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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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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以为德?”
  “天地所禀,阴阳所资,经以五行,纬以四时,牧之以君,训之以师,幽明动植,咸畅共宜,泽流无穷,群生不知谢其功,惠加无极,百姓不知赖其力,此之谓德。”
  一时也听得出神,此前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玄奥深幽的思想,不由暗自咀嚼。
  屏内对答如旧:“如若我心中之道于道人心中之道并不相同,则为何如?”
  “道在其心,不拘于同。”
  “我以为道,皆情性自然所至。”
  “道之不同,实则立场之异。光阴荏苒,宇宙一瞬,皆为自然,皆是为道。又如处动则倦,理倦莫若静;处静则明,惟明以理动。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
  凤迦异踌躇了一刻,便退了出来。归去途中一直无话。而不久之后的三月,朝中传来讯息:朝中掌权者,御史中丞杨国忠,即贵妃家兄杨钊,下令命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进讨南诏。
  “爹爹不久前曾遣使谢罪,重筑姚州城……”凤迦异皱眉,将以下言辞咽去。而我也知道,他此后在长安的日子,恐怕愈加如履薄冰罢。
  深冬时他病了一场,每日只是低烧。我守着泥炉为他煎药,挨过了几个极冷的雨夜。那药想来很苦,看他饮药时眉间一蹙,顿时心头也紧了。默默看他饮尽,用丝绢拭了他唇边药汁,扶他躺下。他忽而握住我的手,我一惊,听他喃喃了一句,并不真切。心想他或许是被梦魇住,于是轻轻抽开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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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1)
天宝十载的春日还是融融而至。
  软禁在府中的凤迦异每日无非阅卷习字,或者在廊内池畔闲坐漫步,光阴倒也去得很快。只是阮白总能用各种方法带回邸报,带回这一道青墙外所发生的种种变故——
  天宝十载四月,唐军至西洱河境。南诏遣使至浪穹向吐蕃御史论若赞求援,吐蕃御史审时度势,决定与南诏结盟,分师入救。是役唐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剑南节度鲜于仲通仅以身免。御史中丞杨国忠于今上面前掩饰败绩,仍叙其战功,今上不知其情,以为此战得胜,竟封赏御史中丞。而此时阁罗凤已倒戈北向,投奔吐蕃。御史中丞又招募两京及河南、河北兵士,意欲再击南诏。然而众人听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十之*,无人愿意应募。御史中丞于是遣御史分道捕人,以枷锁强行带走青壮男丁充入军营。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相扶而送,跌扑于道,哭声振野。
  府中仆婢去年已遣了大半,偌大一个少卿府,每日采买、浣洗、洒扫、烹饪、搬运、清洁常常人手不够。我自然也比过去忙碌一些。
  凤迦异原先的司栉婢女也以回乡婚配为由出了府。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梳头娘。
  不由想起去岁端午,他倚着一张屏风,半笑道:“你来为我梳头,可好。”如今不需言语,便要为他做了。
  第一次取下他髻上白簪,将乌发一圈一圈轻轻解散,心头竟一动,执梳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带起了他一缕丝发,想必是扯痛了头皮,心中惴惴,却听他微笑:“难怪当初你说自己不会梳头。”——原来他竟也记得那一幕。
