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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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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陆远志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江家三兄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而韩飞廉和牛大力也有些无奈。

秦林说的很有道理,大伙儿从心底都相信他的话,但死后多久食物消化成什么样子、在胃里还是在肠道,这些问题洗冤录没说过,而大明刑律也没提,单凭秦林一张嘴,方堂进、张磊、王胜三人岂肯认罪服法?

胡知州也笑起来,朝北面拱拱手:“本官乃是朝廷从五品命官,秦某人直入公堂之上,欺凌地方官府,本官一定要参你专断擅权、仗势欺人之罪!”

孰料秦林不怒反笑,问着胡知州:“胡大老爷,你是什么时辰吃的早饭?”

胡知州把袖子一甩,别转过脸去。

“那么,方师爷你呢?”

虽然秦林和颜悦色地问,方堂进也心尖尖一颤,赶紧退了两步,生怕这不守官场规矩的愣头青暴起发难。

“好,都不肯说呀……”秦林嘿嘿冷笑着,忽然面色一肃,猛地拔出七星宝剑,带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寒光指在了张磊的喉头。

张磊被牛大力捉住挣扎不得,只觉喉头凉津津的,还以为宝剑已穿喉而过呢,登时就吓得裤裆一热,尿了。

秦林一声暴喝:“说,什么时候吃的早饭!”

张磊这才发觉宝剑只是指在喉头,小命暂时还留着,无可奈何,只好回答是辰时初刻吃的早饭。

秦林嘴角一咧,桀桀怪笑起来:“好到现在也有一个半时辰了,且把肚子剖开看看食物下到小肠没有。”

牛大力稍微愣怔了一下,接着也笑起来,不由分说就把张磊衣服剥开,露出光溜溜的肚皮。

张磊吓得浑身发软,哭丧着脸道:“肚子剖开,小的不就死了吗?”

“那有什么办法?我说饭后一个半时辰食物要下小肠,你们偏不信嘛!”秦林顿了顿,盯着张磊坏笑:“所以本官只好和你们打个赌赛,你吃早饭也有一个半时辰了,就把你肚子剖开来看看,要是和齐曹的尸首一样小肠中没有食物,罢了,本官只好把命赔你;若是你小肠中有食物,嘿嘿,那就说不得了!”

张磊额头上黄大豆的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滚,求援地看着方师爷;方堂进则和胡知州面面相觑,像秦林这样不按常理出牌,他俩真的是傻了眼……堂堂锦衣百户竟要剖开活人肚子赌命!

江家两兄弟则幸灾乐祸,他们完全相信秦林能笑到最后,活剖人腹固然有些残忍,但用来对付这抵死狡赖的衙役,正合了请君入瓮的要旨。

“哼,还锦衣百户呢,真是个无赖!”江紫对秦林的手段表示不屑,然而娇媚绝伦的脸蛋上寒霜已经散去,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意。

牛大力和韩飞廉把张磊捉住,两人都咧着嘴笑,陆远志更是笑得肥肉一颤一颤的。

但被牛大力捉住、动弹不得的张磊就没这么轻松了,一迭声地叫救命。

秦林用剑尖在他肚皮上移来移去,皱眉道:“叫啥呢?若是你真的冤枉,有锦衣百户赔你这条命,也够本了;若你不冤枉,本来就该死,剖腹死和砍头死也没多大区别嘛。”

秦林眼中冰冷森寒之色和满不在乎的口气,都叫张磊毫不怀疑这家伙下一刻就会把他的肚子剖开。

张磊眼见方师爷和胡知州两个救星都束手无策,冰冷的剑尖在自己的肚皮上移动,微微的刺痛感传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剖腹割肠,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精神完全崩溃,惨叫道:

“饶命,长官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了……都是方师爷指使的,小的只是个从犯!”

于是不管方师爷怎么使眼色、打手势,张磊看也不看他一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原来张居正在福建和他湖广老家试行一条鞭法,大规模清量被大地主大乡绅隐瞒、吞并的田地,以增加国家财赋收入,抑制土地兼并。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别说依靠人力和马匹传递公文的明朝,就算通讯发达的后世,中央政令到了地方不也有或多或少的走样?

