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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第3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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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平定南疆,铁券封为武昌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的秦林,以武臣执掌东厂的异数,常常站在风口浪尖的风云人物,突然间沉寂下来,再不搞风搞雨。
唯独每次上朝,秦林都会冲着张鲸傻乐,笑得阳光灿烂,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张鲸倒是清楚得很,或者说他开始没闹明白,但到后头也就明白了,因为张尊尧和邢尚智打听到了消息:秦林府上,多了位徐辛夷的表妹,有次外出被见过永宁公主的太监撞到,据说和永宁长得一模一样。
娘的,上当了!
老奸巨猾的张鲸,这次的动作完全是向陆远志学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然后有种智商被侮辱的怨念——敢情人家秦林每次见面,都在嘲笑他呢!
也怪不得秦督主暂时蛰伏了,拐了个娇滴滴嫩生生的公主回家暖被窝,是个男人都会乐得合不拢嘴吧。
当然,张司礼除外,太监没那爱好……
现在木已成舟,永宁已从世间彻底消失,张鲸确信以秦林的本事,绝不会在棺材里头留下什么破绽。
什么,你说去抓永宁?徐大小姐吃过一回亏还会上第二次当吗?永宁深居简出,偶尔和徐辛夷出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女兵围着,外头穿便装的东厂番役都快把大街挤满了,勇士营的大内高手敢过去,大家明火执仗的来罢!
“秦林啊秦林,且让你高乐几天,待咱家展布手段吧!”张鲸暗暗发狠,画着小圈圈诅咒秦林。
张司礼发狠,果然不同凡响,他偷偷联络郑桢,声称将在夺嫡之争中鼎力相助,请郑娘娘尽量拖住万历。
郑桢对付别人的手段或许不咋的,对付万历那是手到擒来,万历几乎腻在了储秀宫,将奏章通通甩给司礼监。
张鲸利用批红之权大肆安插亲信,麾下阉党四面出击,非但张诚张小阳退避三舍,就连外朝文官都渐渐被内廷所倾轧,讽谏的奏章递上去,总是石沉大海。
这种情况渐渐引起了外朝文官的警惕,尤其是余懋学、顾宪成为首的清流士大夫,他们一向与内廷宦官尿不到一壶里去,见张鲸权势大张,就本能地睁大眼睛盯上了他。
“万历朝不能出第二个冯保!”余懋学、顾宪成等辈又开始激动起来。
至少在对待秦林和张鲸上,这些清流还是挺公平的,反正在他们眼中,佞幸和阉竖都不是好人。
但张鲸似乎并不准备收手,不惜激起外廷文官的愤怒,继续明目张胆地扩张着权势。
清流们看不懂了,难道张司礼不知道,万历朝自冯保以后,已经不可能再出那种兼总内外的权阉了吗?或者他另有倚仗?
由低品的科道言官试探性地发了几道奏章弹劾张鲸,如同泥牛入海般没有下文,但上弹章的官员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众位文臣越发闹不明白了,张司礼的脑子应该没出问题,不至于昏头到想当冯保的程度吧?他真那么想,都不用文官群起而攻,万历先出手把他收拾了!
有人去试探申时行的口风,司礼监权势过大,内阁首辅便被挤压,这是免不了的。
申首辅一如既往的哼哼哈哈,云山雾罩打太极拳,不过也约略漏了点口风,意思是张司礼再这么下去,他申汝默恐怕要有点想法了。
张司礼到底想干什么?