  待到发髻梳拢结成,轻轻用篦子抿一抿鬓角,蓦地发觉离他很近,见他一张玉样容颜逼到跟前,反而不敢看了,轻轻别开头。他似乎知我心曲,抬起手,覆住我执梳的那一只手,并不多说,只是一握。
  不久府上就有了新的司栉婢女,叫做香叠。香叠生得白净可爱,入府时穿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经守门郎将盘问了放入府来,又抱着包袱在阶前跪下。管事说前番司栉的阿黛走了,又买回一个梳头娘。凤迦异闻言笑道:“别人都急着要出这个院子,怎么还有人进来?可怜。”
  香叠不声不响磕了头,阶前一树白杏簌簌落下一阵花雨。当日晚她来寝居为凤迦异梳发导引,我恰在屏外添香。她朝我躬了躬身,唤了句“姐姐”,便绕过屏风,跪于他身后为他解发。我隔屏望去,看见一坐一跪的身影,竟然有了恍惚。俄而香叠梳发出来,又朝我行了礼,轻轻退出去。
  此后不久的一日清晨,我经过他寝居前正要进去服侍他起身,却见那山水屏风之上的一双影子,依旧是一坐一跪,跪着的女子在为他梳发,他已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另一只手在她颊边厮磨。
  女子轻吟浅笑,用极低又极妩媚的声音唤道:“郎君……”
  我微怔,目中一涩,并未想到日常沉默恭顺的香叠会有如此娇柔的一刻,也没有想到这样短的辰光,他便可与她如此亲近,胜过我入府的整整一年。于是避身不入,随那屏风后的旖旎缱绻去。兀自在房内做了半晌针线,心却忽忽悠悠如若窗外飞扬的薄絮,没有一处着落。
  许久才意识到,这大抵是一种惆怅。
  觑这情形,我向他提出搬回下房,他日常起居交由香叠接手。我以为他会有一时挽留,哪怕只是一句客气,不想他却笑:“也好,你住回去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雨(2)
我愣了愣,微笑吩咐香叠,郎君夜里有时低烧,需倍加小心,不要耽误了用药。香叠从下房收拾出,抱着一个小包袱,垂目答应。我看她罩一件棠色半臂,那一种鲜艳蓦地灼痛了我的眼。
  然而很快,赵龄传信说,要我提防府中新来的侍婢,应该是永王派来。
  永王与太子表面虽亲近,事实却势如水火。我心下一哂,却似乎有了一个更好的理由。
  香叠在凤迦异身前尽心尽力,比我好过许多倍,凤迦异似乎也很满意,连日来面上都有笑容。我尽量避开与他独处,一面却不动声色地觑着香叠。
  这一天,香叠提出要出府采买杂物。而此前这类杂事均由我经手。于是笑道:“姑娘不妨把要买的东西告诉我,我这就去办。”
  她也微笑:“奴婢在郎君近前侍奉,有些私物一时也说讲不清,恐怕还是奴婢亲去的妥当。”
  我便点头笑:“那便要劳烦姑娘。”
  香叠的居处十分简单,除却妆奁衣物没有其他。转身去书房奉茶,见到我,他兜头一句笑道:“很久不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懂侍奉,马上也要出府了呢。”
  我也微笑:“郎君记岔了,我却日日见得郎君,只是郎君目中不见我罢了。”这本是一句实情,不知怎地偏有了深意,我闭口不言,面上微烧。
  他接了茶,又是一笑。
  春夏交接,凤迦异忽而又病了,仍旧是低烧。大夫拟了药方,香叠出府抓药。
  晚间,远远听见上房一阵响动,手里针线骤然一动,指间已凝了盈盈一滴血珠,仿佛烛台上滴落的烛泪。在唇间吮了吮,起身过去,只见管事与阮白都在庭中立着,香叠便跪在他们跟前,一边垂泪一边哽咽:“不是奴婢……”
  管事冷道:“郎君的药里,何以多了一味乌头?郎君自打抱恙以来,买药、煎药、服侍郎君用药均是你一人。”
  香叠双泪滂沱:“奴婢不知,奴婢是按药方抓回的药……”
  阮白对管事:“去搜她的屋子罢。”
  香叠忽而膝行过去,面色已然煞白:“不是奴婢……”须臾,管事从香叠房中搜出一张字纸,内容虽与此事无关,末句却是“阅后即焚,切切。”想来香叠果然趁出府抓药时与人相见。但是可惜,或许这封信她还未展看过。
  我便在此时微微踉跄着过去,颤声问:“郎君怎么了?”
