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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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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及酒意愈酣,先前诸如赋诗、传杯、点墨、酒令、覆射的游戏均不够尽兴。
  俄而,永王有了一个新提议。
  所有乐伎歌伎并舞伎围成一圈,舞伎继续作蹈,歌伎继续吟唱,只是大家需绕圈疾行。游戏者红帕蔽目,手执投壶所用之箭,随意投掷,被箭触中的女子则可任由游戏者探怀取暖。
  “昔日岐王殿下每觉冬寒手冷,亦不近于火,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所谓暖手,何其风雅。而今诸位不妨效仿此戏,也不辜负今宵好月!”言讫,众人皆击掌称妙。
  而我只是惊奇于这荒谬的构思,旋即只有更为深重的悲哀与惶然。
  急管繁弦,歌舞绕殿,我们已然开始围圈疾走。第一个参与游戏的正是凤迦异。永王先请太子游戏,太子说不妨给鸿胪少卿先试。隔着缤纷舞衣,我再度看到那张清朗无暇的面容。
  “那么鸿胪少卿就先玩一玩。”永王笑。两相对比,永王的肤色是要黧黑许多,面目亦不如凤迦异那般舒展。
  因有凤迦异的加入,众女子显得异常喜悦,一叠叠迈出玲珑疾步。
  或许,如果这样探怀暖手之戏不可避免,只有凤迦异是唯一的安慰罢。
  凤迦异微露笑意,接过宫人递进的红帕,抬手轻蒙住眼,于平巾帻后挽了一个结。
  他的羽箭很快飞出,然而却不偏不倚,落在了人群之外。箭蔟一颤,与荡漾的衣裾尽皆无涉。太子替他惋惜,和颜道:“少卿不妨再试。”
  凤迦异谦恭推辞,自称因不擅投壶,所以手法总是笨拙。欠身时线条分明的唇角衔着笑意。
  永王李璘笑:“少卿来长安也有几年,怎么没有学会投壶呢?少了许多乐趣。”
  而我却暗揣,认为这是他一种善意。于是在人群中极力以袖掩面,似乎是嫌厌这一种繁华喧嚷中的污糟,又仿佛是,怕面对这位少卿的善意。
  “就让鸿胪少卿再游戏一轮罢。”说话的是太子李亨。
  于是红巾再度覆上凤迦异的眉目。
  羽箭不经意投来,恰碰到一名舞伎的裙裾。她登时满面含羞,垂首迎前,微微侧头,等待“探怀取暖”。
  凤迦异揭开红巾,目光所及处只恬然一笑,又徐徐移开,一手将她双手牵起,朝永王李璘笑道:“这位姑娘的手还不及我的手暖,想必反是她向我取暖呢。”
  李璘闻言大笑:“莫非鸿胪少卿看不上这些宫人?”
  凤迦异躬身称谢,只道自己投壶之技十分不高明,须得多加练习,便施施然坐回席上。
  这时屋外有人传报,说圣人宣鸿胪少卿至花萼争辉楼,与万安公主赏月赋诗。
  凤迦异起身告罪,又奉了一盏,方恭恭敬敬随那内官离席而去。我竟没来由轻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走了。我并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与他碰面。
  游戏继续。最后一个轮到永王李璘。宫伎俱已疲惫不堪,宾客兴致却并没有消减。而这时我却突然感到身体被舞队中一人重重一推,舞步踏乱,竟直直跌出了舞队之外。我抬头想寻找究竟是谁推了我,但那些姑娘们笑靥深深,没有丝毫异样。
  记得那一日我似乎梳挽云髻,簪鸳鸯莲纹金蝶步摇,眉心有翠钿,双颊贴有面花儿。大抵映着满室流光亦有一两分动人处,所以永王见到跌于地面的我,没待告罪就已拉我入怀。
  只是一双手沿脖颈而下,滑至胸前。乐工衣衫多是轻绡制成,故而很方便就被他掀开。我不愿预想接下来即要发生的种种,唯有闭目,咬唇,以心底泛至肌肤的冷意聊作对抗。很快,一只手掠入刺绣诃子以内,左右探取。
