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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之梵花坠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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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希望,卓王孙的判断是对的。
车驾仍然走了七天七夜,方才望见汉城的城楼。
远远地,可以看见汉城之外列了很多很多的人。沈唯敬深吸了几口气,坐直了身体。他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肌肉,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仿佛是说给杨逸之听的:“来吧,统统都来吧!”
猛然传来一阵鼓声。沈唯敬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刚挺起的瘦胸立即塌了下去。他哀怨地看了杨逸之一眼,几乎就要钻进车厢里。但见杨逸之面色丝毫不动,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他又勉强挺起了腰板,嘟囔道:“来吧,统统都来吧……”
已是毫无底气。
随着鼓声,传来了一阵丝竹之声。丝竹清扬,水雾和着杨柳清荫被驱散后,忽然露出一群脸上涂着白色铅粉的舞姬来。她们穿着绣满樱花的和服,缓缓地转动着,无论做什么舞姿,都像是花树在生长。她们身后,几百个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排列成整齐的方阵,肃穆地站立着。每个人身前,都放着一只巨大的鼓,鼓上绑着艳丽的红色绸条。这些精赤的汉子脸上涂着各种符号,就像是八十万天津神同时降凡一般。
猛然,一声唿喝,所有的汉子都用力挥起双手,仿佛层层枯树,指向苍天。
接着,又是一声唿喝,所有的手一齐重重落下。落在鼓上的雨点被震动,蓬然勃发,用力溅在他们身上。唿喝声不断,鼓槌一下又一下击发,整座城都仿佛被震动着。
舞姬们踏着节奏,双手扬起,模拟着天神种种的动作。她们的表情、仪态完全隐藏在那浓重的妆之后,仿佛已不再有生命,只是一群精致的玩偶。
沈唯敬的惊讶渐渐转为欢喜,因为他发现,这些人是来欢迎他的。
如此隆重的场景,是来欢迎他的。
与此同时,一队队文官乘着轿子,从城中逶迤而出,当先是日出之国的大名们,以小西行长为首,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等人列队而来,后面跟着的是投降的高丽官员们。代表不同官衔的旗子几乎将整座城都盖住了,而旗子的正中心,正是沈唯敬。
武将们也都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出城来。他们刻意将所有的武器全都藏了起来,马前的马标闪耀着,他们的脸上也都堆满了笑容。
沈唯敬惊讶地估计着,似乎整座汉城中所有有头衔的人,都出动了。除了平秀吉。
这么大的场面,让沈唯敬简直受宠若惊。他慌忙滚下车来,一队队文官武将们将他簇拥住了,沈唯敬立即迷失在一片“沈大人”“沈大人”的阿谀声中。
他脸都乐开了花。
在一口一个“沈大人”和“大明天朝使节”的赞颂声中,他的骨头几乎都酥了,一路上的盘算全都忘到了脑后。
舞姬的神乐舞跟力士们的神鼓将沈唯敬一直迎接到汉城中心的行宫中。行宫早就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沈唯敬理所当然地被让到了首席,在一堆怯怯娇笑的舞姬的侍奉中,他忘乎所以地酒到杯干,不一会舌头就大了起来。
杨逸之的眉头却微微皱起。很显然,日出之国用的是攻心之计。上次用威吓先寒沈唯敬之胆,这次用阿谀再悦其心。刚柔并济,恩威齐施,就算再精明的人都未必能抵挡得了。
而沈唯敬,显然一点都不精明。
何况,一直没有出现的平秀吉一定在用化身千亿的忍术,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沈唯敬,推断着他的弱点。
酒过三巡之后,沈唯敬已完全成了倭方的人了,几乎就要跟着日出之国的舞姬们一齐破口大骂明朝侵略高丽的罪行。
小西行长笑嘻嘻地托着议和条款走上前来。
小西行长并非出身于军事世家,他本是位商人,面团团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似乎不会伤害任何人,只会与人为善。见到他的笑容,极少有人能猜到,他是倭军之中,除了平秀吉外权力最大的人物。
他算好了此时正是沈唯敬最放松的时候。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无论谁说什么,沈唯敬都只会说一个字:好。
小西行长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拟的条款,只有七条。
其一,两国和平起誓,天地为证,不得有变。迎明帝公主为日出之国天皇皇后。
其二,两国发展勘合贸易,继续官船商船往来。
其三,明、日两国大臣永誓盟好。
其四,为了国家及百姓生活安宁,应派遣良将。大明国将高丽分为八道,京师及其中四道归还高丽,另外四道割让于日出之国。
其五,高丽送储君至日出之国作为人质。
其六,交还去年所俘虏的高丽国两王子及其他高丽官吏。
其七,高丽国王与大臣永誓不背叛日出之国。
他笑嘻嘻地将议和条款送到沈唯敬面前:“沈大人,您看这些条款于明朝多么有利。上次咱们提出割让大同江以东给日出之国,现在我们主动退步,只要不到一半的土地。而且释放高丽王子与大臣,买一送一,划算不划算?就算割的这些地,现在也在我们占领中,不割也收不回去是不是?这样的条款您要是不签,我都替您可惜啊!”
