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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第2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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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肩负缉拿奸党恶逆的重任,时常在外办理钦案,他来与不来都很正常,其实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上朝。
但是除了秦林之外,另一位缺席的大臣就很反常了,身为兵部尚书的曾省吾也没来,文臣班次的前列留出了缺口,格外惹人注目。
“听说三省贤弟突然告病,这是怎么回事?”王国光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低声问张学颜。
“他年纪比咱们都轻,身体又很好,怎么突然就一病不起呢?”户部尚书张学颜也觉得匪夷所思,前两天看到曾省吾,他还活蹦乱跳的。
即将入阁的吏部侍郎王篆,就嘿嘿冷笑两声:“恐怕是不好意思和咱们相见吧!听信秦林那小子胡说八道,无端怀疑凤磐兄,虽然咱们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他自己心里肯定负愧。”
“王侍郎噤声!”张学颜把手指头放在唇边,朝站在文臣班首的张四维努了努嘴巴。
江陵党众臣同舟共济,曾省吾亲信秦林胡说,无端的怀疑张四维,为了江陵党的团结,大伙儿自然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张四维和曾省吾有了芥蒂,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篆果然闭嘴,只是脸上仍有不忿之色,很替蒙受冤屈、被泼污水的张四维抱不平。
钟鼓齐鸣,三声净鞭,万历帝朱翊钧在张鲸张诚陪伴下,缓缓自皇极门后步出,坐上了金漆龙凤御座。
“列位臣工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张宏照旧吼了一嗓子,心头却悬吊吊的。
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一奏复上来,工部侍郎潘季驯修治淮河,已经开了大工,请朝廷拨付后续款项,秋高胡马肥,兵部知会九边防线要密切注意草原动向,尤其是蓟辽三镇……
连续奏复了几件事,万历突然笑道:“朕这里,有一份弹劾故太师张先生的奏章,委实拿不定主意,只好请列位爱卿议一议,丘橓,这奏章是你的吧?”
文武百官被这突然袭击惊呆了,江陵党众干将更是面面相觑,这种奏章从来都是留中不发,怎么会交付廷议呢?内阁,司礼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徐文璧、徐廷辅父子俩互相看了看,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沉重。
严清、刘守有、顾宪成等朝臣却变得眉飞色舞,似乎对这道奏章期待已久。
丘橓神色肃然走出班次,朝上行礼,奏对道:“启奏陛下,微臣弹劾故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犯有十罪。一曰身为辅臣,谋国不忠,二曰勾连朋党,徇私舞弊,三曰贪墨钱财,损公肥己,四曰把持朝政,欺君罔上……”
丘橓的声音清楚又响亮,在皇极门外旷阔的广场上回荡,在朝臣们心中激起了一阵阵狂风暴雨。
不,不服,这是谎言!王国光气满胸膛,张学颜神色错愕,王篆目龇欲裂,李幼滋浑身发抖,申时行目瞪口呆……同一时刻,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呐喊。
的确,张居正是专权,甚至可以说专横,但他是为了推行新政大业,并非一己之私,他是把持权柄、甚至管束皇帝,但他对大明朝忠心耿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个梦中的太平盛世!
心直口快的吏部侍郎王篆顾不得朝堂礼仪,指着丘橓厉声叱道:“一派胡言!故太师乃三朝元老,先帝隆庆爷托孤之重臣,辅佐陛下自十岁冲龄登基,十余年兢兢业业,政绩有目共睹,你竟敢血口喷人、造谣中伤,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陛下治丘橓污蔑大臣、祸乱朝纲之罪!”
“治他的罪!”王国光也怒吼起来。
“治罪!”
“附议!”
江陵党众大臣团结一心,誓要将丘橓打入万劫不复。
众多的尚书、侍郎、副都御史、佥都御史、郎中、主事,声势不可谓不浩大,仿佛滔天巨浪,刹那间就会把丘橓彻底淹没。
可丘橓神情笃定,将袍袖一挥,装出副公忠体国的样子,厉声道:“忠臣死谏,就算被千夫所指,丘某也问心无愧!”
