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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京画本之东京梦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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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宿妓馆,让自己重新堕入黑暗的旧梦。
  沈皓岩坐在州桥的石栏上,看着月色里载歌载舞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悲凉的笑:呵,如果世上真的有如果。

  第三折 明月千里寄相思(下)
  
  紫衣巷秦府。
  临水的光浮台上,秦长川一掌便将两支牙箸拍进了楠木束腰长桌里,怒不可遏地道:“不等了,咱们开席。”
  秦绡一边慢条斯理地剥蟹,一边道:“小裳和皓岩太不懂事了,过中秋么,就是图个团圆,他俩倒好,把一家子人撂在这儿,也不知在外头捣鼓什么?还有阿络,大过节的,她这是在跟谁置气呢?”秦绡看了看观音奴,“夜来,去瞧瞧你姨婆,请她来陪老爷子吃饭。”
  观音奴一溜烟地跑到秦络院中,却被吓了一跳。正房烛光暗淡,秦络一个人蜷在榻上,身着素白衣裙,发髻上还簪着一朵白菊,正默默流泪。观音奴喜欢皓岩的祖母胜过自己的祖母,蹲到榻前,捧着她的手劝慰:“姨婆别哭啊。”
  秦络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怎么跑得这样急?出什么事了?”
  观音奴道:“小舅公和皓岩都不在,太公发脾气了,婆婆让我请姨婆去光浮台吃饭。”
  秦络翻身坐起,怫然道:“她明知道今日是澈哥的忌辰,从崇宁三年起,我就不过中秋节了。”她终究不愿在孙辈面前数落秦绡,忍气道:“夜来,我实在咽不下东西,你回吧,跟太公说我病了。”
  观音奴道:“哦。”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窥视,大不自在,站起来向后一瞥,不过是一面墙,墙上挂了一幅旧画。明洁的月光照着微微发黄的卷轴,画中男子便似活过来一般,不论观音奴移到哪个角落,那双清湛的眼睛都会向她看过来。他已不年轻,眼角可见细纹,眉间蕴着清愁,然而岁月的流逝没有摧折他的风姿,反而增益他的魅力,醇似长窖之酒,润如久养之玉。
  秦络叹道:“夜来,你想看画便乖乖坐下,这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乱动,闹得我眼晕。”
  观音奴挨着秦络坐下,问道:“姨婆,画里的人就是姨公吧?像谪仙人一样。”心里却琢磨:“这画的落款是‘文殊于大安六年仲夏’,大安是辽国年号,难道是辽国人作的?”
  秦络微微颔首,幽幽道:“你姨公风姿出众,时人推为第一,称呼他凤羽公子,甚至有人说他的一个顾盼便抵得半部《世说》。当年坊间有不少书画铺私刻他的小像,风行天下,闺阁中没有不收藏的。”她顿了顿,惆怅地道:“他的画像很多,这一幅最为传神,我怕触景生情,也就是每年中秋挂出来看一看。”
  观音奴嘀咕:“难怪辽国的画师也技痒。”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男子,下了一个干脆的结论:“姨婆,我觉得天下的好看男子都是一种体式来的。”
  秦络心情虽悲,亦不禁失笑:“怎么说?”
