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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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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好,好一个丹心谱写九重天……”秦林回味良久,赞道:“前面两阙志向高洁,可惜听着总觉有几分消沉,这第三阙拔地而起,卓然不群,格外意境高远。”

听得秦林赞扬,张紫萱反而讶异的睁大了眼睛,“秦兄是说,只有词曲谱得好?”

“呃……”秦林有些尴尬,连忙道:“弹得也好,唱得更好。”

张紫萱抿着嘴儿看了看正在挠头不迭的秦林,忽然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旷世的容颜配着会心的微笑,刹那间仿佛冰雪融化、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好啊,原来还拿我打趣哩!紫萱不乖哦……”秦林走过去,一脸的坏笑,准备去捉张紫萱。

这位相府千金立刻芳心有如鹿撞,赶紧站起来躲开两步,嗔道:“秦兄大年初二不陪徐大小姐,却来找小妹,便是小妹不怕坏了名节,你就不担心家中河东狮吼?再乱嚼舌根子,小妹就叫两位兄长来,把你打得半死挂在相府门口!”

忽然想到上次哥哥负气要和秦林打架,自己也曾说过“把秦林打死了挂在相府门口,告诉全天下人,这便是不肯做我家女婿的下场”的气话,张紫萱的嫩脸就浮出了几朵红晕,叫人疑是严冬红梅绽放。

秦林晓得张紫萱面嫩,再乱开玩笑怕是适得其反,连忙正色道:“愚兄此来,实有要事请教小妹,绝非窃玉偷香之徒。”

窃玉偷香?你倒是有本事偷得去?张紫萱微微一笑:“秦兄所问,小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林直截了当地问道:“蓟辽总督杨兆,为人究竟如何?”

杨兆?张紫萱对各位官员履历了如指掌,略一思忖便道:“此人乃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二甲八十名进士出身,隆庆二年山东兵备副使,四年升佥都御史、顺天巡抚,万历元年加右副都御史,二年升兵部侍郎、蓟辽总督。他支持家父的改革新政,办理兵备也很有一套,乃是朝野公认的能员,所以自隆庆年间家父便加意提拔重用,十余年间从兵备副使一直做到蓟辽总督,成为封疆大吏,只是此人风评不佳,常受清流非议,谓其过于贪婪。”

果然是女中诸葛,张紫萱将杨兆的履历娓娓道来,中间略无停滞。

说完之后,她静静地瞧着秦林,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到八竿子打不到的蓟辽总督。

由张紫萱亲口证实了杨兆和张居正的关系,秦林听得连连苦笑:“既然知道杨兆贪鄙,为什么张老先生还把他放到蓟辽总督的位置上?”

听秦林隐隐有指责之意,张紫萱粉面微嗔,讥笑道:“秦兄说的哪里话?除了海瑞海笔架,咱们大明朝还有不贪的官吗?家父所能取舍黜陟的人才,无非是能干的贪官和庸碌无能的贪官,支持新政的贪官和反对新政的贪官,当然是提拔重用前者。”

张紫萱说得没错,大明朝真正严格意义上的清官,用不到一个巴掌都数得完,原因很简单:

朱元璋定下的俸禄实在太低,官员要维持一大家子人的中上水平生活,就必须弄点灰色甚至黑色的收入,像完全没有、或者极少有额外收入的穷京官,就穷到全家典当度日的地步,比如丘橓之类的御史都老爷,比如秦林在蕲州初见的霍重楼。

地方官员从陋规常例取得额外收入,京官则收取地方官赠送的冰敬炭敬,要说这是贪污吧,全国官员从上到下都这么干,如果说不属于贪污吧,要是严格按照朱元璋时代的法律,全都该剥皮实草。

所以当国宰相张居正也看开了,既然大家都贪,所谓清官也只是面子上装得好看,私底下一样要钱,还往往空谈误国,那么干脆就用能吏,以是否能干、是否支持新政作为选官标准。

除非从根子上改变整个制度,否则张居正的标准就确实是“最不坏”的,最具可行性的。

“是啊,大家都贪,这是没办法的……”秦林摸了摸下巴,眼睛里带着几分愤怒的火焰:“可贪污也有适可而止和丧心病狂的区别吧?!”