老国公徐文璧见状就微哂着摇摇头,低声告诉站到了身边的儿子:这人演技不错,但赶秦姑爷还有差距。
徐廷辅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老爹还有心开玩笑。
徐文璧自嘲的笑笑,我不是看得开,岂会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多少权臣名臣忠臣奸臣接二连三的倒下去,偏偏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刑部尚书严清终于越众而出,愤然作色:“还说张江陵没有结党营私,今日丘御史一道奏章,立刻群情汹汹,这还不是故张太师结的私党?老臣附议丘御史,联名弹劾故张太师及其党羽!”
比起愤怒的江陵党众干将,早有预谋的严清要笃定得多。
终于等到了!顾宪成瞧出端倪,朝同党使个眼色,紧跟着严清站出去,大声道:“张居正权臣误国,欺君罔上,实在罪不容恕!王国光、张学颜等乃张居正招引之私党,同样祸乱朝纲,亦是一丘之貉,所以才摇唇鼓舌替张居正辩护!”
“张居正负操、莽之心,幸得皇天庇佑国朝,一朝身死……请陛下明鉴,亲贤臣远小人!”刘廷兰也大声附和。
魏允中、孟化鲤纷纷出言,他们官职虽低,声音却很大,而且没有什么顾忌,说的更加不堪,仿佛前些天还是辅政名臣的张居正,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王莽、曹操。
文武百官也看出了门道,这种弹劾奏章,换做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朝议上,现在竟然交付百官廷议,这本身就代表着万历的某种态度,而且,非常明显。
于是,不断有企图投机的人,加入了丘橓、严清的队伍,同时倾向于江陵党的很多朝臣,就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渐渐地,原本声势浩大的江陵党,就显得有点势单力孤了。
御座上的万历,神色越来越得意,越来越凌厉的目光,扫视着犹在激辩的王国光、张学颜、李幼滋等大臣。
张居正虽然死了,可他一手缔造的江陵党仍然牢牢把持着朝政,三名大学士全是江陵党,六部尚书里头占了五个,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也有很多他们的人,这让万历感觉到,张居正即使死了,仍限制着自己的权力,他的阴影,仍然无时无刻的压在自己头顶!
等待张居正死去,扳倒冯保,最终解决江陵党,万历皇帝朱翊钧才能真正乾纲独断、以至高无上的姿态君临天下!
“列位爱卿……”万历朗声说道,和以前张居正在的时候不同,群臣立刻停下了争吵,就连气愤愤的江陵党重臣,也眼巴巴地期盼着来自九五至尊的裁决。
万历笑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于是慢慢地道:“故太师张居正到底怎么样,朕由他辅佐十年,很多事情恐怕都被蒙在鼓里,不过,东厂和锦衣卫有关于他的一些东西,请厂臣张鲸和锦衣卫刘守有来说说吧!”
张鲸立刻从御座后面转出来,略为颤抖的尖利嗓音在皇极门上空回荡:“万历元年三月初八,张居正与司礼监冯保在家密谋,欲趁陛下新立,图谋不轨之事,后因天象异动作罢……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与王国光、李幼滋在家密谋,第二天因丁忧夺情之事,廷杖忠直之臣……”
刘守有也翻出锦衣卫的文牍,朗声道:“万历元年正月,张居正授意锦衣卫,以王大臣案罗织大狱,陷害忠良……万历三年四月,张居正私信锦衣武臣刘守有,强逼提升冯保侄子冯邦宁为锦衣卫南镇抚司掌印官……”
文武百官顿时哗然,这些事情大伙儿其实心里有数,无论谁在首辅位置上,恐怕都会做类似的事情,只是,把本应藏在帷幕之中的东西,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完全不同了。
江陵党众臣面红耳赤,不晓得该怎么反驳,因为张鲸、刘守有说的都是事实,可为什么从他俩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呢?