  那一只手较之我身,果然灼烫许多。
  后来,这双手终于松开。我归入舞队,以纷乱舞袖作掩饰,自眼角滚落一滴泪,极快地。
  许多痛楚顷刻涌来。然而与此相较,我宁愿承受那些痛楚,宁愿承受尚仪的举盆之罚,姐姐们的琴拨戳掌、金针刺指。
  或许我一直以来的错误就是,相信了那一句“唯有技艺可保你们岁月长久”。
  终于,我调整心绪,咽去许多感慨。决定从今日起,应当效仿谢金奴,尽量少出席宴会罢。
  可是今晚的意外远没有结束。香肌探暖不过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开端。
  酒席散后,永王将我留下,又对太子笑道:“哥哥,我看这倒像个雏儿呢。哥哥不妨试一试?”太子微微皱眉,却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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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沉
丑时已过。
  一肩湿发靡靡委地,已有宫人为我换过洁净素纱中衣。她们将宫烛撤去一半,帷帘掩映之中,太子显然已有七分醉意。
  我迟钝地回忆此前的一切。
  我连一枚簪钗也无,不能如当初和子的忿然破腕。
  亦没有丝毫动弹的余地可让我起身触柱、投缳。
  时至此刻我终于明白,单有技艺果然远远不够安身立命。也许所谓技艺本就是一种无关的紧要点缀。
  就连选择结束生命的可能也没有。就这样,被轻易掠去蔽体中衣,又被轻易覆倒。其后是用力的双手,以及凶狠的唇齿。
  ……
  西湖的暮春要比长安温暖缱绻许多。雨水总在黄昏时来临,绵密的雨水叫人心生温柔。十一二岁的我,梳着双鬟髻子,簪了新鲜胭脂花。棠色长裙裹了一圈又一圈。刺绣领缘里是层层绢罗纱衣。侍女细心为我描眉,我却不耐烦,急急问她,四郎哥哥来了么……
  四郎远赴长安赶考。凤凰山秋景妩媚姿丽,红叶醉染,露冷霜寒。我坐在马车里,怀抱琵琶。弦底千万惆怅。俄而咬唇低语:“四郎哥哥,要早些回来。”
  他却笑:“不回来了!长安那么好,回来作什么呢?”
  虽知晓这是他故意说笑,心却被狠狠揪起,几乎透不过气,泪珠随之滚落。他慌了,捧过洁净衣袖为我拭泪。我摔开他的手,背身不语。丝绢飘然落地。他好不懊恼:“我方才不是当真的呀……怎么会不回来呢?一考好就回来,听你新学会的曲子,可好?”
  “谁要给你弹曲子了!”啐他一声,泪犹在颊,却已展颜……
  曾经也有过被珍视的岁月,母亲,爹爹,乳娘,侍女,四郎,曾经也有过完整的快乐。
  ……
  当疼痛骤然袭入时,只是一瞬,眼底毕竟还是蕴出泪,浮满眼眶,呛得腔内无法呼吸。须臾,泪水随睫抿落。
  太子忽而放慢,用十分玩味的心情,垂首顾我,一指撇过我的颊,端详品取我想来痛楚又无望的神情。
  已无太多悲伤,只是倦,并有寒意。
  “很好……”太子醉笑。
  凌晨,月色已隐。似乎有一两粒星子闪烁,或许只是别苑灯火,隔着重重纱幕看得并不真切。
  天色欲曙,太子起身,退去原本前来服侍的宫人,他含笑扬手,展开榻上一段丝质细密的白绫——只是洇了触目猩红的一小片,又随手抛落于座榻,仿佛是一件极污秽的物事。
  他笑容中有满意亦有三两分讥诮,垂目视我:“昨夜十六弟把你送给我,说或许是一块完璧。我初时不信,想教坊女子哪有完璧一说。十六弟要我试一试,不想他还看得真不错。”
  我冷然不语,微微扬颈。
  他似乎意兴未尽,复又伸手探怀。我唯有绫被覆身,夜里的白色寝衣已不知去向何处。这一时的徒劳遮掩令我羞耻。他以指撩拨,笑:“不知昨夜十六弟的手可曾由你胸怀煨暖。”
  我一言不发。他淡淡看一眼,忽而急怒:“不知道服侍我更衣么?”