张紫萱深邃如夜空的眼睛,一下子骇然睁大:“你是说……不会吧,国家安危系于边关防御,蓟镇乃京师北方屏障,杨兆他敢?家父,家父他也绝不可能……”

“还望小妹相助,将杨兆历年送往相府的礼单取来一观……”秦林忽然正色,朝着张紫萱深深一揖:“愚兄在此替蓟镇十万官兵、天下黎民百姓拜谢小姐!”

张紫萱银牙在红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最终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第407章 黄白册页

秦林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相府几个小丫头燃放的火树银花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张紫萱在流光溢彩中急匆匆地走回,和去时的心事重重不同,此时相府千金正抿嘴微笑,神情如释重负。

她手上拿着一本页面泛黄的旧账簿,直截了当的塞到秦林手中:“家父受没受杨兆的贿赂,小妹说了秦兄也不一定相信,喏,你自己看吧。”

“这是什么?”秦林将账簿接过来。

张紫萱眼睛眯得弯弯,轻描淡写地道:“当然是家父的黄白册页啰。”

明孝宗朝大宦官李广收受巨额贿赂,记录贿赂的账册上用黄米代指黄金,白米代指白银,李广败亡之后抄家抄得账册,孝宗不懂,还惊讶地问身边官员李某人要这许多米做什么,几辈子才吃得完?

此案传扬甚广,以致后来官员都把记载官场上钱财往来的账簿叫做黄白册页。

“这……这是令尊的黄白册页?”秦林惊讶无比,从张紫萱口中得知手中这本不起眼的旧账册,居然就是相府在官场银钱出入的黄白册页,顿觉如有千钧之重。

这薄薄一本册页若是落到张居正的反对派手中,绝对可以让堂堂首辅帝师闹得灰头土脸,甚至可以作为将来清算“江陵党”的翻天账,按图索骥,绝无遗漏,将张居正的同党盟友一网打尽。

身为张居正的独生女儿,智计百变的张紫萱不会不知道黄白册页的重要性,可她毫不犹豫的拿出来了,这份难得的信任,沉甸甸的压在秦林心头。

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张紫萱察觉秦林眼神中的一丝感念,她莞尔一笑,难得地带上了三分调皮:“怎么,难道秦兄还准备拿这份册页去都察院控告家父吗?”

咳咳,秦林摸了摸下巴:“当、当然不是,我只是惊讶你怎么把这册页拿出来了……”

张紫萱得意的翘起了小嘴,一位父亲藏起来的东西,女儿要找出来,总是比别人方便的。

“快看吧,看了你就知道家父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张紫萱催促着,在来的路上她就先看过了,所以此时急着叫秦林也知道,她那位伟岸如太岳的父亲,大明朝的首辅帝师,在操守上虽不算多么清正廉洁,但绝对不是丧心病狂的贪官。

秦林翻开黄白册页,只见里头密密麻麻的罗列着进出账目,看字迹不像张居正,不晓得是游七还是姚八写的,段落是从右到左竖排,每页的上半部分列着日期,中间一行是许多官员的姓名,下半部分则在姓名下面标着对应的金银数目和礼物名目。

这些官员里头很有几个是秦林认识的,隆庆六年七月的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赠银八百两,哦,原来那时候王国光还在户部任上;万历三年七月,兵部侍郎曾省吾赠金元宝一对,上等蜀锦二十端,苗番点铜壶四把,如果秦林没记错,曾省吾不前刚从四川巡抚回京升任兵部侍郎。

戚继光的名字也在上头,阿古丽和布丽雅果然是这位大帅送给张居正的。

很快,蕲辽总督杨兆的名字也出现在账册上,秦林的瞳孔一下子张大:这个名字底下每年都有数目,但从万历元年开始,起初只有五百两银子,到了蓟辽总督任上,才增加到八百,属于官场上正常的随礼。