王国光瞧着丘橓、严清的眼神,寒芒一闪即逝,拱手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绝非群情汹汹之下所能决定,请陛下咨询内阁辅臣、六部九卿,以作定夺!”
“请阁臣与六部九卿廷推!”张学颜也跟着叫道。
江陵党在阁臣和六部九卿里面占据绝对优势,只要不是在皇极门朝会上七嘴八舌的乱说,扳回局面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哦?”万历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一偏,心头冷笑两声,缓缓启口:“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都在这里,尽可畅所欲言,何必单独廷推?张凤磐先生,你是朕的首辅大学士,你来说说吧!”
王国光、李幼滋等人几乎被气晕了头,到了这时候才稍稍松口气,张四维打头阵先来个太极推手,他们跟着打先手、抢中宫,最后总要扳回一局。
张四维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朝上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故太师张居正辅佐陛下冲龄继位,实有辅弼之功……然而,张太师崖岸自高,目中无人,又专权擅行,实有人臣不应为之事,微臣实不忍言之,恳请陛下念其昔日之微劳,给予法外施恩!”
张四维的笑容分外惬意,他忍了太久太久,现在,他不仅坐在了首付大学士的宝座上,他还将配合陛下,将江陵奸党一扫而光,既可得到陛下青目、摆脱江陵党元老的束缚,掌握更大的权力,更可成就自己忠贞不贰的美名,千古流芳。
什么?!
江陵党所有大臣的心头,好似一个霹雳从九天落下来,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就算是做梦,也没想到张居正一手提拔,在内阁作为左膀右臂的张四维,竟然会临阵倒戈!
张学颜涨红了脸,像不认识似的瞧着张四维,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小人,卑鄙小人……”
“叛徒!”李幼滋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张四维咬下一块肉来。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王国光痛苦的捂着心口,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地。
不过,最痛苦的还是王篆,悔恨像一把尖刀在胸膛里戳刺:“悔不当初,怎么没信了秦林的忠言……”
看到江陵党的惨状,万历开心地笑了,这些帮着张居正压在他头顶的家伙,终于也有了今天!
如果说之前的局势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身为首辅大学士的张四维临阵倒戈,则给了江陵党致命一击,朝臣们全都明白过来,纷纷和江陵党划清界限。
有那心底正直的,比如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就闭上嘴不肯出声,但求问心无愧;但更多的朝臣是见风使舵,对江陵党落井下石,把种种无中生有的指责,一股脑儿的扔到早已死去的张居正头上。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仅半个时辰,张居正头上的罪行简直就罄竹难书,不再是大明朝两百年第一贤相,而是古往今来头号大奸臣。
内心稍有良知的人,都为这个结果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御座旁边的张宏就低垂着头,嘴唇时不时的嗫嚅一下,神情十分颓败。
“臣请陛下追夺张居正‘文忠’谥号!”严清得意忘形的奏道。
万历故作姿态地道:“张居正毕竟曾是朕的老师……”
“张居正谋国不忠,不配文忠谥号,请陛下降旨追夺!”丘橓、顾宪成、魏允中等人齐声奏道。
哈哈哈,张老儿你也有今天!顾宪成心花怒放,看到张四维和严清都向自己投来了嘉许的目光,甚至陛下都注意到自己,他只觉飘飘欲仙,脸上却仍旧装出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比任何忠臣都还要忠诚三分。
“既然群臣奏请,朕也只能从善如流,降旨追夺张居正的文忠谥号了!”万历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好像很不情愿,在群臣逼迫之下才勉为其难似的,又故作宽宏大量地道:“不过,张居正毕竟曾做了朕十年的老师,很多事情,让朕再想想,追夺官爵、治他所犯之罪的奏请,就容后再议吧!”