  阮白看我一眼。管事答:“抓错了一味药,已经去请大夫了。”说罢吩咐侍从,“将她带下去,等明日郎君醒来再行发落。”
  抓错了一味药……乌头辛热有毒,去寒湿,散风邪,助阳退阴。而药方中偏有白芨……白芨化痰,开窍,清热。两味药寒热之性迥异,故而相克……
  我怔忡地朝房内过去,屏内卧榻上,凤迦异已昏睡,这张脸几时又瘦了下去?惴惴中等来了大夫,重拟了化毒之方,急急叫人抓来煎了。
  时隔月余,又是我跪在屏前,摇一柄团扇,等候药汤煎成。炭火明明,扑面热气与药味涩气呛得目中肿胀。这光景又好似隔了许久岁月,一灯一火都有陌生,叫我不敢直视。
  次日凤迦异醒来,听管事禀报了香叠之事,沉默片刻吩咐道:“遣出去。”我在一旁听着,手里握的扇柄只轻轻一晃。
  屏内又静下来。
  窗外一簇梅枝簌簌当风,花早已谢了,浓碧叶色里结了青青梅子。日光投下影来,在室中缓缓移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
  忽听得榻上人低低笑道:“你这是何必。”
  我一惊,心思顷刻转了千百种,一言不发。又听得他道:“你们汉人有句诗,叫作相煎何太急。”

风雨(3)
他自十岁入朝,入太学,任鸿胪少卿……虽没有经纶满腹,却早已汉化,舒袖展袍,联句传杯,他与长安城中翩翩少年无有不同……此刻却听他说“你们汉人”。而那句诗也道明了他的所指。原来他全都知道。
  八年临渊履冰的谨慎,定然心思如发。而他只是不说,偏还饮了那有乌头与白芨的汤药……
  我讷讷,低低道了一声:“郎君洞若观火。香叠……不宜留在府中。”
  他阖目,唇边衔有笑意,面上却一脉冰冷:“你说,你们二人不都是一样的么?况且她还没有任何作为,倒叫你全占了先。”
  说罢又微笑:“这府中,谁还能比你更精通药理呢?”
  我骇笑,一时也不觉自己声音微颤:“郎君说得不错,奴婢与香叠的确一丘之貉。郎君又何须留奴婢在近前……”那尾音渐渐扬了上去,胸中唯有窒闷。
  他却忽而从榻上撑起身,含笑凑近我耳畔,轻道:“我还以为,你是妒了她呢。”
  这一句震得我眉梢颤抖。
  所有的拙劣所有的不堪尽叫他入了目,他还在笑,笑这一分不自知,笑这一分愚蠢。
  眼中渐蓄了泪,我冷冷道:“郎君贵体未愈,需静卧休养。”语罢垂下头,腕子上一枚银钏滑下来,扣着地板泠泠一声。
  天色渐沉,他一直睡着。偶尔掠一眼他苍白病容,内心还是隐然有歉。起身退下时,他忽而吁道:“你要去哪里?”
  “奴婢回下房。”
  他闭目笑:“你遣走了香叠,毒伤了我,不就是想近我身么?”这句虽为事实,却太刺耳,直如刀割。
  而他很快又用更低的一声说:“你别走。”
  于是,这一晚我便留在榻前,守着一盏灯。月色朦胧,在屋中也看不真切。拔了铜簪拨一拨灯芯,爆出一朵灯花,屋中仿佛亮了些微。
  许是低烧谵语,他竟开始回忆:“在南诏,有澜沧江,源出吐蕃中大雪山下的莎川,南下入海,两岸高险无比,水流湍急……我第一次见到澜沧江,是父亲随祖父征讨施浪得胜归来。母亲领我跃马数十里,一直走到澜沧江之东,迎接他们凯旋。我看竹索下的江水,滔滔滚滚,仿佛瞬间就要卷上空中将我袭走,于是惊怕。母亲说,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先辈,便由这澜沧江养育,并以澜沧江赋予的气魄征服其余诸部。又说,我儿也是饮这江水生长,日后定如父辈一般……”
  “又有昆池,在柘东城西,南百余里。水源从金马山东北来。柘东城北十数余里,官路有桥渡此。水阔二丈余,清深迅急,至碧鸡山下,为昆州,因水为名,也有部族呼名滇池……滇池水亦名东昆池,西南绕山,又西北池流为河,过安宁城下……昆池之畔花卉繁多,有一些中原并无生长,每至春日,花香漫山漫谷。部族中年轻男女相约昆池,邀歌传情,可风可月……”
