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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云飞渡 (耽美)-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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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住,却到底还是忍不得,只觉得眼中痒痒的,似是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出来,于是从袖中扯了一幅香喷喷的绣帕来,按在了眼睛上,她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女子,面上不由得微露倦怠之色,目中亦尽是一派怔忡难伤之态,怆然低首,徐徐道:“我知道,己这么一味和你说这些,只会叫你看轻了我……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这些。” 

  牧倾萍的话尚未说完,沈韩烟就已摇了摇头,道:“我从来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看轻你的意思……只是,记性太好其实未尝不是一种烦恼,如果你能够把很多事情都给忘记了,以后也就不用再烦心了,你说,这难道不是很好么。” 

  带有冰冷寒意味道的风悠悠拂上脸颊,牧倾萍一腔失望之情直涌心头,微微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却不觉两道眼泪再难禁得住,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静悄悄地眼眶当中滑落,立时拿帕子用力擦了几下,只垂下眼睛,看着罗裙上那密密匝匝的精美绣纹,气息微有不平之态,冷笑道:“是啊,你说得不错,很有道理,而我却是这样冥顽不灵,叫你头痛厌烦。”沈韩烟修长的手指按在茶杯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是不见底的深潭,身后花丛被日光投在地上的斑驳乱影,恰如他此刻有些散乱交杂的心绪,只慢慢说道:“倾萍,你是牧家的小姐,不但家世极好,且又年轻美貌,韶华妙龄,日后会有大好的前途,从各色的青年才俊当中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我,却并不在这些‘青年才俊’的范畴里,因此你这些话,对你对我都没有半点好处,对你的家族,不是一件好事……这不值得。” 

  然而牧倾萍听了这一番话,却只凝视着青年,流泪不止,眼泪一滴一滴地浸湿了手帕,就似乎是有一双大手攥住了心脏,勒到心底发疼,口中却依旧倔强道:“说什么值不值得的?即便如你所言,难道我以后嫁给什么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就一定是值得了的?真是笑话!……说到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子,汉王总应该是了罢,可是如果我牧倾萍不喜欢,那么哪怕汉王现在要娶我进宫做王后,我也一万个不愿意,若不是我己觉得真心喜欢了,那无论是嫁了谁,我都是只觉得一生不幸,可只要我中意了,就是难能可贵,任凭对方或美或丑,或老或幼,好也罢,坏也罢,我都觉得真正值得!”她顿了顿,眼中隐约有着希冀之意:“北堂戎渡待你不错,我从前听你无意间说起,有一次他甚至跟你讲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不是不肯放你由……既然这样,如果我和你一起去求他,那他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在一起?我愿意跟你远走高飞,不做牧家的小姐,荣华富贵什么的,我都可以不要。” 

  对方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这样敢爱敢恨的性情,其实无论换做谁,都不会不感动的,但沈韩烟却只是默然,手指淡淡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平声静气地道:“倾萍,你还年轻,是牧家的小姐,幼没有吃过苦,受过挫折,因此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以谁的心意来转变的,在许多事上面你可以任性,但是多的却是由不得己……况且你不是曾经说过么,你是不肯和别人分享丈夫的,你的夫君须得待你一心一意,既然如此,像我这样已经成了亲的人,却怎么会是你的良人?眼下这样相对伤情,又是何必。” 

  牧倾萍拿手绢用力拭去泪痕,咬着朱唇道:“我知道我己性子不好,向来骄纵任性,脾气叫人头疼,但只要你不喜欢,那我就可以都改掉的……”她目光灼灼地抬头迎上青年的视线,道:“我喜欢你沈韩烟这个人,并非是因为你容貌俊雅,若说起长相,北堂戎渡其实比你胜一筹,可是我对他却根本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喜欢你,只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最觉得开心舒服,和别人都完全不一样的。”牧倾萍说着,却起身朝沈韩烟走了过去,瑰丽的裙角曳过地面,拂过落花,一朵又一朵,就好象每一瓣,都是对这个人的一分眷念,她站在青年面前,逼视着对方,既而忽然嘴角凝聚成一个模糊不知意味的表情,缓缓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比北堂戎渡先一步遇着你,那样的话,现在又会是怎么样?……我,我待你一定会比他好,好一百倍也不止,始终一心一意地跟你在一起。” 

