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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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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久


楔子·紫雾

大雨滂沱。

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两名青年书生正相扶前行。两人全身都已湿透,雨伞蓑衣根本抵挡不住倾盆大雨的侵袭和狂风的肆虐,早被吹打得破落不堪。雨水从面上流下,几乎睁不开双眼。四野一片漆黑,只有藉着划破天际的闪电才能稍稍看清道路。狭窄的土路被雨水一打,全是烂泥,双足陷入其中,每走一步都艰辛万分。

“啊!”身条薄弱的小个儿书生鞋子陷在泥里,一使力竟把脚从鞋里拔了出来,身子一个不稳,另一只脚一滑,跌了一跤,摔进烂泥团中,一身白衣尽染污浊。

“云儿!”另一名身形稍魁伟的青衣书生急忙拉住他,泥湿地滑,费了好大劲才帮他站起来,却已弄得满身是泥,“你怎么样,没事罢?摔痛了没有?”

“我没事。”小个儿白衣书生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成股流下的雨水,“此处荒僻,又逢大雨,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点赶路,早些找个地方避雨栖身才好。”

高个子的青衣书生道:“我方才看见那边有一点亮光,许是山村农户,我们朝那边去罢。”

白衣书生朝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点跳跃的火光,看来并不很远,只是隔着雨帘模模糊糊的,刚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当下便有了力气,两人相扶相携,一同朝那火光行去。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并非农户,而是一座废弃的小山神庙,已经很有些年头,梁椽朽烂,墙垣倾颓,只有中间神像前一小块地方勉强还能挡雨。此刻那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生了一堆火,两人在荒野中所见的亮光就是由此而来。

火堆旁盘腿席地而坐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看来二十来岁,一身黑衣劲装,发式简单利落,佩剑解了放在地上。听见有人进来,迅速提剑,见是两名淋成落汤鸡的书生,才消了警惕之心,把剑放回原处。

书生却被她的兵器和装束骇住,驻足在破庙门口,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靠近。

黑衣女子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开口道:“门口漏雨,两位请进来罢。”语气全然不若外表那般肃杀,听来温和可亲。

两书生心下一喜,对视一眼,一齐步入庙中,走到火堆旁,一时却还不敢冒昧地坐下烤火,只是拧去袖子衣摆等处的水,擦干脸面。刚才在雨中只顾赶路还不觉得,这会儿湿衣服全贴在身上,偶尔有冷风吹进来,冻得瑟瑟发抖。青衣书生身体还壮实些,白衣的小个子早抖成一团,肌肤都变成了青紫色。青衣书生拥着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请求那女子让他们也烤火取暖,她却先发话了:“这位公子,你自己不怕受冻倒也罢了,怎么能让小娘子也跟着一块儿受罪呢?”

两人闻言一惊,白衣书生急忙从青衣书生怀中挣脱开来,拉开距离,眼睛却还不停地瞄他,自己全没了主意。

青衣书生倒还沉着,向黑衣女子拱手道:“女侠明鉴,外头兵荒马乱,内子女扮男装,也是为了行走方便。”

黑衣女子笑道:“这是应当的。只是这种天气,狂风暴雨的,又是荒山野岭,小娘子娇体,恐怕承受不住呢。”

两人面上又是一僵。他二人是趁乱私奔出逃,只顾往那荒郊野地里走,好避开追兵。这话当然没法跟外人说。

黑衣女子倒也不在意,拎过自己的包袱翻了翻,拿出一套素色中衣来:“在外行走,随身的也就这么几件衣服,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先将就换上,免得着凉。”

两人对她心生惧意在先,未料到她如此古道热肠,此刻就着火光,只见她面容清丽端秀,英气中不乏温婉,神色和蔼,不由放下心来。

“多谢女侠相助。”扮作书生的女子向她福身行礼,接过她的衣服,换下身上湿衣,除去湿透的书生帽。火光掩映下,只见青丝如瀑,娇颜如玉,身姿如柳,果然是一位美貌佳人。

黑衣女子帮他们支起架子用以烘干衣服,又拿出自己的干粮和水让二人充饥果腹。两人感激万分,自己身世来历,便也不再隐瞒。

“云儿本是睢阳太守许远之女,在下为许公诸子西席。许公不愿叛国降贼,力战经年,城破被俘。云儿流落贼手,受尽欺凌。在下几经辗转才寻到她,将她从贼营救出。为避追兵,才逃入山野,冒雨赶路。若不是女侠出手相救,只怕要葬身于此了。”

