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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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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挽流风,头戴星月,步履逍遥,飘然去了。

陆渐被这一番话说得心神不安,又担心起姚晴的安危,当即迈开大步,追赶姚晴。

他赶了一程,却不见人,心一急,施展“跳麻术”,嗖地纵上一所房顶,居高望去,透过一片房舍,忽见远处隐隐有火光射出,陆渐一惊:“失火了么?”

他一见灾厄,顿然忘我,当即踏着屋顶,赶将上去,还没走近,便听刀剑交鸣,喊杀震天。陆渐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罗宅”,两百余名倭寇身披铠甲,手持刀枪,正与数百明军浴血巷战。

众倭寇到此地步,也是为势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铁门,攻入石厅,谁知却不见人,众寇疑神疑鬼,一片哗然,桓中缺无法可想,先救醒陈子单,陈子单颇富智计,猜测厅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识,仍不足寻出机关,眼看起事在即,敌人又从秘道走脱,耽搁下去,势必被人瓮中捉鳖,全军覆没,当下号令两百寇军,爬出深井,自罗宅杀了出来。

沈舟虚虽没找到秘道,却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设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顷刻聚集数百兵将,双方杀成一团。

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精锐,明军则是沈舟虚训练的甲士,虽说武艺精强,胜过卫所官军,但气势纪律,比起这群百战老寇,仍有不如。

众倭寇抱成一团,阵如龟形,分进合击,进如尖枪穿甲,无坚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敌于无形。明军纵然四面拥至,但阵势单薄,兵力分散,人数虽多,却被倭寇横冲直撞,各个击破,陆渐一眨眼的工夫,便倒了七人。

陆渐心中大急,眼见桓中缺与陈子单身处阵心,喝叫不已,顿时将身一长,厉声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谁?”

桓中缺一抬头,忽觉黑影如山,恶风压顶,他双手被废,无法抵挡,死命将身一躬,贴地滚出。

陆渐飞落阵心,一个“大须弥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鲜血。陈子单一声厉叫,双手握刀狠狠劈来,陆渐侧身让过,左手探出,“咔嚓”两下将他双腕卸脱。

陈子单惨叫一声,倭刀脱手。陆渐顺手接住,霎时间,一股熟悉之感涌上心头,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败,冷月无声,天神宗石甲长刀,面目狰狞。

“呵!”两把倭刀,三条朱枪,挟着烈风血气,猬集而来。

刀柄入手,倭刀长短厚薄、软硬轻重,陆渐无不了然于心,仿佛此刀铸成,便与他相伴相生,浑然一体。于是乎,便依这口倭刀之性,从左至右,绕身画了一个圆圈。

叮当交响,刀枪落地,五名倭寇齐齐惨哼,双腕上鲜血淋漓,腕上筋络均被挑断。

陆渐双眼圆睁,纵起倭刀破入敌阵,长刀所向,众倭寇手腕溅血,兵刃纷坠,惨叫声此起彼落。

众甲士原本已呈溃势,不料陆渐如飞将军从天而降,更从倭寇阵心杀出,冲得敌阵七零八落,顿时振奋起来。

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虽处劣势,仍是苦苦顽抗。奈何陆渐一把刀东飘西荡,专挑彼方手筋。众倭人刀枪脱手,便如毒蛇去牙、猛虎断爪,空有一腔斗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阵便死伤大半,剩下几十人心慌意乱,忽发一声喊,四下溃逃,明军围追堵截,众寇要么被生擒活捉,要么被乱刀砍死。

陆渐望着一地死尸,蓦地心中一惨,垂下刀来,游目望去,尸体中却不见桓中缺。他微感讶异,仔细搜过,仍无所得,正觉纳闷,忽见两名将官快步赶来,拱手道:“天幸壮士相助,敢问大名……”

陆渐摇头道:“微名不足挂齿……”话未说完,忽见道路尽头一人飞奔而来,他认得是燕未归。心想此人一来,沈舟虚也必然尾随,若是相见,难保他不旧话重提,要自己留在身边,别的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寻找姚晴,却是不妥。

一念及此,陆渐丢下倭刀,转身便走,那两名将官大惊,忙道:“壮士留步……”两人越是叫唤,陆渐步子越快,转过长街,消失不见。他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两名将官一时面面相觑,惊疑万分。

