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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第3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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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唯恐被他借诗词歌赋捉弄两句,第二天这乐子就得传遍京城。

尹宾商轻袍缓带,招呼着武勋贵戚们,他游历关中踏遍各处形胜之地,又熟读兵要地志。丝绸之路上行商,哪里可以歇马,哪里能够行船,某个紧要的山口从几月到几月冰雪封山不能通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三位夫人在第三进院子招待女客,徐辛夷国公之女,张紫萱相府千金,照说都是各自圈子里的焦点,结果出乎秦林意料。反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笑呵呵的青黛最炙手可热,不知多少贵妇小姐围着女医仙,讨教美容养颜的各种秘方。

来宾有秦林的亲戚,有老部下。有盟友,有门下走狗,官职高低、远近亲疏各不相同,但都是可以争取,关键时刻能够借力的。

短短数年间。秦林出海招揽五峰海商、搅动京华烟云、塞外抵定土默川,为国为民竭诚尽忠的同时,也结交种种人物,牵动朝野风云,渐渐结成自己一党,已有深固不摇之势!

宴席上,秦林接到的惟一一个“坏消息”,就是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旧党清流对陈炌、吴兑的攻讦越发猛烈,两位老先生已有去国还乡之意。

“我二人本来去留无意,颇有采菊东篱之思,之所以腆颜不去,不过是想守到秦小友回京。”陈炌说着就自嘲的笑了笑,又道:“岂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秦小友有摧枯拉朽之能、改天换地之力,蒲州翻云覆雨,令老朽瞠目结舌自愧不如……如今秦小友职任东厂,我二人再难相助,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秦林感激地朝着陈炌一揖到地,这位老先生是真心待他的。

吴兑看看老友陈炌,长长叹了口气,转过来拍了拍秦林手背,眼神中带着忧色:“秦小友,即将继任左都御史的赵锦,是一位响当当的清流老先生,当年曾弹劾严嵩而名扬天下,后因触怒令岳张江陵而罢官……他师从王守仁心学一脉,更是何心隐的好友!”

王守仁就是王阳明,阳明心学在大明朝是显学,赵锦必定有许多的同门同学引为声援,更叫秦林暗惊的是吴兑后面那句。

何心隐,明代心学大儒,王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传人,游学天下传道授业,学生遍及朝野,士林中一呼百应曾与徐阶合作,联手扳倒奸相严嵩,影响力之大号称布衣宰相,同时思想上反对传统,说什么无父无君,也被很多理学弟子视为异端。

关键是,他后来又对张居正左也看不惯右也看不惯,讲学抨击江陵相公,张居正先下手为强,指使湖广巡抚王之垣下黑手杀害了何心隐!

秦林娶了张紫萱,是张居正的女婿,又和江陵党相善,赵锦接掌都察院之后,恐怕不会像陈炌吴兑那样,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吧,甚至可能彻底改弦更张。

“两位老先生高义,秦某铭刻于心!”秦林再次一揖到地,无论如何,陈炌和吴兑为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

陈炌、吴兑叹息几声,又打起精神勉励秦林精忠报国,如能把东厂从过去的森罗殿变得像三法司那样秉公执法,可算善莫大焉。

秦林听了颇不以为然,两位老先生毕竟是文臣,处处拿三法司说话,其实厂卫就是厂卫,如果变得和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样,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是对两位即将离任的可敬的老人,秦林当然不会反驳,含糊应承过去,便问他们什么时候出京,到时候必定十里长亭相送。

曲终人散,秦林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把陈炌、吴兑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陛下这是玩平衡驾驭呀!要不,咱们做了那赵锦?”尹宾商冷笑着手往下一切,言语中对万历没多少敬意,倒是足够心狠手辣。

徐文长拈着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喃喃道:“为什么是赵锦?唔,陛下对秦督主仍有疑忌之意,或者咱们再试试韬晦之策……”