粗略估计,整本账册上头记载的各种名目的收入,从隆庆年间张居正入阁开始,至今历时十余年,总数大约在五十万两上下。

“令尊张太岳,不愧为大明朝第一能臣贤相……”秦林长吁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缓缓将这本足以影响大明朝局,甚至影响国运的黄白册页,郑重其事地交还给张紫萱。

张紫萱笑容可掬,把青丝如瀑的脑袋微微一偏,灯烛之下仙姿丽色叫秦林心神微分,嫣然道:“怎么样,小妹就说家父不是贪官吧?!”

五十万两,表面上是个骇人听闻的数目,要在洪武爷朱元璋时代,有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现实就是,张居正之前的奸相严嵩,抄家时仅金银就超过了三十万两,另有良田万顷、店铺无数、成千上万的古玩玉器和古人字画,时人估计其总价值超过五百万两!

而斗倒奸相严嵩的忠臣徐阶呢,在良田肥沃的江南地区,竟然霸占良田达四十万亩之巨,叫人瞠目结舌!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万历朝张居正的权势比当年的严、徐加起来还大,收受的金银馈赠还不到前两位的十分之一,在明朝特定的时间段、特定的位置上来说,他甚至要算得上一个“清官”。

当然,赶真正的清官,比如海瑞海笔架这种人,张居正在廉洁这条上还差得老远,可能让海瑞来做首辅吗?连嘉靖皇帝都说,“海瑞这种人哪,拿来当个道德标杆是不错的,真叫他办事,嘿嘿,扯淡去吧!”。

连底层的锦衣校尉、衙门书吏都有陋规常例收入,指望官居一品的首辅大人两袖清风,显然只是一个春天的童话。

再者统算起来,张居正除了维持相府开支,还得给贪财的冯保送礼,李太后寿辰又送金寿星,他要是不收钱,这笔账怎么开销?真正留在自己手上的,怕也只有十多万两银子,比严嵩、徐阶更是只有几十分之一了。

以秦林的精明,不仅注意到每笔银钱出入多在千两以下,在目前官场基本上属于礼尚往来,并且注意到收钱时间和官员提拔任命的关系……张居正并不是以送礼多少来决定提拔与否,看账目时间,往往是官员在得到提拔之后,再给他送礼表示感谢,这就与严嵩收钱卖官的行为有着天壤之别。

曾省吾、王国光、戚继光都给张居正送过礼,事实证明,平灭僰人之乱的曾侍郎,写出《万历会计录》的王天官,蓟镇练兵的戚大帅,都是治世名臣、国之干城。

正如昨天戚继光讲的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张居正的这本黄白册页固然是他收受贿赂的证据,但从另外一个方向看,反而是他奉公自持、呕心沥血简拔能臣,足以跻身一代名臣贤相的铁证呢!

秦林和张紫萱会心一笑,他们深谙大明官场的固有规矩,知道张居正并不是贪得无厌、并没有收取蓟辽总督杨兆的巨额贿赂,这就够了。

张紫萱又悄悄将账册放回原来的隐蔽处。

可怜帝师首辅张居正自始至终不知道,自己藏在秘密处的黄白册页,被女儿拿给秦林细细地看了一遍……

“杨兆那家伙,真的贪婪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皱起,一只玉手托着下巴。

秦林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戚继光,把这位戚老哥说的话和盘托出。

张紫萱听得心下骇然,跌足道:“这个戚大帅怎么如此谨小慎微?我只听说他在战场上气吞万里如虎,却在咱们相府中卑躬屈膝,家父如此信重,他竟不敢直言杨兆之事,找一点叫家父得知,也好……”

秦林翻翻白眼,心说你以为谁都可以像咱们之间这样口无遮拦?戚继光若不是谨小慎微,到处下矮桩、装孙子、拉关系,恐怕早就步了胡宗宪、俞大猷的后尘,不是冤死狱中,也得郁郁终生哪!