“原来是许公之女,失敬失敬。”黑衣女子抱拳,“张公、许公等苦战睢阳,力保江淮,忠义信直,人人敬佩。不知许公身陷敌手之后……”

许娘子垂泪回答:“家父被囚东都,誓死不降,七日后便被害了……贼人贪奴容貌,才得以苟活至今……”

书生拥住她安慰道:“云儿,都怪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许公之言,带你走的……”

许娘子摇头:“王郎,我是自愿与父亲同进退的。我不怨你,也不怨父亲。要怪只怪胡贼虎狼野心,以下犯上,害国殃民!”

书生也咬牙:“云儿,胡贼固然可恶,但并非祸起根源。若非上皇沉迷美色,宠幸佞臣,闭目塞听,听信谗言,又怎会养虎为患,祸起樊篱?”

这等大不敬的言辞,在数年之前,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谁敢说出来?但如今百姓受尽兵乱之苦,民不聊生,对朝廷帝王将相早失去了信任和敬畏,敢将不满宣于口。

“王郎,不可对上皇不敬,污损爹爹节义。”

书生只是冷哼一声,神色却是不平。

黑衣女子不置可否,拨了拨火堆,加进几根柴。外头雨声渐歇,风息雷止,趋于平静。她将庙中的破蒲团分与两人歇息,三人正要睡下,忽听得屋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野兽的低吼,似狼非狼,似虎非虎,夜半听来十分可怖。

黑衣女子霎时变了脸色,握剑一跃而起。许娘子不知那是什么声音,见她紧张,也心生恐惧,往书生怀里靠去。

“你们俩留在火堆旁,千万不要离开。我去外面看看。”黑衣女子嘱咐道,拔剑出鞘,出外去察看。

屋外一片漆黑,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未发现有任何异样。正要归剑入鞘,庙内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惧的尖叫,紧接着是如狼如虎的低吼。

“糟了!”她惊呼出声,急忙奔回庙中。书生撕心裂肺的喊声震痛了她的耳鼓。

“云儿——”

许娘子已虚软地倒进书生怀里,一缕淡蓝的人形光雾从她身上逸出,被上方一团深紫色的浓雾吸取。那紫雾有两人高,深郁浓艳,蠕动翻腾,好似有许多人被包在其中,挣扎又无法挣脱,混合着发出如野兽般的吼声。

“是怨灵!”黑衣女子跃到书生面前,挥剑斩断紫红浓雾伸向书生的触手。那一小团紫雾脱离了本体,很快消散于无形,但本体只是小了一块,并无受伤负痛的迹象。

“王公子,快到火堆旁去,这里我来对付!”她连斩三剑,逼退怨灵,吩咐身后的书生。

书生充耳不闻,只是抱着许娘子的尸体,呆立在原地,一双如火的怒眸看向上方的紫雾,满是愤怒怨毒。

紫雾发出低沉的笑声,仿佛许多人在同时发笑的混响:“你怨不怨?怨不怨?”

“不能怨!”黑衣女子大喝一声,长剑斩入紫雾中,又切下几段边角来。紫雾眼看美食当前,也不在乎这一点点损失,只是闪躲,并不还击,一边煽动书生。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们历经那么多磨难才终于能在一起了,难道结果就是这样?”书生抚摸着心上人的尸体,眼神空幻迷离,“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千万不可以……”黑衣女子尚未说完,就被书生打断:“不!我不甘心!为什么不能怨?老天这样苛待我,难道我还要感激它不成?”他怒向天啸,双眼鲜红,目眦俱裂,“我一怨老天无眼,二怨君王无道,三怨叛臣无伦!此生若有力,宁可逆天犯地,也要弑昏君,诛逆臣,为我云儿、为枉死的千万黎民讨个公道!”

