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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流水-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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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漾轻轻推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并未出声,动作轻的像猫一样——她屏息看着伏案工作的男子,侧影不动,宛若千年前希腊罗马的雕像,那样的姿态,会让人觉得时光一直静止在很久很久之前,沧海桑田,唯有内心一点从未改变。
  还是靳知远抬头见到她,略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永远是这样,苏漾隐约记起了,自己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总是略带诧异,仿佛这样在一起出乎他的意料,仿佛她永远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就像被汽水呛了鼻,泛出酸涩来。苏漾有些自嘲的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她晃晃手里的饭盒:“炖了些汤,就知道你还没下班。”
  这么多年,他们不闲不淡的处着,有时候苏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甚至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确的告诉自己,语气中无限疲倦:“苏漾,你比我还执著。”是有讥讽的意味在的吧?可自己笑得像是鲜艳欲滴血的玫瑰,一丝丝的在抽痛,却舍不得放开,仿佛那轻轻缠绕在鼻尖的芳香一缕有着莫大的魅力,叫人飞蛾扑火,总觉得希望在远远的闪烁微光。
  靳知远向她笑笑:“一会我送你回去吧?在下雪,路不好走。”
  苏漾莫名的想要发脾气,话到嘴边,听起来像是有些赌气:“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靳知远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她的鞋,沾满了水渍,语气清淡:“真的不用?”又搁下了笔,顺手拿起了外衣,“走吧,我先送你。”
  他递给她轻轻一笑,清峻的脸部线条立刻柔和起来。苏漾微一踌躇,又回望了他的办公室一眼——总是那样简单,最多的装饰也不过是墙上的一副字,说:“你还要回来么?”
  他的目光微微一敛,还没开口,手边的电话响了。是吴总请他一起吃饭,让他定时间。靳知远想了想,说:“那就索性过几天吧?等印度那边的来人了,反正他们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吴总自然是很高兴,呵呵笑着说:“那好那好。”
  他们走过会议室的时候,苏漾下意识的去看他的反应。其实靳知远还在低声讲电话,心无旁骛,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这个世界,说小很小,说大又很大,他那么忙,也未必会知道彼此的存在。
  车子不一会儿就热了起来,照例没怎么说话,反正他的话向来不多,她反倒熟悉这样的沉默。靳知远送她到楼下,她的背影走出出了几步,又突然折回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靳知远,你猜我今天遇到谁?”她笑得有些肆意,眉眼弯弯,有些不顾一切,“施悠悠。”
  靳知远在她面前慢慢的合上了车窗,连沉沉一句“是么”都没给她,车子溅过了冰雪堆积而起的水坑,灌木丛宛如巨大的暗色梦魇,被激起的冰水一碰,扑簌簌的颤抖。
  他坐在车里看了看时间,其实已经到点了。往来走过的都是同个公司的,而前面那辆车似乎和自已一样有耐心,已经停了很久。施悠悠捧着书出门,外套还拿在手里,看了看天,像是要伸手去拦出租车。前面那辆车立刻晃了晃大灯,清楚的可以看见雪花在大灯里翩跹。她愣了愣,嘴角无奈的带起微笑,快步坐进了车里。
  原本以为会不再相见的,却又出乎意料的相逢。过往的岁月一点点的在脑海中席卷来,他抿起唇,其实自己还欠着她一个解释。靳知远下意识的看看那支手机,黑色的外壳,已经磨得泛出光亮。那辆车已经看不到踪影,他调转了方向,寂寞的两端,无线延伸而去。
  