拿太师首辅张居正开刀,至此群臣震怖,他们心中很清楚,这位一直被束缚的皇帝,从今往后将真正君临天下,为所欲为了。
在张宏有气无力的退朝声中,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诚惶诚恐,投向万历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敬畏,这让朱翊钧的心中异乎寻常的舒服,飘飘欲仙,如饮醇酒。
张四维、严清、刘守有、顾宪成的等大小朝臣也喜笑开怀,朝堂上一举获胜,他们将取代江陵党的地位,得到更大的权位和更响亮的美名。
江陵党众位大臣则有气无力,脚步变得虚浮,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只觉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难堪,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痛苦。
万历暂时还没有清算整个江陵党,只是追夺了张居正的谥号,但这绝对不是全部,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大家心中有数。
“秦林,秦将军!”王国光老眼中泪光闪烁,颤声对张学颜道:“我们有眼无珠,错怪了秦将军啊……”
王篆、李幼滋、潘晟同样羞愧难言,可惜到现在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现在秦林又在哪里呢?
秦府书房,秦林与徐文长对酌,烧刀子被红泥小火炉煨得滚烫,两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都喝得面红耳赤。
“哈哈哈,为秦将军的江陵党干一杯!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江陵党!”徐文长的昏花的老眼里,有亮晶晶的泪花闪烁,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遭遇,胡宗宪、俞大猷,还有更多的老朋友,不都有这一天吗?
秦林举杯与徐文长相碰,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和平常所饮绍兴女儿红的醇厚绵长大不相同,这烧刀子入口之后就像火焰燃烧,从嘴唇一直辣到了胃里。
“朝堂之上,江陵党已经完蛋了,不过,江陵党的根基还在,江陵党的人还在!”秦林重重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是江陵党,江陵党就是我!”
“好、好!”徐文长的眼睛突然就变亮了,大声赞道:“秦太保,老头子替张江陵高兴,他没选错人!江陵党倒了,但秦党要站起来!”
“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秦林再次举起了酒杯。
徐文长将杯子与他相碰,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秦林将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下一步,我们应该做什么?”
“吃亏,而且要吃得大,吃个从来没有吃过的大亏!”徐文长拈着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笑容可掬。
第791章 长亭相送
京师东郊,通往通州的大运河边,十里长亭,秋风萧瑟。
王国光穿褐色素锦棉袍,曾省吾青衣白帽,李幼滋布衣芒鞋,王篆方巾儒服,每个人的神情都像这深秋的天气一样,悲愤与落寞交织。
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的背叛,形成了对江陵党的致命打击,朝会上一败涂地,而后继的打击也接踵而至。
九月初九,上表弹劾张居正的监察御史丘橓,被升做刑部侍郎,从七品官一跃成为三品大员,万历皇帝通过此举,向朝野明明白白的展示了朝廷风向的变化。
于是,有更多弹劾、攻讦张居正和江陵党的奏章,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飞向内阁和司礼监。
