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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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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致大吼一声,粗壮的身体居然灵活如狐,翻身滚过身边案几。接着一阵碎裂之声,案几被剑气劈成两半。

他尚未回过神来,那火红的身影像火焰飞腾,又一剑劈空斩来。孙致大喝一声,挥起长刀格挡,长刀与重剑在空中撞击,嘭的一声火光四溅。女子厉声喝道:“斩!”

孙致虎口一阵发麻,左脚重重后退一步,来不及防备,女子一剑之势未竭,已经凌空劈下:“破!”

那火红的身形如鬼魅快得不可思议,孙致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一弯,长刀挑起又一张矮榻向女子掀过去,女子长剑劈下,轰然斩断矮榻,剑势劈过木榻,力道居然不减,直向桓野的脑袋横来:“弃!”

她只用了一剑,这一剑在争斗过程中,只变换了三种剑势——斩、破、弃。孙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刚烈的剑,如携风雷之声、如泻江河之流,简直不像一名女子所能发出。对手如此强大,孙致简直猝不及防。这最后一招直迎着脑袋劈过来,孙致再避无可避,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大喝一声挥刀拦截。锵的一声金铁交击,强大的力量震得整条手臂隐隐作痛,孙致手中的长刀终于飞了出去。

女将军仰首,还剑入鞘,对目瞪口呆的孙致拱手一礼,淡淡道:“承让了。”

她的脸庞微微仰起,有一种淡淡的高傲。女将军转过身,与太傅微微含笑的目光相遇,唇角忍不住勾了一勾。

就在她转过身,向前踏出一步的霎那,孙致突然大喝一声:“杀了她!”

他身后的三名亲卫突然同时出剑!

王览、奚子楚与云渊脸色同时骤变。

女将军纤细的腰身像柔软的棉,向后一折,那三支长剑在她的腰腹间斜斜擦了过去。这凶猛一击的杀招被瞬间躲了过去,女将军已夺回了先机。

她的箭裙像火红的蝶举翼旋转,明亮而锋利目光火焰一样灼痛偷袭者的眼睛。涅槃之剑发出愤怒的嘶鸣,当三支长剑回势再次迎面斩来,从三个方向封住了她面前所有的路的时候,那火红的身影像浴火的凤凰,携闪电般的长剑,直直扑向面前长剑交织的网,用自己的身体撕开一道缝隙。

有人这么告诉过她——“在战场上,剑术只是赌命的筹码,而不是保证。赌赢了,你就可以活下来。”

这是玉石俱焚的一剑!

如此的决然,反而让偷袭者一滞。而生死搏杀之际,眨眼的犹豫便足以扭转战局。

“锵!”女将军的长剑格挡上一支长剑的劈杀,剑与剑发出刺耳的摩擦交鸣。偷袭者一怔的瞬间,女将军长剑尖锐地嘶鸣着划过对手的剑身避过他的锋芒,一剑斜劈,他的剑瞬间飞了出去。

三人配合的阵仗已乱。女将军长剑携带刚烈的杀气,身影却像灵活的轻烟,那火焰般的光华如此夺目,连白衣太傅也忍不住眼中迷离了一下。就在众人眼神迷离的那一霎那,她纤细的腰身翻转,陡然避开两支长剑前后交击的斜刺,第二支长剑在前面“铮”地架住了在后面劈上来的第三支长长剑。女将军冷冷一笑,剑身一震,剑柄闪电般劈向偷袭者的手臂,那两支长剑就同时飞了出去。

女将军还剑入鞘,淡淡吐出几个字:“胜负已分!”

这险急一战,她却打得极有分寸,孙致与三名亲卫甚至没有一人受伤。

太傅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孙将军,愿赌服输!如此暗施卑劣杀招,实在令人不齿!”

他疾步上前,大袖一挥,将女将军挡在身后,厉声喝道:“虎贲卫!”

云渊急忙大步上前,一把拦住:“太傅息怒,大敌当前,岂可自相残杀!”

王览冷笑:“我不愿自相残杀,可惜三国将军正有此意!”