“杨兆巨额贪污的罪行,还待查证落实,但愚兄为此有件事要求小妹帮忙……”秦林说着,贼忒兮兮的示意张紫萱附耳过来。

张紫萱把他瞥了一眼,终于还是轻盈的侧身,把左脸朝着秦林,听他附耳低语。

秦林低低地说了几句,张紫萱不停点头或者摇头,神色时而凝重时而哂笑,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比白昼更胜三分,灯烛映得她脸蛋雪玉般粉嫩可爱,青丝半掩的耳朵更是肤色莹润。

心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秦林说完就怔了怔,继而在她粉嫩的俏脸上轻轻一啄。

美人儿深邃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像触电似的赶紧躲开,粉面已然通红,含羞带嗔的瞧着秦林:“讨、讨厌!刚才就不该相信你的!”

秦林哈哈一笑,脚底板抹油赶紧开溜。

有贼心,没贼胆相府千金望着秦林远去的背影,嘴角调皮的往上翘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秦林又跑到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府中。

望重东山、清流名宿,耿二先生与长兄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并称二耿,不仅素有清廉之名,而且学问上承朱子、下继阳明,实乃世之表率,京师之中无论六科给事中还是都察院众多御史都老爷,说起耿二先生那都是满脸敬仰的。

他老人家家居之时一身燕服,头戴忠靖冠,神色凛然不可侵犯,俨然一位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地道学君子,叫人见了不得不肃然起敬。

可密室之中,秦林面前,耿二先生翻身拜倒,那种肃穆的表情换成了极少在他脸上见到的谄媚笑容:

“秦长官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家兄在南京多承秦长官照拂,小可在此顿首百拜!”

第408章 紧锣密鼓暗布置

耿定力被秦林双手从地上扶起来,这位声名赫赫的佥都御史满脸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呵着腰。

他打心眼里害怕。

秦林是个可怕的人,连执掌司礼监、东厂的冯保都惧他三分,但作为蜚声天下的儒林名宿,耿定力还不至于怕成这个样子;还有一些可怕的证据,足以证明他和兄长耿定向两个,与相继自尽的刑部侍郎刘一儒、南京都察院都御史王本固私相嘱托结党舞弊的事情,可要是这些证据落到别的什么人手上,耿定力有的是办法让他闭上嘴巴,这会儿也不会如此害怕。

偏偏这些可怕的证据,就正好落在了这个可怕的人手中,就由不得耿定力不提心吊胆,唯恐自己两弟兄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秦林微微一笑,对待冯邦宁、徐爵尽管来硬的,耿家兄弟这种已经怕了的,咱们秦长官反而和气得多:“耿二先生客气了,本官与令兄至交好友,彼此心照,都是一家人嘛!”

“是是是,秦长官说的是,我兄弟俩替长官效力,绝无二心……”耿定力点头哈腰,双手奉上茶水。

任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在一班做着监察御史、给事中的门生面前,永远是板着脸做出一派宗师模样的正人君子,在秦林面前却活像被打断了脊骨的癞皮狗。

既然耿定力老实听话,秦林便不客气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做的事情。

“啊?!”耿定力睁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道:“蓟辽总督杨兆可是张江陵提拔重用的人,秦长官上次不是让愚兄弟向张相爷投书输诚么?这半年,都察院乃至六科之中,但有针对江陵党的弹劾,都是小可想尽办法压了下来……”

往往做到当朝大佬或者学问上的一派宗师,旁人便以地称人,譬如严嵩是江西分宜县人,便称作严分宜,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敬称张江陵,他这一派就叫做江陵党。

耿家兄弟自打被秦林逼着投向张居正,虽没有公开成为江陵党,但暗中很替张居正做了些事情。

譬如南北都察院都有些脑子发热、不怕贬谪的疯狗御史,妄想着弹劾当朝大佬,放个冲天炮从此一鸣惊人,就算张居正权势再大,弹劾表章也没断过。

耿家兄弟就以种种理由把这些表章都拦了下来,耿定力甚至发挥在儒林清流中的影响,暗嘱六科给事中里头的门生不要和江陵党作对。

为此张居正也少了很多烦心事,他晓得这是秦林的功劳,加上后来又替兵部工部办成治河、军械等三样大事,所以不管秦林怎么耍赖,张相爷总是一笑了之。

但这次耿定力听到秦林又叫他和张居正“作对”就弄得个满头雾水了,心说你不是和张江陵走得很近吗,怎么又叫我做这件事?