  “另外,还有大雪山,点苍山……你道为何叫点苍山?”他仍不睁目,喃喃问我。
  “奴婢不知。”
  他笑意弥深:“因其山色苍翠,山顶积雪经年不消,如若点白,所以叫做点苍。点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溪,溪水东流汇入洱海。哦……还有丽水,环绕丽城……”
  “郎君歇一歇,可要饮茶?”我听他描述,心中不免向往,却又似乎怕听到这些。
  他止住回忆,依言饮了茶,又沉沉躺下。榻边矮几上散了几卷书。静了片时,他忽而又要我随便翻一页读来听。
  我想了想,取了几上一卷薄册,却是一本《毛诗》,蓦地想起那一日纸篓里揉皱的《泽陂》。
  他睁眼看看书面,笑了笑:“当时在太学馆,觉得这本书最好。”
  我捧卷在手,以指掠边,松松翻开一面,发现这一页里夹着一枚窄笺。他道:“就读这一页。”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一边读,一边从书眉之上睨见他眉间一种笑意。连忙转目,却不记得方才念到了哪处,磕磕绊绊里听他慢声续道:
  “风雨潇潇,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荐福(1)
入秋时淅淅沥沥落了半月冷雨。
  其间赵龄差人传过一趟话,不过“留心”二字。并说近来长安潜入若干来历不明的南诏人,恐怕与凤迦异有关。
  此外,还有一只很小的铜匣,不盈一掌。
  “詹事大人说,姑娘相时而动,若到了非常时刻,这种药是不会疼痛的。”
  我一惊,指尖微颤,点了点头。
  究竟是怎样的非常时刻需要我付出殒命的代价?我细细想了几个来回,依然不明白赵龄所谓的“非常时刻”究竟在哪一刻。
  而府中依旧静如死水,毫无波澜。
  除却这一日,凤迦异唤我入书房,似是无意道:“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已奏请,意欲前往荐福寺礼佛。”
  我心中一震,听他用更低的声音问:“你也一起去么?”
  我心中急转,想的却又都是不相干的事。
  譬如千秋节上回眸一顾,夜雨中狂怒的鞭笞,在睡梦里犹要趋光而向。却在另一处的黑暗里不敢点灯,怕一点幽光惊散彼此稀薄的温情,照见对方内心的不堪。七夕之夜,露湿袜屐,将流萤一点珍重置于掌心,那掌心总是冰凉,这只冰凉的手曾拭去我两行泪水,覆上我同样冰凉的脸面……
  然而终于微笑:“郎君此去当求多福,愿佛祖保佑。奴婢……便不去了。”
  他目中犹有一丝期盼,突然耳语了一句:“就不想做回宛音,随我去看昆池风月么?”
  我浑身耐不住轻颤,双唇嗫嚅,却依然只回答了四个字:“郎君珍重。”
  我怎么都没料到,平日那么素淡的人会骤然发作。
  他突然一把攥紧我的双手,几乎要把我每一寸肌骨捏碎——我浑身压抑不住剧烈颤抖,目中疼痛,一味喃喃:“不要这样……”
  他用极低极怒的声音,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不跟我走?你还想着赵詹事?”他咄咄逼人,乌黑一双眼睛直逼我而来,险要与我脸面相触,我的心无可遏止地作痛,双唇嗫嚅,我极想给他一个答案,我极想告诉他,我愿意随他去,愿意做回宛音,愿意览尽昆池风月……然而我无法说出口,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眼里的一种希望,也不敢再面对自己心中的希望。
