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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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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啦一阵北风吹来,扬起满地尘沙。亭子四面没有遮挡,风沙便吹进席间,桌上毫无热气的菜肴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土。莲静低头看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几粒灰尘落进杯中,沙粒沉淀下去,薄灰便飘在液面上荡漾。

菜都凉透了,他准备吃到什么时候?饯行而已,不过就是举杯意思一下,他还真当筵席似的吃了?

她放下酒杯,看了看远远避开的随从,大概是在冷风中站得太久,身姿都僵硬了。“杨大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他右手握着空杯,玩了一阵,放下来去拿酒壶,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桌下不曾拿上来。“时候还早呢,你急着回去么?再陪我喝两杯。”说着又要往莲静杯中斟酒。

莲静用手盖住杯口:“大夫,下官已不胜酒力了。”

“是吗?”他笑着抬头,看到她脸颊上两片淡淡的红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把酒共酌了。”

莲静道:“大夫文武全才,智勇双全,蜀军有大夫坐镇指挥,不日便可制胜退敌。陛下不都说了么,要屈指等待大夫还朝呢。”

杨昭笑问:“回来之后,还能这样与你共坐一席,开怀畅饮么?”

莲静恭恭正正地回答:“大夫得胜班师回朝时,庆功宴上,下官必也会与诸位同僚一道敬大夫一杯。”

眸光一闪,他放下酒壶,突然问道:“吉少卿既有报国之志,又正当年盛,想不想在沙场上一展抱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作为?”

莲静一愣,说:“若是为社稷民生,下官义不容辞。”

杨昭盯着她,眼中有一丝异样的亮彩:“既然如此,不如你跟我一同赴蜀罢。”

莲静惊愕地望着他:“大夫,这……”蜀地边陲战事正开,没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说去就去的?何况她还只是个给皇帝管厩牧辇舆的太仆少卿。他怎么突然起了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

还没说完,他就笑了出来:“说个玩笑,少卿不必惊慌。南疆蛮荒之地,又有战事,哪是少卿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呢?”

莲静含糊道:“南疆的确混乱……”然后便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索性低了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轻唤了一声:“菡玉。”她抬起头来,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琼浆玉液的流彩。她心里一慌,急忙又低下头去。

“我就要远行,去那蛮荒战乱之地,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

她心中更加纷乱,如同沙子落进酒中,轻的慢慢地漾开,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喃喃道:“你快去快回罢。”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如今朝事全靠大夫挑着。”

“就这样?没别的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别的话,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对守在远处的随从大喊一声,“时候到了,启程!”

莲静抬头,他已从她面前疾步走出亭阁。随从听到他的命令迅速集结过来,牵来他的马。莲静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马背,双腿一夹就要纵马跃出。莲静急忙喊道:“等一等!”

杨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吉少卿,你还有什么事?”

莲静没料到他突兀地说走就走,脱口而出叫他停下,现在他问起来,又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她愣愣地盯着他的坐骑。马背几乎有一人来高,她站在马前,平视只能看到他深紫官服下玄色的裤腿和长靴。腰间的金鱼袋正垂在他左手侧旁,一根丝绦穿进他掌中,又从下方穿出来,那丝绦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她小声说:“万事小心……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只觉脸上发烫,腹中烈酒仿佛又烧了起来,腾起一团一团的热气。

“菡玉,你终于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寒霜渐渐化开,融成一泓春水。他突然一旋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拉起她便往回走。走出十余丈'奇+书+网',远处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才停了下来。

莲静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间尽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挣脱不得。

“我不会有事的。”他掰开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到她掌中,“等我回来,很快。”

说完转身大步走回原处,上马离去。

玉石还带着他手上的温热,润润地熨着她的手心,上头的花纹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光滑。她紧紧地攥着,紧紧地攥着,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侧,竟没有勇气抬起来。远处的背影越来越不清晰,奔马扬起的尘灰终将它掩盖。而那模模糊糊的烟尘中,似乎还能看到他盈笑的眉眼,让她不敢眺望。