陆渐发足飞奔,在大街小巷中四处搜寻,只盼天可怜见,遇上姚晴,谁知姚晴不曾见到,却见四处皆有明军把守,警卫森严。

陆渐心想大战将起,与之遭遇,必被当成倭寇奸细,只得垂头丧气来到城东,辗转找到沧波巷,此巷临近外郭沧波门,故而得名。

陆渐来到左首第二间门前,门首一对灯笼,照得门扇漆亮,门上有黄铜饕餮一对,口衔铜环,陆渐举环叩门,须臾门开,有人低声道:“陆爷好。”

陆渐奇道:“你认得我?”那人将他迎入,又关上大门。陆渐一瞧,那汉子约摸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唯有双目中间或光芒一闪,方可见其峥嵘。“我叫鱼传。”那人恭谨道,“那晚在萃云楼,有幸见过陆爷。”

陆渐一拍额头,笑道:“我记起来啦,谷缜让你给那些画舫送银两么。”鱼传道:“陆爷好记性。”他谈吐亦如相貌,虽然不失礼数,但从头至尾,再也平淡不过。

陆渐正色道:“鱼兄,你别叫陆爷,我听着别扭。”鱼传摇头道:“我不叫鱼兄,我叫鱼传,陆爷是谷爷的朋友,鱼传是谷爷的伙计,鱼传叫谷爷谷爷,就该叫陆爷陆爷……”

陆渐听得晕头转向,忙转过话头道:“鱼……鱼传兄,谷缜在做甚?”鱼传道:“谷爷在生气!”陆渐道:“因为徐海不肯吐实,惹他生气么?”鱼传摇头道:“徐海死了,谷爷才生气的。”

陆渐一惊,失声道:“徐海死了?谁杀的?”

鱼传道:“小人不知,谷爷与徐海呆在书房,派我在这儿等候陆爷,忽听一声铳响,我赶到书房,徐海便已死了。”陆渐心中一阵慌乱,失声道:“谷缜没事么?”鱼传摇头道:“谷爷没事,就是生气得很。”

“带我见他去。”陆渐走向宅内,鱼传抢到前面,秉烛引路。片时来到书房,陆渐一推门,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气,定神细看,地下散落许多破碎书页,一方端砚四分五裂,几支狼毫也被折成两截。

再一抬头,却见谷缜气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着前方。陆渐顺他目光望去,只见徐海手足被缚,坐在一张紫檀椅上,脸面朝天,软耷耷向后歪着,鲜血浸湿头发,已然凝结。

陆渐心往下沉,上前细瞧,那尸首面如白纸,两眼大张,眉心一个血洞,流出红白之物。

“不用瞧了。”忽听谷缜叹道,“鸟铳打的。”陆渐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均能瞧见对方脸上苦笑。

陆渐呆了片刻,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谷缜起身踱了两步,徐徐道:“我在书房中盘问这厮,问谁是东岛内奸,又如何陷害于我?这厮初时嘴硬,抵死不说,后来被我软硬兼施,才略略松动,正当这时,鸟铳却响了……”说到这里,他走到窗边,指着窗纸上一个圆形小孔,圆孔四周裂纹如丝,清晰可见。

“这是铅丸入户的弹孔。”谷缜又掀开窗扇,陆渐举目望去,窗户正对一幢小楼,楼上一团漆黑,不由点头道:“那凶手必是在楼上发铳了。”

谷缜道:“若是这样,这人的铳术真是通神,仅凭投在窗纸上的人影,便击中了徐海眉心。鸿书那时守在房外,听到铳响,赶上楼时,却不见人。”

陆渐沉吟道:“你能猜到来头么?”谷缜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会救他,官府必会捉他。唯独一方,却是非杀他不可!”

陆渐问道:“东岛内奸么?”谷缜点头道:“但有一事,我却想不明白。”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方道,“若是东岛内奸,理当杀我而后快。我背对窗户,离楼更近,杀我更为容易。但怎地偏不杀我,却杀徐海呢?”

陆渐也思索难解,便道:“或许他本意杀你,却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闪烁,以致失手击中徐海。”谷缜摇头道:“若是误杀,未免铳法太准,即便光天化日,无所遮拦,要想一铳命中眉心,也是极难。”

说到这里,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阵,谷缜问道:“姚晴呢?没和你一块儿来?”陆渐道:“我追丢啦!”