第1079章 伯爷送钟
坤宁宫,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所居之处,本应是内宫中最为煊赫的地方,现而今却显得冷落凄清,门口的大红宫灯是崭新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就是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万历皇帝已经好几年绝足不来,坤宁宫与乾清宫只隔着一座交泰殿,咫尺之距却似天涯之远,冷淡孤寂怨愤的坤宁宫就像个被抛弃的怨妇,永远盼不到它的春天。
里里外外服侍的宫女太监,眉宇间比别处的同伴多了一层阴霾,人人小心谨慎得近乎惶恐,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不测之祸。
是的,王皇后虽不受宠,但行事端谨小心,颇有慈孝的美名,事婆母李太后得其欢心;郑贵妃专宠,她百事容让从不嫉妒;皇长子朱常洛被郑贵妃嫉恨,她千方百计予以保护,所以在无宠无势的情况下,皇后之位到现在都没有动摇,更赢得贤后美名。
可就是这位贤后,将常年强装笑脸的压抑怨气发泄在奴婢身上,数年间被她找茬杖杀的太监宫女已有数十人,失手打翻东西是“不恭”,答应稍慢是“不敬”,私下说两句话是“妖言惑众”……
难怪紫禁城里头,视到坤宁宫服役为畏途,而运气不好分发到这里的太监宫女,简直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
幸亏最近几天王皇后的心情似乎比较好,整天板着的脸居然时不时带着点儿笑容,太监宫女们诧异之余,总可以稍稍松口气,但想到将来不知什么时候娘娘的心情又会变差,少不得叹口气,顿生朝不保夕之感。
“神宫监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怎的还不来人修这窗户,只管将本宫冻死,好遂了他们心愿?!若是储秀宫有事,还不知跑得有多快!”
略显尖利刺耳的语声从宫室中传来,谁能想到素称慈孝的王皇后在奴仆下人面前是这副架势?一股子浓浓的怨妇味道。
外头这些个太监宫女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风一逼,背后凉津津的。
坤宁宫一扇窗户裂了道缝儿,有那么一丝半丝儿的冷风灌进来,王皇后昨天就派人知会神宫监前来维修,迁延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儿,怪不得娘娘会生气。
听得王皇后发怒,太监宫女们心头惴惴不安,暗骂神宫监这群势利眼,得罪王娘娘,还不是咱们顶缸?待会儿谁来谁倒霉!
嘿,还真有人来,远远从北边走过来三个人,两个年轻的小宦官是神宫监的人,后面跟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大冷天的,穿身到处漏棉花的旧袄子,背着口泛黄的旧木箱子,原来是个木匠,等他走近了一瞧,满脸都是皱纹褶子。
“哎哟,神宫监还真会派人哪!”慈宁宫的这些个奴仆们尽皆好笑,人人退后几步,尽量离那老木匠远一点,还侧过脸不去看他。
指不定王娘娘就把火出在这倒霉蛋身上,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一名小太监进去通传,很快王皇后身边的心腹疾步出来:“快快快,怎么拖到这时候?娘娘都生气啦!”
老木匠低着头陪着笑,蹒跚走进了宫室,由娘娘身边心腹领着,一直走进内室。
王皇后美丽端方的面容带着股阴郁之气,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纹越发深了,她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身边只有两名太监、两名宫女服侍,都是她的心腹。
本已等得坐立不安,见那老木匠走进来,王皇后便朝心腹使个眼色,那人故意大声呵斥:“神宫监的狗奴才是有意怠慢娘娘吗,拖到这时候才来,真是岂有此理!”
话说得严厉,可他却点头哈腰朝老木匠作揖,又从他手中接过工具箱,取出锤子在窗户上夺夺的敲,另外的宫女则非常配合的关上了房门。
老木匠始终表情木然,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张鲸,到了本宫这里,你还装什么装?”王皇后有些不满地将茶杯顿在茶几上。
老木匠嘿嘿一笑,伸了伸懒腰,佝偻着的身子忽然变得长大,再揭下人皮面具,木然的眼神变得狡猾中带着三分阴狠,正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
他朝王皇后跪下行礼:“老奴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够了!”王皇后很不客气地挥挥手,身子往前倾,急不可待地问道:“上次你遣人来说的那件事,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张鲸一字一顿。
王皇后紧绷着的身体突然一松,整个人往后跌坐在圈椅上,发了半晌的呆,最后咬牙切齿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姓秦的直恁地做得出来!本宫和他不共戴天!”