他一甩衣袖,目光如剑,直盯向额角冷汗淋漓的孙致:“好一个男儿意气的北燕孙将军!这一赌,赌的是孙氏的脸面与武士的荣耀、赌的是‘北燕武士的骨气’,原来所谓北燕武士的荣耀与骨气,就是背信弃义!所谓军令如山、不可违背,孙将军若撕毁前约,今日三国将军齐至,堂堂北燕主将背信弃义之举,众目睽睽之下,你孙致将无可辩驳!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不起,北燕武士的脸面、北燕国君的脸面被将军一人丢尽,我看将军如后如何在北燕公卿面前自处,北燕又如何在北陆诸侯间立足!”

一番话说得孙致汗如雨下,王览却毫不顾忌:“再者,将军一人之脸面事小,天子脸面、九州苍生脸面事大!保家卫国、浴血奋战,是每一位武士的职责,而面对强胡入侵、生灵涂炭之危局,匹夫之责,岂可推却?将军临危受命、与我结盟,北陆诸侯、九州诸侯在翘首以盼,大晋天子、天下苍生也在长望不休!将军所肩负的,岂止是燕侯一人嘱托?是九州诸侯、天下苍生之嘱托!将军且自思索,自伐胡以来,将军所行之事,可有一件对得起苍生之殷殷期望?家国大义较之将军私利,孰轻孰重,将军可曾想过?”

王览厉声道:“孙将军,你还是一定要撕毁前约,不念信义?!你想让贵国国君蒙羞,不但使自己丢了荣华富贵,更落下千古骂名吗!”

荣华富贵,千古骂名!

孙致咬牙道:“我要是不交呢?”

王览冷笑,缓缓扫过三国将军:“脸皮既然已经撕破,还有什么顾忌?”

他一字一顿道:“大帐之内,无非鱼死网破!”

三国将军顿觉颈间一阵寒意。

孙致全身颤了一颤,咬牙道:“这兵符,只是借走,打退五胡之日就可归还?”

“那是自然!”王览昂然道:“兵符归还之日,若是拒胡成功,恐怕也是将军立下战功、声名大盛之时;如若不成,也无非是我虎贲兵败、河西陷落,将军大可引兵东归,也没有任何损失!”

孙致半辈子活在父荫之下,固然养尊处优,但毫无功勋、没有底气一直是心中痛楚,王览这句话一下子捅到了他的软肋。北燕将军咬了咬牙,大声道:“好,我孙致愿赌服输!”

他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锦囊,打开来,里面是一副白玉狻猊兵符。

他将兵符放在王览面前的案几之上:“王太傅与云将军老谋深算,孙某无话可说!”

王览微微一笑,拂袖转身,看向一旁的陈国与中山将军:“面对两位将军,在下也不再遮掩了。两国各自保存实力,都是为各自国君、百姓图谋。但两位将军何曾想过,如此图谋,反倒是将贵国国君与百姓推至绝境。五胡踏破河西、挥师北陆之时,贵国直面羌胡铁蹄,再想与我河西结盟,亦不可得!两位将军都是贵国上卿大夫,可是权术争斗多了,反而忘了武士的热血忠义吗?战场不是朝堂,真正的政客,看到的应该是千秋大计,而不是眼前之利啊!”

两国主将慨然长叹:“太傅不必多言了!”

他们各自取出兵符,一只是青铜紫荆兽,一只是镔铁盘螭符,长叹一声,呈在王览面前,与北燕的白玉狻猊并陈。

王览与云渊对视一眼,大笑:“三位将军果然是丈夫之气,英雄豪迈!”

他大声道:“白将军!”

白璧晖微微惊诧,大步上前,拱手道:“末将在!”

王览一扬袍袖,微笑道:“虎贲卫左参将白璧晖,接三国兵符!”