  吴宸一边对悠悠抱怨这样糟糕的天气,一边无限期待:“你一个人在外边一定吃不惯外卖吧?我家的饭很好吃……”
  他明明比自己大,可是说话的语气,还有些像个孩子,出人意料,却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讨厌。连相识的过程都让人莞尔。
  那时候悠悠大四,刚考完研。用悠悠自己的话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缺乏睡眠——况且整个寝室,只有自己奋战,余人都早早的回了家。按照预定的计划,应周夏阳之邀,买了去成都的卧铺票。第一次坐火车远行,又是整整三十多个小时,颠颠簸簸中她前所未有的好睡,把包一甩就窝在了被子里。
  也不知开到了哪里,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裹紧了被子,那人却不依不挠。直到悠悠恼怒的一掀被子,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生凑近了自己,似乎在仔细端详自己。
  自己只是迷迷糊糊的发脾气:“干嘛?”
  那个男生似乎也是放下心来,坐回了自己的床铺上,又翘着长腿:“没什么。你……从昨天上车就开始睡,我看你一动不动的,以为出了什么事。”
  悠悠下意识的去看车窗外,又看手表,这才有些骇然。可是自从考研以来,她从未睡得如此之舒服,被人硬生生的打断,又觉得恼怒,轻声嘟囔了一句:“真烦人。”又觉得饿,想要去倒水吃泡面。才站起来,火车转弯,她又刚睡醒,一下子脚步有些虚,跌回了床铺。男生笑着接过她的面,只说:“你去洗把脸吧,我帮你去倒水。”
  直到神清气爽的回来,吃完了东西,这才惊觉自己随身小包不见了。悠悠有些慌张的站起来,那个男生不慌不忙的递给她:“你上午睡觉的时候掉了下来,一直在我这里放着。”
  他又笑:“检查下有没有少东西?”
  悠悠连连摇头,这才觉得窘,又觉得对方是好人。漫漫旅途,竟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得尽兴。
  车子已经开进了四川盆地,阴雨连绵的天气,玻璃窗上灰尘被冲洗下去,又再黏上,划出一道道怪异的弧线,光怪陆离的切割着映出的人影。悠悠很喜欢和对面的男生说话,常常有不可期遇的小小幽默,她笑的前俯后仰,而他却一本正经,偶尔浅浅一笑,眼神干净。露出漂亮的牙齿。他比自己大一级,和自己一个城市,一个全国有名的淡水研究所读研。互留了联系方式,下车的一刻分别淹入人流之中。
  
  原本以为旅途中的过客,匆匆一见,慢慢会在记忆中消失。悠悠也想不到回了学校,却还能重见。至于吴宸究竟是不是故意来找她,他总是笑眯眯的说:“路上也能遇到,真是有缘啊。”
  于是也一直不闲不淡的互相联系着,悠悠记得唯一一次自己主动找他,电话那头很激动:“你电脑坏了?好好,我马上过来。”那次悠悠真是没辙了,她照例是假期留在学校打工上课,辛苦做好的课件全部打不开,周围的人又都不在,想了半天,记起吴宸对她提起过自己设计的一个软件,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他打电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
  他来重装系统。悠悠的电脑用了很久,期间别人全都一次次的重装,唯独她的,因为当时促销,送了好几年的杀毒服务,安然的用到了现在。
  悠悠就坐在一边看着,一步步的记住他重装的步骤。问得很仔细,吴宸有些好笑:“很简单的,要是实在不会,下次我再来帮你弄一下。”
  悠悠紧盯着屏幕,隔了很久,很轻的说了句:“求人不如求己。”
  电脑上的进度条一点点的在挪动,吴宸忽然心跳微微一错,淡淡的抬眸,问她:“你D盘没什么东西吧?我刚才按错了,把D盘也格式了。”
  悠悠知道,D盘放了平时下的小说,电影,都是看过即忘的东西——独独有一张照片,放在角落尘封很久很久了,她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只是想让它放着,没有勇气去打开也没关系,想到它在那里。就像那条她再也没戴过的围巾,似乎总有些丝缕般的联系和过往连着。
  她的脸色不豫,真让吴宸吓了一跳:“喂,我不是故意的。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悠悠回神,只是笑了笑:“噢,没有。下一步是什么?”她只是专注的看着屏幕,白皙的手指快速的摁了几下,扬眉问他:“选这个?”
  他就夸她:“聪明,会举一反三了。”
  悠悠咬着唇笑:“环境所逼啊。”叹息得这样逼真,连吴宸都是一怔,笑着扯了个话题:“算了,晚饭我请。”他大老远的跑来帮自己,又争着和自己付钱,悠悠更是不好意思,后来坚决的把他推开,义正言辞的警告他:“吴宸,我要生气了。”吴宸拗不过她,其实他存了私心,这样他有机会回请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他敛了心思,“是啊,你就喜欢那样的。从来不愿意给我找些麻烦。”语气里带了点情绪——他常常说,连windows都不帮忙,悠悠没理他:“我已经给杀毒软件充值了。而且现在整幢女生楼的系统都是我帮忙装的。”言下那样得意,吴宸不得不提醒她:“我刚刚设计的那个测量鱼苗的软件刚刚拿了专利权。”悠悠嗤嗤的笑:“什么?深奥的东西我听不懂。”
  她生命中的不太平,全都献给了人生中某一阶段。之后,顺风顺水,连让人崩溃的考研,顺当的查分、上线、面试,没出半丝的纰漏。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子一个人生活下去,岁月沉静,无限安然,外边景色再美好,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真正的心动起来。
  