  观音奴便扳着手指把自己认得的好看男子罗列出来:“表伯父,我阿爹,皓云哥哥,皓峰哥哥,”她微笑道:“皓岩哥哥,我家熹照,对了,还有辽国的嘉树法师……他们脾性迥异,相貌也各有千秋,姨婆若问他们哪儿长得一样,我说不上来,不过对着这幅画,我就觉得是一种体式变出来的。可见一个人好看不好看,还是有迹可循,有一定之规的。”
  秦络震骇至极,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扯断了手中的紫檀念珠,滴溜溜滚落一地,观音奴连忙弯腰去拣。秦络面色惨白,抖得像风中衰叶,待观音奴拾齐珠子,她才勉强止住,涩声道:“乖孩子,把念珠放那绣囊里,快去光浮台给太公回话吧。”
  观音奴出了门,秦络又唤住她,欲言又止,极想问她什么却开不了口,最后废然道:“夜来,念珠断掉不是吉兆,也不晓得是冲撞了哪一路神佛,咱们刚才说的话以后切切不要再提,连你阿爹和姆妈都不要讲。”
  观音奴点头答应,回光浮台吃罢饭,陪长辈们赏罢月,仍不见皓岩回来,心里便有些闷闷的。
  是夜晴朗无云,天是寥廓的蓝,月是皎洁的白,连月中的桂树和玉兔都历历可辨。观音奴独自一人在后园的小湖边散步,月色清凉,空水澄碧,远望光浮台,真似浮在空中一般。
  行至冷僻处,观音奴四顾无人,便从袖中摸出三枝百合香,以火石点燃,虔诚地对着当空明月拜了三拜,低声道:“小女崔夜来,又名萧观音奴,祈求月神保佑沈皓岩一生平安顺遂,每天心悦神畅。他很在乎我,每每为了我的事情跟别人发脾气,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愿他这样劳心伤神,请月神洒下温柔光辉,护佑沈皓岩一生,只要他安乐自在,我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观音奴下午送刀到卫府时听清樱讲:“在中秋之夜焚香拜月,什么心愿都能实现。”她不好意思当着旁人许愿,便躲到湖边来祭拜月神。事情办妥,她的心情也好起来,沿着湖岸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行至中途,观音奴突然停步,对着湖水怔了半刻,随即转向秦绡居停的院子。有个汲水的小丫头远远地看见观音奴,竟没有认出她,抱着头躲到了井栏后。观音奴此刻的气质与平日判若两人,穿过月下的庭院时,竟似专司行霜布雪的青霄玉女缓步于空阔辽远的天宇,清冷肃杀的气势震得那小丫头瑟瑟发抖。
  待观音奴走远,小丫头便兴奋地跑去向同伴炫耀:“方才我在后园看见青女了。”见大伙儿将信将疑,小丫头急了:“真的,一定是管霜雪的神女。她一路走去,裙裾和罗带卷着的月光都被冻住了,亮晶晶的,好像一碰就会碎掉。我冷得牙齿格格地响,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当晚发生的神异之事并不止这一桩。在秦绡的居所,某侍女前一刻点燃一盘弯曲成寿字的香,后一刻便发现香料已燃去一半;某侍女前一刻还煎得恰到好处的茶汤,后一刻竟变成一壶不辨颜色的糊涂酱……仿佛有个专偷时间的窃贼,不动声色地盗走了她们的半个时辰。侍女们惶恐地相互询问,最后认定:大家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个梦,而梦里除了诡异的霜雪颜色,什么都没有。
  秦绡听着侍女们议论纷纷,薄薄的嘴唇不禁绷成了“一”字形。与侍女们不同的是,她模糊地记得观音奴来过,待了很长时间才走,然而自己跟观音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完全没有印象。她一生强势,从未受制于人,今夜竟全然失控,不由怒气勃发,心生疑忌。
  思前想后,秦绡有了定见。她慢慢挼着垒丝金瓶中供养的雪青色菊花,突然用力一掐,折断了开得最好的一枝。
  辽国真寂院。
  中庭的菩提树下,耶律嘉树半坐半卧,望着天顶的圆月默默出神。人傀儡息霜坐在堂前的石阶上,望着中庭的主人默默出神:他的眉清而且长,长得几乎连在一起;他的眼像盛夏无云的天空,蓝得让人想哭;他的发是最深的黑色,散开时像看不到光的永夜。从夏国回来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竟瘦得清骨支离。便似这刻,他穿着宽大衣衫卧于躺椅上,仍掩不住一身憔悴,一身疲倦。
  嘉树摩挲着观音奴送他的鸡血石,借助上邪大秘仪沉入了她的灵台。他由衷地爱她纯洁明媚的灵魂,跟她在一起,希望和喜悦就如同不竭之泉。如果他有挽住时间的力量,他希望光阴永远停在居延泉水旁的那个黎明。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在沈皓岩心中种下猜疑和妒忌,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和煎熬。观音奴因沈皓岩生出的每一分担忧、每一分挂怀,他都感同身受,并因此备受折磨。便似此刻,他感应到她心中的绵绵情意,她那样殷切地祈求月神护佑沈皓岩,一字一字,让同一轮明月下的他痛彻心扉,痛入骨髓。
  嘉树紧紧握住那颗鸡血石,紧得像要嵌进掌心的朱色印记里。他渴望得到观音奴的真正倾心,不愿用术法攫取爱情,却又忍不住用术法窥探她的灵魂,感知她的情绪,所以他承受的相思之苦比寻常男子酷烈得多。只不过他比任何人都善于等待,为策划一场完美的复仇,他已经等了二十二年,对这个他爱逾性命的姑娘,又有什么不能等呢?