其实他倒有些希望沈唯敬不要答应,这样他就可以逐条逐句地向沈唯敬陈述这些条款究竟好在哪里。他甚至有点渴望沈唯敬能够提出些异议来,他好施展在商战中锻炼出来的超绝的口才。他急迫地看着沈唯敬。
沈唯敬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好!”
小西行长有点失望。虽然失去了说服的机会,但能够这么快达成生意,他也非常高兴:“那您就签了?”
沈唯敬连另一只手的拇指都伸出来了:“好!”
小西行长急忙命人将笔、墨搬来。只听咕咚一声,沈唯敬一头栽进了面前的汤盆里。
小西行长急忙将他扶起来,叫道:“沈大人!沈大人!请先将议和条款签了再睡不迟!”
沈唯敬强挣着坐了起来,满口都是酒气:“好!”
小西行长急忙将条款拿了过来:“就是这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唯敬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去的所有的酒、菜全都吐在了张开的条款上。一阵酸腐之气传出,整张和约都变成了个大花脸,黏成一团。
沈唯敬咕咚一声,又栽进了汤盆中。随着他的唿噜声,汤盆一会干,一会满。
小西行长完全呆住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茫然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微微一笑:“看来你需要另外准备一份条款了。”
诸位日出之国大名也都呆住了。他们精心策划了整个议和的行程,眼看沈唯敬已经上当,这个计划即将圆满结束,怎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沈唯敬的酒量怎么这么小?酒不过三巡,怎么就醉了?
大名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西行长毕竟老练,呆了良久之后,勉强哈哈一笑,道:“沈大人醉了、醉了。咱们明天再签也不迟。来人哪,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
舞姬们七手八脚地将沈唯敬拖了下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沈唯敬的酒才醒过来。
城中欢庆的气氛比第一天还要热烈。欢迎之隆重,让沈唯敬几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当美艳的舞姬跪在地上,为他更衣,而他发现自己居然住在那间黄金茶室中时,他惊讶地不住地喔喔叫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西行长率领几十位大名走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一点都看不出恼怒来。反而沈唯敬显得有些尴尬,不住地为昨日的事情道歉。
小西行长拱手道:“沈大人怎如此说呢?饮酒辄醉,醉辄眠,正是真性情之人。令人佩服还来不及呢,何歉之有?在下对沈大人的敬佩本来只有十分,现在却已有十二分了。沈大人的行情见长,好得很、好得很啊!”
一席话说得沈唯敬又愉快了起来,捋着山羊胡子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说着,大名们赠与沈唯敬的礼物流水价地送了进来。种种珍奇富贵之物,令沈唯敬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不敢要,因为这无异于行贿。
“行贿?怎么可能?你看我小西家像是行贿的人吗?这些礼物的清单,一并也抄送一份给贵军大帅,大帅知情,怎会叫行贿?这些礼物,都是以贵军大帅的名义颁发给沈大人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生意才能够长久不是?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唯敬惬意地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安排,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岂能再拒绝?
一会,千宗易面容肃穆地领着一群茶人走了进来,松香静静地燃起。
今日的接待隆重至极,但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小西行长将沈唯敬让到首席,宗易已开始点茶。古拙而寂静的茶意在奢侈而豪华的黄金茶室中荡漾着,令人有在天宫的感觉。小西行长打了个哈哈:“沈大人,这位宗易大师乃是日出之国茶道第一人,他所点的茶,沈大人不可不尝!”
沈唯敬拈着胡须,干笑道:“小西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来不喝茶。不过大人说得如此之好,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尝一下。”
小西行长满脸堆笑道:“正是!不可不尝啊!”