秦林明白耿定力的顾虑,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睛:“万历元年,你从工部主事任上外放成都知府,曾在出京前拜访张居正,送上银二百两、诗扇一把、文集两册。”

耿定力喉咙口咯的一声响,双目圆睁,宛如见了活鬼。

那是八年前的往事,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一派宗师,和张居正的关系也不像万历五年丁忧事件之后那么僵化,所以按照惯例在出京赴任之前给张居正送了礼物。

八年过去了,凭着兄长耿定向的人望和刘一儒、王本固的支持,耿定力也爬到了儒林清流之中相当高的位置,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学宿儒,在官场、在儒林,颇有登高一呼群山响应之能,并且在万历五年的夺情之议中毅然站到了张居正的对立面,博得耿介忠直之名。

他一直认为当年给张居正送礼的事情做得非常隐秘,张居正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说,他自己更不会说,那么就只有天知地知。

可现在秦林竟然也知道了经过,连礼物的数目都了如指掌,耿定力就相当的吃惊:“秦长官怎么连这件事都知道?”

秦林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昨夜在相府看的黄白册页,嗯,上面写的很清楚。”

耿定力闻言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秦长官连相府的黄白册页都看得到,这说明什么?简直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呀。

“此事你只管放手去做……”秦林温言鼓励一番,又给耿定力加了把火:“一旦成功,老兄就是继任的蓟辽总督!”

明制,总督并非定职,出任者一般挂兵部侍郎衔、加副都御史或者佥都御史,耿定力已经是佥都御史,便有直接外放总督的资格。

耿定力听秦林说可以替自己谋得蓟辽总督一职,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心花怒放。

他在京师,靠着各路门生的孝敬倒也不穷,可油水实在不厚,名利名利,这名声既然有了,“望重东山”、“清流名宿”的招牌却不能当饭吃,耿二先生心头便有些活动起来,指望捞点实利了。

说到实利,还有什么比蓟辽总督更实惠?辖下辽东、保定、顺天三个巡抚,每年过手的粮饷以百万计,手指缝里头随便溜一点,那就富得流油啦。

“门下走卒耿定力,在此拜谢秦长官垂拔之恩!耿某毕生为秦长官效犬马之劳,如有异心,天诛地灭!”

耿定力这一番下拜不同前头,拜得那叫做五体投地,拜得那叫做心甘情愿。

秦林笑起来,所谓恩威并施,光靠恐吓威胁,耿家兄弟虽然也不敢乱跳乱动,这主动性上就差了好多,现在嘛,一旦有了点甜头在前面勾引,就好比给拉磨的蒙眼驴子吊上根胡萝卜,他还不撒开四蹄使劲儿卖力?

耿定力的确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初四秦林去便宜大舅哥徐文璧府上拜会,初五他就收到消息:以丘橓为首的一班御史,以李莱为首的一班给事中,突然像发了神经病似的狂咬蓟辽总督杨兆,雪片般的弹劾表章差点把通政司的门都给封住了。

弹劾的内容则五花八门,有的指责杨兆纵容家奴强占民田,有的说他治军不力、致使土蛮部小王子猖獗,更有人说他和戚继光同谋贪污,克扣将士冬衣,每件越冬棉袄里头只装了三两棉花……