啸声撼天动地,冲天的赤红焰气从书生身上喷薄而出,弥漫了整座庙宇。黑衣女子以袖掩面,抵挡扑面而来的强烈怨气,心知已经阻止不了,剑护胸前,急退到破庙十丈之外。

轰然巨响,破庙的残窗断瓦四散崩飞,倒塌成一片粉碎的废墟。废墟的烟灰中,一团紫色的浓雾急剧膨胀,瞬间长至两丈多高,足有方才的两倍大。

黑衣女子心叫不妙。怨灵形体越庞大,力量越惊人。书生怨气极重,为怨灵所吸,力量增为双倍。如此成倍增长,哪是人力所能当。

“吼——”紫雾低咆,蠕动着向她移过来,“你怨不怨?怨不怨?”

黑衣女子眼见书生二人陈尸废墟堆中,思及先前所见怨灵伤人之状,不由心中又是愤慨,又是伤怀,眼前忽然一红。怨灵感知到她心绪波动,有怨气生出,狞笑着伸出触手向她袭来,欲摄她魂魄。

她急忙闪身避开,收敛心神。然而怨意已起,虽然强力克制,在此紧急状况下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怨灵觉察出面前这人所蓄之力比先前两人都强,是难得一见的美味,更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

“到我这里来吧,所有心存不平的人——”怨灵的声音低而沉郁,如同很多人齐声呼喊,那是众多因怨集结的人同声所唱。

黑衣女子拼力挥剑,但此刻眼前的怨灵已非方才的所能比,一剑砍下去甚至不能断其分毫。而且怨灵打定主意要吞食她,不在乎那一点点损伤,逼得更严。她力渐不支,险象环生。

莫非今日就要葬身于此?她心中生出不甘,身上红气又重了几分,更诱得怨灵垂诞不已。

罢了!只怪自己行走多年,斩杀怨灵无数,仍不能做到心静如水,波澜不兴。最后死于怨灵之手,也是命数。

正心灰意冷,欲放弃抵抗引颈就戮时,忽闻旷野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那笛声宛转迂回,仿佛能绕尽人心底深处,将所有杂念怨尤尽数荡涤抽出,顷刻心境为之一明。

黑衣女子一阵心喜,知道有高人出手相助,救她一命。笛音不仅消除她心中怨念,更是怨灵克星。音声虽绵软,遇到怨灵,却如一柄利刃将紫色浓雾一劈为二,再分为四,四分为八,倾刻已成细小雾团。黑衣女子趁机挥剑而上,在雾团重新聚拢之前,将它们一一斩杀。

一场灭顶之灾,终于消弥于无形。

她舒了一口气,把剑插入剑鞘,擦了擦额上汗水。背上衣物早已湿透,不知是惊吓紧张出的冷汗,还是杀敌疲累所致。

此刻雷雨已完全停了,雨霁云收,一弯如钩新月从乌云后露出脸来。借着淡淡月光,她隐约看见前方大石上有个吹笛的人影。

“恩公?”她试探地唤了一声,往前挪了几步。

月下,只见一条颀长的黑影,黑色斗篷围住全身上下,面目都不可见,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他手中那支碧玉短笛,映着朦胧月色,散发出荧荧的光华。

〇一·莲静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唐明皇李隆基,早年励精图治,勤俭克己,创开元盛世,与太宗贞观并称于后世。但到天宝年间,渐生享乐之心,由俭入奢,尤好声色。杨妃貌美绝世,聪敏通音律,得皇帝欢心,宠冠六宫。后人白居易所作《长恨歌》诗,讲的就是他二人的风流情事。

杨妃本是寿王李瑁妃子,也就是皇帝儿媳。皇帝原宠爱武惠妃,惠妃薨逝后,后宫佳丽三千,皆不称皇帝心意,无人能代惠妃,皇帝一直沉浸在对惠妃的怀念中,愁闷不乐。左右有人进言,说寿王妃杨氏玉环美艳非常,并引见给皇帝。皇帝对杨妃一见倾心,杨妃也属意君王。于是令杨妃自己请求出为女道士,弃了寿王。皇帝赐号太真,在道观中佯修了几日,接入禁中。又册韦昭训之女为寿王新妃,堵了寿王之口,寿王也无可奈何。一出翁占儿媳的丑剧,就此落定。