“吉少卿,大夫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头罢。”随行的差役撤去酒肴,收拾好东西,向她请示。

“走了……”她睁一睁眼,长路的尽头,扬起的尘土也平息下去,人已远走,不见踪影,但耳边分明还听到他轻柔却笃定的语调:“等我回来,很快。”

她抬起手,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有些僵硬发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张开。

一朵玉雕的莲花,在她掌心里静静绽放。

二七·莲恸

李岫以李林甫之名奏请遣杨昭赴蜀,皇帝对李林甫本只有些许微词。谁知贵妃听到这个消息竟对皇帝大哭大闹,怒斥那上奏章的人歹毒心肠,竟想害她兄长。李林甫平白就被扣了个大帽子,加上听说皇帝允诺杨昭回朝后以他为相,气得肺疾加剧,咳出血来。

十月皇帝驾幸骊山华清宫,李林甫也跟着搬到昭应县的宅第养病。他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里已经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出气多、进气少了。杨昭和贵妃的这一出双簧更加深了皇帝和右相之间的沟壑,李林甫生命垂危,皇帝也只偶尔派个小黄门来问一声。

李林甫见皇帝对自己如此疏冷,知道自己是圣眷不再,加上杨昭临行前皇帝说的那些话,明白皇帝就指着他两腿一蹬把这个相位让给杨昭了。他窝着一口气,心里烦闷,偏偏自己又病成这个样子,每回闭了眼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忧懑地不知怎么办好。愈是抑郁病就愈加重,尤其是肺疾,都到了无痰可咳、只会喀血的地步,人人都知道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林甫一倒下,他那些年轻姬妾和幼小儿女全都乱了阵脚,家里头成日凄风苦雨,一干事情全都由几个成年了儿子扛着。李岫在李林甫二十五个儿子里也算大的了,有几个在外任职的哥哥还没赶回来,其它的这时候都想着怎么趁机把当家的权给抓在手里。李岫素来不喜与人争抢,事父又孝顺,便日日守在父亲病榻前。

一开始还有官员来探望,慢慢的客人也少了,哥哥嫂嫂们又忙着在长安那边争家当,李林甫到临终时竟落个无人搭理的下场。李岫看人情凉薄如此,见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又想起辞世的母亲和早夭的妹妹,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段时间也不知掉了多少伤心泪。

莲静时常过来看一看,但她毕竟是外人,不好守着别人家的病榻,李岫又坚持不肯离开父亲的左右,所以每次都是探望一下、说几句话就走。李林甫是没有指望了,她心里清楚得很,但他是毕竟是她的上司,曾经提拔过她,李岫又是她的好友。每每看到李林甫呼吸微弱、面如金纸的衰弱模样,她便心里什么怨言都没了,无法把他和昔日骄横跋扈、谄上欺下、为所欲为的宰相联系起来。她总记着那日在花园里李林甫说起夭折的小女儿时的情态,那情景挑起了她深远的记忆,让她心头又酸又软,几次几乎忍不住陪着李岫滚下泪来。

这日莲静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却又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李岫强忍住眼泪扶父亲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陛下。”

莲静连忙接口道:“陛下刚派人过来探望右相,见相爷正在歇着才没有打扰。陛下还赐了相爷数十盒珍贵药材,都堆在这里呢。”随手往地上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气抬头去看她指的地方,听说皇帝派人来看他,脸上漾出一丝喜色,说话也有了一点力气,说:“陛下赏赐怎么能就堆在这儿。小八……”

李岫忙应:“是的父亲,我这就叫人仔细收起来。”

李林甫又说:“陛下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莲静道:“陛下只说,要右相放下心好好养病,他在华清宫为右相新备了一汤,还等着右相前去,君臣同欢呢。”