  带着清冷花香的微风徐徐吹过,花影乱摇,晃得人有些眼晕,沈韩烟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眼神深静,道:“没有如果……倾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牧倾萍笔直看着他,忽然戚戚一笑,握起拳头,道:“我知道的,你这个人内里其实心肠冷得和北堂戎渡一样,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沈韩烟刚要说些什么,牧倾萍却止住了他,纤腕上几只赤金缠花镯子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复又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有些事情确实不是以谁的心意来转变的,可是在我还很年轻,还能够己选择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努力朝你走过来。” 

二百。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挂堂东 

  沈韩烟一时无一言可出,半晌,方沉声说道:“……倾萍,你如今还这么年轻,不要一时糊涂,耽误了己。”牧倾萍转过身去,用手绢擦了擦脸,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耽误不耽误的,我己知道……”她说着,突然间一句一句地低声道:“韩烟,我很想和你在一起,如果真的不的话,我不知道己会怎么做……或许,我会把己嫁给北堂戎渡,这样的话,起码我天天都能见着你了。”沈韩烟不曾料到她竟能说出这等话来,心中登时一震,牧倾萍却只是神情坦然,下意识地攥紧了臂上挽着的薄纱:“……你多休息罢,我还会再来看你。”红润的菱唇微微抿了一抿,迟疑了片刻,却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对他就真的那么死心塌地吗,他待你,真的就那么好吗……如果他真的待你好,就不会还娶了别人,不会在外肆意风流,既然喜欢了谁,就不应该再和别人好。”说完,停也不停片刻,径直出了园子。 

  一时牧倾萍心绪紊乱,脚步匆匆,兀走在六棱石铺成的的小路上,却不防由于无心注意足下,一脚踩中了路间的一块小石子,只觉脚下一滑,当即便趔趄了一下,好在倒没有摔倒,便在此时,却听见不远处有人笑道:“……你怎么连走个路也不当心?”抬头看时,就见北堂戎渡手持折扇,正迎面而来。 

  牧倾萍见了他,一时不免又想起沈韩烟,因此不由得把满腹伤心之意撒到北堂戎渡这个始作俑者身上,气忿忿地脱口道:“你们男人,没有几个是好东西!”北堂戎渡被她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便诧笑道:“怎么了,我不过是笑你走路不当心而已,倒值得你发火?”牧倾萍也知己一时有些冲动了,于是压一下心底的烦乱,偏过脸道:“你怎么来了。”北堂戎渡拿玉骨扇子敲了敲掌心,悠然笑道:“我然是来瞧韩烟的……唔,你今日既然来看他,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牧倾萍慢慢捏住袖口上的花边,淡淡道:“我见他倦怠说话,所以便不扰他太长时间了。”北堂戎渡不疑有他,只道:“说来也怪,他这病来得突然不说,就连太医也看不出什么来……我猜这大概是他平日里心思太多的缘故,韩烟他从小就这样,有什么事就爱放在心里,不和别人说。”北堂戎渡说话间,语气虽然很平常,但那字里间却然而然地透露出了他与沈韩烟之间的亲密和熟悉来,牧倾萍听了,只觉得心头说不出地发酸发胀,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嫉妒之意,却不由得冷笑道:“一口一个‘韩烟’,说得好象多亲热似的,你若真待他好,怎么还朝三暮四,整日里左拥右抱……这就是你们男人!” 

  北堂戎渡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微微一愕,随即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牧倾萍情知己表现得有些异常,但一时却又难以控制情绪,因此只得勉强掩饰道:“今早我娘又跟我唠叨着婚事……你们男人都是花心种子,见一个爱一个,根本靠不住的,谁要嫁!”北堂戎渡释然而笑,以为牧倾萍又在发小姐脾气,便拿折扇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戏谑道:“那你也不可能永远不嫁人,做一辈子的老姑娘罢,只怕到时候你爹娘愁也愁死了。”牧倾萍此时哪里有心情跟他多说,匆匆应付几句,便离开了,北堂戎渡也没多想,径前去探望沈韩烟。 

  晚间吃罢饭,一整日的公务也已经尽数处理完毕,北堂戎渡一时闲来无事,沐浴过后,便披上一件长长的象牙色及地大袖织锦绸裳,拿了一本在外间的一处阔大廊台中闲闲翻着,又叫人抬了桌子来,放上一壶酒,彼时皓月致致,月色正好,银辉幽静洒落遍地,明晃晃地连灯烛都不用,便能够就着月光清清楚楚地看,且凉风徐徐而至,花香薰暖,清宜人,北堂戎渡迎着夜风,白衣如雾,说不出地闲适若,从容款款,翠屏看他这般悠然在的模样,不觉一笑,一时见殿后那葡萄架子上翠色层叠,藤蔓枝叶中间垂挂着无数紫玉一般的葡萄串子,粒粒饱满圆润如珠,近乎流蜜,便亲手挑好的摘了一盘子来,洗净后送到北堂戎渡的桌子上,又吩咐众宫人不得前去打扰,只让他独一个人清清净净地看纳凉。 