别处或许程度会轻一些,执行会得力一些,但在兴国州是完全走样了:

胡知州整天吟风弄月,主要政事都甩给钱粮师爷方堂进办理,方堂进与本地的地主乡绅勾结,横征暴敛、欺压乡民,利用各种关系在兴国州编织成了一张绵密的关系网、一柄难以突破的保护伞。

这次清量田亩,方师爷又找到了生财之道,他串通吏目和户房书办等大小官吏,收取各地主乡绅的贿赂,把他们的田地往少了量。

兴国州是湖广有名的富州,田亩肥沃灌溉方便,出产极其丰富,一旦新的鱼鳞册页编好,今后很多年都将按照登记的田亩数量征收税赋,对乡绅们来说这是一次投入终身受益的好事情,自然舍得投入,纷纷抛出大笔贿赂,于是方堂进等人的贿款收入竟达到一万八千两白银之巨。

同时考成法限定了州县的税额不能降低,否则州官就要降职,方师爷要对胡知州有个交代,便只能把各大户少计田亩减少的税额加到普通乡农头上,秦林等人在富池镇看到的那场差点引起民变的冲突,根子便在这里。

齐曹身为里长,陪同户房书办参与清量田亩,看出了这里头地道道,他就动了歪心思,积极协助书办完成清量工作,得到书办的信任,进而带他参与了全州好些地方的田亩清量。

哪知齐曹另有打算,他把各大户少计多少田亩,书办如何把这些田亩摊进普通乡民的税额,怎么把荒地、坟墓都算成田亩……等等手段都记录成册,然后用这册子去敲诈方师爷。

方堂进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知道齐曹这种人欲壑难填,满足他一次难免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买嘱张磊、王胜两个捕快,派他们把齐曹叫到玉食轩来,假说要和他谈判。

因为这件事见不得光,齐曹由富池镇到了州城,从码头上岸开始就和两名公差分开,还戴着破帽子遮人耳目,到了玉食轩也是从后门进去的,便没有旁人发现他的行迹。

方师爷并没有去玉食轩,就是张磊、王胜两个骗着齐曹吃饭喝酒,悄悄在他酒里面下了蒙汗药,等药力发作,就左右搀扶着齐曹、假装成他醉酒的样子离开玉食轩,乘上早已备好的小船来到江心,往他身上拴了块大石头,推进了江中。

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虽然汪氏曾到衙门吵闹,她也没有真凭实据,大半个月过去,方堂进、张磊、王胜都觉得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再也不会被发觉了。

孰料齐曹尸体发胀、挣断被江水泡软的绳索漂到江面,又被秦林发现,他锲而不舍、追根究底,甚至敢和张磊剖腹赌命,最终揭破了奸谋,将方堂进等人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张磊被迫吐实,方堂进就两腿直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还没跑几步呢不知什么时候韩飞廉已站在他前面,笑容可掬:“方师爷,你跑个啥呢?”

胡知州则瘫坐在地上,指着方堂进大骂:“姓方的,瞒得我好苦!你把本官害惨了!”

“还愣着干什么?”秦林朝众锦衣校尉做个手势,冯小旗立刻率领校尉们一拥而上,把胡知州官帽摘了,方堂进的方巾扒了,拿索子结结实实的捆起来。

衙役们在公门中几十年都没见过这号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有老成些的起个头,齐声叫道:“威……武……”

在胡知州、方堂进听来,熟悉的堂威声早已成了莫大的讽刺……

第116章 令尊张太岳

一个过路的正六品锦衣卫百户,把从五品的知州正堂给捆了,大明开国以来真叫个史无前例,可秦林不仅把胡知州捆了,还捆得理直气壮捆得正大光明,连被捆的胡知州都只能垂着头唉声叹气。

趁着大人物们忙忙乱乱,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脚底板抹油,想溜……汪氏和杜仲这对奸夫淫妇互相打着眼色,一步一挨的朝衙门口缩去。

“汪氏你别急着走嘛,你丈夫的尸首都不要了?哈哈……”秦林早把他俩的举动瞧在眼里,慢悠悠的出言阻止。

汪氏着慌,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来。

秦林回过头笑眯眯地问道:“方师爷,你的命是保不住了,还要替别人隐瞒,在黄泉下面看着他们逍遥快活吗?”