  我讷讷,木然趋前。
  他显得十分不耐,皱眉道:“罢了罢了。”
  之后,有宫人过来服侍太子更衣栉盥。随后为我穿戴停当,却已不是昔时装束。讶然顾视——竟是太子殿内孺人衣装。
  隐约知道,大抵是回不了云韶院了。一时竟咽住,念及和子,卢善才,谢金奴。以及那把谢金奴赠予的紫檀螺钿五弦琵琶。
  太子离去前并没有吩咐如何安置我。诸位宫人亦各自忙碌。我在偏室盘桓许久,周遭无人,凉意侵遍全身,唯觉酸软。
  府中桂花极馥郁,帘外楼台水榭皆尽精巧,比之禁苑并无逊色。我挪步,身体尚有许多痛楚,却似已与我无干。
  窗下一脉清流温温润润,若多生几片莲叶,倒像极云韶院的荷花池。
  想了想并无任何牵挂。可惜从小爹爹教会我弄弦调琴,日后全家竟都因我通晓音律之名而生离死别。昔时爹爹如何说?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人有血气生知之性,喜怒哀乐之情。情感物而动于中,声成文而应于外。圣王乃调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颂,荡之以钟石,播之以弦管,然后可以涤精灵,可以祛怨思。施之于邦国则朝廷序,施之于天下则神祇格,施之于宾宴则君臣和,施之于战阵则士民勇。
  又云,伏羲造琴,舜制五弦以歌南风。琴,禁也,夏至之音,阴气初动,禁物之淫心。琵琶长三尺五寸,法天地人五行,四弦象四时。
  可惜懂得这些已无意义。往日尚有自矜自持,相信一技之长可保无虞,并怜惜孤身一人应当珍重父母所遗骨血,无论多么艰难都应当自尊自重。此刻看来何其多余。
  其实我有许多忧怖,许多惊惧,许多孤独,都觉得无法越过,如此。
  恰逢周围无人监视,启窗掠裙,向那一汪碧水,轻轻一纵。
  “爹,娘。”临去前低低唤道,面上定然衔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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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慰
然而可惜,我没有死去,并再度有了知觉。
  最先映入眸中的,是一旋灯焰,于枕边跃跃浮动。想要动一动,四肢百骸却撕裂般痛楚。而后终于缓缓记起前事。
  守在榻前的宫人也淡淡通传道:“她醒了。”
  却有一位端肃男子缓步而入,袖中隐然暗香。我只觉他形容冷峻,脑中昏昏,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他宽坐榻边,衣裾在身后铺成舒展优雅的弧度。三两丛黄叶凋净的枯枝婆婆娑娑划过窗纸,冷雨窸窣,寒蛩寂寂,这分明是宫人居住的简陋所在,怎地有这样一位服色尊贵的男子过来?
  而他以一漾温和目色制止了我的发问。只微笑道:“既然已经走过来,从此就需惜福惜身。双亲所赐骨血,不可擅作主张。”
  我微讶,他依然温言相劝:“事已至此,不妨远目而视。所生于世,无人无有挣扎。”
  停了停,他又缓缓道:“死并不很难,谁都会。总是应当勉力活着。另外,府中有不少与你相似的女子。我来看你,不为其他,只是为殿下积德散怨。”
  我无力起身,侧首望见一泊灯火将他的身影映于薄墙的俊美轮廓。
  雨声愈繁,他垂目看我,微笑颔首,又款步离开。
  不论他出自何种原因,出身尊贵却频频探视一个卑贱宫人,也令我心中生出些许暖意。这一日秋雨仍然没有停歇,黄昏时他再度前来,而我正在缝补其余宫人留下的衣物。
  “看看你好了没有。”他微笑,“如果没有记错,你之前应当是云韶院的宫人。”
  我默声点头,放下针线。
  他目中隐有一丝比悲悯更复杂的情绪:“世上诸人原本各司其职最好。”
  我道:“您以后还是不要到这里来,若叫旁人看见,多有不便。”
  “不便?”他讶然一笑,“很早的时候殿下就属意我多多关照旁人,尤其是你们。这样一来,众人就会称赞殿下的仁德与恩义……”
  接下来的片刻都是沉默。他履行完毕探视宫人的任务,又缓步离开。也许不远的隔壁还有一个,两个,更多个与我相仿的人需要他去探视、抚慰。
  居住太子府的时日,与外间音信隔断,似乎是被软禁。没有了琴拨与琵琶,仿佛换了世界。太子自从那夜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而我自然也没有资格再穿着孺人服色,每一日做着缝补浆洗的活计,就这样挨着日子,看着天光,看着纸窗外木叶脱尽,估略着时辰,从中秋到暮秋,又从暮秋至冬季。
  宅中渐渐热闹,往来宫人纷沓忙碌。我不由牵住一人暗问:“是要过冬至节了么?”