“不尽如此。”张紫萱美眸中光华一闪,冲着秦林笑道:“秦兄绝无仅有的以武臣身份出任东厂督主,已是国朝两百年之异数,朝廷岂无牵制?大小相制、内外相制、文武相制,乃国朝之制度,台谏言官相来与厂卫鹰犬不相容,亦是制衡之道也,秦兄既掌东厂,若与都察院两位都堂相善,这个制度便运转不灵,所以陛下一定要放赵锦掌都察院。”

尹宾商手腕狠辣,徐文长老谋深算,张紫萱智虑精纯,三人各擅胜场,不过抡起朝廷倾轧、党争政争、驭下制衡这些道道,还是以相府千金最为厉害,尹宾商谈的皮毛,徐文长说到肌里,她却一语说到了骨髓。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秦林哈哈一笑,经张紫萱一说反而不在乎了,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清流文官都要指着鼻子骂厂卫鹰犬的,本督主雅量高致,就任你们骂吧,只要别犯在老子手上,秦爷可不喜欢用嘴骂,东厂的诸般酷刑等着呢!

不管什么时候,玩刀剑总比玩嘴皮子来得爽快些。

万历时期风气渐渐奢靡,秦林也不准备特立独行,首日的大宴之后,接下来几天连续小宴。

第二天是徐文璧朱应桢为首的勋贵武臣,单独设宴和秦林高乐一场,第三天是厂卫系统的老部下,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这拨,霍重楼也带着东厂的不少人来凑热闹,张小阳又来了一趟;第四天送陈炌吴兑离京返乡,回来文官们诗酒高会,正好下雪,张紫萱还捉刀代笔替秦林做了首应景的诗。

第五天轮到耿定力、戚继光,戚老哥还顿在蓟镇,他曾是边关大帅的身份,现在调任广东总兵,又没有即刻赴任,这身份上有点儿尴尬,所以头一天大宴会时不好出现,到现在才悄悄到秦林府上道贺。

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内心苦闷,可怜的戚大帅这时候已经卧病在床了,不过现在因为秦林的帮助和开解,现在戚老虎吃得下睡得着,五十来岁而已,生龙活虎的很是精神,私底下告诉秦林,希望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会的,会有的。”秦林非常肯定地做出了保证。

秦林连番置酒高会,做出副韬晦的架势,没想到他不去找事,事情要来找他。

第930章 项庄舞剑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柳枝上嫩绿的新叶,冰消雪化,大地春回,隆冬中沉睡的京师终于苏醒,农夫准备春耕,道路上行色匆匆的商旅也越来越多。

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京师官场也从新年期间的迎来送往,转到正常运行的轨道上来,外地进京铨选的、士林才子们要出外踏青的、京师文武臣僚活动疏通的,那都是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你方唱罢我登场,长袖善舞八方拉扯,你请我、我请你,天外天、便宜坊和教坊司等处宾客盈门,连跑堂的都累了个臭死。

其中最忙的,还要属府邸在京师的各家武勋贵戚,因为到京朝觐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得到了朝廷优待,两位佛爷一齐表示将为重开丝绸之路略效绵薄之力,又有顺义王和忠顺夫人从塞北遣使前来,上表称春暖时节将发五万铁骑横越朔漠,兵临西域诸番,以宣大明天朝之王化,布仁德于边陲。

宣不宣王化、布不布仁德,勋贵们并不关心,因为自打土木之变以后,文臣集团坐大,武勋贵戚们在朝廷大政上没有太多发言权,所以这些事情还是让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老先生们措置吧。

不过开通西域的滚滚财源,各家显贵那是一定要沾沾手了……汉唐以来丝绸之路上流淌着多少黄金白银?不准咱们揽权摄政,发财的事情谁还能拦着?善了个哉的!