  北堂戎渡坐在桌前,趁着眼下这融融春致,一面瞧,一面时不时地呷上一口美酒,吃两颗葡萄,闲看廊外落花无声,春意艳秾,一时间无拘无束,实在是快活在得紧,不过还没等看上几页,却忽听有人来报:“……禀世子,王上到了。”北堂戎渡听了,便起身朝外看去,一面缓缓步出,神情微动间,温宁而笑,软底的缎鞋踏在光滑的地面上,一丝声音也没有,没过一会儿,就见身穿紫纱罩袍,头戴赤金冠的北堂尊越走了进来。 

  此时北堂戎渡只身站在当地,发束金冠,一袭象牙色轻绸长衣拖曳于地,华美的衣摆四散在地面间,如同一朵初开的繁花,只在袖口衣摆处镶有精心刺绣的姜黄滚边,格外有一种简约清华之美,说不出地慵懒闲散,气度高华,却是负手站着,长身玉立,在幽雅的月色中愈发显得卓尔不群,只闻声抬头看过去,对着北堂尊越粲然露齿一笑,理了一下衣襟,指甲略微拨弄着上面的花纹,说话的口吻里很有几分孩子气,笑道:“……怎么这时候想起过来了?” 

  此刻北堂尊越目光所向,少年整个人都沐浴在温柔的月色当中,钟灵毓秀,空山雨,就如同月下真仙,忽至人间,实是动人至极,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却也仍然心底涌起一种惊艳之感……北堂尊越扫了一眼旁边桌上的酒和葡萄,既而微微注目于少年,轻嗤道:“你倒在,享受得紧……今夜月色不错,难得本王愿意出来走走。”说着一把携了北堂戎渡的手,将他拉到身前,拥其入怀,高大的身躯将北堂戎渡裹住,低声笑道:“本王这是踏月寻美,怎么,莫非不?” 

  男人怀里的熟悉气息将周身牢牢裹住,说不出地好闻,就连掌心里清晰的道道纹路,也让人觉得温暖,北堂戎渡倚在他怀内,目光亦被他所牵动,不觉忍不住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踏月寻美?你倒是真真好兴致。”北堂尊越伸手捏一捏少年薄软的耳朵,静静看着他,目光之中玩味无限,调笑道:“你今夜穿的这件衣裳,却是好看得很。”北堂戎渡靠在父亲肩上,与对方双手交握,只觉得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草木的清香爽冽之气,落英缤纷,令人神清气爽,遂浅笑道:“……要不你也穿穿看?” 

  如此闲聊几句,父子两人临风并立,只觉得十分清闲宁静,偶尔北堂尊越鬓边有细碎的黑发被风吹到北堂戎渡的脸颊上,就带起丝丝的痒意,却又莫名地叫人觉得温暖踏实。过了一会儿,北堂戎渡扭过头,拈了一朵顺风而来的落花在手,但见身后北堂尊越神情平和,月光洒落在脸上,显得有一种平时所不曾有的温润来,这样安静看着,就连对方没什么明显表情的模样,似乎都无可指摘之处,一时间不免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只道:“奇怪,我以前却也并不怎么特别注意你究竟长得是好是坏,但如今,倒好象是觉得你好看了许多。”北堂尊越低笑着抚一抚少年的肩头,用指尖为他掸落上面的一两朵落花,施施然地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莫非你没听过不成。”北堂戎渡神色之间如醉如熏,幕天席地一般,哈哈笑道:“我又不是范蠡……”说着兜身从男人怀里转出来,指一指桌上的酒,道:“你尝尝罢,这是外祖母前时让人送来的蓓华酒,除了她那里之外,别的地方肯定都是喝不到的。” 