  悠悠知道他等了很久,于是诚心诚意的谢他:“真是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笑着说:“真要谢我呀?我爸这些天一直说要找个翻译,你有空么?”她知道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厂子,不过这个人生性懒散,好像也从来不去管,有些意外:“要帮忙?没问题啊,什么时候?”答应得很利落,吴宸冲她咧嘴笑:“够意思,我回去问问吧。”
  
  悠悠回到宿舍,小小的单间,头发被雪水淋得有些发潮。虽然很晚了,可是明天休假,于是慢慢的冲澡、吹干头发、上网,临睡前又热了杯牛奶,小口小口的抿下去,喉咙稍稍感觉好了些。上课虽然有话筒扩声,可是连续不断的讲上三个小时,也是一种挑战。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经快一个星期,很是喜欢那条临海的滨江大道。寒冬的时节,裹紧了大衣,踩着笨拙厚实的雪地靴,耳朵像是会被凛冽刺骨的风给割下来。可是头脑会很清醒,咯吱咯吱的踩着新雪,能让思绪清爽,工作遇到的繁难都能一一理清楚。
  培训分公司是新办的,精品课程的推广全是从总部调来的同事在做,难免觉得累。悠悠真是怀念兼职的时候,平时在学校安静的上课下课,只在节假日代课,收入又颇丰,那样的日子才逍遥。如今研三,再没有旁的事——公司倒是极力挽留她全职,又派她来这里,器重之意不言而喻。相应的,自然也加大了工作量,好在她向来身体很好,在同事纷纷病倒的情况下,偶尔还能帮忙代课,有时候自己想想,也会觉得了不起。只是疲倦倒是真的,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连睡意都不用酝酿。
  
  “知远,过几天印度的客户就要过来。你决定把订单给吴总?”靳维仪给他剥了一个橙子,话语间有些犹豫。
  “吴总的报价最合适,没有理由不给他。”语气平静,就像以往姐弟俩一起讨论的生意,靳知远微微顿了顿,“我已经决定和吴总合作。不过客户那边你陪着去,我现在没时间,抽不出空来。”
  “姐,前天我遇到唐嘉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若无的笑,带了些调侃,“他真是本性难改。”
  “怎么?身边又换人了?”靳维仪挑了挑眉,很有兴趣的追问,“我很久没见他了。”
  “替他爸来问那批热导管。”他注意着姐姐的神色,“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关心他家的那些生意了。”
  靳维仪抿嘴笑了笑:“是啊,他总是老样子。”
  他笑着问:“姐,你是真的不在意么?”
  “知远,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提醒。”靳维仪的语气有些无奈,“倒是你自己……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钻牛角尖?很多事情我们做不到,但是能做到的,你已经做得很好。”
  他们很少这样说起这个,不过寥寥几句,靳知远抹去唇边的笑,静静的移开眼眸,只是沉默。
  维仪忽然觉得心酸,追着弟弟的背影问了一句:“如果现在没有遇到悠悠,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你会不会和别人在一起?苏漾呢?”
  靳知远似乎被这句话缚在原地很久,他淡淡的转身,靳维仪只看到他的侧脸,神情冷淡,却分明在克制着什么,嘴角已经抿紧,良久才回答姐姐的话:“姐,和谁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没意思。真的。” 
  这句话的冷漠一如他此刻的脸色,带了漫不经心。如果回顾这几年,他一步步走来,似乎越来越成功,逐渐摆脱过去的阴影,可是说到底,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母亲,还是仅仅找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出口?
  
  “靳知远,你给我站住。”维仪不知道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声音也变得分外的尖锐:“这就是你自以为成熟的样子?要是还放不下就去找她,要是放下了,就不要再偷偷摸摸的藏着掖着。”声色俱厉,可是说完,维仪却头疼的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他依然保持着惯有的沉默,和暗色一样,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外衣。维仪看着这个越来越叫自己看不透的弟弟走开去,忽然起了冲动,恨不得把眼前的烟缸一把砸碎。
  