正文 第四十章 棋局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初十。

又是三日相安无事。

但无论虎贲卫抑或五胡联军,谁都能感觉到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潮的汹涌。云渊一举夺取三国兵权,调兵遣将、守备愈加严密,朔方城几乎被围成铜墙铁壁,虎贲卫似乎打定主意静观其变,不给左贤王一丝一毫抓住纰漏的机会。

两头雄狮严密地紧紧盯住对方,各自暗中蓄势待发,等待一个一击必杀、可以一举扼住对手咽喉的机会。

夜色深沉,军队驻地上的灯火依次点燃。羌胡武士们三班轮值、日夜不休,挎刀亲卫每百人一队来回游弋,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紧绷时刻,任何纰漏都不能发生。

一阵狂风吹起满地沙石乱走,风渗进大帐,扯得帐壁上的火炬一阵摇曳。

中军大帐之内,依然灯火通明。

“夫败军丧师,多轻敌而致祸者,故师出以律,失律则凶。律有十五焉,一曰虑,间谍明也;二曰诘,谇候谨也;三曰勇,敌众不挠也;四曰廉,见利思义也;五曰平,赏罚均也;六曰忍,善含耻也;七曰宽,能客众也;八曰信,重然诺也;九曰敬,礼贤能也;十曰明,不纳谗也;十一曰谨,不违礼也;十二日仁,善养士卒也;十三曰忠,以身徇国也;十四曰分,知止足也,十五曰谋,自料知他也……”

大帐之中,两个身影对案而坐,一身中州武士打扮的人屈膝跪坐案边,手捧一卷竹简曼声吟诵。他念完一段,放下竹简,对对面的人拱手一礼:“今日在下为王爷讲述的,是《九州武备志》第三十六卷四章,《谨候》。”

胡人骁勇,运筹帷幄之术却稍稍逊色。所以,左贤王虽然是胡人,但对中州兵法将略却十分推崇。《武备志》是晋室开国皇帝晋武烈王晚年亲自撰述,这位皇帝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即使不是因为天子手笔而格外受推崇,这部总结武烈王一生兵法大略的著述也足以被视为兵家杰作。

晏仲玄娓娓道:“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自古战争中战败丧师者,多因轻敌。是以军队出师,必须严格法令。军律有十五项:一是虑,要详加谋划,明确敌情;二是诘,严密盘查,搜集情报;三是勇,敌人阵势强大而不退怯;四是廉,以义为重,不为私利所惑;五是平,须得赏罚公正;六是忍,忍人所不能忍,方成大器;七是宽,宽以量刑,方得军心;八是信,出令则行,严守诺言;九是敬,礼贤下士,以礼得贤;十是明,明白是非,不听信搀言;十一是谨,严谨慎重,不违礼悖法;十二是仁,爱兵如子,武士拥戴;十三是忠……”

他讲到此处,顿了一顿,垂了垂眸:“十三是忠,忠诚报国,为家国大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十四是分,行为有分寸,守本分,做事情量力而行;十五是谋,足智多谋,能知己知彼。能做到这十五之律,我已未战先胜了。”

他对面的左贤王以中州士大夫礼贤下士的礼节与他遮袖对坐,凝神倾听。晏仲玄讲完一章,左贤王玩味再三,拈着上唇微翘的短髭,慨然叹道:“晋武烈王,果然是一代帝王之才。你们中州人的运筹帷幄之术,我羌胡远远不及。”

晏仲玄慢慢道:“晋武烈王固然堪称兵法大家,却未必是一位杰出的皇帝。开国之初国力衰弱,应该休养生息,武烈王却接连对西北强胡——西戎出兵,结果连吃败仗,西戎单于曾挥师大破函谷关,直逼帝都长安。直到后来简帝之时,国力渐盛,天子集结北陆诸侯联军,率带甲之士十万、战车八千,与西戎战于葵丘之野,一战全胜,斩首三万,从此西戎式微,远遁大漠,近二百年间诸胡不敢进犯中州。后来我羌胡崛起,也曾饮马黄河、血洗凉州,踏破河西屏障,而中州诸侯四起,九州分裂,再不复当日荣光。”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神往和怅惘,不知是不是在追忆帝国当日的强盛?

左贤王拈着短髭,眼中暗光闪烁:“十三是忠,以身徇国也,即忠诚报国,为家国大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晏将军,读到此处,可是心有所感?”

晏仲玄怔了一怔,突然俯身拜倒:“王爷!”