秦林的声音就像魔鬼的诱惑,瞬间点燃了方堂进的心火,他本来就深恨汪氏,这下更是毫无顾忌,骂道:“这奸夫淫妇又是什么好人?拿她男人的死活来敲我竹杠,呸!要不是秦大人到此,你也快下去陪齐曹那傻瓜了!”

这汪氏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早就中意年轻的表弟,巴不得丈夫早点死她才好改嫁呢!

这次齐曹突然失踪,虽然并没有把敲诈方堂进的事情告诉汪氏,但汪氏凭着夫妻之间只言片语已猜到是州府中人下的手,她并不替丈夫伸冤,只想找方堂进要一笔钱,好和杜仲双宿双飞风流快活。

害怕落下把柄,方堂进当然不肯给她钱,但汪氏在州衙闹事要丈夫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知道,要像杀齐曹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却也极难,方堂进隐忍下来准备过段时间再慢慢摆布她,不料已被秦林将全案揭破。

那汪氏听得方堂进说出这些隐秘,也就一屁股墩坐在了门槛上,再也走不得一步。

秦林玩味地看着这个妇人,贪婪成性、与虎谋皮,她为什么要勾引杜仲?分明和齐曹才是对夫妻档嘛!

“你是否在齐曹生前就和杜仲通奸,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本官也不想问了,但知情不报、借机敲诈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秦林话音刚落,韩飞廉就抖起铁锁链,把汪氏和杜仲这对狗男女也给锁了起来。

汪氏的嘴唇嗫嚅着,秦林在她眼中已是洞彻人心的阎罗王,她失神的喃喃自语:“天呐,连这个他都晓得,果然神目如电,神目如电哪!”

江敬、江懋兄弟俩见此情形,都是摇头叹息,此案并无一个无辜之人,胡知州昏庸糊涂,方师爷贪赃枉法,众官吏为虎作伥,地主乡绅们压榨小民,齐曹意图敲诈反而丧命,其妻汪氏竟前赴后继步了齐曹的后尘……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江敬呼地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只觉得案子虽然破了,心绪却未宁静。

江懋鄙夷的瞥了眼衙门里被捆起来的众犯人,骂道:“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方才那淫妇说秦某人神目如电,我看他真有洞彻幽冥、辨识奸邪的大神通哩,小妹,你说呢?”

江紫好看的嘴唇轻轻抿着,修眉微颦,两湾秋波尽望着秦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她三哥的话也没听见。

呃……江懋看看妹妹,又看看秦林,自以为是地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

兴国州发生如此重案,影响可谓极其恶劣:现在正是元辅少师张居正大展宏图,强力推行一条鞭法的关键时刻,各地清量田亩的工作如火如荼,地方上竟然会爆出官绅勾结瞒报田亩、将税赋转嫁普通乡民的大案,还因此闹出了人命。

武昌府张公鱼、分守道成守礼、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卫体仁、湖广巡抚王之垣等官员闻讯之后全都急如星火的赶往兴国州,处理这件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的大案。

张公鱼一见秦林,那副喜不自胜的神色真正难描难画,抓着他的手就往后堂走,把公鸭子喉咙扯得极响:“没想到啊没想到,秦世兄又替本官挖出了一窝蠹虫!这等残害小民的贪官污吏,真正个个该杀……多亏秦世兄明镜高悬,才把他们一网打尽哪!”