说话间,宗易点好了茶,送了上来。小西行长拱手笑道:“请。请。”
宗易大师的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到的。几位官衔最高的大名们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茶之中苦涩而悠远的茶意。微笑赞叹。
沈唯敬哪里知道这些?抓起碗来咕咚一口喝了个精光。咂了咂嘴:“好喝!再来一碗!”
他这样喝茶,无疑是牛饮。各位大名见怪不怪。他们早就知道沈唯敬是个市井之人,请他品茶,不是想看他茶道上有多高深的造诣,只要他不喝酒,就万事大吉。
沈唯敬倒很欣赏千宗易的浓茶,一连喝了三大碗。虽然他于茶道一窍不通,也从来没喝过茶,但这等饮茶,也是一种推崇。一向孤傲的千宗易也是满面笑容,沈唯敬想喝多少,他就点多少。
看到沈唯敬喝茶喝得开心,将昨日的尴尬全都忘了,小西行长不失时机地拿出了议和条款,笑道:“沈大人,我命人重新誊写了一份,七条俱在,大人早就已过目,并无异议。不如大人就此签了如何?”
沈唯敬笑道:“好!小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西行长大喜,笔墨纸砚早就准备好了,立即送了上来。沈唯敬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笑道:“今日叫你们见识一下绍兴第一师爷的书法!”
他一手拿砚,一手拿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西行长不敢怠慢,急忙亲自执着卷幅,送到沈唯敬面前,笑道:“沈大人的字,必定是当代墨宝,一个字可以当一两金子的。”
沈唯敬哈哈大笑,突然住口:“晕。”
他摇摇晃晃了几下,双手一撒。右手的笔戳在了议和条款上,左手的砚台中饱满的墨泼了出去,整幅议和条款立即被墨水浸满。沈唯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均匀的鼾声。
小西行长立即呆若木鸡。
他执着那幅条款,一直到石田三成捅了捅他,方才清醒过来。只见沈唯敬满脸潮红,倒在地上,竟似已经睡的熟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西行长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命人监视着沈唯敬,他当然可以保证,从昨天宴会结束之后,沈唯敬就再也没沾过半点酒。
为何,他偏偏看上去就像是醉了呢?
千宗易走上前来,探看了一下沈唯敬的气息,摇头苦笑道:“此事甚少遇到,只在体质极为奇特的人身上才能发生,但恰好这位沈大人正是这种人。这是醉茶。”
小西行长:“醉茶?茶也能醉人?”
千宗易道:“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醉茶,此事甚少遇到,所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有醉茶这种事。醉茶比醉酒更厉害,醉酒不过几个时辰,醉茶往往要昏睡一整天。沈大人从未饮过茶,今早又是空腹,茶力发挥得特别快,醉茶也就醉得特别厉害。”
小西行长捧着那张已被墨染满、完全看不清字迹的议和条款,哭笑不得。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沈唯敬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醉茶体质。他呆了良久,只好苦笑道:“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杨逸之淡淡道:“上次为点茶的那位仕女,不在了吗?”
他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仿佛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补充了一句:“她点的茶,比较合我的口味。”
小西行长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沈唯敬的醉茶使这位日出之国的外交大臣方寸大乱,根本无心去管其余的事情。
“那位茶女么……”
“她在天上。”
杨逸之一惊,却见小西行长的目光敬畏地抬起,看着远远的天际。天际上,矗立着七层的高楼,仿佛是在天上。
天守阁。
“寻常人是见不到这位茶女了,除非是太阁大人。”
他摇头叹息着,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以不能再品尝到唐朝茶圣传下来的茶道为憾。
其他的大名们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一齐摇头叹息。
杨逸之的目光也抬起。
天守阁。
传说每层都能杀人的天守阁,这座城中最神秘、最危险的地方。
那里,囚禁着一个如莲花般的女子。
或许还有魔王。
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第十四章 玉人微叹倚栏杆
千宗易并没有说错,沈唯敬足足沉睡了一天,方才从醉茶中清醒过来。他一连喝了几大杯清水,气色看起来才好了些。
筵席照样摆开,汉城照样欢庆,每一个人见到沈大人时,依旧尊敬到谄媚。
只不过一滴酒都没有,一滴茶都没有。
山珍海味堆得桌子全满了,却只有白米饭。从日出之国用船运过来的上等的稻米。
筵席采用古法,每个人占据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是榻榻米。沈唯敬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满桌子的菜,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呢……”
的确,他第一天醉酒,第二天醉茶,第三天刚起床,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就算吃过也都吐了出来。
小西行长含笑揖客:“沈大人请便。”
沈唯敬闻到满席饭香,早就忍耐不住了,提起筷子来道:“请、请!”