老实说,除了定国公魏国公南北两个徐家,云南沐家等少数世代掌着军权的,别的武勋贵戚除了捞钱也没别的事情好干了,个个头顶属着的左都督右都督也虚多实少,像武清侯李伟那么好的圣眷,又是当朝天子的外公,让他碰碰军权试试看?文官们立马就得翻脸。

什么英国公、宁阳侯、恭顺伯……京师里各家公侯伯都忙着钻营生意,只苦于和秦林素来交情不多。各位私下一寻思,武清侯李伟是当朝天子的外公,定国公徐文璧是秦林的亲戚,这两处是自己没法比的,求过去多半要吃软钉子,唯独成国公朱应桢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好相处,和秦林也是后来拉扯起来的关系,找他怕还好说话些。

果然不出所料,朱应桢态度极为热忱,和大大小小的显贵们攀扯拉拢,一口答应在秦林跟前代为说项,并且不管是谁,只要走了他的门路,后来在秦林那里往往得到了允诺。

众达官显贵不是傻子,渐渐看出点儿门道:哟呵,敢情这位成国公是替秦林拉皮条啊!

确实如此,朱应桢虽然不掌实权,但实实在在是大明异姓爵位顶级的成国公。在京师土生土长二十多年,和各家达官显贵都熟得不能再熟,谁性子贪婪,谁气量偏狭,朱应桢全都一清二楚,由他来办此事,可谓事半功倍。

另外一层嘛,秦林也算答谢他当年赠与宅邸吧,更何况利用这人,从冯保手里硬挖出来的《清明上河图》,现在还收在张紫萱的书房里边,准备作为老秦家的传家宝呢!

朱应桢胆小怕事但并不笨,他知道秦林的意思。从黑如煤炭的空壳子成国公,变成京师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家显贵都高看他一眼,这让他格外感激涕零,各方奔走忙得不亦乐乎。以前瞧不起他的那些个京中故旧,尽皆前倨后恭地围着他打转,于是朱应桢身上那种畏首畏尾的阴郁气质渐渐消散,人前人后也变得自信起来。

看到朱应桢渐渐有屌丝宅男变身高帅富的趋势,秦林非常高兴,实打实的论起来。朱应桢是个为人非常厚道、值得一交的朋友。

偏偏事情就出在这位胆小怕事,完全与世无争的闲散国公身上。

秦林在东厂上任以来,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而连日在家饮宴,要不就是和朱应桢介绍来的勋戚显贵谈生意,有时候还要带上五峰海商和漕帮驻在京师的几位大掌柜,渐渐勾勒出一副从东海到西域的陆海联运商业路线图。

谁也猜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于东厂邢尚智那伙人,想象中秦林的雷霆一击始终未曾发出,慢慢煎熬中猜测着秦林的手段,对这位督主越来越看不透了……

这天秦林随着徐辛夷往京师北面玉泉山行猎,春寒料峭的时节,鸟兽还不如三四月那么多,但徐辛夷兴致很高,秦林和她一年多没见面,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也就陪着她纵马围猎。

初春华北土黄与黑色交错的山林间,一袭鲜艳的红衣成为了唯一的亮色,徐大小姐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所有人,秦林的心境也从朝政倾轧中跳了出来,心情变得极好……

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从德胜门回转京师,秦林身穿劲装,徐辛夷金抹额、狮鸾带,并骑走在队伍前列,后面女兵们红装素裹,青衣小帽的亲兵弟兄扛着猎物。

百姓让在路边,小声的互相议论着:“嗨呀,这位就是秦督主啊!还真是年轻……”

“他可是咱们明朝的大英雄,俺们老家山西那边,都唤作秦青天哩!”

“怪不得东厂那些番子大爷都不像以前那么横行霸道了,原来有这位秦爷执掌,啧啧啧……”

其实百姓们牵强附会了,最近东厂番子和他们的爪牙确实老实了许多,但不是因为秦林严加管束,恰恰相反,是因为秦林上任之后什么也没管,所以从掌刑千户邢尚智到最底下的番子、帮役,全都心上心下的没个底儿,行事就收敛了许多。

架不住秦林年纪又轻,穿戴打扮也利落,胯下一匹踏雪乌骓马,腰间悬着七星宝剑,这副扮相都快赶上白马银枪赵子龙了,实在甩了过去的冯保、张鲸、张诚等等历任督公几条街,难怪百姓们爱屋及乌啊!