李林甫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陛下有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大概是多说了几句话,加上刚才呕吐,这时已感疲倦,慢慢的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小声抽泣。

莲静安慰他道:“子由,你别伤心,右相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岫泣道:“父亲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起来呢?爹,他……他不会再好了!”那语气竟似无助的孩童。

她忽地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冬日的黄昏,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幼小的孩子指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委屈而气愤地喊着:“爹,他、他不会再来了!”而她的母亲只会垂泪。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然而那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头已被划痛。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回头看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仿佛又听到他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病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嘴唇蠕动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莲静忽然说:“若能见陛下一面,或许真能好转。”

李岫抬头看着她。莲静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场,陛下也许还会念当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试试。”

李岫摇摇头,愁眉不展。

莲静说做就做,也不回自己住所,直接往骊山华清宫去了。骊山就在昭应县内,莲静快步走了一刻多钟也就到了。华清宫不比禁中宫苑深阔,不一会儿通报上去,皇帝就下令召见。

皇帝正和贵妃观赏歌舞,这里也不是议政大殿,贵妃还在一旁不曾遣开。皇帝问:“卿此时突然求见,莫非是有什么大事?”

莲静回道:“臣从右相府上来。”说着眼梢微抬,飞快地扫了一眼贵妃。原本意兴阑珊的贵妃,听到这句话果然神色一变,虽然还在玩手里的乐器,耳朵却立起来了。

莲静便把李林甫的近况说了一遍。皇帝听完,只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朕这几日都不曾顾及右相病体,是朕疏忽了。卿就拿朕一道手谕,传随行在骊山的太医署博士去给右相诊治罢。”

莲静听他语气冷淡,心下一凉,说:“右相却只心心念念念着陛下。”

皇帝道:“他也是一片赤心。”然后便再无话。

莲静直言道:“右相一片赤心,只想还能再见陛下一面。”

皇帝微恼道:“可惜他不在朕近侧。”

莲静明白皇帝对李林甫是再无情谊了,索性孤注一掷,拜伏于地道:“陛下圆了右相这个心愿,便可召……”

话未说完,却听到贵妃的抽泣声。皇帝忙问:“妃子为何伤心?”

贵妃泣道:“陛下,右相到底也与陛下相交二十余年了,陛下也曾赞他爱护陛下远甚他人。如今他重病弥留,陛下却连瞧也不肯去瞧他一眼,莫说群臣知道,连臣妾听了也觉得寒心呢!”

皇帝最见不得贵妃伤怀落泪,听她语中又有责怪自己寡恩之意,连忙辩解哄劝道:“朕哪里是不肯去瞧他,只是右相病重不胜劳累,所以才暂且搁下。朕这不是已经让吉少卿去太医署传博士给他医治了嘛!等他略微好转,朕就亲自去他家里探望,好不好?”

贵妃抽噎道:“陛下果然有情有义,是臣妾错怪陛下了。只是右相他……想来就让人觉得可怜。”说着那珍珠似的泪滴又扑落落地滚下来,叫皇帝看了好不心疼。

皇帝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才把贵妃的眼泪止住,连忙叫近身内侍过来,带着丰厚的赏赐代皇帝前去相府上探望。

第二日皇帝听内侍回报说李林甫病情有所好转,便要到李林甫住处去探他。李林甫在位时横行无忌,结了不少仇怨,这会儿他病重垂危,仇家当然要落井下石。再加上李林甫与杨昭的仇隙,现下谁都看得出来杨昭是稳操胜券了,当然要巴结一把。于是跟在皇帝身边的近臣纷纷进谏,有的说李林甫肺疾会传染他人,有的说病榻不祥,更有说李林甫听信术士之言以天子镇邪驱病,都劝皇帝不要去李林甫住所。皇帝是拗不过贵妃才去探病,自己并不愿意,便顺水推舟。但又怕贵妃那边不好交待,便登上骊山山腰的降圣阁,让李林甫在自家院子里远远地看一眼,就算见过了。

李林甫听说皇帝要见他,病情略有好转,能进一些食物了,但仍是下不了床,只能由仆人抬了他的床榻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神采奕奕,眼光也特别清明。李岫和莲静还没看见,他就指着远处喊道:“陛下!陛下!”