张鲸笑了,王皇后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王皇后失宠,以真假孙怀仁案为肇端,以郑桢宠冠六宫为中盘,而这两件事都和秦林干系匪浅,她能不切齿痛恨吗?更何况张鲸发现秦林与魔教教主勾结(前任,白莲教将更换教主之事秘而不宣),王皇后思前想后,立刻认定真假孙怀仁案是秦林给她下的套。
其实秦林挺冤枉,那阵子他和白霜华还互为强仇大敌呢,可谁让他现在把教主姐姐拐跑了?
张鲸趋前一步,摆出副谄媚的笑容:“秦林与郑妃狼狈为奸,宫内宫外互为表里,老奴却有一番展布,为娘娘除此心病。”
王皇后眼中异色闪动:“你且说来。”
过了约摸两炷香的时间,张鲸又扮成木匠走出了坤宁宫,嘴边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大概秦林和郑桢还蒙在鼓里吧,或者郑桢还以为咱家真会替她筹谋废长立幼?做梦!哈哈哈……
张司礼心头正在暗爽,就听得身后有人骂道:“老阉奴,别挡道!”
尼玛,谁敢骂我咱家?张鲸回头一看,浑身白毛汗都给吓出来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刚和王皇后商量着要对付的秦林秦伯爷!
秦伯爷做什么呢?双手抱着个齐人高的大西洋钟,一摇三晃地走过来,累得呀,大冬天的脑门上直冒热气,张鲸正好挡在他前边,俗话说好狗不挡道呢,这不就挨骂了。
后边跟着庞保、刘成,两个太监对秦林非常敬佩,马屁拍得山响:“陛下就顺口提了句,娘娘也不过遣咱们俩问问,伯爷就亲力亲为搬了进来,这份忠君报国之心,可真叫咱们又敬又佩啊!”
哦,懂了,张鲸立刻猜到原委,多半是万历随口提了下这种大西洋钟,郑桢就遣人问秦林要——他和五峰海商的关系那是摆明了的嘛,宫里宫外、京师的达官显贵都知道,缺什么西洋物件只管问秦伯爷,一准能弄到。
秦林这家伙也是做得出来,不仅在市面上找到西洋钟,还不假手外人,亲自吭哧吭哧地搬过去,这幅拍马屁的嘴脸忒也可笑。
不过张鲸倒是没怀疑什么,秦林从云南回来的时候,也是自己搬了一大堆东西去慈宁宫,叫李太后晓得合不拢嘴,这次无非故伎重施。
“哼,郑桢本来就是你一伙,做给皇爷看倒有几分用处,可惜陛下此刻在御书房,你做这俏媚眼也没人看!”张鲸不屑地撇撇嘴,想到此刻自己并非张司礼,而是刚从坤宁宫出来的老木匠,自然不能对秦林回嘴,默默地站开一边,低着头含糊道声死罪。
秦林也不理会他,抱着钟径直走过去。
张鲸松口气,暗暗好笑,秦林这厮号称神目如电,自己就在旁边,他还不是没看出来?
不料秦林突然回头,朝他努了努嘴巴:“喂,那个老奴才,过来搬钟。”
我?张鲸再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秦林冲着庞保、刘成讪笑:“搬着越走越重,实在耐不得了,且让这奴才替我搬一段,待会儿再亲力亲为罢。”
“伯爷辛劳,早该让咱家搭把手,何必客气?”庞保、刘成都摆出副很愿意为秦林分忧的样子。
秦林自然不会让这两位真个动手,他冲着张鲸把眼睛一瞪:“老奴,还愣着干嘛?不认得本督么?”
张鲸这个气得呀,肺都快要炸裂开了,可他刚刚扮成木匠密会王皇后,难道还能把人皮面具扯下来,大吼一声瞎了你的狗眼咱家是张司礼?