过了德胜门一路往南,看看快到家了,秦林算计着晚上吃那些野味,烧烤麂子,清炖鹿筋,还是红烧熊掌?口水哗啦啦的,要知道这都是天然食品啊,阿弥陀佛,明朝可不兴保护野生动物。

正在此时,身后听得马蹄声响,泼拉拉数骑直追过来,当先一人声音嘶哑:“秦督主,秦督主留步!”

回头一看,来者正是成国公朱应桢,他歪歪斜斜的骑在马背上,满脸都是惶急之色,帽子歪在一边,挂麒麟补子的国公常服,皱巴巴的不成个样子,认识的说是成国公,不认识的还以为哪里疯子穿了戏服出来撒野呢。

朱应桢拍马跑到秦林旁边,脸色难看得很,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秦督主,兄弟、兄弟有难了,看在国朝的面上,您、您可得拉兄弟一把呀!”

“小朱,谁欺负你啦,本小姐替你打回去!”徐辛夷扬了扬马鞭,义不容辞的说道,身后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兵,已经开始卷袖子捏拳头了。

秦林摇摇手止住,朱应桢好歹也是一家国公,能让他急成这副模样,显然不是勋贵子弟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事情,四下看看街上人很多,就放缓了口气:“朱公爷,你看我家就在前边不远,咱们是不是进去叙话?”

朱应桢本来就是到秦林府上求援的,只不过半道上遇到了而已,当即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依言跟在秦林身后,短短一截路,长吁短叹了不知多少次。

徐辛夷听得气闷,甩了个鞭花,看此人确实六神无主了,倒也没真正发火,低声道:“小朱你忒也窝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个国公还应付不来?罢了,看你样子,尽是指望着姓秦的,合着我们家这位生下来就是个劳碌命!丑话说在前头,刚颠簸一年多才回来,可别又要他出京。”

秦林听得扑哧一乐,扭过脸坏笑不迭,徐大小姐不准他离京的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应桢浑浑噩噩的抬起头:“倒也用不着离京,这件事就是京师里头的……”

进得府中,秦林延请朱应桢坐到二堂上,又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最后吩咐陆远志、牛大力把守四面不要走了风声,这才启口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余懋学、赵用贤、顾宪成他们,说家祖的王爵是阿谀张江陵得来的,所以撺掇朝廷要、要革去追封给家祖的王爵!”朱应桢说到这里,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朱应桢百无一用,平生实在是够窝囊的,一个国公却前怕狼后怕虎,他老爹朱时泰也没什么作为,万历二年袭爵,到当年九月就病死了,十年之后朝中文武几乎都忘了京师里还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朱应桢有个了不起的爷爷,朱希忠。当年明世宗嘉靖帝住在卫辉行宫,半夜里烧起大火,朱希忠和锦衣都督陆炳冒着烈火把皇帝背了出来,于是恩宠殊遇冠绝当朝,历掌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累加太师,益岁禄七百石,代帝祭天三十九次,赏赐数不胜数,万历元年过世,追封为定襄王!

第931章 意在沛公

老实说,秦林以前听到这段,也曾浩叹生不逢时:我也有格象救驾的大功……虽然是假的,陛下咋不给我这么多恩遇赏赐呢?嘉靖别的不和万历比,单单对救驾之臣来说,实在是厚道得多呀。

可惜朱希忠的好运气,在死后十多年终于到头了,余懋学领头发起攻讦,言官纷纷响应,数道奏章已发入大内,以朱希忠死后所赠王爵非朝廷成例,要求予以追夺!

可怜朱应桢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爷爷都死了十来年,还要被追夺王爵,这和鞭尸有什么区别?