两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腰的降圣阁凸出于山岩之上,只有香炉大小,那香炉盖似的屋檐下隐约有一些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块红巾朝这边挥动。满山都是灰黄墨绿的颜色,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红巾之后,模模糊糊的明黄颜色,仿佛绯红云霞边缘透出的朝晖,给红霞镀上一层金边。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谢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床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罢。”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户回房去罢。”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沓沓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了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时,已完全是一副灯枯油尽的样子了,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李岫也曾问莲静:“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莲静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皇帝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但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应该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了,只强忍着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莲静会意,取来他的官服官帽。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

李岫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时,他突然摸了一下脑袋,说道:“啊呀,怎么头发都成这样了。”

李岫不会梳头,便要唤仆人进来,被他制止:“客人就要来了,让他们快点把外头收拾好。叫你媳妇来给我梳头。”说着一指莲静。

李岫一窘,莲静却泰然自若地走到床前,拿起梳子来细细地帮李林甫梳好头,戴上帽子。李林甫还不放心,命她拿来镜子照了照,才满意了。又说自己脸上脏,让莲静给他擦了一把脸。

李岫十分过意不去,趁莲静端着面盆走到一旁来,嗫嚅着致歉道:“菡玉,对不起,父亲他……”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李林甫喊了一声:“小八,过来!”声音十分洪亮。

莲静道:“他现在已经认不清旁人了,只认得你,你快去陪着他,我出去把洗脸水倒了。”说了端了铜面盆出门。

刚出了房门走进走廊里,就见李林甫派出去的仆人跑过来,急急忙忙地说:“杨大夫来了。”

莲静一愣,未反应过来,走廊那头噔噔的脚步声便近了,一群仆人侍卫拥着一名紫衣官员快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正中的那人,手突然一抖,铜盆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他也看见了她,乍一惊喜,随即蹙起双眉,面露愠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捡那铜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有儿女下人伺候了吗?要你做这种事!”

“不是……”她挣扎着,俯下身另一只手向那铜盆探去。他抬起一脚把那铜盆踢飞,撞到廊柱,又哐当哐当地滚下台阶去。

屋里李林甫听到响动,问:“小八,外头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媳妇把东西打翻了?”

“媳妇?”

她连忙小声解释:“他脑子不清楚了,认不得人。”

这时李岫出来,一边问:“菡玉,出了什么……”出门一抬头就看到杨昭,他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还嫌我父亲被你气得不够吗?”

杨昭这才松开莲静,挑眉看着李岫:“我刚从蜀地回来,听说右相病重立刻赶过来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这么待客?”

李岫道:“对不速之客,还讲什么待客之道?”

莲静抵唤了一声:“子由!”扯住他的衣袖,向他使个眼色。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语。

这时李林甫又说:“小八,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快请他进来。”

李岫这才让开一步,也不说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旁。杨昭回头看一眼他身边的莲静,才举步走近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床沿上,竟还有几分他原先的威仪。见杨昭进来,笑道:“杨大夫果然来了,一早上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贵客登门。”

李岫才知道父亲口中的贵客指的就是杨昭,忿忿不平地别过脸去。

杨昭心里却暗暗诧异。他十多天前接到皇帝的圣旨从剑南回来,今日刚刚抵达昭应。本来是要先去拜见皇帝的,路过李林甫宅子,听说李林甫在这里养病,已近弥留,临时起意进来看一看。之前自己都没这个打算,李林甫怎么会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头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眼珠,以及眼中异样的神采,忽然明白过来,李林甫是时候到了。一想到此,原本准备讥讽嘲弄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林甫道:“杨大夫一路辛苦了。”

杨昭客气道:“哪里比得上右相在朝辛苦。”

“我天天歇在家里,动都动不了了,还辛苦什么。”李林甫直言不讳。

李岫喊道:“父亲!”以往李林甫最怕别人说他病重,对这个十分忌讳,如今却自己说出来,果真是事到临头,自己也通达透彻了。

李林甫摆摆手,又对杨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后陛下必定以大夫为相,这以后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杨昭听他如此说,再也不能马虎应付,郑重地跪在李林甫床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当!”