左贤王突然大笑道:“晏将军若是毫无家国风骨之念,那便是真正不忠不义之人,本王也不会看重了。”

“在下有家国之思,但是家在哪里?国在哪里?”晏仲玄怆然一笑:“我云梦破国、族人涂炭;追随王爷、报我国恨家仇,便是在下毕生所求。在下的忠义二字,只系在王爷一身而已!”

左贤王将他双手扶起:“晏将军快请起,将军追随我八年,将军昭昭丹心,本王何尝不明白?”

“我与将军,目的不同,却殊途同归;共同的对手,便是嬴怀璧。”左贤王轻轻叹了口气:“今早传到的单于急令,我此次东征,消耗甚巨,其余四部的首领借口东征无果,鼓动单于一再催促我班师回王庭。”

他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暗光,低声道:“‘左贤王老当益壮,可惜日已西沉、锐气减退,比起雁翎关时也不如了’——这是当日跑虎原之战,奚子楚与我对阵之时的一番话,固然是激我发怒,但也不无道理。”

这次左贤王集结五胡,可谓是破釜沉舟之举。羌胡五部争斗日烈的情况下,这一战的成败,也恰好是伏日部盛衰的一大转折。

一旦胜了,五胡联军踏破河西挥师南下,饮马黄河、挥鞭北陆,锋芒直指帝都长安,左贤王这一世彪炳功业,终可成就。而一旦败了,就是全盘皆输。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爷多虑了!”

左贤王微微一笑,并未答话,反问道:“听说这几日朔方城的虎贲阵营有所变动?”

“似乎是云渊对三国联军下手了。”

“这三国联军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若是云渊,要为这群各怀异志的诸侯们头疼了。”左贤王微笑着摇摇头,突然问道:“晏将军,今日是二月初几了?”

“二月初十。”

左贤王轻轻敲了敲桌案,沉思不语。五胡联军这场东征,本来预计趁公子怀璧伐梁、凉州空虚,可以速战速决,拖到今日,已是数月。

“王爷礼贤下士,对异族之人如在下,从不另眼相看;王爷虚怀若谷,知晓自己拙于兵法,更昼读经卷、夜听武策,八年来除万不得已,未尝一日间断。”晏仲玄突然诚心实意地深深一拜:“王爷少年起兵于伏日部内乱之时,半生戎马倥偬、力挽狂澜,二十年来力压五部、一统大漠,是真正的雄主之才,必将在这乱世中建立一番功业!这个时侯,王爷要做的,只须沉住气。半世功业已然触手可及,何必急于数日之功?”

左贤王大笑道:“晏将军从来只是弹劾,很少称赞啊。”

晏仲玄突然拜倒:“王爷踏破河西、饮马黄河之时,在下不求功勋,只求王爷赐在下回到中州,从此不问世事、泛舟云梦,在故国土地上了此余生!”

“将军已经看到此战必胜了?”

“在下不看结局,只看布局!”

左贤王微笑了。他抬起幽深的眼眸,目光越过晏仲玄,看向前方。

映着明亮的火炬,顺着左贤王眼睛的方向,前方帐壁之上,巨大的羊皮地图被卷起,露出下面整整齐齐并列钉着的八块素白的绢帛。

每一块素绢,都只被裁剪成方方正正的掌心大小;虽然很小,上面却用极细的、交错曲折的墨线标示出各种符号,密密麻麻、极尽清晰。每一幅绢帛绘制的内容,都各不相同。

它们被细心地抚平,就用铜钉钉在朔方战图的后面,组成一幅完整的图案,巨细靡遗。

朔方城攻防图!

朔方地势、兵力分布、驻军布置、险要驻地乃至虎贲卫兵力多少,标识得清清楚楚、明白可见。

这本是虎贲卫绝密!

左贤王站起身,细细看着那幅攻防图,眼中暗芒闪动,慢慢道:“云渊与王览联手,几乎万无一失啊!”

“二月初十了……”左贤王踱出帐外,天际一弯弦月,已经渐渐沉了下去:“再有十天,我与王妃成婚,就整整十年了。不知道,这一次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见她?”