朱应桢瘫在椅子上,整个人都缩了一圈,哭丧着脸看看秦林,万分沮丧的嘟哝:“家祖做成国公的时候威风八面,轮到我自个儿就倒霉透顶,连爷爷死后追赠的爵位都保不住,将来我这做孙子的,死了都没脸见祖宗啊!”

明人接受程朱理学,最敬重祖先、重视家族,往往因为无意中提了对方父祖名讳犯了忌(古人以避讳为敬,称字不称名,称名为不敬),两个好朋友就要反目成仇,何况由朝廷追夺已故祖先的封赠,这几乎和杀父之仇差不多了。

想想张紫萱,就算没有逼死张敬修这码事,单单是张四维污蔑张居正身后名的冤仇,两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余懋学等人上书要追夺朱希忠的王爵,对朱应桢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原本的历史上,也正是因为此事,朱应桢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在两年多后实在不想活了,堂堂成国公、大明朝的头等勋贵,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此刻的朱应桢虽然沮丧,但还远没有想到自尽,因为他还有一根救命稻草,秦林。

秦林先安慰地对着朱应桢点点头,接着看看徐文长:“徐老先生?”

徐文长嗟叹一声。手拈着颔下的山羊胡须,“余懋学此人性情偏狭,与江东之、李植、羊可立为朋党。朱公爷令祖当年与张江陵相善,生前江陵相公曾许他死后封王,后来老公爷在万历元年过世,江陵相公果然策动朝廷追封王爵,礼部尚书万士和出言劝阻,而余懋学上书言辞最为激烈。不仅弹劾赞成此事的工部侍郎潘季驯,甚至还指斥江陵相公。后被贬谪出京,直至江陵身故才被召回京师,从此俨然以直臣自许,与赵用贤、吴中行、顾宪成俱为一丘之貉。”

好个徐文长,谈起当年朝廷掌故如数家珍,果然是头号绍兴师爷,首屈一指的狗头军师。

张紫萱当年还小,只约略知道点内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余懋学本与朱老公爷无冤无仇,是为着先父的党争,才恨屋及乌了。”

“余懋学要出当年的一口恶气,为什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现在提出来?”尹宾商拍了拍桌子,厉声道:“此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当然是这样,余懋学回京也有这么久了,之所以现在提出此事,便是要借死人压活人,对朱应桢下手,剪除秦林的羽翼!

尹宾商深谙兵法韬略。对这一条计并不陌生。

徐文长脸有忧色:“尹先生说为什么余懋学迟早不提出,偏偏现在提出来,嘿嘿嘿,赵锦呀赵锦!”

嘶……众人倒抽口冷气,心头都显出两个字:来了。

原来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都和秦林关系很好,如果余懋学兴风作浪,众多言官很有可能被这两位老先生压住,要知道他们都是三朝老臣,门生故吏极多,余懋学顾宪成等清流想把两个老家伙啃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现在,陈炌吴兑或者年纪高迈,或者意兴阑珊,主动辞职回乡,由和张居正有嫌隙的赵锦接任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那么风向就完全相反了,想来赵锦不但不会压制言官们,还会推波助澜,搞不好连他自己都要赤膊上阵呢!

“难道此事幕后主使是赵锦?”张紫萱想了想,神色间有些不确定。

尹宾商哼了一声:“这还有什么说得?江陵相公赤心报国,赵锦这号奸佞小人总是心存怨恨,现在跳出来兴风作浪,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其实,张居正和江陵党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贪财的、好色的并不少,大多数人称不上赤心报国,只是比起坐而论道、空谈误国的旧党,江陵党至少要改革、要做事,这就强上许多了。

而且尹宾商曾受江陵相府恩惠,他提起时当然气愤不已。

张紫萱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淡淡峨眉微蹙,眼底藏着一抹厉色:“不管是不是赵锦,这条计委实使得厉害!又打得准,又拿捏着分寸,哼哼哼……”

余懋学上书,措辞非常巧妙,如果说打蛇打三寸,那他还真正打到了万历的心坎上。

如今这位陛下,最讨厌的是张居正,最恶心的是江陵党,恨不得把和张居正有关的一切都弄倒弄臭。

朱希忠十来年前就死了,又不是刚刚过世的,早化作了冢中枯骨,如果余懋学直说封王不合朝廷体例,要追夺王爵,只怕包括同党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当他痰迷心窍,发了失心疯,要不然,和一具冢中枯骨计较什么?