  吴宸第二天成功的用一个电话吵醒悠悠。没想到真的和她确认了日期,悠悠勉强提起神来算了算日期,那天自己没课,于是答应下来。
  今年冬天,南方分外的寒冷。悠悠在床上赖了半天,空调已经自动关闭了,而放在床头床边的一杯水竟微微结了薄冰,刚从被窝里伸出的手,触到杯壁,忍不住就会轻轻哆嗦一下。她穿着厚实的睡衣,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站在窗前,连阳光都像被寒冷彻底征服了,若有若无的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她似乎还没睡醒,思绪慢慢飘到以前,她会在寝室跺着脚不想出门,然后那个人就会自动自觉的在吃饭的时间,提了她爱吃的东西站在楼下等她来拿。自己在睡衣外面裹着长长的羽绒服,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伸出手去接——他身长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多少眼光投注到那样英俊的少年和有些披头散发的狼狈少女身上,他却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最多只是叹气:“你别告诉我到现在你还没去洗脸。”
  她捧起水杯喝完,忽然觉得其实寒冷并没有那么可怕。后来的专四、专八、考研,她天不亮就早起上自习,冷风直往脖子里灌,自己却连哆嗦都不屑于打了。
  
  悠悠也不是第一次帮人做翻译,以前自己大学论坛上都是招聘兼职的信息,去得多了,早就没有最开始的紧张感。有司机接她到厂子里,吴总见了她,很是和蔼。先给了一叠资料,又笑眯眯的说:“是吴宸的朋友啊?”悠悠说是,吴总像是放了心:“小施啊,其实请你来也没什么。那边单位里也会带翻译来。你就帮我在旁边听听,客户的意见到底是什么。”悠悠了然,其实不过让她留着一份心思,看看外贸公司转手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压价什么的。她点点头。
  
  她陪着吴总站在门口,先下车的是印度客户,还没上去寒暄,第二个人下车,悠悠就愣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下车的女子,身材修长,柔和的挽一个发髻,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最后下车的人更是眼熟,那么久没见,依然美得像是绽放的玫瑰,那神态里多了一份自然的雍容和掩起的锋芒。
  印度人的英语本就口音浓重,初一会面,又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些什么,一时间恍惚,悠悠竟是连一个单词也没抓住。微窘的时候,苏漾已经接过话题,替双方做了介绍。进厂房的时候,悠悠和靳维仪并肩走着。其实她们的身高差不多,都算修长高挑。可是脸上的神色还是会叫人觉得,施悠悠比起维仪要青涩稚嫩些。
  靳维仪也意外,却极好的掩藏了起来,笑得很自然,声音又柔和:“这么巧啊?我们好久没见了。”
  此时正在等一个样品的现场测试报告,客户坐在一边喝茶休息,悠悠沉默的站在一边,眼睛只是看着不断旋转的仪器。靳维仪不知道搽了什么香水,淡淡的散开,测试室打了空调,让香气更浓馥了些,是很好闻的味道。
  悠悠转过身:“是啊,姐姐。”话一出口,自己微微一愣,却又不知到该如何改口,只能低头掩饰般笑笑。除此之外,陌生的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有光线从极大的玻璃窗射进来,在一尘不染的崭新实验室里,似乎想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照的透亮。
  苏漾站得远了一些,恰好对着施悠悠的侧脸,对于这个师妹,她从没有一刻半刻的忘记。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她毫不客气,也在恪醍懂之间吸引了自己最爱的男孩的目光。而如今,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在最后的那一次见面,她们在医院,她看着她的侧颜,脆弱苍白,仿佛透过琉璃而出的淡影。那时候自己随意的说:“靳知远对我说,你一直这样幼稚,他很累很累。”而她的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像是有人轻轻把台灯的光线拧着拧着,由强变弱。
  
  客户对测试报告很满意,吴总一脸的喜色,忙留下众人,请客吃饭。
  维仪又问:“过几天可能还要来看一次你们新流水线上的产品,没问题吧?”
  吴总点了点头,又说:“新厂的资料我已经发给小靳了,他还没给我回音。”
  维仪的目光轻轻转向了就立在吴总身后的悠悠,目光撞在一起,她读到措手不及的慌乱。如果在刚才初见的时候,悠悠还能镇定的掩饰过去,可现在,那丝带着慌乱的询问眼神,却让自己内心深处感触良多。维仪在心底叹口气,脑海中盘旋的全是那一晚上,靳知远寂寞的静影,半晌才回答吴总:“他马上会给你回复。”
  他们说的那个公司……恰恰是如今自己负责培训的公司。悠悠快走几步追上了维仪:“我现在在这个公司做培训。”
  维仪还没开口,却莫名有些冲动,想要去摸摸她的头发,最后说出的话更像是安慰:“是啊。现在都是知远在管着。”她还在等着悠悠,像是猜出了知道她接下去还要问什么。
  可是悠悠只是眯起了眼睛,眸子黑亮得像是墨色的宝石,她只是轻轻微笑,似乎有些惆怅:“是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维仪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转过身子,眼角微微发热。
  