  “我不能跟你走。”我拚劲全力,扬声作答。
  帷帐下熏香细细,一丝一缕均沁入心腑。帘外没有月亮,黑沉沉不知是否仍在落雨。他又逼近了一两分,被他攥紧的一双手愈发疼痛,只听他言辞凿凿:“其实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我呼吸刹那停止,目中盈出的眼泪再难收回。
  然而那声音毕竟一点一点小了下去,仿佛被熏香冲淡,又仿佛被黑夜吞噬,留在我耳边只剩下风一样轻的叹息。我双手依然瑟瑟发抖,却见他缓然松开了我。他目中一旋火焰已渐渐冷却,怔忡茫然的模样仿佛是迷了路的孩儿。
  我竟怕了,强忍心头剧痛想去握一握他的手,但二人都停下来,仿佛中间隔着万水千山,一双手再难握到一起。
  一时室内静默得难堪。
  “郎君……”我终于低低唤了一声,“此去山长水远,你一定要保重。”
  “嗯。”他笑了笑,复又如常。随手打开手枕之侧一只黑漆花卉盒,取出一只足金镂雕飞鸟缠枝纹香球,“这个送给你。”
  我迟疑不受。他微笑:“去年买回的郁金香粉很好。”又是在说无干的事。
  “你下去罢。”他疲惫道。
  “是。”
  那枚香球本是寻常物事,攥在手里却十分沉重。走出书房许久我才觉出掌心一阵疼痛,原来那香球上镂刻的精致花纹已在手中印出清晰的淤血。

荐福(2)
檐下风铃兀自响了几声。下月初六,离这日不十分远,也不十分近。是他刻意试探,还是留我余地、待我选择?斟酌了一番,依旧难以决断,如此怔怔挨过三五日,初六竟然就到了眼前。
  这日晚,薄暗天空上挂着一弯下弦月。只是一小枚,仿佛剪刀裁成,却比往日要清亮许多。我在房中写了一封信,呆呆看着信上“初六”、“荐福寺”的字样,突然听得门外传报:“郎君叫姑娘过去。”
  “这就来。”我静静应了,将那信收好。
  他房中比日常多点了一盏灯,因而室中流辉曳曳,映得屏风内闲坐的这个人眉目清俊,不忍直视。
  “我想听你的曲子。”他笑道,语气却冷,不容辩驳。
  那把紫檀螺钿五弦琵琶又在目前。
  一时浑身战栗,双手触及琶身的那一刻,很快又静了。须臾,将脸凑近了琵琶。霎儿面上如冰。而后,渐渐生出温润。
  这陌生却久违的温润传遍我的脖颈、胸前、手足和整个身体。那一瞬情不自禁,端然跪坐,横抱琵琶,轻轻调弦。试准了每一个音,才开始缓拨轻弹。一串透明音符。先是宛如和风轻拂,只是在低音区缠绵回转。又如柳荫间宿鸟交颈而眠,喁喁私语。这缠绵一路攀高,渐成百鸟啁啾水出山涧,嘈嘈切切错综缤纷。绚烂之音齐齐奔涌而至,仿佛荷叶之上的晶莹水珠齐齐滚入水中,绽放无数剔透娇小的花朵。在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时,手指又不由自主缓然轻弹,水入清池,文静舒缓荡漾着浅浅涟漪。群鸟已入千林万山,只留几痕飞羽翩翩坠落。
  “《清商曲》。”他含笑吟道,“你还是抱着琵琶时最好。”
  这一句好似诀别。
  我心中也已明朗,轻轻放回琵琶,略略笑道:“谢郎君夸奖。”
  “嗯。”他目视我躬身退出。那安静的言辞,依然带着一种辛酸刻骨的疼痛。
  信已交出,想必很快就会到赵龄手中。
  心口一种万劫难复的闷痛强压得人仰不起头。若是往常,一定会竭尽全力引颈而起,生怕溺毙在黑暗里。这一刻则是不必了。
  当他问我是否愿意随他看昆池风月时,未尝没有一丝欢喜与期盼。我信他终究可以离开长安的樊笼回去自己的故乡,也信他可以策马扬鞭于澜沧江之岸。我并不惧此间风雨艰险,也不惧因此损身殒命,却只是怕,怕自己心中一瞬的温情,足以沉沦不起。
  当他再叫我抱起琵琶,我也知这是他予我最后的暗示。从兹而始,诸事均有安排,而这是否就是赵龄所说的“非常时刻”?