秦林略为思忖了片刻就明白了张公鱼的意思:他是刚署任的武昌知府,接印还没几天,兴国州出了事情便只能怪丁忧回乡的前任,朝廷的板子就打不到他这继任的屁股上来;若是秦林不查办此案,乡民们不服,过一两年难保不闹出民变,到时候渎职失察的罪名就得扣到张公鱼头上了。

你说,他能不感激秦林提前把这块迟早要溃烂的脓疮挖出来吗?

秦林是过路官,已调到南京新任上,湖广这边再有功绩对他也没什么大用处,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干脆再送张公鱼一程,笑道:“若不是张府尊事先听得风声,嘱托下官路过兴国州时明察暗访,焉能有今日之功?”

“这、这个……”张公鱼都快感动哭了,年轻时算命,算命先生说他命中有贵人相助,曾经他以为贵人是申时行,但现在他完全肯定这个贵人就是秦林!

张公鱼一揖到地:“老哥哥在此谢谢兄弟了!如果秦大人不嫌弃,咱们今后就是拜盟的弟兄,老哥哥今后就是肝脑涂地,也得报答兄弟几次三番相助的情分!”

明朝文贵武贱,秦林虽然提了锦衣百户,离一府之尊的张公鱼还差着老远,张公鱼拜盟实在出于志诚。

秦林觉得张公鱼虽然颟顸,为人倒也过得去,所谓虽不是好官,尚不失为好人吧!便点头同意拜盟。

这时候官场之间兄弟拜盟并不是像江湖上那样,喝血酒、拜关公、斩鸡头什么的,而是回去各自在盟书上写了生辰、履历,把盟书互相交换了就行。

张公鱼初见秦林时,曾想请他做州衙刑房的司吏,后来又曾动过收门生的念头,再往后知道秦林非池中物,他又改口叫世兄,到今天,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知府,干脆纡尊降贵和秦林拜盟做了盟弟兄。

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公鱼左右看看没有别人,才低声对秦林道:“本官的座师申大学士曾写信来,虽未明言也模糊点出来了,其实兄弟你上次破荆王府大案,名字就已经上达天听,皇上本意是要大用的,但为首辅张太岳阻挠,这个,却不知秦兄和张首辅有何过节?”

申时行不会原封不动的把当日之事告诉别人,书信里面的内容都是语焉不详,要张公鱼自己猜的。张公鱼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于确凿情形却完全不知,还以为张居正故意压制了秦林,因为替盟兄弟担心,这才说了出来。

秦林莫名其妙:“首辅张居正?怎么可能和他有过节?我一个小小锦衣百户,想惹到他也不容易啊!”

张公鱼点点头,想想也是,一个在蕲州,一个在江陵,根本就不会产生联系嘛!于是就点点头,连说是自己把申时行的书信理解错了。

秦林知道这位盟大哥向来颟顸糊涂、颠三倒四的,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别的官员到了兴国州,无论心头怎么想的,都和秦林谈笑风生,谢他替湖广百姓除了一窝蠹虫。

只有湖广巡抚王之垣不同,他铁青着脸问完案情,也不和秦林寒暄就拂袖而去,惹得陆远志、韩飞廉等人都愤愤不平。

秦林满不在乎:“人家是正二品大员嘛,有点架子是应该的。”

这次秦林猜错了,王之垣并不是摆架子,他是急得火烧屁股了,问完案情就去了码头,登上江家兄妹乘坐的大官船。

右都御史、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大明朝官僚体系中居于金字塔顶部的王之垣王大人,上船之后刚走了三步忽然就停住步子,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衣领,振了振袍袖,再把腰杆也略为呵了呵,觉得没什么毛病了才对引路的管家笑了笑,继续往前舱走去。

堂堂二品巡抚、封疆大吏来访,江家三兄妹竟然没有下船相迎,竟然派了个管家去接他,自己只是站在舱门口等着。

就是这样的“礼遇”,王之垣也觉得受宠若惊了,老远就叫道:“哎呀,两位公子爷、小姐,这江上面风大,怎么就出来了?万一被风吹了头疼发烧,我这做世叔的怎么担待得起!”