谷缜神色错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丢了?真有出息。”陆渐脸涨得通红,谷缜拍拍他肩,说道:“罢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会来找你的。”陆渐叹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经死了……”

谷缜听出他言外之意,双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还有汪直呢!”说到这里,他脸上忽地阴霾尽去,神采焕发,一如往日自信满满,笑嘻嘻地道:“陆渐,你知道这汪直么?此人字五峰,当过监生,做过行商,倭人叫他老岛主,官府却称他倭寇之王。”

说到此处,他挽着陆渐,踱出书房道:“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许多,捉他原本极难,可巧他也来袭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虚是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就是渔翁。”

陆渐道:“你说得轻易,这两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鹬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两个,不够他们吃的!”

谷缜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聪明多了。这两人确是猛虎,但二虎相争,一死一伤,咱们这次须得亲临战场,伺机而动。”

陆渐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亲临战场?”谷缜道:“这个容易。”一拍手,暗处闪出一人,年过三旬,嘴尖腮陷,一双小眼中透着精悍之气。谷缜说道:“鸿书,你去买两副官军的盔甲来,官衔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陆渐吃惊道:“官军的盔甲也能买?”谷缜笑道:“不过两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龙袍,怎么不能买?”

陆渐涨红了脸,怒道:“岂有此理,做将军的都不理会么?”谷缜笑道:“他们只理会银子。”但见陆渐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离寅时尚有半个时辰,咱们不如一边吃饭,一边等候。”

陆渐闷闷不乐,随谷缜来到一座厅堂,堂外一庭兰草,虽不在花期,却也清气袭人。

堂外有匾,字迹晦暗不明。堂内玉烛高烧,楠木为梁,乌木为棂,地下一溜儿檀木桌椅,桌上设蟠龙香案,置一尊古炉,椅背刻有乌蟒衔芝图,椅侧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两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钱。正墙上一幅淡墨大画,画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鸱夷子皮,若虚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画左右是两片乌木錾银联牌,右是“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左是“通有无而一四海之财”,笔力雄健,气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缜道:“这座‘若虚堂’连带宅子都是老头子的。我有三四年没来,如今看来,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陆渐道:“鱼传鸿书都是你的伙计?”谷缜道:“那也是老头子留下的,忠心无二,精明能干,只可惜不会武功。”

陆渐道:“那枚财神指环呢?”谷缜笑了笑,入怀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说这个?”陆渐定神细看,那指环色泽深碧,三缕血痕贯穿指环首尾,粗细不一,仿佛流动不居,环身上方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弯曲字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字?”

“这是石鼓篆字!”谷缜道,“首尾念作‘财神通宝’,意即是天上财神爷的宝钱,凡间的钱遇上它,就好比孙子遇上爷爷,只有乖乖听话了事。”陆渐吃惊道:“这么说,那些人说的‘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这话?”谷缜莞尔道,“我送给你好了。”陆渐脸一红,摆手道:“我才不要。”谷缜审视他片时,忽而笑笑,将指环收入怀里。

陆渐沉吟一会儿,忽地叹道:“谷缜,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很欢喜。”谷缜笑道:“喜从何来?”陆渐道:“没料到你非但没有勾结倭寇,还是打败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听见徐海那番话,你的冤屈也就没了。”

“你想错啦!”谷缜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对付倭寇,只因他们不守规矩。”他见陆渐神色疑惑,便站起身来,指着那副楹联道:“你瞧过这副对联么?联中的‘冲盈虚’、‘通有无’,说的都是商道,所谓商道,就是商场里的规矩。”

他说到这里,望着那幅大画,沉吟良久,悠悠道:“国人自古鄙视商人,却不知商道即是天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商人运转货物,也是以有转无,逐十一之利。打个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买茶,运到北方卖出,取南方之有余,补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陆渐道:“是!”

谷缜道:“可惜,商道虽是天道,奈何商人却是俗人,为求财利不择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掺杂了人道。‘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专一劫贫济富。比方说,苏浙闽广四省经历多年倭乱,人民流离,耕种不时,官仓连年赈济,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

陆渐吃惊道:“这话当真?”谷缜淡淡一笑,说道:“这事不只是我明白,许多富户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转无的道理,就该未雨绸缪,去湖广四川买来多余粮食,填补苏浙闽广之不足。但据我所知,这些人非但不去别处购粮,反而将本地的粮食搜刮起来囤积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赚一笔。倘若任其所为,不到明年,米价贵如珠玑,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