  嘉树捱过最难受的一刻,吩咐息霜“请千总管来”。千丹匆匆赶到,听他要提前施行“换魂”术,不由大惊,劝道:“子时末的月光能让魂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确保主人和萧姑娘的灵魂安全无虞,妥妥当当地换过去又换回来,何必提前呢?”
  嘉树淡淡道:“中秋夜本就是一年中月华最盛的时候,现在开始我也有把握。”
  千丹无奈,拿出自己收藏的明月玦,嘉树也拿出没藏空赠送的另一片明月玦,合拢两玦便得到一枚完整的玉环——真寂寺三大秘器之一的魂器“明月环”。嘉树盘膝坐在躺椅上,很快入定。明月环被他置于摊开的右掌心,严严实实地围住了火焰般鲜亮的上邪之印。
  清澈的月色里,明月环内部开始有光华流动,并渐渐向外发散,形成一个水晶球似的透明结界。再过片刻,结界中的上邪之印溢出更纯粹更明亮的光,慢慢凝结成一个圆圆胖胖的女童形状。千丹在旁护法,见状大喜,低声道:“成了。”她一直好奇观音奴的魂魄是什么颜色,没想到跟婴儿一样是透明的。在成年后仍然保持透明、不被红尘污浊点染的灵魂可是非常罕见的。
  千丹见那女童打了个呵欠,蜷在嘉树的掌心开始睡觉,便知嘉树不愿惊扰观音奴的灵魂,有意让她进入了梦乡。小观音奴的睡相非常可爱,躺在那儿就像是一块软软滑滑的凉糕,让人无法自控地想将她拈起来放进口里,尝一尝她的清甜滋味。千丹叹了口气,总算明白阴郁孤独的小主人为什么如此在意这姑娘。
  等到约定的时刻,仍不见嘉树回转,千丹不禁焦躁起来。息霜也守在旁边,她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幽幽地问:“千总管,这就是主人打算用我去交换的姑娘么?”
  千丹随口应了一声,不料息霜突然扑向嘉树,想将他掌中的小观音奴拍散。千丹因担心嘉树,有些走神,待反应过来时已慢了半拍,息霜已碰到了结界。千丹提起息霜的领子连退两丈,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的脸上,打落她两颗牙齿,怒喝道:“贱婢,想害死主人么?”
  息霜不会武功,这一扑却用上了嘉树教给她防身的坼裂术。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把观音奴拍得魂飞魄散,她就可以一直跟随主人了,殊不知上邪之印若真的被她破坏,观音奴当然活不成,嘉树却也回不来了。
  嘉树身子一震,惟托着观音奴魂魄的那只手,从肩膀到指尖皆稳如磐石,结界也没有丝毫晃动,掌心的小人儿仍然睡得甚香。千丹垂下眼睛,没想到嘉树竟把所有的防护都加到右手和右臂,同时设下把结界遭受的攻击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法术,简直傻得令人发指。
  千丹想:“上次我给萧姑娘下‘千卷惑’的事,主人还记着的,这是防我破坏上邪之誓,借换魂之机毁了萧姑娘的魂魄。”她如今上了年纪,脾气却更其火爆,越想越不舒服,狠狠地踢了息霜数脚,骂道:“贱婢,贱婢。”
  又等了一刻,观音奴的魂魄方才回到上邪之印里,结界的光芒亦渐渐淡去。嘉树缓缓睁开眼睛,正要说话,却觉胸腹剧痛,气血翻涌,无法自控地呕出血来,染得躺椅前的青石地面一片殷红。他服了千丹奉上的药丸,调息半晌,方透出一口气道:“幸亏我早有准备,没想到你竟连一个傀儡都看不住。”
  千丹甚为惭愧,好在嘉树话中全无怒意,她便大起胆子问道:“主人此去,是否证实了杨大夫的推断?”