江敬、江懋对视一眼,拱手施礼道:“王世叔来访,小侄这是应该的。”

江紫也展颜微笑:“王叔叔,你上次还说寻了只会说吉祥话的鹦哥儿,怎么不拿来给侄女?我见了爹爹,一定要告你为老不尊,净骗我们小辈。”

王之垣面作惶恐之色,心头则早已乐得不成样子了,江紫的话,分明拿他当父亲的心腹知交相看,这又比寻常礼遇更加难得十倍。

江敬、江懋兄弟只是微笑,暗道妹妹可真是颗七窍玲珑心,就凭这句话,王之垣今后可更要对父亲死心塌地了。

互相让着往官舱中走,王之垣先往北方拱拱手,然后才毕恭毕敬地问道:“令尊元辅少师张太岳先生,近来可有家信寄到?”

第117章 扬帆金陵

中极殿大学士首辅张居正,世居江陵,号太岳。

江家三兄妹来自江陵相府,是张居正的嫡亲儿女,初识秦林时不知道他的底细,便指地为姓,取了“江陵”的江字为假姓。

江敬实为张家长子张敬修,江懋则是三公子张懋修,而小妹江紫就是江陵相府唯一的女儿、张居正的掌上明珠张紫萱。

张居正柄国多年,威势之烜赫为大明两百年所未有,连皇帝都以师礼相待,出行时各地督抚、亲王都到辖区边境远迎,王之垣虽为正二品封疆大吏,私底下见了张居正都是大礼参拜的,因此见了张家的三位世侄,他并不敢摆出老世叔的架子。

张敬修举止冲淡谦和,颇有君子温润如玉的风范,与王之垣答话:“家父上月还有家信寄来,曾提到世叔大名,谓世叔于湖广试行新政极为得力,朝中咸称为诸督抚中第一个能员。”

所谓“朝中咸称”,其实是张居正的看法,果然一语之褒胜于华衮,王之垣立刻喜形于色,口中连称受之有愧。

略为寒暄几句,王之垣就转入了正题,忧心忡忡地道:“张太岳先生受先皇托孤之任,以砥砺天下自负,南平倭寇、北定鞑靼,如今又大力推行新政……兴国州此案一旦公布,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必对新政不利呀!”

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清量田亩乃是推行新政的关键,偏偏就在兴国州出了地主豪强勾结官吏隐瞒田亩、转嫁给平民百姓的恶性案件,还是在张居正的家乡湖广出的事!

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闻言半晌默然,以朝堂党争而论,这件事当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有利于张居正推行新政,但是……

王之垣见张家兄弟为难,慨然作色道:“张太岳先生于王某实有荐举之恩、垂拔之德,如今王某既身负封疆之任,必以血诚报张先生。二位公子勿忧,且看老世叔施展手段,哪管巨浪滔天,也按得它风平浪静!”

两位公子却不是这个意思,看着老世叔如此仗义,倒犹豫着不知该怎么选择了。

“世叔一番好意,不过此事……或许家父会另有打算。”张紫萱贝齿轻咬着红润的嘴唇,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拒绝了王之垣的建议。

王之垣知道张居正这位掌上明珠实为女中诸葛,得乃父真传还要比几位兄长多上三成,若是别的事情他便依了张紫萱,但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不得不劝道:

“王某并非只为报令尊之恩德,只因令尊推行新政,朝野多有顽固不化之辈妄加非议,此案一旦宣扬开来,恐怕惹起旧党甚嚣尘上,于新政有碍,于大明社稷长治久安有碍,而王某消弭此案,实半为私、半为公也,为新政之公犹胜于报令尊恩德之私。”

张紫萱微笑着将臻首轻摇,“此间并无外人,侄女试问一句:以家父之权柄,推行新政大可全国铺开,何必取福建、湖广数地试行之?”