陆渐不忿道:“朝廷就没法治他们么?”谷缜冷笑一声,道:“嘉靖老儿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关他屁事。至于别的官儿,都与这些奸商大有干系,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势,也囤了一大仓谷子。”

陆渐迟疑道:“沈舟虚,似乎,似乎不像那等人。”

谷缜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纵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种儿子,就该一棒打死。”他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高声道,“商道之中,天道强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强于天道,必成歪门邪道。而这些歪门邪道之中,最可恨的,莫过于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好比倭寇,洗劫我中华百姓,再将赃物运到东瀛,或者贱价出卖,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来,东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苏绣瓷器尽皆餍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购来的货物,运到东瀛,要么一钱不值,要么大大亏本……”

陆渐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么?怎么还能将货物运往东瀛。”谷缜呸道:“什么狗屁海禁,都是那帮官僚的混账主意,再说大明海疆万里,又禁得住么?”

陆渐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缜不耐道:“纵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儿逼出来的,海上生意利润最丰,若无海禁,他大可设立有司,征以税银,征到的银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儿有钱不赚,真是他***大蠢蛋。”

谷缜从来笑嘻嘻的,陆渐极少见他动怒,此时忽见他面红耳赤,不由好笑。

谷缜自觉失态,沉默时许,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专做这等无本买卖,初时小打小闹,后来越做越大,最盛时,竟有两万人来华劫掠。如此一来,别说东瀛没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华之物,也尽能在倭寇手中贱价买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买卖,海禁以来,大伙儿生计十分艰难,倭寇再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见这情形,私下寻思,既然官府无能,不如设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艘红毛战舰,埋伏在倭寇返归东瀛的路上。倭人又贪又蠢,回国时船舶满载赃物,吃水极深,突然遭袭,别说逃跑,船只转身都难。我将战舰分为两队,轮番发炮,围追堵截,用了三个时辰,将倭船尽数击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陆渐听得血为之沸,拍案叫道:“这件事如此轰轰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谷缜摇头道:“那一战倭人死亡殆尽,汪直等人弃众逃命,事后害怕倭人亲眷怪罪,便诈称遇上飓风,船毁人亡。他们不说,我也无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败亡,随船掳来的百姓也落海丧生,没活几人……”说到这里,他忽地住口,望着厅外沉沉夜色,长叹了一口气。

陆渐也是发呆,寻思倭寇与被掳百姓同乘一船,是杀是救,端的为难,换了自己,决不能如谷缜一般果决。蓦然间,他望着谷缜,忽觉眼前之人,竟有几分陌生起来。

此时鱼传端来饭菜,寥寥几盘,却是糟鲥鱼、焖火腿、红腐乳,另有两样果子。谷缜笑道:“我饮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碜,将就一二。”陆渐笑道:“我小时候常常挨饿,便是这些饭菜,做梦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饿了,当下盛了饭,狼吞虎咽。

谷缜望着陆渐,忽有些闷闷不乐,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连喝三碗,方才举筷进食。

用罢饭,鸿书正好捧来两副铠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两口腰刀,陆渐忍不住问道:“这些值多少银子?”鸿书应道:“每副三百两,卖家与我相熟,故而甲胄之外,奉送两把腰刀。”

陆渐啼笑皆非,摇头道:“这些官军好不荒唐,难怪尽打败仗!”谷缜见他愤愤不平,暗自好笑,说道:“他们若不荒唐,便不叫官军了。”

两人换甲挎刀,信步出门。路上只见人马衔枚,往来无声,长街漆黑,火光飘忽。

两人混在一队士兵后面,来到三山门外。但见内城与外郭之间,搭着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满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楼,沿着城墙,一溜儿架着数十尊火炮,垛箭鸟铳弓箭。军士搬运器具,悄然来去,间或几声低语,被狂风一卷,倏尔散去。

两人职衔不低,站在那里,寻常士兵均不敢问。陆渐为这气氛所夺,正自出神,忽被谷缜拽入谯楼,爬到顶层。谷缜解下一副挠钩,飞挂楼檐,翻身上了瓦面。陆渐也纵身掠上,吃惊道:“你做什么?”谷缜笑道:“登高望远,看场好戏。”

陆渐愣了愣,举目眺去,明月西落,晓星渐沉,长风东来,卷得人衣发飞卷,肌肤生寒。这里已是南京绝顶,夜色未阑,万户萧索;大江东去,破开沉沉夜色;钟山叠嶂,于天地间分外苍莽。