  午饭很热闹,除了厂里的人,吴宸也来了,大咧咧的坐在了悠悠身边。点菜有些麻烦,因为客户这不吃那不吃,于是这件事就扔给了在场的两位翻译。悠悠几乎没开口,苏漾很熟络的问了清楚,将菜单还给了服务员。她们都很小心,连目光都没接触。其实心里倒也不是只觉得尴尬,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曾经埋下一根小刺,到了如今,还是膈着难受。
  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吴宸用手肘去碰悠悠:“你怎么了?”她没留神,桌边的一小碟香醋就被倒翻了。她急匆匆的拿着湿巾去擦拭,空气中淡淡弥漫开酸涩的味道,厚实的餐布上一块狰狞的污渍,而这半天的混乱,终结于此。
  知子莫若父,吴总大概也看出了儿子对这个女孩子的心思,对悠悠说话愈发的和蔼。这样客气,对一个兼职翻译来说,确实有些过了,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吴宸来帮忙。偏偏那边吴总还在说:“小施啊,过几天再帮我们厂里翻译几份文件。原来管外贸的小任请了产假,我们还真缺一个人。”她只能答应。
  苏漾开口问了一句:“你们以前就认识?”
  吴宸笑了笑:“对啊,老朋友了。”
  老朋友?真有意思……悠悠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里哪个人都比他还要老朋友得多吧?
  都是明眼人,吴宸对她体贴耐心,时不时低声笑语,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的关键。吴总最后还打趣说:“吴宸,平时让你一起吃个饭你推三推四的,今天倒是爽快?”
  年轻人笑了起来,扑面而来的清爽简单,直接的点了点悠悠:“我是找朋友叙旧来的。”
  这样一幅情景,苏漾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莫名的有些失落。如今已经再也难以在当年风风火火的女孩子脸上找出一丝外露的心思了。那个人还在彼时徘徊,眼前的人,似乎有着美妙的新生,这算不算一种讽刺?她微弯唇角,口中本来咬着一口鲜虾,却倏然失去了滋味。
  
  吴宸开车送悠悠回去,一路上她似乎很倦,亦没有多说话。他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颈边,柔软的蜷着几缕发丝。悠悠笑了笑,提醒他:“开车要专心。”
  他一本正经的问:“你打算留在宁远了么?”
  悠悠有片刻没回神,留在宁远……那么遥远的问题呵,现在在自己脑海里来回翻滚的,是近在咫尺的问题。她下午就要去上课,而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离那个人这么近。她怕那种心情。曾经在初夏的季节,她冷的像是掉进了薄冰下的海水中,听得见咔嚓的脆响。哪怕是一个侧影,一句话语,都会让她想起所有的肆意、任性和幼稚,最后只剩下狼狈不堪的脆弱。
  
  进大楼的时候,人来人往,悠悠低着头走进电梯,有些心虚的慌张,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合上,可能的相逢,脑海中设想了很多遍的各种反应,都没有出现。直到最后,视线凝在了一点上,锃亮的镜面,一时间有些恍惚。
  进了培训室的大门,一屋子的人头攒动,因为是下午的课,人好像又多了些。空气并不流畅,让人觉得头脑发闷。悠悠放下讲义,调试了多媒体,看看时间,又在门口站了一会。
  有人迟到,匆匆忙忙的推开门跑进来,门又自动关上,像是钟摆一样,反反复复的绕着中轴晃了几晃。
  那样一条缝隙,其实已经够了,足够她看清那个浅笑而过的男子。脸部的线条铮峻,却在微笑的时候带出几痕温柔,几丝沧桑丝毫无损他的英俊。他那样笑着在对身边的女子说话,眉眼间全是柔和。
  她木然的走过去,把门关上,哒的一声,扣上了锁。心里却反复想着着一个短语,一对璧人。可不是么?那个在学校的冬夜,他们也曾在自己面前这样走着。兜来转去,还是这一对,互相映衬彼此,赏心悦目。
  她现在可以把心思藏得这样好,一节课上完,全无纰漏,依然会记得插讲笑话,逗得笑声阵阵。只是课间休息的时候,眼角干涩的有些疼,望出去迷迷糊糊的一片,又口干舌燥,无限疲倦。熬到了下课,顺着人流往外走的时候,她脚步有些缓。
  重见的冲击已经慢慢过去,最后一丝的期望也已经断灭,她暗暗握拳,这样其实也很好,手里的课表已经过半,或许再擦身而过几次,等到自己用细细小小的小红勾把表格填满,快速的转身离开,大概也就这样了。
  