难道?王之垣心念一动。

“昔年王安石人亡政息,乃熙宁新政实有不便之处;家父不欲为王荆公第二,新政推行初始于数地试行,评定其优劣、体察其弊端,然后施行于全国,所谓不谋一时,而谋后世也。”

张紫萱这番解释,王之垣顿时恍然大悟,点头道:“江陵相公真乃大明第一贤相!然而此事必起风评,自去岁‘夺情之议’起,迂腐之辈于张相公便颇多讥评……”

去年张居正父亲、也就是张家兄妹的祖父病故,按照明朝制度,张居正应该回乡守制三年,谓之丁忧;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朝廷诸大臣奏请“夺情”,使张居正没有丁忧继续担任首辅,这件事很为守旧的儒林士子讥评,故而王之垣对兴国州案的暴发很有些担心,害怕引发朝野风潮。

“王世叔过虑了……”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灿若晨星的双眸光华闪烁,柔润动听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琢磨的力量:“家父既身荷先皇托孤之重,位列宰辅、执掌朝纲,掌乾坤之诀窍、以天下为砥砺,又岂惧几句书生妄议!”

在这一瞬间,王之垣有些神思恍惚,似乎在张紫萱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叹服之余不禁思量:可惜了,她终究是女儿身……却不知谁家的公子,才能娶得这位女中诸葛?

这时一名管家控背躬身,在舱门外提醒道:“公子、小姐,已交午时了。”

王之垣便知道张家兄妹还有别的事情,就起身告辞,忽然听得张懋修对张敬修提了句:“秦林就这么急着去南京上任?可惜小妹非得去苏杭,否则我们可以在南京多盘桓几天……”

秦林?王之垣一惊,忽然身子摇了摇:听口气张家三兄妹竟是掐准了午时去送他,这锦衣百户是什么来历,竟能让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公子、小姐巴巴的赶时间去送?

莫非……再看看面露期待之色的张紫萱,王之垣觉得已经猜到了原因,顿时为起初对秦林的无礼而懊悔起来。

……

湖广各级官员赶到兴国州,案子便有人接办,胡知州、方师爷一干人等,还有那些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豪强士绅都会按律惩处,而秦林终究是过路官,无须留在此地,便趁早准备乘船离开。

一个过路的正六品锦衣百户启程,像分守道成守礼、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卫体仁这些大员是不会来送的,昨天才赶到的锦衣卫湖广千户所正千户领指挥佥事衔杨继恩更不会来送一个离任的下属。

来码头送秦林的,只有武昌知府张公鱼和锦衣卫副千户石韦。

“老弟的情义,真正义薄云天,哥哥真没说的了!”石韦笑着和秦林把臂而行,纵声笑道:“这次你又把功劳与冯小旗丰润,连哥哥也跟着沾光……”

但和张公鱼相比,石韦的神情中总带着几分不愉快,被善于察言观色的秦林发现也就顺理成章了。

“咳咳,这个嘛……”石韦犹豫了一下,终于实话实说:“于千户被勒令闭门思过,本来该愚兄接掌他管的一摊子差事,但杨千户有意大权独揽……嗨……我说这些干嘛?对了,南京六朝金粉,秦淮河艳冠天下,可是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秦老弟在那边混得好了,愚兄过来投奔你!”

秦林马上要去南京上任,想想也没什么能帮到石韦的了。

张家三兄妹早就等在了码头,见秦林过来,都和他说长论短的寒暄。

秦林心头有鬼,虽然还不知道这三位的身份,但也知道他们必定是达官显贵子弟……哼哼,女儿家的胸部就是随便摸得的?这家伙目光躲躲闪闪,和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说话倒也罢了,只想方设法的躲着张紫萱,每逢她开口,就打着哈哈望天,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张紫萱极有涵养,于秦林无心之过事后并不计较,有心要请教问题;但秦林现在仍是这副惫懒样子,张紫萱终于不耐,把他扯到一边,杏眼圆睁、修眉斜挑:“秦兄不知小可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竟如此冷眼相待?小可并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只有几句正题要问,如何恁般躲闪其词?”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会错了意,登时面面相觑:小妹也太猛了吧?这才几天呀,就和人家当面摊牌,这秦某人也是的,能娶到我家小妹,你就偷着乐吧,还推三阻四的……

王之垣也啧啧赞叹:果然虎父无犬女,张紫萱真有乃父之风啊!