  北堂尊越闻言,便在桌前坐了,拿起上面放着的青玉盏,里面是先前北堂戎渡喝剩了一半的酒,放到唇边略略尝了尝,道:“……还不错。”北堂戎渡把手里的随意撂到桌子上,一对眸子温亮透彻,笑意徐徐漫上眼中,只道:“这酒只有三坛,那我就不给你了,要是想喝的话,哪天你过来,说不定我还留了一点儿,只看你的运气罢了。”北堂尊越一手揽住北堂戎渡的腰,将他抱到腿上坐了,唇边已蕴上了如晴如碧一般的疏朗笑意,悠闲道:“对着本王,也敢这么小家子气?”北堂戎渡用足尖点着父亲委垂于地面间的紫色下摆,雪白的软缎便鞋映着那紫的衣料,十分鲜明,就如同紫湖上面开着一朵白莲,淡淡笑道:“我对你还小气?真是不讲理。”说着,神色慵懒地半攀着北堂尊越的肩,用手指勾着父亲鬓角上的发丝,闲闲把玩,北堂尊越任他顽童一般地淘气,只一手挽着少年的腰,看了一眼夜幕当中的银月,忽然之间心神不由主地回忆起从前,千世万载,何不由心,因此徐徐说道:“本王记得你小时候,好象也这么抱过你,一起赏月……” 

  北堂戎渡听了,不觉朝外凝视月空,想起以前稚龄之际,确实也曾与北堂尊越一同赏过月,如今转眼之间,曾经种种,仿佛就在昨日,只不过此时此夜,彼此的心情却已截然不同了,于是心中便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笑道:“说起这个么,那时候我还小得很,如今过了这些年,倒是已经大了,你却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北堂尊越听了,于是就在北堂戎渡半露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嗤道:“本王就算是看起来十七八,也照样是你老子,不服么?”北堂戎渡拿手揉了揉他在锁骨上留下的一枚清晰牙印,哂道:“……你还好意思说,有老子对儿子干这个的吗。” 

  两人调笑几句,末了,北堂尊越道:“对了,虽说你眼下有了儿子,本王却还一直没看过,今天既然来了,就顺道去看看。”北堂戎渡神色一晃,随即不露声色地道:“……好啊,我带你过去。”说罢起身去叫人通知宋妃,己又换了衣裳,随后才陪同北堂尊越一起,前往宋妃所在的丽鸿殿。 

  此时天还不算晚,宋氏并没有睡下,身披一件玫红长衣,正坐在床上逗弄着襁褓里的儿子,乍一听说北堂父子即将来此,虽还在月子里,也仍是连忙急急换上一身正式宫装,稍做打扮,由宫人扶着,站在外面迎接,不一时北堂尊越二人至此,宋氏忙郑重大礼参下,婉声道:“臣妾拜见王上……”北堂尊越随意一抬手,让她起来,旁边北堂戎渡道:“你身体尚未复原,就不用这么多礼数了。” 

  一时诸人进殿坐下,宫人奉上了茶来,宋氏又以家礼请安,过后,北堂尊越赐她坐了,宋氏方敢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住,身子挺得端正笔直,一双纤手掩在袖内,安安静静地交放在腿上,只用手指轻绞着绣帕,显然是由于北堂尊越在此而略觉拘束,一旁北堂戎渡不觉张眸看她,略略打量了一下己的这个妻子,见她生下儿子之后,似乎稍微丰腴了些许,一张粉面白里透红,比往常添娇艳,满是舒心安适之色,身穿一套淡粉色的宫装,华美之余又不失雅致大方,越发显得肤光胜雪,眉宇之间,尽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北堂戎渡见了,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觉得三人眼下这么彼此相对,实在让他感到有些别扭,因此便道:“……今天父亲来看看孩子,你把润攸抱来罢。”宋氏闻言,低低恭谨答了一声‘是’,遂己亲去抱了孩子过来,交与北堂戎渡手中,北堂戎渡看了看,又转手将其递给了旁边的北堂尊越。 

  如今北堂润攸距离出生当日已有十一天,生得白胖粉嫩,十分喜人,眼睛也已经睁开了,黑黢黢得就好象两丸黑水银一般,此时被北堂尊越抱着,倒也不哭不闹,只两眼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北堂尊越看了看,忽‘唔’了一声,似有出乎意料之意,既而对旁边的北堂戎渡道:“……说起来,他长得倒是和你小时候挺像。”北堂戎渡唯淡笑而已,道:“是吗,父亲既然都这么说了,想必应该是很相象的。”北堂尊越轻笑道:“足有六七分像了。”说着,却是将左腕上的一串捏丝戗金五彩珠子抹下来,放在襁褓上,然后将婴儿递给旁边的宫人,北堂戎渡见了,认出那是先前进贡上来的东西,不说上面用的宝石十分难得,只讲做工,就是上上等的,而此时宋氏从宫人手里接过孩子,虽然不知道这是贡物,却也看得出此物珍贵,因此忙躬身谢过了。 