九月十一,罢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刑部尚书严清改任吏部;九月十二,革吏部侍郎王篆;九月十三,户部尚书张学颜致仕;九月十五,工部尚书李幼滋以结党营私被劾革职,朝廷宣布永不叙用;九月十六,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梁梦龙革职回乡……
与此相对应,九月十四日,万历准御史雷士帧奏章,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平反昭雪,官复原职;九月十七日,从新任吏部尚书严清之请,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守旧派大臣尽数召回。
王国光,吏部尚书任上举贤荐能、兴利除弊;张学颜,修治《万历会计录》,使财政从嘉靖末期到隆庆初的入不敷出,变成万历前十年的富有盈余;曾省吾,督率大军平灭西南腹地的百年僰人之乱;王篆,为官清廉,在都察院任上清丈田亩,秉公执法不畏豪强,百姓呼为“铁御史”,大名被万历亲笔书于御屏……
可是今天,这群昔日江陵党叱咤风云的元勋重将,开创万历中兴局面的汗马功臣,改革新政的核心人物,却落得个削职为民的下场,只能灰头土脸的离京返乡,失去了权力,也失去了继续为中兴大业效犬马之劳的机会。
出京的车马齐备,大小箱笼物件装在马车上,家人仆从都神色黯然。
前来送行的官员竟达数百人之多,尽管江陵党已经失势,但他们的门生故吏仍遍及朝堂,万历、张四维等人可以击倒江陵党,却不可能将从上到下的所有官员都来个大清洗。
江陵党确实难以逃脱倒台的宿命,也有不少官员迫于压力不敢前来,可公道自在人心,来送列位老先生的人仍然很多,比如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宛平知县黄嘉善、佥都御史张公鱼。
人们要么长吁短叹,要么愤然作色,有人拿着一篇文章,涕泪交流的大声念道:“故张太师柄国十载,天下有公是非,感恩而欲刎颈者不能私,报仇而欲专剖腹者不能诬也……”
周围官员闻得此人念诵,要么义形于色,要么默默垂泪,心中都替张居正死后被诬、江陵党重臣被逐而抱不平,其中一个黑脸短髯的年轻秀才尤为激愤,黑脸涨得通红,厉声道:“郎朗乾坤,湛湛天日,不料今日竟有此等事!”
王国光认得念文章那人是翰林院修撰王祖嫡,却不认识黑脸秀才是谁,便小声问身边的王篆。
“是小有名气的神童名士孙稚绳,以前听说他和顾宪成三元会交好,没想到也来送我等。”王篆说着就颇为欣慰地笑了笑:“看来公道自在人心,吾等可以问心无愧了……”
王国光苦笑着摇摇头,冲着曾省吾笑道:“还是三省老弟见机,自己称病请辞,倒免得像我们这样,闹了个灰头土脸。”
曾省吾长叹一声,“去者忧国,毕竟身处江湖之远,庙堂之上,还有赖汝默和丙仲维持。咱们能走,还算得无官一身轻,他们两位就得忍辱负重啦。”
申时行申汝默和余有丁余丙仲两位,就面露羞惭之色,同时拱手道:“本应致仕随各位先生共进退的,因秦太保和诸君一再相劝,故而腆颜立于朝中,真是惭愧难言!”
张四维临阵倒戈一举击倒江陵党,坐稳了首辅大学士的位置,又得到了万历的信任,可他这种做了叛徒的人,总归有点心病,觉得严清在过去始终反对张居正,在万历心目中身家一定比自己更清白,又坐到六部中最为重要的吏部尚书位置上,恐怕他将来架空自己。
于是张四维就看中申时行是个好好先生,余有丁陷进江陵党不算深这两条,向万历进言留下他们两位在内阁,作为自己抵抗严清、刘守有的助力。
张四维很狡猾,他清楚这两位身上还带着江陵党的污点,不可能被万历真正信任,更不可能爬到自己头上去,留在内阁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替自己办事。
申时行性格软弱、做事瞻前顾后,见张四维挽留,就有些意动,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余有丁同样觉得进退两难,他和江陵党的关系不像别的人那么深,留下来继续干也没什么,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张四维那么玩华丽转身的,他也觉不好意思。
这时候秦林一封书信替他们解了围,上面墨迹淋漓的三句话:“张太师虽死、江陵党虽罢,而新政犹在。”
为了新政不至于人亡政息,申时行和余有丁应该留下来!