  那位女子失笑:“小岁已经过了,你不知道么?如今已是腊月了。”
  原来小岁已经过了啊。宫中历来重视冬至,称之“小岁”,百官休假,宥酒设宴,如此热闹的节日我竟混不知晓。
  这日却有两位宫人来到居所传报,说殿下召见。我心下狐疑,又是惊惧,却由不得迟疑,早有宫人上前为我解发梳拢,绾了时兴的半翻髻,描作绢眉,贴翠钿,点面靥,并着喜鹊折枝纹诃子,葡色外裙。
  一路随行,果然到了太子宅邸的偏殿。
  宫人只领我在屏风后等待,须臾又垂袖退去。我不明就里,但也无从追问,只有默默,目光凝住屏风一侧三层五足银香炉镂空间隙中袅袅升起的乌沉香。
  

馈赠
衣声窸窣,想是太子已至。内侍宫人与殿中守候已久的幕僚皆俯身下拜。一行内侍鱼贯而入,手中俱有红绢覆盖的乌木托盘。
  太子将托盘中的礼物分赏给幕僚,细看则是香膏粉药一类的精细玩物。原来国朝每逢腊日,君长要赏赐臣下头膏、面脂、口脂、澡豆等洁服化妆用品,以及红雪、紫雪、小散、中散等养生丹药。按照常例,圣人所赐臣下一般有香药、金花银合子一两枚,面脂一盒,俋香二袋,澡豆一袋。而太子诸王亦可赏赐臣下,不过份例多寡凭亲疏远近罢了。
  内苑面脂制作亦有讲究。是将香附子、白芷、零陵香、白茯苓切片研细,以醇酒拌和,拿蔓菁油煎炼,再下药烧煮,加入牛羊骨髓、白蜡、麝香,趁热搅和均匀,冷后凝结而成。澡豆则用皂角、白芨、白芷、白蔹、白术、藁木、川芎、细辛、甘松香、零陵香、白檀香、干枸子计十二味捣细,筛取细末,连同糯米粉、牛皮胶末一起调和均匀而成。
  幕僚们纷纷感谢太子赐腊。太子又取笑了当中一位幕僚赵龄:“你们不知,当初赵詹事不识澡豆,竟如王敦嚼豆。”
  群僚一阵默笑,殿内气氛松融。
  而我心头一惊,这位赵詹事不正是那些日子频繁来探视我的贵人么?不正是他给了我那么多安慰么?
  太子所引的典故是说晋人王敦与公主初婚,如厕毕,婢女擎金澡盆盛水,琉璃盌盛澡豆,王敦竟把澡豆倒入水中饮之,说是干饭。结果群婢无不掩口而笑。没想到这位冷峻又温和的赵詹事还有几分呆气。
  太子抬了抬手,命僚臣退下,单留太子詹事一人,又侧首目示内侍,内侍回身向我,微微欠身引我趋前。
  “赵詹事,方才的面药香脂太过轻了,这里还有一份小礼物。”太子笑道,“赵詹事以为何如?”
  “臣——不敢领受。”这位詹事大人深深拜倒,辞而不受。
  太子面有调侃,语气却坚执:“你在我门下尽心尽力,我岂有不知。区区一女,詹事不必在意。”
  赵詹事有意请奏太子屏退众人,趋前一步道:“臣斗胆发问,这名女子可是当初永王所赠?”