甚至还有人质疑,戚继光素称名将,麾下将士乃百战之师,何以屡次不能犁庭扫穴,小王子、董狐狸仍纵横塞上?恐杨、戚两位“养寇自重”实在辜负朝廷恩典,丧心病狂之极。

总之,如果这些弹劾的表章全部落到实处,那么杨兆简直就是头顶上长疮、脚底板流脓,从头烂到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卑鄙无耻肮脏龌龊,连提到他的名字对正人君子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更加可怜的是戚继光戚大帅,再一次无辜中枪……

从午门进入紫禁城然后扭头往东面看,有几座和众多宫殿相比完全不起眼的房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明朝内阁的办公地点,目前因为首辅帝师张居正的缘故,也是大明朝真正的政治核心。

本来用以举办大朝会、代表帝王尊严的皇极殿位居紫禁城正中,北有万岁山脚下的司礼监衙门,南有内阁值班的文渊阁,居于整个宫殿群落布置的当然的核心位置。

但由于张居正的帝师身份,李太后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和司礼监掌印冯保的同盟关系,目前帝国政治的中枢不在皇极殿也不在乾清宫,而在文渊阁这几间小小的房舍之中。

今天一大早张居正来到文渊阁的办公处,就发觉不对劲儿:桌子上的奏章比平时堆得高了许多。

敢是哪里军情紧急,抑或地方上发了大灾?

想到工部侍郎、治河专家潘季驯说黄河决口只是刚好堵上,还得春天继续大修河工才能保得十年无大灾,张居正心头就是突的一跳:不好,莫不是今年春天比往年来得早,封冻的黄河提前解冻,发了冰汛?

急不可待的走到桌子前面,把最上面一本奏章翻开来看,没想到却是监察御史严微屏弹劾蓟辽总督杨兆的本章,里头字句全是无稽之谈,说什么杨兆私通土蛮部小王子,卖国求荣,实乃当代秦桧。

“老夫还是当代操、莽呢!”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这满纸胡话的奏折扔了。

翻看第二份奏章,措辞更为可笑,说杨兆给当道某大僚送千金姬、海狗肾,图谋幸进、钻营无耻。

张居正看到这里面上倒是红了一红,心道:戚继光倒是给老夫送过波斯胡姬和海狗肾,杨兆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他虽然手稍微伸得长点,毕竟是进士出身的文人君子……

又把这份奏折扔掉,拿起第三本,结果还是弹劾杨兆的。

一连十七八本,本本直指蓟辽总督杨兆,字字无情、句句诛心,偏偏全是荒唐无稽的说法,看到后头,张居正把上弹章的官员名字串起来想了想,不怒反笑:“耿二先生就这么迫不及待?凤磐兄,你看哪里出个缺,咱们把老耿放出去罢了!”

好个张居正,博闻强记、算无遗策,心念电转之间就已晓得是耿定力捣的鬼。

次辅张四维字凤磐,闻言就笑起来,拱手道:“耿某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放在京师着实会闹腾,太岳相公明察秋毫,四维也以为只要咱们给他对付个好缺,他也就消停了。”

三辅申时行是个墨守成规的老实人,这么些年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张居正,闻言就皱了皱眉头:“耿某人好说,只是闹出这么大场风波,蓟辽杨总督那边也不能不给出个交代,怎么着也得查他一下,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张居正点点头,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要把杨兆查一下,否则这件事不好收场。

那么人选呢?!

张相爷眼前立刻浮现出秦林那张贼忒兮兮的笑脸。

第409章 钦差办案

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大部分弹劾杨兆的奏折留中不发,从此杳无声息,少数几个措辞格外荒诞不经的,发下来将他驳斥一通。

万历初年张居正改每日早朝为逢三六九朝会,正月初九万历帝御朝治世,通政使司奏蓟辽总督杨某被劾一案,京师物议鼎沸,请朝议论定。

内阁倡议,九卿廷推,因对杨兆的弹劾涉及到贪污、占田、通敌、卖国、纵兵为匪等等几十项,所以就定下兵部侍郎曾省吾、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为正副钦差,前往巡抚纠劾。