“诸位大人也不要客气,尽管吃。”倒好像他是主人一般。
诸位大名相视苦笑,沈唯敬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开了。他实在是饿得太厉害了,一碗饭连扒三口,就空了,旁边的仆童还没来得及添,他捞起旁边的一只水晶肘子,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
小西行长看得呆了,刚说了一句:“沈大人不用着急,饭有的是,菜也有的是……”沈唯敬已经吃了四碗饭,啃完了一只肘子,吃光了一盘大四喜丸子,一只鸡,两只鸳鸯鸭子,半边烧鹅。正在流水介地吃着送上来的青菜、白菜、黄花菜。
诸位大名见他吃得这么狠,都停下筷子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吃。他吃得实在太狼狈,不用筷子,两只手上下飞舞地抓,抓到什么吃什么。仆童送上饭来,往嘴里一倒就嚼光了,煳得满脸都是。
他的吃相又狼狈,又滑稽,又好看。
等到他终于吃完,所有人都惊呆了。他足足吃了两桌子的菜,再加上两桶饭。要知道这是欢迎大明使节的筵席,虽然一桌子的菜是供一个人吃的,却足够八人的分量。不算他撒了的泼了的,他足足吃了十二个人的饭!
就算饿了三天,但这也吃得太多了吧!
沈唯敬摸着肚皮,斜倚在墙角,满足地叹了口气,有些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
“终于饱了!”
小西行长又开始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那么,我们可以签合约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沈唯敬没有丝毫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呢?人家招待得这么好。
小西行长立即拿出了誊写第三遍的议和条款。仍旧是那七条,不多,也不少。
沈唯敬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他吃得实在太多,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弯着腰,用力地向前伸出手,想要将条款拿过来。突然,一声惊叫:“不好,我吃太多了!”
这个姿势压迫着胃,他那瘦弱的胃实在承受不了十二个人的饭量的挤压,翻腾起来。只见他黄牙一闪,哇的一声响,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水晶肘子,鸳鸯双鸭,烧鹅一块块挂在议和条款上。
小西行长拿着这幅稀烂的议和条款,呆住了。
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为什么?不饮酒,不品茶,还是不行吗?光是吃饭也不行?
沈唯敬满脸歉意地看着小西行长,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位好客的主人,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胃里翻起的阵阵呕吐的感觉,也让他无法开口。一旦开口,那感觉就会喷涌而出。
几位大名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就要发作。小西行长挥手止住他们。他沉吟着,将那幅条款丢进了角落里。他慢慢地,在沈唯敬桌子旁边坐下,面容转为肃穆。
深深地,他向沈唯敬鞠了个躬,双手贴在膝前,头触到了地面上。他维持这个姿势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才抬起头来。
“这是沈大人对我们提出的价钱不满意啊。”
“是我们不对,看轻了沈大人。”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议和七款,完全作废。该如何签订,我们从现在开始,一条一条地谈。沈大人若是不同意,我绝不写一个字。”
沈唯敬也坐了下来。眯缝的眼睛里射出一丝狡黠的光:“小西大人,不准备再款待下官几天了吗?”
小西行长苦笑道:“再款待下去,就要血本无归了!”
沈唯敬哈哈大笑:“好!那我们就开始谈吧!小西大人,你怎么看大明朝与日出之国的关系?”
杨逸之听了一刻钟,沈唯敬跟小西行长还没有谈到任何条款的事情。两人从商周一直聊到汉唐,从遣唐使到鉴真东渡,再到现在的倭寇,沈唯敬只字不提高丽的事情,奇怪的是,小西行长也绝口不谈。
若说他们是在无聊的闲谈,也似乎不是。小西行长的面容越来越郑重,沈唯敬举出一段史实来,小西行长往往要旁征博引,举出另外的史实予以反驳。两人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竟似比高丽战局及土地的割让还要重要。
两刻钟以后,沈唯敬终于说出了一句相关的话:“如此看来,小西大人也承认,大明乃是中原正统,日出之国素与中原交好,而高丽是大明属国,这次侵略高丽,就是侵略中原了?”