李林甫说出这话,舒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浑身气力都被用尽,挺着的肩膀也垮下了。他挥挥手想让杨昭起来,一开口,话没说出来,却喷出一大口暗紫的浓血。身子一晃,就往后倒去。

“父亲!”“相爷!”

李岫和莲静同时惊呼,冲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让他躺下。李林甫只抓着李岫的手,吃力地喊着:“小八,小八……”

李岫咬着牙屏住眼泪,话音中带着哭腔:“爹,爹,我在这儿呢,一直在这儿呢……”

李林甫喘了几口气,呼吸稍稍平稳了些。他转过头来对莲静道:“菡玉,你真像……真像……”他抬起手来,摸着莲静的头发,“你看上去就像只有二十岁,我家十九要是活着,就该是你这般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你真像她,真像她啊……”说着,混浊的泪珠涌出来,溢出了他深凹的眼眶。

莲静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杨昭跪在她的右后方,只看到她颤抖的双肩,如寒风中的秋叶。

他赢了,从明天起,他将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得到了作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权力。然而他又输了,一败涂地。那些他最想要的,在他不经意间像水一般悄悄地从他指间滑过去了,只余手心里残存的触感,柔腻而冰凉。

十一月丁卯,右相李林甫薨于昭应。后世史官评说,李林甫迎合上意,媚事左右,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已,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寤也。

二八·莲故

李林甫死后三日,皇帝敕下制书,任命御史大夫、武部侍郎杨昭为右相,兼任文部尚书,原来的职务依旧保持。至此,杨昭自侍御史至宰相,共领四十余使。

右相位居左相之上,是当仁不让的朝中第一人,而文部——即原吏部——素来有“六部之首”之称。杨昭在原来的御史大夫、兵部侍郎、剑南节度使、京兆尹、各道采访使等职之外又加上这两个举足轻重的职务,其权势可谓倾绝朝野,无人能敌。

杨昭初为相,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三省六部和御史台的官员彻底清洗了一遍。台省之中凡才能卓越而不为己用者,都罗织名目贬出京师去做地方官。又向皇帝建议,文部选拔官吏不问贤明与否,只看资历,依照声望功绩任命官职。于是那些长期得不到提拔的官吏,因为资历深,都纷纷得以升迁,尽说杨昭的好处,杨昭因此得了人心。朝中最重要的这三省一台遍布他的亲信拥趸,势力盘根错节,牢牢握住朝廷权利机构的核心。

杨昭此时同时身兼这么多个职位,自陈力有所限,请求解除一部分职务改委他人,并提拔一些官员做他的副手。不久,杨昭以司勋员外郎崔圆为剑南留后——此举无疑证实了这个李林甫的所谓心腹其实早已是杨昭的暗线,崔圆撺掇李岫以李林甫名义上的那道遣杨昭赴蜀的奏章,当然也是杨昭授意——征魏郡太守吉温入京为御史中丞,兼京畿、关内采访等使,并荐太仆少卿、监察御史吉镇安为文部郎中。吉镇安上表固辞,皇帝不许,乃撤去其太仆少卿一职,迁为文部郎中,监查御史并判如故。

新任御史中丞吉温原是有名的酷吏,此次应征入京又是杨昭亲手提拔,必是要代他这个御史大夫行使御史台的大权。御史台监督百官,有这么个酷吏坐镇,日后杨昭在朝中要是看谁不顺眼,那人必不会有好日子过。杨昭既掌选拔官吏的文部,又管着督察官吏的御史台,这朝廷里谁去谁留还不是全都凭他说了算?