忽听人语传来,低头望去,几名军士抬着一乘步辇来到城头,沈舟虚坐在辇上,手拈羽扇,指点远方,胡宗宪随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颔首。

陆渐恍然道:“胡宗宪没有出城?”谷缜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所谓胡宗宪出城,不过是沈瘸子的诡计。”说到这里,他盯着沈舟虚,流露出深切恨意。

“谷缜。”陆渐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虚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谷缜皱了皱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个商清影,你见过么?”陆渐道:“见过。”谷缜吐了一口气,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亲。”

陆渐不觉目定口呆,回想起来,那晚在佛堂前,谷缜说的那番话,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抛弃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妇人无疑了。

霎时间,陆渐心内众多疑惑豁然贯通,但见谷缜低头不语,欲要劝说几句,却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当的话来,二人一时沉默下去,唯有罡风呼啸,掠身而过。

蓦然间,那木台下火苗一蹿烧了起来,外郭上响起一阵喧哗,伴着叫声,木台渐被火焰吞没,火光烛天,十里可见。

陆渐甚是奇怪,转头望去,城中起了五六处火头,不觉吃惊道:“怎么回事?”谷缜道:“火是沈舟虚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见火起,听见喊声,必然以为徐海在夺取城门……”

忽听“轰隆”一声,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城头喊声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无动静,忽地火光一闪,亮起一点火把,暗若萤火,跳动几下,便如瘟疫蔓延,漫山遍野涌起火光,密如繁星,汇聚成流,向着城中蜿蜒而来。

“这么多人?”陆渐瞧得倒吸一口冷气。谷缜也觉惊讶:“麻烦大了,倭寇人数向不满千,这里看来,来者何止万人?”举目望去,只见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谈,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设的狐狸套,却来了一头饿狮子,不,嘿嘿,一头大象才是,妙极,妙极,瞧是你捉它,还是它吃你?”

那火流压地而来,随风传来倭寇咆哮吼叫之声,初如松涛起伏,渐有山崩海裂之势。城头明军无不变色,两股战战,立足不稳。

火光更近,当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铠,头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长刀冷光四射,寒气冲天。

沈、胡蓦地止声,深深对视一眼,脸上均有坚毅之色,目光双双投往城外。城开如故,倭军拥入,就当此时,忽听一声厉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细,如钢锥贯耳。陆渐一抬眼,只见一人站在外郭,披头散发,瞪着血红双眼,如一头恶狼向天哀嚎。

“桓中缺。”陆渐几乎脱口叫出。忽见沈舟虚羽扇一指,令旗陡举,箭雨飙出,桓中缺被罩了个正着,身中数十箭,形如刺猬,从城头坠下,重重跌在倭寇阵前。

事变仓促,当先倭寇望着眼前一堆血肉,惊得呆了,不及后退,身后倭军已汹涌而至。

依照沈舟虚之计,先除城内倭寇,再于外郭内城之间布下圈套,虚开城门,诱入汪直围歼。谁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虚无奈提前发动,羽扇再指,炮铳齐鸣,百余名倭寇首当其冲,嗷嗷惨号,血流满地。

陆渐瞧得心悸魄动,几乎喘不过气来。忽听谷缜一声冷笑,说道:“沈瘸子打仗却是外行。”陆渐奇道:“怎么说?”

谷缜道:“前方倭人听见桓中缺的叫声,目睹他的死状,因而生乱,倘若放任自流,势必向后反冲,扰乱本军阵脚。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敌制敌。眼下好了,沈瘸子图一时之快,一轮炮将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伤,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宪,先定他一个‘指挥不力’之罪,打他三百军棍。”他卖弄智谋,眉飞色舞,仿佛当真按住沈舟虚,大打军棍。

忽听倭阵中锣声大作,鸣金退兵。这支倭军,大半是来自东瀛的真倭,有大隅、丰后诸岛的渔民,也有萨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权威,只需统帅令下,是战是退,绝无二话;华人“假倭”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么统帅三军,要么专为向导,险恶之处,尤胜真倭。

铜锣一响,几排倭人持盾抢上,抵挡城头炮石,余下倭军整而不乱,从容退向城外,几轮炮石打过,倭人尽已退到城外。

陆渐正觉可惜,忽见沈舟虚羽扇再指,城头放起一盏孔明灯,悠悠荡荡,飘至半空。霎时间,倭军阵后燃起点点火光,如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倭军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陆渐讶道:“倭寇背后也有官军?”谷缜道:“那是俞大猷。”陆渐醒悟过来:“是了,徐海也曾说,俞大猷出城了。”