杨太真不但艳冠群芳,而且精于音律乐舞,可说是皇帝同道知音,于是宠遇无人能出其右,比武惠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宫中都称呼她为“娘子”,就差一个正正当当的名份了。

天宝四载八月,皇帝下诏册杨玉环为贵妃,礼制与皇后相同。贵妃父亲杨玄琰已故,追赠兵部尚书;贵妃出阁前寄居叔父杨玄珪府中,叔父因受封光禄卿;两个堂兄杨铦、杨锜,也加官进爵,各封殿中少监、驸马都尉,以武惠妃女太华公主赐婚杨锜;贵妃三个姐姐,都赐京师宅第,宠贵赫然;连贵妃从祖兄杨昭,亲缘已远,也因杨家众人的引见,擢升金吾兵曹参军,出入禁中。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午后,换班休息时间,两名金吾卫将领坐在树下小憩,看着一队轮值上岗的士兵从不远处走过去。

“韦参军,那个衣冠簇新领头的就是贵妃族兄杨昭?油头粉面的,哪有武人的样子,如何保卫宫禁皇城?”

韦参军冷哼一声,扯下一根草茎来放在口中嚼着:“司阶有所不知,杨昭此人不学无术,连族中亲党都不屑与他来往。贵妃初入宫时,根本没有想到他这个人。都是因为他原来结识的蜀中富人想通过他和贵妃交结,托给他巨资春彩,贿赂杨氏众人。杨家众人得了好处,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屡赞他善于樗蒲,才分得这个差事。”

“樗蒲?这等市井鄙陋恶习,陛下怎会欣赏?”武司阶讶道。樗蒲即赌博,本是富贵人的乐子,时长安富庶,市井小民家有闲资,也聚集赌钱,贪图小利,常有人欲罢不能而导致家庭不睦,因此渐为大家所鄙弃。

“杨昭樗蒲,非同市井小民,只为图利。其手法精妙,颇多算计,陛下以为他必精于度支理财,所以喜爱。”

武司阶撇嘴:“子曰:宁有盗臣,而无聚敛之臣。”这句话是孔子所说,极言聚敛之害。开元天宝年间,先后有宇文融、杨慎矜,都善于聚敛财富,民为所苦。武司阶听说杨昭又是以度支取悦于皇帝,料想他若有宇文、杨二人的地位,必然也一样为害,因而这样说。

“什么盗臣?”忽有一人插进话来,打断了两人的私语,“两位是在议论朝政吗?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不但文臣,小小武将亦有参政之悟,让我好生惭愧!”

韦参军和武司阶转头去看,只见一银甲武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甲胄崭新,身条昂扬,相貌甚好,只是神态倨傲,面带狡黠,令人不喜。

正是新上任的金吾兵曹参军杨昭。

韦参军听他阴阳怪气,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已被他听去,哼了一声,不加理睬。他原本在朔方充役,劳苦数十年,才调回京师,升到骑曹参军之位。杨昭非真材实料,就凭卖乖讨巧,瞬时与他平起平坐,实权比他还大些,心中当然不平。

武司阶却为人谨慎,不想与这位后台颇硬的新任参军交恶,陪笑道:“食君之禄,担君之事,小小武将,也希望能替陛下分忧。只不过位卑力微,也只能随口谈论几句,哪称得上议政呢。”一边说,一边捅了捅韦参军。韦参军只是不理。

“原来两位是胸有韬略,却苦于无法上达天听。不如由我托请贵妃代为引见,让二位一展抱负,如何呀?”