江陵党众大臣自是深表同意,申时行和余有丁也松了口气,一方面可以继续做内阁大学士,身居朝堂高位,一方面也不至于和老朋友闹翻,背负叛徒的污名,那实在是两全其美嘛。
申、余两位大学士,就算是江陵党在朝中高层硕果仅存的人物了,而且还受制于张四维,想当年声势浩大的江陵党落得如此田地,众人心中都不是个滋味儿。
长亭古道,秋风萧瑟,王国光、张学颜等人眺望着京师方向,久久不愿动身。
他们在等的只有一个人:秦林。
“也许秦太保不会来了。”王篆叹口气,十分悔恨地道:“悔不当初,没有听信他的逆耳忠言,以至于大好局面付诸东流,他就是怨恨于我,也是理所当然……可惜,没机会当面向他道歉了。”
前段时间,秦林确实没有和江陵党接触,除了那封只写着三句话的短信。
申时行嘴唇嗫嚅两下,喃喃地道:“愚以为、愚以为秦太保还是不来得好,他扳倒冯保立下汗马功劳,深受陛下信重,这次他不像我们,本来没有受到牵累,何必来这一趟,惹得陛下不快?”
王篆瞥了申时行一眼,心中大为不快,脸上神色就有所变化。
申时行那样说,意味着他其实也担心来送诸位旧友,有触怒万历和张四维的危险,只是却不过情面,以他性格也做不出太决绝的事情,所以仍硬着头皮来送行的。
曾省吾瞧出几分端倪,朝王篆使个眼色,现在这时候申时行能来送行,就已很讲义气了,终不至连别人心中有所担忧,咱们也要责备苛求?
王篆终于没责备申时行,可到底有点憋不住,沉声道:“唉,秦太保不来相送才是理所应当的,他圣眷优隆,又只是张太师的女婿,再怎么也牵累不到他,不像咱们,别人是避之不及啊!”
申时行脸红了红,揪着胡须不开口。
不过王篆话倒是没错,这时候的朝野士林,男女婚姻是算不得什么的,甚至亲家之间形同陌路,乃至为政敌也不稀奇,嘉靖时徐阁老就把孙女嫁给严嵩孙子做妾,结果扳倒严嵩时,徐阁老可没留半分情面,可以说是处心积虑的弄死了严嵩父子。
就算秦林不来,江陵党也绝对不会怪他,反而只会自己负愧,谁叫自己没听信秦林的逆耳忠言呢?
“走吧,秦太保不会来了。”王国光叹口气,朝管家招招手,准备就此离开。
曾省吾、张学颜、王篆等人齐齐转身,暗叹当初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张四维,也看低了秦林。
“来、来了!”申时行手有点儿发抖,扯住王国光的衣袖,大声道:“秦太保来了!”
京师方向,一骑绝尘,秦林身穿玄色家居常服,跨照夜玉狮子马,如追云逐电般赶来,速度快得惊人。
“终究来了,他到底还是来了!”张学颜心情十分激动。
王篆紧紧咬着嘴唇,半晌之后才长舒一口气:“秦太保总算原谅咱们了……要是他不来,我这趟回乡路上,终究负愧不安哪。”
前来送行的江陵党门生故吏也议论纷纷:“秦太保果然忠直仗义,值得一交!”
“那可不是?江陵太师将千金下嫁于他,没有选错人啊!”
秦林策马而来,送行的众人纷纷往两边让开,他直骑到长亭外面,翻身下马。
王国光、曾省吾等江陵党重臣早已迎了过去,无形中将秦林奉在中央,众人齐齐拱手问候。
曾省吾苦笑着摇摇头:“秦太保,您实不该来的!被陛下和张凤磐晓得,多有不便。”
秦林大袖一挥,长身玉立,慨然道:“众位老先生去国还乡,乃是党锢之祸重现今日,下官忝为张江陵半子,岂可置身事外?”
王国光、张学颜等人感动莫名,申时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同时觉得耳根子发烧,自己本是江陵党中人,来不来送行还犹豫了片刻,秦林是帮万历扳倒冯保的大红人,又只是张居正的便宜女婿,并没有受到牵累,却毅然前来送行,亏得自己正途出身、做到内阁大学士,和他这个锦衣武臣一比,都觉惭愧难言啊!