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从秦林手中接过大钟。
这立式大西洋钟就像只小柜子,又大又重,秦林暗笑着把手一松,钟往张鲸身前塞去。
张鲸赶紧接住,入手就往下一沉,差点没把他腰杆压塌。
秦林不管不顾,和庞保、刘成说说笑笑,往储秀宫走去,形格势禁之下张鲸别无选择,只能抱着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说来可怜,秦林是练过周易参同契的,又正当青年,抱这钟走一路尚且热得脑袋上直冒白气,张鲸是中年人,又在司礼监养尊处优多少年头,搬这钟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走得几十步,浑身直冒虚汗,手脚都在发软。
走一路,就是受一路的刑,张鲸咬牙苦撑才没破相,好不容易走到离储秀宫不远的地方,秦林拍了拍他肩膀:“呵,瞧不出来,老东西还有把子力气,赏你五两银子,接下来本督亲自搬吧。”
张鲸如蒙大赦,把钟交给秦林,正要走,庞保、刘成笑着止住:“老杀才是糊涂了?怎不谢伯爷的赏?”
张鲸真的快要哭了,点头哈腰谢过赏,从秦林手中接过银子,等他们嘻嘻哈哈进了储秀宫,才背转身离开。
“咱家谢你的赏,咱家谢你个头!”张鲸捧着银子差点没活活气死,一把扔得远远的,只觉全身都酸痛难忍,骨头都快散架,不禁呻吟起来:哎哟妈哟……
第1080章 为我分忧
庞保、刘成刚走进储秀宫,脸上笑容忽然敛去,变得郑重其事,甚至带着点惴惴不安。
唯独秦林依旧笑容莞尔,将大钟一直搬进了郑桢所居的宫室。
“嘿,奸臣看刀!”刚刚四岁的朱常洵挥舞着一支木刀横冲直撞,作势要砍秦林。
“洵儿不得无礼!秦叔叔是忠臣。”郑桢笑着喝住朱常洵,吩咐宫女们把他带到外边玩去,只留下心腹在此。
秦林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调侃郑桢:“奸臣和奸妃,不正好做一对么?”
庞保、刘成顿时瀑布汗,悄悄吐一吐舌头,半声不敢吭。〖TXT小说下载:。。〗
郑桢却丝毫不生气,慵懒地斜倚着椅背,媚眼如丝地把秦林打量一番,掩口吃吃笑道:“秦伯爷就会说笑,本宫何尝入你法眼?”
庞保、刘成顿觉压力山大,两人对视一眼:咱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顺公公在旁边冷笑,这是娘娘拿你们当自己人,才不避讳着呢,再说了,你们俩有种泄露出去半个字?开玩笑!
秦林脸皮厚,没想到郑桢比她还厚,当着三位下面没有了的公公打情骂俏,郑娘娘习惯了把他们当空气,咱们秦督主却有点吃不住劲儿,老脸微红,赶紧言归正传:“郑娘娘,且休说笑,方才张司礼已去过坤宁宫,不知娘娘作何感想?”
哦?郑桢眼皮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往秦林脸上看去,却见他笑容颇为玩味,忍不住又放松了身段坐回去,冷笑着反唇相讥:“王皇后那冷灶也值得张鲸去烧?恐怕并非本宫作何感想,而是秦伯爷巴不得将张司礼置于死地而后快吧。”
到底还是生分了!
秦林和郑桢之间本来有默契,但经过前番张鲸的折腾,这份默契已消散了许多。
不得不承认,张司礼在操弄权术上确实有一手,他主动靠拢郑桢,郑娘娘自然不会只在秦林这一棵树上吊死,为了确保夺嫡成功,两条腿走路当然保险些。
更何况秦林之前提出的要求,实在令郑桢心惊肉跳,怀疑他用心之深,恐不止于拥戴之功。
于郑桢而言,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张鲸的效忠。
即使张鲸陷害秦林的阴谋最终失败,郑桢和秦林的之间仍被种下了一根刺。担心与张鲸决断以后又不能得到秦林像以前那样的鼎力相助,郑桢不得不对张鲸继续虚与委蛇,同时又在危机感驱使下尽力固宠,迎合万历惰政的心态,无意中促成司礼监尽掌批红之权,使张鲸权势大涨。
现在,郑桢对张鲸确实不满,但她又不得不考虑,秦林提供的情报是否准确?张鲸是否真的倒向了王皇后?甚至更诛心一点,秦林会不会提供假消息,假手于她来对付张鲸?
倒回去两个月,她何必有这般思虑!