  我将那铜匣托在掌中,微微一笑,心头震颤。赵龄也许早已预知我会面对今日的艰难抉择,我既想顾全对凤迦异的情分,又不想辜负赵龄的嘱托——这两者的矛盾只有以我生命的结束来化解。
  赵龄,你想得这样周到,却还是要我死。
  我缓缓拨开铜匣上的小锁,咯噔。心也随之一动。
  软红绸覆裹着一枚乌色盈盈的药丸,不过水滴大小。移近食指与拇指,拈起了这粒水滴,静了静,强压着心中万般汹涌,闭目,仰颈,服药。
  那水滴很快滑入我的喉管,并向更深处滑去。我开始有眼泪,一滴,两滴,顺着眼角滚落,所有的惶然与不甘渐入潮水般退去。感觉置身浮舟,四周全是海水,与天一样静谧深蓝,无边无际。波浪平静,海天透明。
  至于此后种种,皆与我无干了。
  天宝十载秋九月初五夜,我在一片黑甜梦境中沉沉而去。
  然而命运再有捉弄,我竟醒来,于无边黑暗之中。挣扎欲起,又沉沉跌倒,这才发觉手足之间均有锁链羁绊。再一看,倒是在牢狱之中了。
  我心一沉,想这已过了初六么,他已经走了么。如此一分一分挨到天明。
  在牢中关了十来日,并没有听到外间任何一点讯息。心中反复想起的,居然是赵龄送我的那只铜匣,委实不明白他的用意。突然又想,莫非是铜匣经了凤迦异的手,他有心不愿我死去?满心疑虑思忖,*相煎,却无计可施。
  后来的一日,竟是赵龄来狱中探视。
  “他离开了长安。”赵龄道,“已经回到南诏领兵,并接受吐蕃所封的将军印。”
  “奴婢……”
  “过两日就会放你出去。”赵龄打开食盒,当中一碗蛋羹。
  “奴婢有一事不明。”我恍惚问,“奴婢不是应该已经死去了么?”
  赵龄不回答,只道:“快吃罢。”
  我穷追不舍:“大人不是要奴婢死去么?”
  赵龄突然放下碗筷,静静答:“你只有在凤迦异离开长安的那段时间昏迷不醒,才能跟整件事情脱离干系。”
  不提防是这样的答案,我慢慢端起碗,机械地将蛋羹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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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发(1)
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
  秋到长门秋草黄,画梁双燕去、出宫墙。玉箫无复理霓裳,金蝉坠、鸾镜掩休妆。忆昔在昭阳,舞衣红绶带、绣鸳鸯。至今犹惹御炉香,魂梦断、愁听漏更长。
  天宝十一载初春,我踉跄走出大理寺狱,刹那而来的光线刺得我许久无法睁目。却有一件氅衣从身后静静披过来。
  “回去了。”是赵龄。还是那一驾青帷车,与那年离开太子府前往詹事府时一样。我却迟疑,不知道他所说的回去,究竟是去往何处。那氅衣渐有了温度,低头看见自己裙衫已污糟不辨本色,想必这形容也是一般不堪:一身黯淡破旧的裙衫,首如飞蓬,枯瘦形如鬼魅。
  赵龄并未与我同车,只是勒马在前。回到詹事府,有仆妇过来为我盥沐梳洗。
  沉入水中的刹那,每一寸肌肤恍惚徐徐复活,随之复活的,还有那颗原本以为死去、以为不再有温度的心。
  铜镜里一副容颜瘦损苍白,轻轻抹上胭脂,呵化翠钿之后的薄胶,在眉心、颊畔贴了。再绾成堕倭髻,那一头乱发经温水栉沐,又恢复起些微光泽。
  收拾停当后,仆妇嘱咐道:“大人叫姑娘这就过去。”
  这庭院还是往昔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映在眼里却是另一副模样。
  “近前一些。”赵龄道。我膝行了几寸远,茫然跪了。
  “倘若要你选择,是重新回到云韶院,还是入道,还是返回家乡?”赵龄微笑问道。
  我惊诧,这三种选择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脱口问道:“大人不留青奴了么?”