送行人群中的张公鱼则眉花眼笑,大拇哥一挑,不停对身边人说:“看见没?秦太保是我老把弟,呵呵,忠诚仁义,那是个顶个的!”
有人就叹道:“没想到他一个锦衣武臣,竟把多少士大夫比了下去……”
锦衣武臣又咋了?张公鱼把眼睛一瞪:“子曰,仁乎远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仁义是不论文武的,你老兄还要多读书才是。”
旁观之人尚且有这等感受,切身体会的江陵党众人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都说张江陵在天有灵,见有佳婿如此,一定甚为欣慰。
“其实,老夫是又盼着秦太保能来,又不愿意他真来。”王国光叹口气,昏花的老眼中泪光闪烁,紧紧握住了秦林的手。
曾省吾懂他的意思,解释道:“盼你来,证明张江陵嫁女没有选错人,证明到底有你这个年轻一辈在朝中,就算我们去国还乡,朝中也后继有人;不愿你来,是怕被陛下和奸相张凤磐察觉,对你不利。”
“朝中有申阁老、余阁老维持大局,我一个锦衣武臣,实在无足轻重!”秦林笑着谦虚道。
不!曾省吾、王国光、张学颜和王篆几乎同时吐出不字,几位昔日的江陵党重臣同时伸出手,握住了秦林的手:“可惜,只可惜我们早先不知道秦太保心意,看错了人,看错了张四维,也看错了你!如果能提前知道这些事情,我们一定对秦太保您马首是瞻!”
“诸位先生,太客气了!”秦林格外谦虚,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后悔已经晚啦!”王国光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低声道:“如果有将来的某一天,我们能重新站在朝堂上……”
说着,他目光殷切的瞧着秦林,同时手上加了力道,用力握紧秦林的手。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力度,秦林心中满意地笑了,他也用力握着王国光的手,上下摇了摇:“会的,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愿与各位老先生共谋大局。”
好!王国光、曾省吾等人的目光,就重新变得热切起来,他们离开京师的心情,也变得与之前大不相同。
只是所有人心中都揣着个疑窦,秦林慨然前来送行,他就不怕万历和张四维知道吗?
“如果因为这个,害了秦太保,那就太惭愧不安啦!”王篆离别时,仍有些惴惴。
第792章 国祚
万历和张四维并不是聋子、瞎子,很快他们就得知了秦林的所作所为。
养心殿,张鲸半弓着腰杆紧跟在朱翊钧身边,脸上的笑容十分谄媚:“皇爷,奴才听刘都督说,江陵奸党被逐出京,仍有许多朝臣去送行,尤其是秦林,与王国光、曾省吾等人执手话别,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居心?”
万历眉头微微皱起,脸色阴晴不定——因为秦林有扳倒冯保的功绩,万历并不准备把他划到江陵党那边去,可现在秦林的举动,毫无疑问让这位气量偏狭的帝王很不满意。
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红袍玉带立于殿中,见状就心头冷笑一声,面子上却放缓了声调,慢慢说道:“文臣士大夫讲师生年谊,江陵新党为政多年,这些门生故旧前去送送,以微臣看来份属人之常情嘛……”
好个张四维,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文臣有师生年谊,所以不得不去送行,你秦林是锦衣武臣,也去凑什么热闹?就是摆明了和陛下对着干!
果然万历脸色阴沉,鼻子里重重一声冷哼。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侍立于御案旁边,他的脸色异常憔悴,这些天亲眼目睹江陵党的能臣干将一个个被逐出朝廷,赵应元、王用汲这些守旧派的大臣纷纷召回,新政的大好局面岌岌可危,这个正直的老人,内心就时刻被痛苦纠缠。
又见张鲸、张四维把矛头对准了年轻一辈的秦林,张宏再也忍耐不住,跪下冲着万历哑声央告:“陛下,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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