秦林也是心头一叹,若是以前要郑桢对付张鲸,哪里用得着搬这么大个西洋钟?无论如何,是回不到从前了,储秀宫郑娘娘再不是崇拜英雄的年轻姑娘,武昌伯秦督主提出的要求,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全盘打算。
“郑娘娘,本督并不曾有虚言,方才在坤宁宫前,与庞、刘两位亲眼目睹张司礼扮成木匠密会王皇后!”秦林说罢,就朝着庞保、刘成努了努嘴巴。
嗯?郑桢探询的目光投了过去。
庞保、刘成互相看看,神色颇为尴尬,迟疑着答道:“奴才陪秦伯爷过来,在坤宁宫前面确实看到一个神宫监派的老木匠走出来,不过、不过……身材相貌和张司礼,似乎还差着点。”
岂止差着点,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嘛,庞保、刘成不敢在郑桢面前说假话,又不愿得罪秦林,就来了个语焉不详。
郑桢似笑非笑地瞅着秦林。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天大笑,待郑桢面露不虞之色,才把笑声一收,“都不是三岁孩童,难道没有听说过易容之术?张司礼麾下能人异士极多,施展改装易容之术有何难哉?可无论他怎么改换容貌,终究有一样改变不了!”
指纹!
“张司礼过手批红的奏章,放在这里的有不少吧?”秦林问道。
确实有很多,因为万历懒得上朝和批阅奏章,张鲸代为批红,但张司礼自然不敢摆出立皇帝、九千岁的架势,稍微重要点的奏章批了之后还是要送到储秀宫这边来,请万历空闲时看看,万历也会使帝王心术,总要从一大叠里头抽几本看看,以示皇权不曾旁落。
不少还没来得及下发的奏章,就堆在储秀宫里头,要取来实在方便,郑桢点点头,顺公公便从书桌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大叠——亦可见万历被郑桢迷得晕头转向,未及下发的奏章就丢在储秀宫,丝毫没有提防她的意思。
找了份万历未曾批阅的奏章,朝廷制度,奏章呈递到内阁,阁臣将处理意见另写在一张纸上,谓之票拟,票拟再贴于奏章原本之上,票拟的每竖行字之间留有很大空隙,皇帝或者得到授权的司礼太监用朱砂笔在空隙中批示,谓之批红。
近来张鲸专权,批红尽数出自张司礼手笔,这位权阉的字迹还挺漂亮,一笔工工整整的小楷。
秦林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指纹刷和银粉,屏息凝神,在奏章有批红的那页慢慢刷动,很快纸面呈现出许多银色的指印,有大有小、有浓有淡。
“秦督主令指印显影之法,真是妙用无穷啊!”庞保、刘成忍不住拍了拍马屁,又偷眼瞧了瞧郑桢,唉,他两个奸妃奸臣,咱们夹在中间真不好做人。
郑桢撇撇嘴:“焉知那些指印不是阁臣所留?”
就猜到你要这么问,秦林不慌不忙,又取过一本奏章翻开看看,皱了皱眉放回去,另取一本,依样画葫芦刷取指纹。
就这样他挑挑选选刷取了三本奏章的指纹,最后全部摊开铺在书桌上,“诸位请看,这三本奏章分别是内阁申、许、王三位老先生票拟的,留有三种不同的指纹,但除了这三个人的指纹之外,每份票拟上还有一种相同的指纹,这个人是谁,想必无需赘言了吧?”
余有丁因病去世,王锡爵入阁补位,现在的内阁辅臣是申时行、许国、王锡爵。
票拟分别出自三人手笔,自然留有他们的指纹,但三分奏章还另外出现了同一个人的指纹,除了批红的司礼监张鲸,还能有别人吗?