到吉温抵达的那天,杨昭竟亲自出京十里前去迎接,更坐实了大家的猜测:吉温这人,右相是要委他重任了,定得好好巴结。

吉温在外为官近两年,这回返京举家搬迁,家眷和行李箱笼满满的十多辆大车,拉出数十丈,浩浩荡荡。

莲静立马于山头,望着山下缓缓移动的长龙。队伍的最前方,四名佩刀带剑的士兵骑马领头;其后是两辆带厢的载客马车,前者华贵富丽,后者简单朴素;再往后就是装行李物品的大车,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仆役不多,和护卫并行于车辆两旁,疾步行走。

车队过了两山之间的坳口,到开阔之处停了下来。莲静向前方望去,只见旌节仪仗密密匝匝如云蒸霞蔚,拥簇着宰相驺从,迎着车队过来了。

远远地看不清脸面,那姿态却是极熟悉的,紫衣的,绯衣的,都是再眼熟不过的身影。只是一个是鲜活的,强横地冲进她的视野,那样耀眼夺目,逼得她不能忽视;另一个却已陈旧,蒙了一层经年的尘埃,纵使她极力地想留住,还是无可挽回地离去。两人靠近了,仿佛合做一体,视线便分解不开,不知落在谁身上。

她掉开眼,看向旁边的马车。可是那么远,几丈的距离也只是视野中些微的挪动,那一紫一绯两个身影始终在她眼前晃动。想要忽略,却总那么惹眼;想要看清,却又模模糊糊辨不真切。

华丽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其一富态婀娜,是个妇人,手中牵一幼童,缓缓行至前头,朝那紫衣的官员盈盈下拜。

对妇人的印象不深,模样与记忆中的合不上,差点认不出来。妇人行完礼便依在夫君身旁,幼童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好一幅和乐融融的美满画面!

三个人么?就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么?那她呢?她呢?

莲静盯着那富丽堂皇的马车许久,都不见再有人出来。直到吉温一家重又上了车,车队继续移动,也没有人再下来。

华丽的马车挪走,其后的车跟上来。应该是这辆,这朴素平常的马车,坐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仆人,管家、奶妈、大丫鬟,等等。她,她……也只能坐在这样的车上罢?

马车上蒙着一层篷布,随着底盘的颠簸,上头简易的架子也摇摇晃晃,篷布的末端甩来甩去,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压下去。

还记得少时,就是这样简陋的马车,和丫鬟老妈子坐在一起,好奇地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身旁的人立刻就会喊:“别开!冷!”连忙把车帘子放下。其实只搭了一层布作遮盖的车,就算不掀窗帘也关不住冷风,嗖嗖地从下方、从缝隙里钻进来。车内冷得像冰窖,人和人紧紧挨着挤着,互相取暖。她呆呆地面对一车挤挤囊囊的人,心里头却是遗憾,遗憾到了新的地方,周遭仍是原样,不曾有半点新的变迁。

篷布随着车身颠簸甩来甩去,甩来甩去。只薄薄的一层布,就是千山万水,廿载光阴,隔着这一头和那一边,重重不能相见。

腊月是一年中最忙乱的一个月,年前堆得满满的事要了结,日子像流水一般哗哗地过去,事情却好像总也做不完。腊八刚过,眼睛一眨就到小年夜了,满城里过年的气氛渐渐浓起来。市集上总是人潮如涌,忙着采办年货。孩子们开始偷玩鞭炮,零零散散地这里一响那里一声。待到“嘣——啪!”一声脆响,大个的炮仗上了天,新年就真正来到了。

北方天暗得早,除夕这日天又阴沉沉的,酉时刚到天色便黑透了。侍御史裴冕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把手头的卷宗整理完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穿上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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