  那天答应了吴总还要去做些文件翻译。因为前一晚刚买了件新衣,特意换了个冬天不常用的白包。出门拦车的时候,因为还早,冻得一哆嗦。结果自己太积极,和工人们一起走进厂里,行政处还没上班。她百无聊赖,忽然记起包里还塞着相机,顺手摸了出来,对着小广场上被冻住的小喷泉照了几张。
  相机不是她的,还真是身世曲折。丢失之后,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悠悠接到了那个旅店的电话,说是旅店因为重新装潢,从沙发底下找了出来,她又恰巧登记了名字和电话,于是一路快递到了自己手里。
  所谓的很久,是说她已经可以打开相机,一张张的翻开照片,而足以忘却深夜回旋走廊间自己的的哭声。后来去市场配了充电器,一次次给那块电池充电,闲下来了,一个人了,就看那些照片。这才发现,两人的合影,少的可怜,她不爱拍照,他也是,于是只剩下满目妖娆却素冷的黄山风景,空荡荡的在存在记忆卡里。
  
  有辆车在身边停下来,吴总放下了车窗:“小施,来得这么早?”
  悠悠收起了相机,坐进车里,微笑着寒暄了几句。原来今天翻译完文件,还是想请她再陪着客户在厂里转转。悠悠坐在办公室,手里一叠报关文件和产品介绍,做的不算很快,才整理完,就有人来喊:“小施,吴总让你去下头车间。”她把资料全都交给了办公室其他人,拿了包下楼。
  还是那天的印度客人,这次随身带了另一个翻译,不是苏漾,这让她大大的送了口气。
  一路转到了流水车间,客人问起了空调的电动机,似乎很有兴趣。电阻电容什么的,悠悠也没听不明白,只看到客户拉着翻译,拿起一个模型看了又看,连连摇头。眼看着他掏出电话,走到远处开始低声说话,对方一起来的翻译小张解释给吴总听:“客人说印度市场上的空调电动机的型号和中国的不一样,他看了那几个,都不满意。”
  吴总没想到他还有意订购空调的电动机,有些意外,连忙对悠悠说:“你告诉他,可以按照他的要求订做。”
  客户走过来,浓重的口音,只是说:“wait;wait。”
  吴总打了个电话,只说:“是,我们在装配车间。”她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什么,觉得心惊胆战。他又拍拍自己:“你告诉他,小靳马上就过来。”
  
  似乎只过了片刻,又或者是很久,车间的门口,日间强烈的白光一片中,走进的那个修长身影,黑色的西服,或许背着光的缘故,完全看不清表情和容貌,只是气度清宇而卓然,走在这有巨大的机器声音轰鸣的车间里,却似乎让人听的见脚步声。
  悠悠惶然间后退了几步,身前明明拥着一大堆人,她却觉得人太少太少,少得不足以隐蔽自己。
  靳知远只是在和吴总寒暄,又和印度客户打了招呼,关系熟稔。自始至终,从没有让眼神跨越半步。她见到此刻他正凝神听着客户和他说话,远远望去,那么多年,好像一点没变——专注的时候,眼神凝黑似墨,他特有的神采飞扬。
  原来这样就真正的遇上了,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以装作从来都不认识,刻意的冷漠,她循着他的姿态,将距离缓缓拉开。
  
  悠悠移开目光,人群中还是能传来阵阵的话语和笑声,中文的,外文的,她分辨不出来。之前的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吴总笑得让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生生挤成了两条缝。她只是努力站直了身子,偏头望向窗外,眼角的余光,也只看到一片鲜亮的光线。
  深呼吸,再转过头去,忽然遇上了那双眸子,有蓦然滑过的怔忡,竟然和记忆中笑得如碎钻般灿灿的眼睛如此格格不入。那人也不过在那片刻之后,直直的掠过她的脸,仿佛见到陌生人,平静无波。
  近在眼前,可是连眼神也一再交错,谁都不愿意多做停留。
  
  客户要求拍几组样品,前面人群中忽然手忙脚乱的开始找数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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