郑桢走到书桌前细看,秦林笑着递给她一柄放大镜,郑桢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用法,拿着它观察指纹。
顺公公和庞保刘成都伸长了脖子凑近看,放大镜将指纹的细节呈现得清清楚楚。
秦林又拿起指纹刷,在刚才那“老木匠”搬过的大西洋钟上轻轻刷,那西洋钟漆得光可鉴人,就算不刷,侧着光都能看出指纹,沾满银粉的指纹刷一刷过去,就显出了淡淡的指印,再刷几下,更加清晰可辨。
“郑娘娘,诸位公公,且看看这是谁的指印?”秦林指着指纹,笑容可掬。
张司礼在宫中只手遮天,秦督主难道没有自己的耳目?曹少钦、雨化田这拨人可不是吃素的,神宫监稍有古怪就被他们查知,通知了秦林。
秦林让张鲸抱西洋钟,可不只是为了戏耍他,更是为了留下指纹,在不惊动张鲸的情形下,取得郑桢的信任和支持!
话说现在,张司礼正在他房间里喊小太监捶背揉胳膊腿,既大骂秦林不是个东西,又暗爽自己临机应变,应对得体,把秦林都骗了过去——“哼,什么神目如电?咱家站他面前都没识破,也不过如此。”
……
庞保、刘成一看,眼睛珠子瞪得老大,失惊道:“张鲸,指纹是张鲸的!他居然装成神宫监的木匠,密会王皇后!”
“老阉奴,老阉奴欺我太甚!”郑桢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语声里头的寒意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郑桢最恨的人不是生下皇长子的王恭妃,她根本不把那个苦巴巴的女人放在眼里,也不是李太后,现在李太后已经不太管事了。
王皇后,无疑是郑桢的眼中钉肉中刺,谁让她屁股底下坐着皇后的宝座呢?
夺嫡和后位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废长立幼,郑桢便能顺势登上皇后之位,或者先成为皇后,那么朱常洵同样具备承继大统的嫡子身份。
偏偏王皇后坐在那个位置上,而且为了保住皇后宝座,不遗余力地保护皇长子朱常洛,试问郑桢有多恨她?简直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不过王皇后冷落是冷落,整天循规蹈矩装好人,赢得慈孝美名,郑桢也找不到她什么把柄,而且紫禁城里向来跟红顶白,张鲸张诚这些个权阉都不理会王皇后,郑桢觉得她威胁不大,这才把主要精力放在夺嫡上,暂且让这个泥雕木塑的女人占着皇后之位。
现在张鲸居然去密会王皇后,郑桢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她情不自禁地扯住秦林:“秦将军为我设谋,为我分忧!”
第1081章 花虎沟
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
明朝万历年间已进入全球气候上阶段性的小冰河期,冬天比后世寒冷许多,时值三九隆冬天,京师家家户户屋顶积雪,太阳晒化的少许雪水沿着屋顶往下滴,还没落地便被冷风一吹又结成了冰棱子,大街上垫着厚厚的积雪,为生计而奔波的行人缩着脖子,鼻子被冻得通红,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进,流经城市的玉河、芦沟河连河底都冻上了,倒有不畏寒的小屁孩吸溜着鼻涕,架着冰车子在冰面上滑来滑去……
偌大一座城池,里里外外冻得结结实实。
却有几处防卫森严、令寻常百姓谈虎色变的所在,外头平平常常没有丝毫变化,内里则紧锣密鼓,忙得热火朝天。
安定门以东勇士营驻地,大内高手们已经集合起来,人人改换百姓衣服,有的扮成货郎,有的扮成樵夫,各自腰间鼓鼓囊囊,暗器全淬了剧毒,或者货郎担儿里暗藏玄机。
坐营官褚泰来一张疙瘩脸杀气腾腾,目光湛然地巡视着手下这群大内高手,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此次办差非同小可,各位仔细着!但凡误了张司礼大事,尽皆严惩不贷!点子扎手,切勿一拥而上,拉开架势和她硬耗……不妨提前交个底,北镇抚司骆都督那边,已有克敌建功的万全之策!”
“谨遵褚统领号令!”众大内高手轰然应诺。
心下不无纳罕,北镇抚司骆思恭是万历本人的亲信,褚统领和勇士营则是张司礼一手掌控,两边联手办差,倒是少见得很哪。
岂止北镇抚司,整个锦衣卫衙门都动起来了!