  一时北堂尊越父子两人又在此坐了片刻,北堂戎渡暗中私心窥测,见北堂尊越与宋氏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不出道道儿来,若说北堂尊越为人不在乎这些也就罢了,倒还说得过去,但以宋氏的性情,若是曾与北堂尊越有私,无论是愿与否,眼下面对着丈夫,应该都不会如此若无其事,于是北堂戎渡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这种事他毕竟不可能当真去问北堂尊越,因此待父子两人离开丽鸿殿之后,北堂戎渡也只是把事情咽在肚里,面上如常,只与北堂尊越说笑而已。 


二百零一。无责任外篇庄周梦蝶 

  其实他从小就觉得,他父亲,是这天下间最了不起的男人。 

  他是父亲的第十八个儿子,对于做父母的人来说,一般容易疼爱长子长女、小儿子小女儿,或者孩子们里头最聪明可爱的那个,而他么,论起长幼,他是第十八子,不上不下的,而论起才华,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能够引人注目的地方,与他那个被众人交口称赞不绝的长兄相比,确实显得要平庸许多,因此他并不符合那些要求里面的任何一个,所以自然而然的,他父亲也就并不怎么重视他,甚至从来都没有亲手抱过他,毕竟帝王家么,亲情淡薄,也就是这样了,不能奢求太多。 

  不过父亲虽然不看重他,但他却很喜欢他父亲,他小时候最爱跑到父亲的宫里,看这个男人一摞一摞地批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竹简,这时候他会很少见地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像个好孩子一样,不会打扰任何人,可是他父亲还是不愿意他待在这里碍事,因为,他的哥哥也在。 

  他的大哥是个完美的人,长发乌黑,肌肤莹白,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待人也谦和有礼,很有学问,最得他父亲的喜欢,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于是他很年幼的时候曾经想过,或许等他也和大哥一样的时候,父亲就会喜欢他了,于是有一段时间里,他很努力地读书习字,然后得意又心怀忐忑地跑到父亲面前,献宝一样地展示自己的成果,但这时候他父亲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下,说道:“……朕很忙。”然后再不看他一眼。 

  骗人,你根本就不忙。他想,你根本不忙,不然你为什么有时间和哥哥去打猎,有时间和哥哥一起说话?你只是,对我没有时间而已。 

  然后那时还很小的他就明白了,他和他最优秀的大哥相比,虽然都是父亲的孩子,但是一个是天,一个却只是地,在他们父亲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他哥哥一个人。 

  于是他不再费力不讨好地念书了,因为就算是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他父亲照样也不关心,因此他干脆成了一个纨绔,成天走鸡斗狗,游手好闲——其实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渴望引起父亲关注的做法,但显然,他父亲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是啊,无所谓,他是一个皇子,他父亲的儿子,就算再怎么不成器,以后照样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况且他父亲又有那么多的孩子,何必去格外关心他呢,那个男人,眼里只有他大哥一个人而已。 

  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偷偷去他父亲的宫里,却看见他的长兄正被父亲按在身下,拼命地挣扎,嘶喊,华美的衣服被撕得粉碎,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而他的父亲,他孔武有力的父亲,却赤裸着强壮的身躯,牢牢压住哥哥,不住地剧烈撞击着那具修长的身子,他哥哥在哭,在叫,身下雪白的虎皮上全是猩红的血,他目睹着这一切,却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还是死死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躲在厚重的锦幔后面,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只因为他本能地知道,如果自己被发现了,那么就一定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等到醒来的时候,裤子已经湿了一片,同时也就预示着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他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他父亲健实鼓起的背肌,古铜色的强壮身体,开始偷偷地在心里叫对方‘政’,可惜这些完全无济于事,他的父亲照样还是不重视他,他在他的心里,没有一席之地。 

  后来他的哥哥自己要求去北面的边境上戍守,他父亲一开始强烈反对,甚至大发雷霆,可是哥哥的态度十分坚决,最终,这个俊美的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前往边境,临走的时候,他去送行,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可是心里却像是有毒蛇在一口一口地咬……是的,他恨他哥哥,嫉妒他哥哥,嫉妒对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父亲全部的关爱,嫉妒对方可以对这些他求而不得的东西毫不在乎,他想,父亲,其实我和你其他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就是,我比他们都心狠—— 