弦月下,一只青隼凄厉的鸣叫划破夜色,它扇动翅膀,向着漠北的方向远去。

“王爷布局,显然更胜一筹。”晏仲玄慢慢道:“这一局,云渊和王览已经棋差一着了。”

半生功业,已触手可及!

左贤王微笑道:“是啊,现在我们只用等,就行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棠棣华

凉州城门轰然洞开,一队队铁甲武士策马奔腾,穿过在刚刚在夜色中沉寂的街道。临街的住户骤然被惊醒,昏黄的灯点亮,惊惶不安的眼睛从门板的缝隙里向外张望,铁甲军团像流水一样向城中汇聚,森林般的斩马刀在夜雾中冷光逼人,奔腾的马匹一声声像踏在人们的心脏。

紧张不安的气氛迅速蔓延,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怎么突然有这么大的阵仗?

“出什么事了?难道要打仗了?!”

“是不是胡人要攻进来了!……”

胆大的人要打开门板向外看,被老婆一把拽了回去:“死鬼,你活腻了!”

这座繁华的城市被战火蹂躏得敏感。它曾在胡人淌着血的斩马刀下挣扎,在大火中呻吟,羌胡铁蹄踏下的伤口即使经历了八年休养生息,也难以愈合得不留痕迹。

“不要慌张,王府调兵!”领队的将军大喝:“王府调兵!”

大批的人马飞奔过去,打出的旗号果然是河西王府的铁甲军。百姓们稍稍松了一口气,一些聪明人却悄悄看出了其中的玄机。

“婆娘,看看,能有什么事!”那胆大的男人合拢门板,他是个开番舍的老板,长了一脸精明相:“胡人要是打进来,也是虎贲卫先动,还能让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城?再说,还有你男人在!”

他女人啐了一口:“就你那死鬼样,没事强出头,也不想想我们孤儿寡母……”

“行了行了,你这婆娘啰嗦起来没个头。”男人披着棉袍,提着一盏油灯,嘿嘿笑着打断妻子的话,却握住了她的手。

住店的客商已经一个个从楼上的屋舍探出头来,像惊弓之鸟:“老板,外面什么事?是不是要打仗了?”

“不不不,诸位别紧张,不是胡人,”老板一边走一边回话:“是王府在调兵,调动铁甲军!”

凉州兵权掌握在公子怀璧手里,一枚青铜虎符号令虎贲十万铁骑,镇守丝路要塞。河西王府可以掌握的,只是三万铁甲军。而公子怀璧铁腕之下,在凉州人眼里,河西王府的铁甲军,与虎贲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妈的,想来也是。要是胡人打进来,虎贲卫往外冲,铁甲军向里窜!”

“小点声,公子府都不敢明着硬碰硬,顾都督是好惹的吗?”有人赶紧阻止他:“王府现在调兵,是不是有什么变动?”

“呸!能有什么变动,铁甲军除了内斗,还会去打胡人不成!”

老板闻言,笑嘻嘻地停下脚步:“算这位说着了!这次,铁甲军恐怕还真是去打胡人!”

缩回头去的客商闻言又把头伸了出来:“不是吧,难怪前几日有传言说王府铁甲军似乎有所变动,难道放出去的风声是真的?”

“什么风声?”

“顾都督要和公子怀璧联手了,凉州城要变天了?”

河西王府由顾雍一手掌控,铁甲军指挥权握在安西都护府手中;王府与公子府合作,就是顾雍与公子怀璧合作。

番舍客店本来就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处,各种小道消息极其灵通。也许这件事暗中有所传闻,但谁也不敢相信,客商们顿时纷纷询问老板。

“凉州兵权在谁的手里?”老板得意道。

“自然是公子怀璧。”

“守城的是谁?”

“自然是虎贲卫!”

“没有虎贲军令,谁敢大开城门?”老板笑道:“再说了,铁甲军城中调兵,公子怎么能容忍;可是诸位请看,公子府可有一丝动静?”