殊不知张紫萱问的并非儿女之情,而是社稷大业,她顾不得男女之别,凑到秦林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秦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然晓得要加商税、减农税,就把具体细则拿出来,不要再含糊其辞!”

秦林挠了挠头,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紫萱愕然,檀口微张,气息如兰。

张家弟兄没听见妹妹说的什么,只知道秦林拒绝了,张懋修差点儿跳起来:“天哪,大哥你看见没有?小妹居然被拒绝了,这还是女追男啊!”

王之垣更是心惊,俗话说南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那么这位秦某人岂不是极有可能成为元辅少师张居正的乘龙快婿?

待张紫萱走开,他赶紧上前施礼,一口一个秦老弟地叫着,分外热情。

张紫萱心忧国事、想着父亲新政的各种问题,粉面含霜,隐有忧虑之色,但在别人看来,就好像被秦林拒绝之后的郁闷和无奈。

巡抚大人何以前倨后恭?

张公鱼在后面直跌脚,暗道:秦老弟啊秦老弟,怪不得申老师来信说张居正压了你的提拔,你把人家女儿‘始乱终弃’,老泰山能不整治你吗?

湖广巡抚都来送秦林,像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锦衣千户这些人都来了。

旁人倒也罢了,杨继恩看到这一幕忽然心头毕剥一跳:怪不得石韦、秦某人提拔得这么快,又老是立功,原来根子在这里……人家搭上了张居正的线!

“石大人啊,老于闹出了乱子,被勒令闭门思过,我看他那一摊子差事,还是你来顶着吧!”杨继恩满脸堆笑的对石韦说。

石韦大喜过望,看了看秦林,心头暗道:秦兄弟,这次又托你的福了!

秦林与众人告别,茭白船离岸远行,渐渐隐没于水天相交处。

“两位哥哥,过些天我们也去南京吧!”张紫萱看着远去的帆营若有所思。

张懋修奇道:“你不是讨厌那个刘戡之,说船不停南京,直下苏杭吗?”

张敬修把弟弟拉了一下,笑而不语。

张紫萱嫣然一笑,慵懒的抚了抚发梢便有万种风情:“好像,小妹对南京又有兴趣了呢。”

第118章 执掌秦淮

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顺江而下快逾奔马,过九江、安庆、芜湖,直下南京。

这天早晨,听得舱外喧哗,秦林走到甲板上一看,已能遥遥望见南京的城墙了,可惜江上有淡淡的早雾,远远地看不分明。

茭白船大,不好去秦淮河里面挤,但贾富贵早有安排,派人去雇了一艘画舫请秦林换乘。

借着锦衣卫百户的金字招牌,这一路没人敢来滋扰,正税陋规都逃了,贾富贵赚了不少,喜滋滋的和秦林作别,茭白船自去货码头卸货。

秦林等人乘上的画舫新不新、旧不旧,是专门停在秦淮河入长江的口子上接官员、富商的,船主人是个戴绿头巾的大麻子,姓蒋排行老三,极其健谈,问得秦林是第一次到南京,一路上与他解说。

从长江转进秦淮河口,便看清了南京城墙,果然巍峨壮丽,远胜别处州县。据蒋三解说,这南京城内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城墙周围一百二十多里,乃是东南第一胜景。

船到三山门……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水西门,便过水闸进城了,秦淮河从南京穿城而过,画舫可以直接驶到城里面。

蒋三果然不曾胡吹大气,这南京城里果然人烟繁茂,处处金粉楼台,秦淮河上画船穿梭往来,近处河房青瓦粉壁,远处各王府、寺庙红墙黄瓦,蔚为壮观。

街上行人都衣衫齐整,神情从容不迫,连卖花的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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