小西行长道:“第一,此次战争并不是侵略。第二,此次战争乃高丽开端在前,日出之国反击在后。责任不在日出之国。”
沈唯敬道:“既然日出之国明知大明乃是高丽的宗主国,为何不先告知大明,私自出兵?”
小西行长一时语塞。沈唯敬道:“所以,此次议和,首先要结束战争。若要结束战争,就必须要有个结束的理由。因为错在日出之国,这个理由,必须是日出之国投降在先。也就是说,若想签订议和条约,就必须要有太阁大人的降书。”
此言一出,所有日出之国大名一齐大哗。
小西行长断然道:“我们日出之国并没有战败,为何要投降?”
沈唯敬微微一笑:“贵国并没有败,可也没有胜是不是?这场战争有大明朝的介入,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大明输来。而贵国呢?贵国经过连年战争,还有多少兵力能够投入?一旦陷入拉锯战,战况胶着一年,巨大的战争投入、贵国国内艰难的生活,还能支撑这场战争到什么时候?”
小西行长说不出话来。
战争初期,日军从高丽战场上掠夺了无数的战利品运回国内,这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掩蔽了战争的诸多负面影响。但随着战争的深入,战利品越来越少。庞大的军队开支甚至无法自高丽战场上满足,只能从日出之国内运来。而高丽水军在李舜臣的带领下,神出鬼没地袭击日出之国的补给船,几次将整只船队炸毁。倭军在汉城驻扎的时间越长,后勤补给的压力就越大。战争胶着下去,对倭军极为不利。
这也是他极力说服太阁大人议和的原因。他本质上是个商人,于投入产出算得最是精明。如果这场战争掠得的还不如付出的,那为什么要打呢?
沈唯敬慢慢道:“中央帝国最看重的是什么?权威。权威是什么?面子。历史上对辽、对金、对蒙屡次议和,只要对方给足了中原面子,大批的黄金白银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出去。但要是损了面子,中原那帮直臣们可是宁死都不肯同意议和的。降书,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但有了这张纸,勘合商道就能够打开,明、日两国官船商船就能够往来。甚至,割让高丽四道也并不是不能谈的问题。”
这席话实在极为诱人。
虚名与实利的比较,最能打动的是什么人?就是商人。恰恰,负责谈判的小西行长是个典型的商人。
所以,沈唯敬才一说完,小西行长的眼睛里就闪过一道光。
沈唯敬端起面前的水杯,浅浅喝了一口。在袖子挡住面部的时候,杨逸之也瞥见,沈唯敬的眼睛里,也闪过一道光。
这两个人,显然都认为,对方已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中。
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杨逸之并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看出,沈唯敬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他之前种种猥琐的表现,不过是为了探看对方的虚实而已。其实局面一直掌控在他的手里。小西行长虽然也饶有算计,但比起沈唯敬来,却不够老奸巨猾。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沈唯敬那么无耻。
但,恰恰是这么无耻的人,却最适合于这场谈判。因为卓王孙的目的是拖延,沈唯敬一个“拖”字诀,用得是出神入化。
这场议和的结果,杨逸之已不再关心。
他关心的是什么?
当灯掌上来的时候,他的眼眸淡淡挑起。
天守阁。
天守阁的防御果然严密,远远地凝望着这座七层的塔状楼阁,杨逸之就能感觉到风中传来的淡淡的杀意。
没有人发现他已经逼近了这座禁忌之塔,风月剑气淡淡的华围绕着他,他仿佛是一段月光,并不引人注目。守卫塔的武士们仿佛看到了他,却都没有在意。
月光虽然明亮,岂非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又有谁会怀疑月光会伤害自己呢?
