前后不过片刻功夫。”

杨慎矜对他所言不置可否,只问史敬忠:“太卜丞所言可属实?”

史敬忠迟疑道:“确是如此……”话音未落,有京兆府小吏入报:“景龙观众道士都已招认,韦尚书事先嘱咐正月十五将与皇甫将军会面,令肃清观内以保机密。正月十五当晚,皇甫将军在观中等候,韦尚书引太子前来,三人同室密语一个时辰之久,并命众道人不得入内打扰。”

杨慎矜闻言怒目史敬忠:“太卜丞忘记当日详情,你也没记清楚吗?”

史敬忠吓得屈膝跪倒:“草民年高忘事,草民记错了!那天韦尚书等三人是同室相处了许久,草民从旁经过,还听到韦尚书说‘有将军兵力相助,大事必成’!”

莲静骇道:“阿翁,你……”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史敬忠既已招认,再说无益,只会为难他,身为后辈又怎可如此。况且他所说又确是实情,而且……

杨昭看莲静欲言又止,吉温心事重重,史敬忠惶恐不安,心中瞬间掠过千百种思量,却没有哪一种能让他解开心头疑惑。

有众道士和史敬忠的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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