正副钦差,曾省吾是脑门上贴了字条的江陵党,秦林也和相府相善,用的措辞不是查办案件,而是巡抚纠劾,朝廷的意思,或者准确说张居正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司礼监也照例派了一名宦官,不是别人,正是秦林的老熟人张小阳。

钦差出京那天,锦衣校尉、兵部兵卒排了长班,走的积水潭北面的德胜门……因为蓟辽总督驻地在密云县,位置在京师北面,这京师朝北开的就德胜门和安定门,其中安定门是全城的粪车都打那儿过,钦差出城总不能和粪车去挤吧?

不少相好的官员来送行,秦林自有一班弟兄,曾省吾久历官场,同僚来送行的极多,个个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是个人都知道蓟辽总督有钱,这趟差使又是张相爷摆明了做出来给别人看的一场戏,两位钦差外加一位中使轻身出城,回来可就要满载而归啰。

张公公那才叫个兴高采烈啊,当着秦林和曾省吾就说:“曾侍郎,秦长官,这趟差使您二位多担待。咱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这趟从宫里头放出来,明说是咱老伯照顾,叫咱家出来发财的。”

秦林朝他一竖中指:靠,丫以为自个儿是韦爵爷?好久真得抽个空子,查查这位喜欢嫖院的张公公,究竟是个真太监呢!还是个假太监。

兵部侍郎曾省吾做过四川巡抚,当年督率十万大军平灭困扰西南百年的僰人之乱,是张居正麾下一员得力干将,也是做过封疆大吏的官员,在秦林和张小阳面前却丝毫也不曾拿大,听张小阳说的粗鄙,他就哈哈大笑:

“张公公说的是,这边廷上的事情,总不能一板一眼的顶真,大家约略过得去也就是了,蓟辽总督那边就是有点小疏漏也算不得什么……哈哈,咱们走这趟,杨总督总不会叫大伙儿空手而归吧!”

张小阳十分高兴,把秦林袖子一扯:“秦长官,你说朝廷每年发往蓟辽的粮饷都上百万,杨总督这么些年过手,怕不弄了七八万?咱们的竹杠可要使劲儿敲,别三五百两就打发了。”

秦林哧的一声冷笑,嘴上不说什么,心头却暗道:要是杨兆只弄了七八万,老子才懒得跑这趟呢!张公公,你未免太小瞧他了……

从京师往密云的一路上,张小阳都在憧憬着杨兆的厚礼,出德胜门时非纹银六百两不可,过了郑村坝开始涨到一千,到顺义时就升到了一千二,等过了怀柔县城,这数目已直线上升到两千。

曾省吾和秦林两个都哭笑不得,虽然和太监打过许多交道,始终不明白他们无儿无女的,享乐也有限,就娶了老婆买了侍妾也是个假的,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从冯保到最底下的小宦官,就没见过一个不贪的。

曾省吾作为张居正的心腹,他清楚地知道首辅帝师把自己三分之二的节敬收入转送给了冯保,以求内廷不要对新政掣肘,若不是冯保的贪婪,张居正也不必背负污名吧……

秦林晓得曾省吾是当世能臣,一路上都在向他请教统军作战的心得。

曾省吾感激秦林上次替他解决新式枪械的问题,便竖起两根手指头直言相告:“其一,文官统帅只求调度得宜,切忌对武将临阵掣肘,其二,水至清则无鱼,该马虎时且马虎。”

第一条秦林是懂的,当初在蕲州百户所就有几个弟兄是跟着刘显平过僰人之乱的,曾省吾对大将刘显相当放权,作为文官主要负责协调军地关系、筹措粮草饷银,没有在军事上过多干预。

第二条嘛,秦林只听说治军务求严整,为什么还要马虎呢?

曾省吾笑笑,“单以斩首记功而论,就有被斩杀的敌军尸首掉到万丈悬崖下面去的,被河流冲走的,被炮火轰烂的,都无从找到,严格按照军法就不能记功领赏,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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