明月只会普照而已。
杨逸之心念微动,风月剑气激起一片微尘,向天守阁内飘去。刹那之间,有三道掌风,七股刀气,三缕剑气击在微尘之上。杨逸之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只是微尘,但在侵入的瞬间受到这么多的攻击,天守阁的防御之严,可见一斑。
而这仅仅是第一层。每上一层,防御都会严密一倍。而天守阁共有七层,如何突破这七层的层层守卫,到达顶,救出相思,杨逸之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杨逸之缓缓跨出一步。他已准备将血洒在这座天守阁上。
突然,阁楼的最上层亮起了一点淡淡的烛光。那是一扇纱窗被推了开来。杨逸之的目光逆着烛光向上望去。
相思,身着一袭淡绿色的裙子,眉间盈盈隐着一抹忧愁,支颐向外张望。她似乎有着不能为外人道的惆怅,要用远望来解忧。青葱色的衫子衬得她的惆怅就像是一朵雏菊,让杨逸之有宛如初见般的错觉。
他还没见过她穿绿色衫子的样子呢。他心头忽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忽然在相逢的喜悦、感伤中冒出来,却不突兀,而?有着一种淡淡的温暖。
仿佛雨夜中为故人温好的一盏新茶。
一只翠绿的镯子挂在相思的手腕上,肌肤胜雪,却因忧伤清减了丰腴,玉镯如一湾流动的碧痕,在玉腕上画出山水凄迷。淡淡的风雨打在窗棂上,晃着镯子,敲得窗棂细细碎响。就像是一串雨夜的风铃。
杨逸之刹那无言。
他只能仰着头,任由风脚雨丝打湿自己的面庞。
仿佛是宿命一般,她突然低下头,看到了杨逸之。
那时,风雨之中,杨逸之的白衣就像是一抹清澈的月光。她看着他,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澈的泉。
相思忽然笑了。
像是?雨中等待的丁香花,在月光中寸寸展开了寂寞芳心。
她轻轻向杨逸之招了招手。
那是多么平淡,简单,普通的问候。
杨逸之也抬起手来,向她招了招。
沧桑变幻过后,天地改易,海枯石烂。所有的热烈、企盼、疯狂而浓烈的,全都被岁月风干、湮灭,只留下最寻常的一挥手。
便是感慨万千。
轻轻地,窗棂被撑开。杨逸之终于看到相思的全身。她轻轻撑起了一支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墨绿色的菊花。杨逸之忽然发现,菊花也非常适合她。这柄带着十足日出之国风味的纸伞,让他忍不住想象她身穿缀满菊纹的和服、踩?木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
她躬身微笑的时候,连天上的雨,都会化成烟花。
相思突然轻轻一跃,身子腾出了窗棂。杨逸之一惊,却发现撑开的油纸伞就像是一只张开的翅膀,托着相思的身子袅袅落下。
于是,她带着温婉的笑,撑着油纸伞,向他怀中缓缓降落。淡淡的雨丝中,月光脉脉流动,就像是一场迷蒙的梦境。
杨逸之跃起,张开双手,揽住了一沁微凉。
他缓缓落地,相思的身子轻盈得就像是一片花瓣,他只是用袍袖卷住她的衣袖,落地时便了无声息,惊不起半点微尘。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相思的笑靥上有一抹娇羞,半隐在菊纹的伞后。杨逸之却连看都不敢看她。
四月的花雨中,有着寂寂的暧昧。
良久,杨逸之轻轻道:“走?”
相思缓缓颔首。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镇定情绪,向外走去。
他一定要将相思送回平壤城。这个国家已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呵护。
他不再担心和谈,他已不再怀疑沈唯敬有达成和谈的能力。但,他不相信这次和谈能带来和平。战争,一定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化成劫火烧尽一切。因为他知道,无论卓王孙还是平秀吉,都绝不可能接?隔江而治的结果。
尤其是卓王孙。他的王者气度注定了他只能吞并一切,摧毁一切。
也许,明朝将他派来,只会付出比高丽失陷更严重的后果。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
仅这一刻,他不关心天下,只要她平安就好。
第十五章 征途鶗鴂愁中雨
出汉城十五里,就是碧蹄馆。那场残酷的杀戮让倭军至今胆寒,因为极少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巡逻。这里,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杨逸之在随沈唯敬出使汉城之前,在这里留了四匹骏马。他与相思倒替骑乘,可在两日之内赶回平壤。
然后,他再设法将相思送回中原,只有中原才是真正安全的。
他的安排并没有破绽,相思的轻功不错,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碧蹄馆。这里已成一片废墟,本来繁华的驿站已被几十日前的战争摧成了一片瓦砾,夜色中几座高大的建筑仍然残存着,摇摇欲坠。四处都是炮火留下焦痕,凄风苦雨,点缀着这里的荒凉。
幸好,那四匹马还拴在路旁,啃食着星星点点的青草。杨逸之心中一喜,拉着相思向马奔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顿住。
四匹马离他只有几十丈的路程,于此,却变成不可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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