  有些东西,只能属于我。 

  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父亲第五次东巡,他也在随行的队伍里面,途中,那个男人突然病倒,他则身前身后地忙碌照料着,但无论怎样,他父亲的病仍然一天重似一天,当队伍到了沙丘行宫的第一天晚上,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慢性毒药倒进装着汤药的玉碗里,然后端到他父亲的床前,但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却只是看着他,然后说道:“……你很好,够狠,够绝,有资格做一个皇帝。” 

  原来父亲已经察觉到了……他想,却只是笑,并不担心,因为毒已入骨,什么都已经迟了。他父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再没有说什么,却将那碗药一饮而尽,然后淡淡道:“……把朕的江山守好了,别让朕瞧不起你。”然后,就逐渐再没有了气息。 

  他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帝王无声地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没掉一滴泪,只是将那变冷的身体紧紧抱住,笑了起来,他想,这下好了,你终于是我的了,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政,你是我的。 

  男人死后,他秘不发丧,假借对方之名伪造诏书,宣布由他继承皇位,同时,还以他父亲的名义指责他哥哥不孝,令其自尽,后来又杀尽了其他的兄弟姐妹,当时天下皆私谓他残忍已超过其父,他却只是一笑而已,毫不在乎,他想,你们知道什么,我早就已经疯了。 

  他即位之后,大修宫宇,酷法治民,宠幸奸佞,是地地道道的昏君,晚上的时候,他睡在自己的寝宫里,亲密地抱着一具白骨,安稳入眠,他想,我杀死了你心爱的那个人,杀光了你的儿女,现在我还要败光你的江山,我要你……永远也不原谅我—— 

  既然不能爱,那就生生世世,都恨着我。 

  …… 

  公元前二零七年,秦二世胡亥于咸阳,自刎而亡—— 

  他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十分得他父亲的喜欢,那个威严冷酷的男人时常会把他抱在膝上,用胡子去扎他,逗他玩耍,笑着唤他‘冲儿’。 

  他九岁的时候,已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众人都说日后他父亲会传位给他,有一次他哥哥娶了妻子,人尽相贺,不巧那天他却稍微有些发烧,没有前去观礼,等他父亲回来的时候,抚摩着他乌黑的头发,说道:“改天你去看看,这甄氏的眉目,倒是有些像你。”那时他还小,饶是自幼伶俐,却也还是懵懵懂懂地只知道伏在父亲膝盖上,用手拉着对方腰间的玉佩把玩,听不出男人话中深藏的意味。 

  他父亲每至闲暇,常去他那里和他说话,曾对他母亲说过:“我头风病一犯,见了冲儿,却是即时而愈,倒也奇怪。”他在一旁听了,只是笑,把脑袋深深埋进男人阔实的怀里。 

  他长到十三岁时,男人在外地接到消息,他已得了重病,命在旦夕,待男人抛下诸事,匆匆返回时,却只见他躺在床上,神昏儋语,叫人看着揪心,满屋子的人哭哭啼啼的,叫着他的名字,而他父亲却只是走到床前,俯身把他抱起来,一遍一遍地轻轻唤他的乳名,他不答,嘴唇干裂,最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他开口说一句话,男人再多的低唤也不能让他睁开眼,不能言笑,也再不能与男人竟日长谈。 

  后来作为继承人的他死了,死在他父亲怀里,那个人抱着他还未长成的冰冷身体,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哥哥们上前劝慰时,男人只冷冷道:“……冲儿已死,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这些做兄弟的运气。”他父亲说完,再不去看其他人,亲手为他穿上丧衣,慢慢梳好了头发,然后喝退了所有人,自己抱着他,絮絮说道:“冲儿,从小你就特别聪明,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别人送来了一头象,他们都不知道怎么称出到底有多重,只有你想出了办法……冲儿,人都说多智早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你一生,都愚笨懵懂。”—— 

  冲儿,冲儿。 

  再后来,有传闻男人与儿媳甄氏有染,一次酒醉后,男人在灯下看着那甄姓女子与他依稀相似的眉目,忽然笑着轻轻唤道:“……冲儿。” 

  …… 

  公元二二零年,曹操于洛阳逝世,享年六十六岁—— 

  夜色深沉,灯火静燃,身边,有那人平稳均匀的呼吸。 

  北堂戎渡恍恍惚惚地用手扶着额头,似醒非醒,便在此时,一旁却伸过来一条胳膊,将他搂进怀里,道:“……怎么醒了?”北堂戎渡含糊地说道:“我好象是做了梦……”那人懒洋洋地将他抱紧了,宽阔的胸膛温热而结实,低笑道:“……不准梦见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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