  太子“哼”了一声,淡淡道:“不错。永王赠来的人,我留也不是,遣也不是。”太子忽而又凑近一笑,一字一顿说,“当年你最为亲爱的夫人不是去世了么?如今我再赏你一个,当然也不必给她什么名份,随你享用就是了。”
  我分明看清赵詹事眼中一灰,沉默少时,继而躬身对答:“臣明白了。谢殿下美玉之赐。”
  我闻言,脑中空白,哑然转目望向已然接受太子馈赠的詹事大人。因他躬身面向太子,故而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与神色,落在眼底的只有他一袭绛纱公服的清癯背影。
  詹事府邸在外坊,出了太子府尚需走很远一段。詹事府车马齐备,而他只是骑马,将车让与我。我自揣身份低微,亦跪辞不受。赵龄没有多管。于是就出现了詹事策马、婢女步行相随、家仆驾驶空车的怪异场景。
  太子詹事官居正三品,掌管文职诸事,品阶并不算低。
  我原认为詹事府应当在皇城之下的繁华之地,令我稍稍意外的是,车马所停处却是里坊一处朴素的门庭。
  街衢巷陌已有了年节氛围,零零星星几声炮竿响过。赵龄转身顾我,似乎想作安排,却又似尚未想到妥当的方法,便叫来府中管事妇人,只管说把我带下去,衣食居住不可慢待。
  迈步入府时,不经意微微抬目,望见一片青灰天色,恰有群鸟刚刚低鸣,振翅而过。
  我被安置在一间别室。
  漏声清晰,杯盏中茶烟凉去。我独独坐着,又听见纸窗外松竹婆娑之声,光景与软禁太子府时倒也无有二致,只是帘外多了一位侍女,每隔一个时辰会默默进来,用竹拨子拨开镂空鹤纹铜炉的一角,添入苏合香,又轻轻退出。
  晚间听得帘外有声响,通传说大人到了。
  婢女们无声退下,一时房中独剩二人。赵龄已换去公服,着青衫内袍,并非寝衣。而他只兀自到书案前坐了,随手翻一卷书。觑这场面,倒也不知如何进退。待他执笔舐墨时,我才上前研墨。他没有制止,也不曾抬头,等一汪墨汁盈盈研出,便摊开纸卷书写,仿佛是写一封剳子。于是退至一旁,呆呆看乌木纸幛内的烛火一跃一漾,投下一地昏黄。
  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了笔,把手中书札看了几眼,又抬手将之移近烛火,火光倏尔高浮,细细吃尽纸札,余烬成灰。
  他忽而开口:“你会写字?”
  我一怔。
  他说:“方才看你研墨,手法很好。”
  “奴婢不认得几个字。”我解释,“只是会研墨而已。”
  他点头:“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你是殿下赏赐,并非奴婢。”
  我本要应声,却又为难,莫非要自称“妾”么。可是来府中数日也不见他安排名份,只将我搁置,往来侍女也仅以“姑娘”称呼我。大略他也想到这一点,所以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一次我再称“奴婢”时,他没有再问。
  这一夜过得漫长,札子写了几道均被燃尽,后来他索性停笔,阖目沉思。俄而睁目,蓦地瞥见我,仿佛才想起室中有这样一人,淡淡道:“你先安歇罢。”我一讶。
  他道:“放心,我并不宿在这里。”言讫起身离开。
  

屠苏(1)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你家中可有旁的亲人?”某日回府,赵龄来房中时问道。
  “都已不在。”
  “你家在余杭?”继而又问。
  我微有诧异,不由抬眼,只望见一道淡漠目光,心想或许他疑心我的来历,也不奇怪。便点点头。
  这便罢了。接下去他兀自阅书搦管,视我若无物。
  年关已近,城中扰攘,偶听得不知哪处茫远的彼端有细细乐音,心竟狠狠抽搐了一下,不知云韶院的宫人与教习此时是否正在忙碌,也不知和子是否因我的中途折转而感到抱怨。日光已斜,心中微茫无告,细细思量唯有淡漠的悲伤。
  除夕当日府中侍女仆妇均更换新衣,我也得了一身青色裙襦,黄栌色半臂。突然觉察詹事府中竟无主母,只有三两位侍妾,平日里也不见赵龄有多少光顾。想起那天太子说“当年你那最为亲爱的夫人不是去世了么”,心中疑惑,不免拦了一位侍女询问:“夫人呢?”