但扯到张居正,那就不一样了,朱希忠是阿谀张居正才获得追赠王爵,那么现在提出来,就不单单针对朱希忠,而是代表旧党清流,继续做出对张居正的政治清算。

对张紫萱来说,这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明着是批朱希忠,暗中又把渐渐平息的张居正一事扯出来,如果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夺,朱应桢诚然没脸见人,张居正的名声难道挺光彩吗?

相府千金咬着嘴唇,明显很生气。

“哎,老婆老婆,千万别动了胎气,否则下次断不敢找你议事了。”秦林忙不迭地跑过去,也不管别人在场,就满脸堆笑的陪着小心,又拍了拍胸脯:“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件事也没什么为难的,有什么了不起?”

“谈何容易!”张紫萱叹口气,把秦林看了看,终于勉强笑笑,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万历这人学习帝王心术,非常擅长平衡各方势力,保证皇权不旁落,他把秦林这个张居正的女婿调回京师担任东厂督主,又捏着鼻子把江陵党干将潘季驯起复原官,以工部侍郎监修河道,那么为了维持对清算张居正、打压江陵党的整体局面,必然要在另一方面予以倾斜。

也就是说,万历极有可能顺水推舟,以朱希忠阿附张居正为名,顺势追夺其王爵,维持朝中的政治气氛。

“夫人高见!”徐文长拍了拍桌子,他还只想出个眉目,张紫萱就把全盘说了出来,实在厉害。心头暗自寻思:秦督主已是妖孽,张紫萱也生着颗七窍玲珑心,他们俩的孩子生出来,将来怎么得了?

朱应桢听到这里,脸色越发难看了,可怜巴巴的抓住秦林的袖子,声音拖着哭腔:“秦督主,现在只有你能帮小弟了!你、你要是不管,小弟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放心,别说此事牵扯到我老丈人,单是他们想从你这里对我下手,那我就绝不能置身事外!”秦林眼中厉芒一闪,声音格外坚定。

朱应桢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千恩万谢之后告辞离开。

“余懋学是个木脑壳,赵锦的本领也不在这上头,此事定有奸诈之辈从中主持!”徐文长揪了揪胡子。

“除了那位顾大解元,还能有谁?”张紫萱撇撇嘴,美眸中略显迷惘:“但我觉得,余懋学动手选的时机有些古怪,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哦?秦林眉毛一挑。

张紫萱没说错,这件事的谋主,确实是万历年间著名的搅屎棒顾宪成顾大解元,另外还有几员以嘴大嘴臭著称的骂将,老一辈的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江东之、羊可立、李植。

他们都聚集在余懋学的府邸,众清流名士言笑晏晏,只差弹冠相庆了。

余懋学很亲切地拍了拍顾宪成的手臂:“顾世兄一石三鸟之计,实在是妙不可言,余某大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慨叹啊!”

顾宪成笑笑,拱手道过奖过奖,心中实在有些憎恶这位同道中人,言语间太捏着辈分了,口口声声以父执辈自居,委实可恶。

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等人都齐声夸赞,说顾宪成这条计使得好。

本来吧,自打张四维倒霉、申时行上位,大伙儿颇有点彷徨,但顾宪成说得好,如今的三位阁臣远不如张江陵时代那么强势,言官清流自为朋党,同气连枝互相应援,谁能把我们咋的?连陛下都要让着三分!

