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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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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上官金虹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笑。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媒凑的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动作他们都看和很清楚。

李寻欢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头道: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却已将燃尽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纸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却很轻微,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弯长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份。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的吸了口烟,才微微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尽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道:你工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道:相见真不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第一次看到这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在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持来却仍是那么聪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虽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的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站想呐喊,因为他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一口烟,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酒,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笑了笑,孙小红却赤的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没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任何一人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么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动,但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妙的事,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的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是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然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好像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经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神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她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对手。

李寻欢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知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老人一挑大拇指,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顾。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拍了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道:傻×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顾,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牵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牵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也就心满意足。

第三十八章 祖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残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秀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有可怕——

山村。

山脚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醉爱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入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增欢的血都似沸腾了起来。

但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山的仙子,却专门带男子入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头,将面目隐藏起来。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桥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十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醉爱枫林晚,娇面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帐,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关系。

轿子已走入枫林。

突然,轿子里传出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知声都无法不动心。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发出一声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地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他一向对女人秀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他都不肯轻易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势更诱人。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舵工,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她,却又忍住了。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的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了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钉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他从来不肯为自己考虑。

就在这时,小楼的门开了。上官飞已走了出来,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双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嘱。

过了很久,那双手才缓缓松开。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顾,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迷,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用的正是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说: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人。

小楼上一共隔出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象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象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顺: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睦象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劫,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但也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地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第三十九章 阿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沿着山泉,慢慢的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梅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梅花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干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慢,还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走过去,觉得他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咳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还是慢慢的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蛤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摄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眩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的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瞧着,面对面的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倒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道:这两年来,你过得不宄么?

阿飞慢慢的点了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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