武司阶连忙摆手:“多谢杨参军美意,卑职随口说说罢了,哪能算什么抱负,更不敢惊动贵妃。”

“武司阶过谦了,我这般不学无行的愚钝之人,犹能得陛下爱重,有今日地位。二位才能,不比我强上百倍千倍?若陛下知晓,必能委以重任,得展长才,哪至于屈就于此,与我同列呢?”杨昭皮笑肉不笑,对武司阶说话,眼睛却瞄着韦参军。

武司阶明白他是与韦参军对上了,暗暗拉韦参军的袖子,示意他低个头,好声陪个礼也就算了。韦参军却是刚直不阿之人,才不愿向小人低头,见杨昭语气诡异,更是厌恶不已,冷哼道:“既然有自知之明,为何还在此弄乖卖丑,徒惹笑柄,真是面目可憎。”

武司阶大惊失色,不想韦参军会如此直言不讳。杨昭却面不改色,笑容愈深:“原来韦参军是不喜欢我这张脸面。参军请宽心,过不了多久,参军便不必再忍受我的可憎面目了。”

韦参军嗤道:“我身正不怕影斜,还会怕你使阴招不成。”说罢,拂袖而去。

武司阶暗叫不好,追上他低声劝道:“参军!杨昭善于迎合陛下心意,又有椒房之亲,将来必定发达。参军何必与他为敌,平白给自己找绊呢?”

韦参军道:“要我向此小人低声下气,办不到!要向他献媚取宠,你自己去罢了!”加快步子,将武司阶甩下,自己一个人走了。

还是这副牛脾气,却不知宫中不比军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武司阶无奈,回头见杨昭还站在原处,似笑非笑,面色阴郁,忙又折回去:“杨参军,韦参军他年事已高,冥顽不化,见杨参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擢升兵曹参军,位在他之上,所以心生嫌隙。参军可别与那老儿一般计较啊。”

杨昭换了脸色,拍拍武司阶肩膀,笑道:“武司阶哪里话,韦参军是前辈,资历深厚,我又岂会不知尊老敬贤,以后让着他便是。倒是武司阶你,与我年纪相若,应多共语。我新来乍到,还望司阶多多指点提携呀。”

武司阶连忙抱拳:“岂敢岂敢,应该是参军多多指点提携卑职才是。”

杨昭道:“好说好说,他日若有余力,必不忘司阶抬爱。”

武司阶脸上陪着笑,心里暗暗叫苦。这些话若被韦参军听到,必要认为他见风转舵,趋炎附势,投靠杨昭了。

这时,恰逢小兵来报道巡视时间了,杨昭便邀武司阶同去巡查,并请为他介绍禁中人事。武司阶无法拒绝,只得暗中祈求莫被熟人撞见。

两人带了一队金吾卫士兵,一路巡查而去。每到一处,杨昭若是不识,武司阶便为他解说。如此便走边说,不多时,巡至一处宫苑。

“集贤院?”杨昭念出匾额上的御笔题书,“可是集贤学士会馆?”当今皇帝重学崇文,世人对读书人都十分尊敬,能晋位集贤学士,是人人称羡的殊荣,有人说比六部侍郎更难得。杨昭却甚倨傲,只是弹了弹衣袖,以示已整衣冠。

刚入院中,迎面正殿名为讲文馆,是学士讲学之处。此时馆中无人,只有侍卫守在门口。绕过讲文馆到后院,是与宫舍相类的居所,庭中遍植秀树,隐隐飘着檀香,清幽静谧。

武司阶解释道:“集贤学士多亦有官爵,只在为陛下和皇子公主们讲学时才来此处,平时并不居于宫中。如今集贤院中所住多为奇人方士,可是什么样的异能都有。”

“方士?能通鬼神么?”杨昭淡道,颇为不屑,“今日倒是要长见识了呢。”

武司阶压低声音:“参军且莫大声,以免扰山人清修。”

杨昭嗤笑:“既然都归附了陛下,还敢摆隐士的架子,给我朝廷命官脸色看?”

话音刚落,正好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从馆舍中走出,见杨昭服冕披戴,忙过来拜见。杨昭愈发不屑。

武司阶讨个没趣,勉强介绍道:“这两位是邢如璞、师夜光道长。邢道长妙算天机,知人寿数……”

“算命的?”