张居正时代对言官压制得很厉害,万历为了清算江陵党,又重新“大开言路”,倒有点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味道,后来清流言官大势已成,连他自己都吃了很大的苦头,以至于数十年不上朝……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第932章 说漏了嘴

在顾宪成出谋划策之下,旧党清流渐渐稳住阵脚。

然后顾宪成策动上书阻止秦林回京,结果看看万历本人和京师勋贵都急盼秦林这位财神爷,自己的上书不会有半点作用,这家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撺掇余懋学上书夺朱希忠王爵。

这条计十分歹毒,正是一石三鸟:首先余懋学出了当年的一口恶气,老余弹劾不成反而被贬,这口气憋了十来年啦;其次打击替秦林拉拢武勋贵戚的朱应桢,斩断他的羽翼;最后迎合万历的制衡心态,重翻张居正与朱希忠旧事!

当然还有第四条阴谋,顾宪成一直装在肚子里,连众位同党都不知道……

面对众位同党的赞誉,顾宪成谦虚的笑笑:“顾某所为,无非是为国朝江山永固罢了。如今江陵奸党尽数罢斥,好不容易有了众正盈朝的局面,我辈正该有所作为,京师这些个武勋贵戚却被阿堵物所惑,几成秦贼党羽,所以吾等敲山震虎,让他们知道知道分量。”

这番话说得厉害!

明初本来文武平等,甚至因为灭元和靖难两场立国大战,世勋武臣的地位还在文臣之上,直到土木之变武勋精英尽数丧命瓦剌也先之手,文臣渐渐浸润,终于远远凌驾武臣之上,形成了以文驭武、文贵武贱的局面。

到了万历年间,压制武臣已成为整个文臣集团的共识……那些粗鄙不文,不通风雅,不知礼义廉耻的匹夫,哪里配对朝政发表见解?有咱们正人君子就行了嘛。

反正戚继光俞大猷率领流血流汗,士大夫们是看不到的,偶尔有几个明白忘战必危道理的张居正、曾省吾,也被党争打倒在地……

总之,压制武臣总是没错的!

顾宪成这么一说,就不单单是对付秦林,或者文臣集团内部旧党与江陵新党的倾轧了。涉及到文臣集团联合压制武臣的长久共识,顿时就引来了一片喝彩。

“顾叔时智虑深远,真谋国之臣也!”赵用贤竖起了大拇指。

吴中行也道:“将此节转告赵锦赵都堂,他必定将顾世兄高看一眼,为何要隐瞒于他呢?”

顾宪成笑而不语,众人若有所思。

著名骂将江东之眨巴眨巴眼睛,“叔时贤弟实乃我辈翘楚,闻得刘、魏、孟三位贤弟也是清廉忠直之辈,与贤弟交好,何不引入我辈?”

江东之说这话是真的看得起顾宪成,连带他的朋友都有提携之意了,江东之是万历五年进士,科分比顾宪成等辈老,按科举规矩要称作老前辈,主动提出来见面,带着点折节下交的味道。

“他们三位清操高洁,然纵情诗酒,恐无意置喙朝政。”顾宪成笑着逊谢。

顾宪成非常狡猾,他和旧党清流做的事情,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等好友没有参与,这样两边始终有那么点无形的隔膜,而他置身其间,便隐隐起到了枢纽的作用。

吴中行、赵用贤性情迂腐,江东之、羊可立为人狂妄,都没猜到顾宪成的真正用意,反而叹息说高山流水遇知音,顾世兄几位朋友高洁有如松竹梅。

“但愿,秦林会那么想吧……”顾宪成偶尔一闪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奸诈。

第二天午朝,秦林终于见到了赵锦。

赵锦,浙江余姚人,字元朴,号麟阳。嘉靖进士,师从王守仁,曾建阳明祠于龙场。嘉靖三十三年元旦逢日食,他以为系权奸乱政之应,驰疏劾严嵩罪。嘉靖将他下诏狱,罢斥为民,家居十五年。

明穆宗隆庆帝即位,起复原官,进光禄卿。隆庆初,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镇压龙得鲧等苗民起事。万历初,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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