  “哦,宛音。”他含笑拂去我所有的疑惑与惶然,“如果你想回云韶院,将来也可以做个琵琶教习。如果你入道,我听说万安公主从前与你有过数面之缘,如今她在金仙观修道,你不妨将那里当作栖身之所。倘若……不想留在长安,我这便安排你回余杭,希望你在那里有一处归宿,过去的种种皆可随风了。”
  “大人!”我忽作悲声,“奴婢错了……”
  “你并没有错。你本是太子所赐的璧玉。”他含笑,语气没有丝毫戏谑,只是郑重,“是我将这璧玉投向泥沼……”
  继而温声道,“你该做的都已做了。以你之力,这也是所能做到的极限。”停了停又低声说:“那日凤迦异与阮白的确去了荐福寺。只是回来时这两人都换了模样,凤迦异不是凤迦异,阮白不是阮白。郎将们发现时他们纷纷刎颈殉主。再要出城去追,千山万水之中已如大海捞针。”
  “自打去年南诏击败鲜于仲通所领的军队之后,吐蕃就宰相倚祥叶乐携金冠锦袍、金宝带和驼马等物慰问南诏,与之约为兄弟之国。今年正月一日,吐蕃又在邓川册封南诏为赞普钟南国大诏,授阁罗凤为赞普钟,意为赞普之弟,亦号东帝,颁给金印。南诏朝中大小官吏均获吐蕃封赏。南诏与吐蕃还约誓山河,永固维城,并改元赞普钟元年。凤迦异也遥领了吐蕃所授的大瑟瑟告身都知兵马大将。想来眼下他也已经回到南诏罢。”赵龄叹道,“如今朝中虽然依旧一派承平,外间却早风雨潇潇了……”
  “对了,有一件东西要给你。”他截断话头,转向案上取下一只竹匣。我接过来打开,竟是那夜凤迦异遗于我的足金镂雕飞鸟缠枝纹香球。

落发(2)
他显然倦了,摆手道:“你下去罢,有了决定再来告诉我,不过,要快。”
  我突然开口:“大人,奴婢恳请大人容奴婢落发出家,随侍禁中佛舍废太子妃韦氏……”
  赵龄听着,脸色渐渐变了,搁在手枕的手臂隐隐颤抖,仿佛咬紧牙关,后来终于按捺不住,打断道:“住口!”
  短暂的沉默下,我继续说:“奴婢罪愆之身,愧蒙大人另眼相待。如今苟活,唯求为大人再尽薄力……也是为夫人……”
  “不要再说了。”他背部骤然一颤,仿佛遭遇重击。渐而抬目,黯然微笑道,“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下去罢。我要歇了。”
  持斋三日之后,赵龄将我送到离詹事府不远的一家佛舍。
  裙衫换作缁衣,簪环珥饰皆去,却唯独留下那枚金香球。镂花纹样的金球默默摩挲我的肌肤,一阵温润凉意,恍惚梦境。
  寺中香火繁盛,前殿的善男信女们虔诚祷祝。一位女尼引我迈进寺院门槛,绕行至一处偏殿。赵龄停在门边,说:“此时尚可回头。”
  回头,我早已无法回头。
  于是垂身拜别他,又转身进入殿内。两排合掌默诵的比丘尼立在眼前,主持剃度的老尼端坐蒲团。
  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悲悯注视匍匐于莲座下的芸芸众生。身后是呢喃一片的祷祝、钟磬,还有叮咚的环佩相击。
  女尼递来佛香,拈在手中,却不知该祈祷什么。心事一阵迷乱,头脑一阵剧痛。恍恍惚惚在心里念了句:“愿你策马澜沧江,享尽昆池雪月风花。”就这样,将香送了出去。
  遽然跪倒,沉沉一头乌发坠于身后。老尼焚香净手,趋近我身后,那柄剃刀缓缓欺近我的头皮。“不要。”我在心里低低唤道,“不要,我惜这五尺青丝,我惜这红颜韶华,我惜这尘世情爱,我尚未参悟,我尚未死心。”却已见一缕青丝委地,心一静,缓缓落下两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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