谷缜道:“他明里带兵出城,前往沈庄。倭寇当他中计,自然放心攻城。万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杀了个回马枪,转而埋伏在倭军之后。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这一条连环计,端的歹毒。”说罢又瞪着沈舟虚,咬牙切齿。陆渐看得奇怪,问道:“你到底帮谁说话?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倭寇呢。”

“我谁也不为。”谷缜冷冷道,“为我自己罢了。”陆渐不觉默然,心道谷缜如此聪明,却怎地解不开这个心结,换了自己,生母总是生母,恨得一时,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来容易,却不知这世上人越是聪明,心事越多,千丝万缕,盘根错节,谷缜纵是洒脱,也不能免俗了。

呜呜呜,一阵海螺声起,激越苍凉;在城池上空冲决回荡。继而咚咚咚战鼓雷鸣,倭军一扫颓势,忽又向城内奔来。奔至城门,随那鼓声,倏尔分为三队:一队五千,密集成阵,在门前阻挡俞大猷;一队三千,牵制内城明军;剩下两千精锐,沿着石阶,直扑外郭。

霎时间,双方进退攻守,如犬牙交错,惊呼迭起,惨号刺耳。外郭明军箭石倾落,倭军死伤枕藉,箭石铅丸撞击铁甲铁盔,叮叮之声急如骤雨。

谷缜不由赞道:“汪老贼有些门道!”陆渐问道:“什么门道?”谷缜将手一指,说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会当如何?”

陆渐凝目一观,脸色忽变,失声道:“不好。”谷缜道:“怎么不好?”陆渐道:“外郭沦陷,倭人就能将俞大猷挡在城外,这前后夹攻之势,岂不破了。”

“好见识。”谷缜瞧着陆渐,微露讶色,笑道,“但还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军地利尽失,汪直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为主、死中觅活的杀着。这老贼不愧混世魔王,更能于如此混乱中瞧出胜负之机、死生之地。故而今日之战,谁得外郭,谁是赢家!”

说到这里,通向外郭的石阶,已然血流成河。攻城倭军列阵仰攻,顶牛角铁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长刀一旦舞开,上下皆白;后排倭军,布衣光头,使二丈朱枪断后,远远挑刺,不叫城下官军逼近;居中则是两队鸟铳手,一队填药,一队射击,但听号令,忽而射前,忽而击后,雷鸣电飞,弹不虚发。官军虽占地利,仍敌不住如此攻势,眼瞧着倭军步步进逼,迫近城楼。

陆渐看得口中发苦,叹道:“沈舟虚号称天算,怎没算到这个?”

“他算到又如何?”谷缜冷笑道,“城上的官军不下一万,城下的官军约有两万,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马,官军超过三万,倭寇一万有余。依人数算,以三敌一,万无不胜。只可惜,沈舟虚的谋算中,却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

陆渐道:“什么苦衷?”谷缜道:“若是俞大猷镇守外郭,倭军休想攻克;但沈瘸子这一计,偏要示弱诱敌,俞大猷威名远著,若不亲眼见他出城,汪直断然不敢进城;他若出城,却又无人镇守外郭,可说两难。沈瘸子虽以兵力补其不足,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看起来,除了俞大猷,无人能够守住外郭……”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呼喊,势如天崩。二人循声望去,城门前那队倭寇骚动起来,豁开一个缺口,呼啦啦突出一骑。那骑士身形魁伟,满身重铠,花白的胡须上沾满鲜血,手中一口大关刀刃口尽缺,鲜血长流。

“俞老将军!”城上城下欢声如雷,外郭官军气势一振,竟将攻城倭军逼退两丈。

忽听一声悲嘶,俞大猷坐下白马骤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关刀一顿,支住身体,低头望去,那马从头至脚血如泉涌,染红雪白皮毛,一双大眼暗淡下去。

“雪玉龙!”俞大猷失声惊喝。这爱马随他出生入死,历经百战,既是坐骑,也是密友。方才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率精锐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围时随从战死,白马身中十余创,撑到入城,终于倒毙。

俞大猷按捺悲痛,举目一瞧,倭军登城过半,当即掷下关刀,一声龙吟,拔出剑来。

“俞大猷么?”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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