  侍女一惊,直直望着我,我在她一片茫然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丝惶惑。她答:“夫人去世了。”
  “大人没有再娶?”
  她摇摇头,很快以别的理由说要离开,匆匆退去。
  这日事务繁多。府中正厅摆出钟馗捕鬼的屏风,光景也添了许多热闹。不过赵龄很晚才从太子府归来,似乎饮过酒,侍女进入饭食,他挥手退去,并不想用饭,而是直入我房中。服侍他更衣毕,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独自看书,却不想他忽然握住我一双手。
  我一惊,直直望见他清瘦脸面,目如深潭,轮廓有如刀刻,须髯之间已显出隐约的忧郁,如此操劳的一张面孔。然而清楚记得府中侍女说,大人方过而立之年,膝下尚无子女。
  这月余在詹事府中相安无事,虽然赵龄待我极为冷淡,却没有一丝轻侮辱慢,只见他简朴勤俭,晨昏劳碌,终日奔忙,心中难免生出几番感激与一种敬意。
  所以此刻他有这样的举动,我也没有太多抗拒,只是微微惊疑,如何他眼中没有一丝年节的喜悦?
  须臾已至床榻,衣衫半褪间,他忽而止住,嗽了一声,转过去披衣趿履,神色如常。
  “你父母的墓地均已修缮,在西湖之畔,不必挂记。”他似是无意,忽而想起这一桩。
  我极为惊讶,这一句顿叫我凝噎难言:“大人……我爹爹的墓……”自从那年被强行征入教坊,眼见爹爹浑身鲜血,怆然倒下,心中一直牵念,不知他可曾有一处安栖。
  “我专程派人前去余杭,叫他们将你父母归葬一处,如今你也该安心了罢。”
  “大人……”顿时目中灼烫,不知如何答谢。
  “哦,对了。”他又道:“还为你添了一块墓地。倘若日后你能回去,倒也可以一家团圆。”
  这一次愈发无言以对,满身霎儿凉霎儿热,今生确实无法顾及,却还有人念及我身后。而再一想,如今算来不过十六岁,短短十六载光阴已有诸般痛苦,日后的漫长岁月,不知哪一时是尽头?
  “不妨事。”他微笑看定我,“浮生在世,飘零如此,也是身不由己。你虽然年华正盛,却无法预料此后之事。殿下虽然把你赐给我,但是我这里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就想着给你安置一块身后之所。你不要觉得忌讳,待到百年后得有一处安息,就算是福分了。”他语音低沉,嘴角分明牵着笑意,却似乎有无限悲凉。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屠苏(2)
“大人……”一时心头搅扰,千万种情绪,忍不住敛裾下拜,诸般言语咽在喉头,多日以来心神静如止水,此刻居然怔怔落下两行泪。低头的刹那,泪珠滚落,洇没于身前的寝榻。
  “好了,你不必多说。”他以难得的和颜道,“明日一早随我出趟城。”说罢整衣,起身离去。
  落入眼底的衣袍洁净,不染半分尘埃。
  次日出行,我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却也因为能够看见车窗帷帘外一线清冽晨光而生出淡淡的喜悦。
  他也坐在车内,便服轻装,目光总游移于茫然不知所终的一处。我趋前递他一只铜暖炉,彼此指尖有了轻微触碰。他回过神,默默一笑,接过暖炉,神情消去几分严峻,看去倒也不可畏。
  “你的手却是冰凉。”他说着,又把暖炉还给我,“自己用罢,我并不冷。”
  “奴婢……”
  “好了,还是不必这样称呼。”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笑:“大人应该知道的。”
  他微微一怔,继而也笑,换开话题:“以后自称宛音就可以了。”
  已而出得城门,又行出十余里,山路并不平整,颠簸间车内的人往往会不小心碰到一处。赵龄总是微微一笑,似是歉然,这光景与在府中时的冷漠又不尽相同。