  “不错,我已问清来龙去脉,也得到若干线索,你要立即着手寻找当年的证人证物。”嘉树的蓝眸闪着冷厉的光芒,语声带着刻骨的厌恶:“多么有趣的一家人啊!我实在很期待。”
  千丹领命,又问:“主人,怎么处置这个贱婢?”
  嘉树道:“随你,只是不要伤到她的脸。”
  千丹大窘,将伏在地上的息霜翻转过来,让嘉树看息霜肿了半边的脸和缺了牙的嘴,讪讪道:“方才我被这贱婢气昏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要紧。我一直是按观音奴十三岁时的样子来塑息霜的脸,没想到观音奴已经长大,面孔也没那么稚气了,正好借这机会给息霜改一改。”嘉树微微拧眉,按住左胸喘了口气,“方才在清除秦绡的记忆时,我有意让她对观音奴起了疑心。将来在观音奴和这个傀儡间,秦绡的选择一定很符合我的心意。”他的嘴角露出些微笑意,出了一会儿神,道:“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千丹命息霜收拾了地上血迹,躬身退下,心底暗暗叹息:“不过见了萧姑娘一面,小主人的心情便好到这地步……但愿他不要重蹈老主人的覆辙。”
  嘉树负手站在菩提树下,想起与观音奴换魂成功的那一刻,低头见到她水中的亭亭倒影,竟想伸出手拥抱,差点让她在这清寒秋夜跳到湖里去。用她的眼睛欣赏清朗的月色,用她的鼻子捕捉幽微的花香,用她的手轻抚她幼滑的面颊,呵,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嘉树突然捂着嘴剧咳起来,咳完后只觉掌心湿漉漉的,展开一看,满手是血。他毫无防护地被真寂寺的坼裂术击中,脏腑受了极重的伤,却毫不在意,心想:“你生下来没多久,我便害你与父母分离,险些丧身狼口,后来虽得萧铁骊相救,却跟着他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能替你承担这一点痛,实在不算什么。我设局让崔逸道找到你,现在又施计让你离开,反反复复间你所受的苦,只希望你给我机会,让我用此生的全部热情和全部温柔来偿还。”


  第四折 多情却似总无情(上)
  中秋节后,天气陡变,铁灰色的雨云堆积在东京城上空,雨水却迟迟降不下来。空气湿热滞重,令人感觉吸进来的是铅,呼出去的是火,不少年老体弱的居民出现了中暑症状,巷陌中亦有精明的小贩张起青布伞,出售夏日才有的清凉食物如沙糖绿豆、细索凉粉等。
  八月十九的夜尤其燠热,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之光,东京城便似笼在一个被天火灼得发烫的玄铁罩中,闷得人近乎窒息。毗邻大内的一条小巷内,观音奴与萧铁骊俱穿着深蓝单衫,坐在青布伞下啜着凉丝丝的漉梨浆。萧铁骊裹着深蓝幞头,右耳的金环也摘下来交给了卫清樱,看着便没甫入东京城时那般打眼。
  两人从巷口望出去,隔着一条南北向的直街便是大内西华门。门楼上悬着华丽宫灯,照着金钉朱漆的宫门及左悬弓右佩箭、手中执檛的禁卫。宫灯虽明,却不能及远,两翼宫墙的朱红艳色俱被暗夜吞噬,只能约略辨出雉堞的轮廓。
  观音奴以传音入密道:“贯通西华门与东华门的横街正好将大内分作两半,南边儿是外朝大殿及中书省、枢密院等,北边儿是官家起居之所及太子东宫、内诸司。咱们若去官家批奏章的崇政殿,从北面的拱辰门一带潜入是最便捷的。”