顾都督与公子怀璧一直是你死我活、分庭抗礼,铁甲军在城中私自调兵,若是平时,公子府恐怕早已插手,做出迅速反应了。

大家一时对望,他真的说对了。

五胡联军强兵压境,跑虎原之战后,战局愈加紧张。危局之下,河西王府与都督府,终于决定与公子怀璧联手了。

将相和——凉州城,真的要变天了?

“大家都回去睡觉睡觉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胡人真打进来了,还有公子府顶着不是?”老板娘赶紧催促客商们回房,回头骂自己男人:“就你懂得多,真是嫌命长!……”

客商们纷纷转回头去,关上门窗,吹熄灯烛,低声的议论渐渐在夜色里沉寂下去。

上位者的勾心斗角,和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安宁的家园。

战争的创伤愈合的很慢,可是毕竟在慢慢恢复之中。

羌胡的铁蹄被牢牢挡在了戈壁风沙之外,丝路再次畅通、商旅恢复往来、凉州城在废墟之上重建,河西人的血液里本来就流淌着戈壁儿女剽悍的热血,他们是天生的探险家、冒险者,只要有水源的地方,他们就能建成一座绿洲。

这八年的和平,来得多么不易。只是这一次,那双始终牢牢环抱着这片河西走廊的铁臂,是否还能守护他们如初?

这个时侯,惊慌之后的人们重回梦乡,为次日的奔波劳碌养精蓄锐。夜色已经深沉,而公子府的幕僚、将军却尚未散去,议事厅里依然灯火通明。

今日,是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十二。

“左贤王究竟在等什么?”

烛光摇曳,公子捏起一纸信笺放在烛下,凝视着纸片被火焰烤得边角卷起,然后腾地燃烧起来。

那是被青隼传来的最新战报。

“这么等下去,似乎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能等我们什么破绽?”左千城皱眉道:“或许,左贤王是在争取时间,以图找到龙甲车的破解之法?”

左贤王身边的晏仲玄是云梦人,难保不会通晓与简歌相似的机械之术。

太傅亲自监军,云、奚二位将军为主将,白璧晖坐镇三国联军;再加上跑虎原之战大挫左贤王锋芒,这样看上去,真正要为朔方战况忧愁的,应该是五胡联军才对。可左贤王却稳如泰山,似乎要打定主意在朔方城外安营扎寨,让人感觉他似乎打定主意就这么慢慢地等,等到朔方守城的将士老死为止。

左千城话音刚落,兵马之声从西方隐隐传来,甚至震动了公子府。公子皱了皱眉:“什么动静?”

一人接口道:“公子忘了,是顾大都督正调兵遣将啊。”

铁甲军这次城中调兵,自然是经过公子怀璧的允许。因为顾雍的理由无可拒绝——五胡联军兵临朔方城下,战况危急,河西王府、安西都护府出铁甲军一万,同赴朔方,抗拒强胡!

这个消息比朔方战报更震撼,就在迎春日之后,安西都护府大都督顾雍秘密致书公子怀璧,愿与公子府联手共拒强敌。数日以来,在公子府默许之下,铁甲军各路已暗中大肆调遣,早有不少人敏锐地嗅到了大局变动的气息。

顾氏掌控河西王府,顾雍与公子府合作,就是王府与公子府合作了。

“啊,”公子微笑了:“三日之后,是我与顾都督的家庙之约啊,我几乎都要忘了。”

唇亡而齿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五胡联军锋芒之下,河西王府与安西都护府似乎终于转变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想法。顾雍一边暗中紧急调兵,一边致函前来——

二月十五,河西王约公子怀璧在嬴氏家庙之前,祖宗为证,王府与公子府此番在强敌之下冰释前嫌,共御外侮。

顾雍与公子怀璧一直是你死我活的对头,无论约在各自谁的地盘,似乎都不太妥当。约在王府嬴氏家庙,顾雍这一手安排得实在巧妙而妥帖。安西都护府与河西王府本是一派,但由王府出面,不但意味着两大派系的和解,更意味着——嬴氏兄弟的和解。

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微妙。

“约在嬴氏家庙,顾都督倒是慎重,似乎颇有诚意啊。”公子看向一侧跪坐的一名幕僚,轻描淡写道:“少侯,你现在就为我拟一封回信,告诉顾都督,三日之后,二月十五,嬴某人准时赴约。”

“公子决定前去赴约?!”