  车渐渐停了,帘外随从通报:“大人,到了。”
  下车后才发觉身在山中,冬云暝暝,峰峦层叠,许是山中湿气深重,树叶凋得慢,除却常绿的松柏橘竹,还有零零散散的野树枝梢带绿。裾边草色深黄,赵龄没有带仆从,只提了一篮物事,在前头带我往山中走。
  “你的家乡景色应该与长安多有不同罢?”赵龄问。
  我细细想着,答:“风景确实不同。”
  他点头道:“江南风物秀韶,往年我也去过。”
  穿过一片竹林,回头看去已不见来时路,山中云霭弥漫,再看眼前,蓦然一处坟茔,碑身只镌了“亡妻沈氏墓”五字。原来是他夫人的墓地。赵龄缓缓放下手中提篮,取出一瓯酒,一碟年糕,并杯盘盏箸。西京风俗,年节食饵饼,并无食年糕的风尚。元旦蒸年糕是南地之风,昔时在余杭,每至年节家中仆妇便以糯粉蘸蔗糖或灰汁笼蒸春糕,围径尺许,厚五六寸,杂诸果品岁祀,递割为年茶,以相馈答。到来长安约有两年,又见到年糕,不免又惊喜又悲愁。想来这位沈氏夫人亦是南地人士。赵龄将果品一一列齐,焚香礼毕,我亦随之叩拜。他不管我,兀自拣了碑边一块青石坐下,斟酒,一共两盏,一盏饮尽,一盏洒于坟头。
  “你也来饮一盏。”他忽而道,“是屠苏酒,可祈一岁健康。”
  “你知道屠苏酒怎样酿制?”他见我饮毕酒,微笑问。
  “不是非常清楚……”
  “取大黄、花椒、桔梗、桂心、防风各半两,白术、虎杖各一两,乌头半分。将以上八味切细,装入深红色布囊里,除夕傍晚,置于井中。初一早上,拿出来连口袋浸在酒里。全家上下依次稍许各饮一些,一年之中无病无灾。”他低声道,“往日她在时,屠苏酒都由她来经手。”
  我方才已在暗忖,元旦当日并无上坟扫墓之习俗,原来是他对亡妻意笃情深,不免又生出几分感慨。很快,他便倾尽瓯中酒液,展襟起身,大步下山。我连忙收拾杯盏竹篮跟上前,却总不及他的快步。他这一日只着青色宽袍,疾走时被山风掀起襟袖,飘飘扬扬浑如山野逸士,看得人恍惚一怔。然而很快,他便缓步慢行,迈步登车。
  我正揣度着是否再与他同车,却闻帘内静静道:“陆姑娘上来罢。”
  车内沉默了许久,赵龄略朝我这侧倾身,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和鸿胪少卿凤迦异,以前见过面么?”
  我一怔,思量着那仅有的三次谋面是否值得一提,也不知赵龄为什么要这样问。
  想了想还是答:“见过三面。”并把每一次的场景略略描述了出来。
  不知为何,说起他轻咳提醒我的错误那一节,心里总有浅浅的羞涩与欢喜。这一种羞涩与欢喜竟然没有随着此后的变故而有一丝消逝与磨损。但回忆起第三面,却还是难以避免想起那以后的耻辱与痛苦。
  赵龄点头,打住了我的话头,微笑道:“这三面算不得什么。你想他会记得你么?”
  我更不解其意,很认真地答:“宛音……只是一名乐伎,身份低微。鸿胪少卿当然不会记得我。”
  赵龄笑:“那就好。”
  车马颠簸,帘外寒风袭面。赵龄暂时不再言语。
  一头雾水的我很快知道了他的意图。
  ——回府后不久。
  “宛音,我会安排你去鸿胪少卿府上。”赵龄简短地吩咐,“从此以后你就叫青奴。你所要做的就是接近凤迦异。并且,及时掌握他的动向。”
  我微惊,凝目看他。
  他继续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 想看书来

金铃(1)
天宝九载的仲春,坊巷中有卖花者以竹篮盛时新花卉,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而鸿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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