  萧铁骊亦以密音回答:“我昨夜已来探过,沿西华门向北半里,便是《皇城图》中标注的后苑所在,禁卫巡查时,对此处不似别处严紧,从后苑潜入比较稳妥。”
  观音奴默默点头,与萧铁骊付账离开,悄悄潜入了大内。禁中灯烛煌煌,雕甍画栋和朱碧藻绣在深沉的夜色里迤逦展开,两人虽无心游赏,也不禁被这壮丽的宫室震撼,若不是有《皇城图》指引,非绕晕不可。
  两人穿过后苑的太清楼和谒歌台,翻越钦先殿、延和殿两处宫院,或借珍树异石掩饰,或隐于殿顶廊角,避开了禁中的内侍和宫女。到了皇帝阅事的崇政殿,只见殿内灯火通明,显然皇帝仍未歇息。
  萧铁骊伏在一棵古树上查看周围形势:“看这格局,咱们若贸然闯进去,一定会被当成刺客,只怕没有机会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跟皇帝商量结盟的事。”
  观音奴蹲在他旁边:“你长得凶巴巴的,乍然跳出来,不被当成刺客才怪。”她指了指远处拎着食盒走来的小宫女,“她的身量跟我差不多,不如我扮成她混进内殿。若官家真在里头,我先同他周旋,剖白结盟的事,你再出来跟官家细谈。”
  萧铁骊道:“我在暗处护着你,若情势不对,万勿勉强,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观音奴点点头,弹出一粒石子,击中那小宫女的睡穴,将她抱到树后对换了衣衫,拎起食盒便行。萧铁骊看观音奴走了七八步,忍不住传音给她:“妹子,回来。”
  观音奴折回来,悄声道:“怎么?”
  萧铁骊挠头:“一路遇到不少宫女,我瞧你虽然换了她们的衣裳,却不是那个味道,只怕被人拆穿。”
  观音奴绷起脸:“哼,我哪里学得不像了?回去定要跟清樱讲,宫里的美女看得铁骊眼花缭乱,还大赞她们韵味独特,难以模仿。”见萧铁骊窘迫,她促狭地补上一句:“铁骊很羡慕官家呢。”
  萧铁骊无奈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跟阿樱乱讲。”
  “哎呀,老实哥哥,一提我那聪明嫂嫂就着急了。”观音奴笑道:“既然不便走门,咱们只好翻窗户啦。”
  两人攀上崇政殿主阁,轻轻拨开朱漆格子的长窗,却只能见到重重罗帏。观音奴凝神细听,道:“阁里只有一个人,似乎在翻书。我进去瞧瞧,你给我断后。”
  阁中每隔五步便陈列着两枝以龙涎和沉香屑灌制的河阳烛,香气郁郁。观音奴步态轻盈,似一朵顺水漂浮的睡莲,悄无声息地从蔓草纹的锦缬地衣上行过。烛光映着她的湖色宫衣,分明在行走,却有种安静的美。
  里间的奏案旁坐着一位头裹黑色绸巾、身着浅黄便袍的男子,头垂得甚低,瞧不清面容,只看见两道纠结的眉。观音奴眼尖,觑见他的便袍上有同色的团龙隐纹,心想这一定是官家了。她长于无拘无束之地,见了皇帝也不害怕,拎着食盒便进了里间,进去后才发现自己不谙宫中礼节,不知道怎么招呼皇帝,于是窘在当地。
  赵桓不悦,抬起头道:“朕说过,不用人侍候。”然而她夏日早晨一样清新的容光,让他的恼怒顿时化为乌有。看她苦恼地望着自己,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赵桓温和地道:“朕不吃夜食的,不过你既然送来了,何不端给朕瞧瞧?”