堂下的幕僚、将军大吃一惊,左千城急道:“这个时侯顾雍突然对我们示好,谁知道这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公子三思,不可轻举妄动啊!”

诸位将军纷纷道:“若是公子执意如此,就由末将代公子前去!”

公子怀璧微微一笑,扬起了眉:“我主意已定,诸位不必多言了。顾都督有意示好,我若不去,倒显得小气了。顾雍又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我若不赴约,他便可借机在凉州百姓面前羞辱我一把。安西都护府中我尚且来去自如,”

他的眼神暗了一暗:“如今我嬴氏家庙,反而去不得了么?”

公子府门客与虎贲卫诸将军已都散去,偌大的府邸,静静沉浸在凉州的夜色里。万籁俱寂,灯火阑珊处,夜凉如水。

一盏残灯如豆,公子怀璧提笔在信笺上写下一行字——

王府欲出援军,如若成行,数日可至。凉州安好,诸君勿念。

他将信笺细细折叠,塞入一枚白玉信筒之中,移步到窗前,手臂一扬,一头青隼振翅飞去。三日之内,这头猛禽就会把凉州的消息带往朔方。

身后传来轻盈而细碎的脚步,公子没有回头:“你看这青隼,凶猛比过苍鹫、飞翔快于猎鹰,又忠诚可嘉,实在是难得的猎手和信使。可惜只因为相貌丑陋,没有人喜欢它。”

他笑了一笑:“权贵们喜欢什么?美丽的孔雀,娇柔的夜莺,珍稀的雪枭,啊,还有远自东海的珍珠鸟。漂亮的羽毛、美妙的歌喉,他们喜欢这些,把这些珍贵的鸟儿豢养在金丝笼里,喂给肉末、奶酪和精磨的粮食,比普通官宦都奢侈。他们见到青隼便厌恶,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而青隼何辜?它生来便是如此,无从选择,更无法改变。”

身后的人停住脚步,静静地听他说下去。她一向都是善解人意的。

公子慢慢道:“鸟儿如此,对于人,何尝不是一样呢?”

他双手扶着阑干,依然没有回头,身后的女史却似乎感觉他的背一点点直了起来,有一种苍凉的冷厉慢慢扩散。

女史突然有一种感觉,这城府深沉、铁腕雷霆的男人,强大如他,心中也有一块绝密的禁忌;而这块禁忌,心腹如王览也是无法触及的。

公子怀璧对他的过去从来绝口不提,但女史作为一名书写历史的人,对这些轶闻野史却知晓一二。

先河西王子嗣单薄,两名世子中,长子嬴怀瑾由出身豪族顾氏的正妃所出,少子嬴怀璧由一名胡姬侍妾所出。长子母族煊赫,而且自幼便谦逊温文、知书达理,颇有君子之风,深得河西王喜爱。而少子嬴怀璧刚一出生,他出身低微的母亲便因难产去世,于是嬴氏族谱上赫然一笔——此子煞,命不祥。

有传闻说,河西王长子少时孱弱,他的母亲忌惮二世子,借河西王迷信术士,便收买了一名术士来谗言诬陷河西王少子。但这传闻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而且有没有这名术士,也许都是一样的。

少子嬴怀璧自幼桀骜不驯、不通诗书,又背负不祥之名,河西王格外厌恶幼子、喜爱长子。公子怀璧不受王府约束,常常出入凉州边陲的游侠场,与游侠儿为伍,放浪形骸;而他愈放荡行迹,河西王对他愈发厌恶。

嬴氏族谱上只有寥寥几笔公子怀璧的记载——少子劣,王怒而鞭笞,几死。

这是一个不被嬴氏欢迎的孩子。

“自从我十五岁被送往长安为质子,世事无常,阔别故土多年,再回来已是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风霜……”他顿了一顿:“我姓贯嬴氏,这一生,居然从未到过嬴氏的家庙。”

公子怀璧吐出最后一个字,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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