邢如璞脸色一黑。他常随皇帝左右,怎会不知杨昭乃贵妃族兄,明白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取宠机会,趋上一步道:“参军此言差矣。平常算命相士,只能算出命理大致,贫道虽只算寿数,却可详细到日到时。杨参军若是不信,不妨让贫道算上一算,便知真伪。”

杨昭道:“那你便算算看,本官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邢如璞掐指一算,冥想片刻,回答:“参军生于开元四年六月十四午时四刻,日当天中之时。贫道可有算错?”

杨昭扯动嘴角一笑:“道长果然神算。那本官寿可及几?”

邢如璞再掐算,忽然脸色一变。杨昭只是笑着看他,也不开口。倒是武司阶出言询问:“道长,如何?”

邢如璞支吾一下:“呃……参军可与贵妃同寿。”

贵妃人呼千岁,与贵妃同寿,听来是福泽绵长。然而如果真有长寿,为何不直言,想来是不长命。但贵妃命数,谁敢轻言,自然也就不用说了。杨昭心中冷笑,并不说话。

武司阶道:“道长,为何语焉不详?莫叫参军以为你算得不准呢。”

邢如璞连连摇头:“贵妃千岁,贫道不敢妄言。”

杨昭轻笑一声,转向另一名道士:“那这位道长呢?又善什么奇术?”

那道人深深一躬:“贫道师夜光,学无所长,只是一双眼生得与旁人不同,可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哦?道长是指鬼神么?”

师夜光答道:“贫道无行,不能上窥神意,唯与小鬼打些交道。”

这话本是自谦之语,但对一个正与他打交道的人说“唯与小鬼打些交道”,只怕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杨昭笑容转冷:“本官虚度二十余载,莫说神仙,小鬼也未曾见过半个,今日多亏道长让本官多长见识。那就劳烦道长,抓个小鬼来让本官开开眼界罢。”

师夜光大窘:“贫道只擅视鬼,并非抓鬼术士。”

杨昭道:“道长法力高深,能视鬼魂,但不抓来让它现了形,我等凡夫俗子怎看得到?本官当然相信道长异能,但眼见为实,不然难免叫人质疑。”

师夜光支吾不能答,邢如璞为他解围:“若四周有鬼,师道长定能让杨参军眼见为实。但天子脚下,真龙居所,魑魅魍魉莫敢靠近。再加上又有杨参军镇守卫护,哪里还有什么小鬼呢?”

杨昭冷笑道:“既然宫中无鬼,能视鬼者在此有何用?既不敢言陛下贵妃寿数,能知人寿限又有何益?还不如到市集上摆个小摊,看相算命,捉鬼降妖,还能有助于民。”

邢如璞师夜光这才明白此番是巴结错了人,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唯唯诺诺不敢多话。杨昭哼了一声,丢下两人继续巡查去。

武司阶直道自己不该让这两个术士来见杨昭,正愁闷着,忽闻一阵沁鼻馨香,顿时喜上眉梢,心中叫好。

杨昭也闻见了那香气,停下脚步嗅了嗅,诧异道:“武司阶,你可有闻见有荷花香气?”见武司阶点头,又自语:“时下已近深秋,怎还会有荷香?莫非集贤院中此时,还植有莲荷?”

武司阶答道:“非也,此乃心之所至,自然发香。”说着向树丛中一指。只见秀树掩映中,有一影影绰绰的素服人影,正好就枝缝中露出一个侧面,映着树下的细碎日光,眉目如画,肌肤如玉,宛若林中仙子。

杨昭眯眼看了半晌,转头问武司阶:“这美人是谁?怎会在此处?”

武司阶一愣,随即讪笑道:“杨参军真会说笑,集贤院中怎会有女子。这位是莲静居士,因修得至纯至净之身,肌肤若水,貌似女子。他多年倚莲而居,吸取莲花灵气,身上自然而发莲荷香气,经年不断。有人因说他是荷花精所化哩。”

至纯至净?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人。杨昭吸一口那莲花清香,感觉它绕在鼻间,沁入心脾,丝丝缕缕地缠在心头,在心尖上若即若离地轻轻绕着拨着,非但不让人心气平静,反而心绪有些浮动起来。肌肤如水,自然发香……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这位莲静居士,想必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是啊,居士入宫不久,进献灵丹妙药,陛下龙颜大悦,赏赐无数呀!”