位于棋盘街西端的江米巷锦衣卫衙门,屋宇重重、古柏森森,一如平常时分,就连看门的几名官校,也像平时那样挺胸凸肚,懒散中带着股朝廷鹰犬特有的凶戾和傲气。
殊不知外松内紧,转过照壁进去的院子里,锦衣官校排列得齐齐整整,本卫堂上官、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各路官校,尽是朝廷的飞鹰走犬,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就有杀气油然而生。
接到紧急集合命令的官校们不明所以,看这阵势可是相当大,不知道是要抄哪位当朝大员的家,还是要捉拿哪位欺君罔上的奸佞?至少也是堪与当年冯督公比肩的人物倒霉,才用得着这般吧。
北镇抚司的洪扬善和马彬站在人群前列,脸色很有点不好看,朝廷要去谁,只消一道圣旨,值得要摆这等大阵仗的,必定是当朝掌权的一二品大臣或者内廷权阉,依序排下来是内阁首辅申时行、司礼监二张、次辅三辅,再往后,恐怕就轮到他们最担心的那位……提督东厂武昌伯秦林!
申时行为首的三位阁臣都是文官,似乎不必如此,如果是张鲸,不该刘守有主持其事,难道这次真的是张诚或者秦林?
洪扬善和马彬互相使个眼色,意思是怎么也得把锦衣卫这边的异动通知秦林。
晚了!
锦衣都督刘守有着绯色飞鱼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皇皇而出,左首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右首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张昭、庞清、冯昕等锦衣堂上官众星捧月,端的是威势非凡。
刘守有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洪扬善、马彬脸上一扫,这两位心头就一声哀叹,看来没机会把消息传给秦林。
就在此时,略显突兀的声音问道:“刘都督点齐本卫官校,意欲何为?可曾有圣旨,可曾知会我东辑事厂秦督主?”
众人定睛看去,说话的人褐衫皂靴,乃是东厂派驻在锦衣卫的坐记。
锦衣卫监察满朝文武臣工、缉拿大奸恶逆,东厂除具备同样的权力之外,还有监督锦衣卫的权力,所以派出坐记在衙门里起监视之用。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林提督东厂,自然要派心腹到锦衣卫衙门坐镇,今天这位坐记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派到顾宪成府上,搅得他全家鸡犬不宁的史文博史掌班。
刘守有将飞鱼服袍袖一挥,冷笑道:“史掌班说笑了,本都督受陛下信重,任为掌锦衣卫事,自有临机专断之权,何必凡事知会贵厂秦督主?来人呐,请史掌班在本衙饮茶,坐等本都督得胜归来吧。”
庞清使个眼色,七八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官校就一拥而上,左右夹着史文博。
“哼,刘都督如此骄横跋扈,将来有得御前官司打!”史文博气得鼻子都歪了,没好气地推开锦衣官校,自己走进衙署里头。
刘守有这是彻底撕破脸了!
洪扬善、马彬相顾骇然,东厂坐记在各衙门的地位非常超然,因为东厂是代表皇帝行使监察职权,各衙门不得干涉坐记的工作,否则会有很大的麻烦。现在刘守有公然软禁史文博,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一举击败秦林的把握非常大!
二人神情变化落在骆思恭眼中,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洪指挥,马指挥,二位忠勤老成,本督要亲自出手缉拿叛逆,期间就请二位替本督留守北镇抚司,如何啊?”
洪马二人对视一眼,感觉到张昭、庞清、冯昕等辈不怀好意的目光,他俩无可奈何,只得应诺。
锦衣都督刘守有身边亲信环列,北南镇抚司掌印官随侍左右,衙门大院里各级官校齐齐待命,以至虽是寒冬三九天,刘都督亦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朗声道:“诸位,此次差遣是张司礼过问,本都督亲自主办,腾骧四卫勇士营协办!待会儿各各奋力向前,擒拿魔教妖匪!立功者本都督不吝重赏,后退者,斩!”
骆思恭笑道:“张司礼高屋建瓴,刘都督运筹帷幄,本官也已布置周密,量魔教妖妃插翅难逃。”
刘守有把骆思恭看了看,布置周密四字,分明说主要功劳在他骆都督——却也难怪,虽然共同的利益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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