莲静居士听到动静,从树丛中探出身来。方才杨昭只见他侧面容貌,乍看以为是美女,此时他站直身子,身架高瘦,长身玉立,虽不若多数男子雄武,但也清削潇洒,绝非女子蒲柳体态。他看来年纪尚轻,面容温润如玉,眼神却带凌厉,肤色浅淡透明,也没有女子芙蓉粉面的娇柔。总之,说是男子,则容貌太美;说是女子,又颜色欠媚。

莲静居士认识武司阶,杨昭虽是初见,也能从服装上看出官阶,他却不上前见礼,只是站在原地弯腰行礼。“武司阶,我算命并不准,也不是每个鬼魂都愿意搭理我,你可别又让我在人前丢丑。还是邢道长神算高明,师道长道行精深。”他浅笑道,声音清越,腔调有些奇怪。

故意压低声音呢,若不然,只怕更像女人了。杨昭打量他全身上下,见他肩宽胸平,宽袖中露出的双手骨节粗大,喉间有节,的确是阳刚男儿。

“居士何须如此自谦,居士料事如神,陛下都赞赏有加,连回纥契丹战事都能算准,何况个人命数?”武司阶回头看了看,确认邢师二道长已经离开,“不瞒居士,杨参军刚从邢道长那边过来。”

“杨参军?”

“哦,忘了说,这位是新任兵曹参军杨昭杨参军。”武司阶向他介绍。

“杨昭?!可是贵妃从祖兄那个杨昭?”

杨昭略有不悦。这莲静居士初见面就直呼他的姓名,真是无礼。“正是本官。”

居士面容顿时转冷:“参军也是来算命数的么?”

杨昭眯起眼:“请居士赐教。”

居士冷冷道:“参军日后必将大富大贵,尽享荣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但命不久长,只有十余年阳寿了。”

“居士!”武司阶惊呼出口,冲他直挤眼睛,一面觑着杨昭。

“居士所言当真?那我岂不是活不过五十岁了。”杨昭笑道。

“害国之臣,少活一天,都是百姓之福。”莲静居士无视武司阶的眼色,“十余年并非确数,准确来说,参军是活不过四十岁。”

“是吗?”杨昭毫无愠色,不怒反笑,“既然我是害国之臣,怎会如此短命?居士没听说过么,俗谚有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居士道:“参军应当也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冥冥中自有定数。”

“我倒忘了,居士能与鬼话谈,见多了鬼怪,自然相信因果报应。可惜我孤陋寡闻,只有耳闻,从未亲见,总要质疑鬼神之说。除非真见鬼怪,不然真难以相信呢。”

居士也不相让:“参军要见鬼怪,有何难处,只需往自己心里看一看,便知世上自有小鬼存在。”

杨昭仍未发怒,笑意不减,向前跨了一步。“多谢居士指点。居士可否再点拨一二,让我明了将受何报应?”

居士向后退开两步,不愿与他为伍。“参军真想知道,可莫怪我言语不祥。”

“但说无妨。”

“参军将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武司阶大惊失色,心中后悔不迭。怎么今日尽叫杨昭碰到这些宁折不弯的人呢?得罪了他,以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呀。尤其是莲静居士,可是他把杨昭带来的,岂不相当于他给居士引了灾祸?

杨昭仍是笑,那笑容清浅得仿佛一挥即会消失不见,但又始终挂在他的唇边。

“活不过四十岁是吗?那就是还有十年。我倒想看看,十年之后,我是怎么样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又是怎么样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〇二·莲宴

十月丁酉,皇帝率领后妃、百官、禁卫等,驾幸骊山温泉宫。

骊山风景秀丽,有温泉,冬日也温暖如春,因而于开元二十一年在此建温泉行宫。每年冬季十月,皇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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