  观音奴松了口气,将食盒放到奏案上,揭开朱漆夔凤纹的盒盖,端出里头的宵夜,清淡的菊花包、小巧的澄沙团、解暑的沆瀣浆……她一边忙乎,一边琢磨:“官家很年轻很和气呢,直接说出来没关系吧?官家,我哥哥是辽国的北院枢密使,他奉天佑皇帝的密旨而来,想跟官家商量两国结盟的事……似乎有些莽撞,先把铁骊的印信交给官家验看了再讲吧。”
  观音奴甚至忘了给皇帝行礼,赵桓却不以为忤,微笑着看她忙碌。他在东宫时是不得父皇赵佶欢心的太子,行事不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后来女真人兵临城下,赵佶打算离京避祸,吴敏、李纲等大臣将他推上帝位收拾赵佶留下的烂摊子,亦是忧愁多而欢乐少。
  此刻对着这不知惧怕也不会奉迎的小宫女,赵桓反而觉得她不事雕琢,纯朴可爱。他舒展一下因久坐而隐隐酸痛的筋骨,感到一种暌违已久的、非常微妙的愉悦。
  观音奴将食盒中的宵夜尽数取出,见皇帝一直沉默,便从袖中摸出辽国北院枢密使的金印递过去,道:“官家……”
  赵桓恰于同一刻开口:“你唤作……”他突然住口,脸上血色尽褪,刚生出的一点旖旎心思霎时烟消云散。
  奏案上的书灯照着观音奴骨肉亭匀的手以及腕上缠着的驭风索,锋锐的陨铁钩闪着雪亮的光芒,分明是一件厉害兵器。
  赵桓大惊,颤声道:“你……你挟带利器,擅闯内殿,到底意欲何为?”观音奴见皇帝不听自己解释,张口便要唤人,出手如电,点了他的睡穴。
  萧铁骊在暗处看得不甚清楚,闪身出来,道:“出了什么事?”
  “皓岩听说我们夜闯禁宫却不带刀,怕我遇事没有趁手的兵器,就把驭风索给了我。刚才跟那宫女换衣裳时,我把遮掩驭风索的护腕落在了树下。”观音奴懊恼地道:“我把官家的睡穴换成哑穴怎样?铁骊你来跟他解释。”
  萧铁骊沉思片刻,道:“这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辽国没有这么壮观的皇宫,族人游牧时遇到皇帝捺钵的宫帐甚至皇帝本人都不稀奇,我委实没想到私谒宋国皇帝会引起这样的震骇。即便我刚才顺利道出身份,与皇帝接洽上,恐怕皇帝心中也会生出很深的疑忌,甚至以后在自己的宫殿里都睡不着觉了。两国相交,还是走堂皇路子的好。咱们不要再惊扰皇帝了,走吧。”
  观音奴将奏案上的宵夜一股脑儿塞回食盒,道:“但愿官家把方才的事当作一个梦。”
  她无意中碰落了皇帝手边的一张帖子,拾取时见那帖子以金国年号打头,不禁多瞄了一眼:“天会四年八月十四日,大金骨卢你移赉勃极烈左副元帅、皇子右副元帅同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
  观音奴匆匆浏览一遍,才知金国再次启衅,便将帖子递给萧铁骊道:“堂皇的路子更不好走。”
  萧铁骊接过细看,原来是金国东西二路军的元帅府向宋国发来的问罪书,书中指责宋国背弃与金国的海上之盟,企图联合西辽的耶律大石攻打金国,妄想策反已经降金的大将耶律余睹,答应割让太原府等三镇却又翻悔……林林总总,皆是金国第二次侵宋的借口。萧铁骊叹了口气,将帖子放到奏案上,道:“走吧。”
  两人自原路返回,观音奴与那宫女换了衣裳,将食盒放到她身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大内。
  由西华门外的大街转到宣德门前的御街时,萧铁骊道:“我送你回紫衣巷。”
  观音奴打了个呵欠:“不用,清樱等着你呢。你早点回去,让她安心。”
  说话间,一道长达六千尺、蜿蜒成河流形状的蓝色闪电撕开了夜幕,尖锐的雷声随即在耳边炸响。酝酿了数日的雨水倏忽而至。
  两人避到街边的御廊下,半刻后雨势越发惊人,黑暗中只听到暴雨横扫街市的声音,间或有明亮的闪电击下,眼前便突然现出白茫茫的雨幕。雨水吞没了整座东京城。
  观音奴将手伸到廊外,催动碧海真气,雨水便在她的掌心形成小小漩涡,“我阿爹与朝中大臣有些来往,请他试探一下主政者的心思,转告结盟之意如何?”
  萧铁骊道:“不急,我先去金国一趟,看看形势再说。”
  又一道闪电划过,耀眼的白光里,他看见她的掌心开出高达四尺、灿如珊瑚的水花,看见她眉目生动,嘴角微翘,可爱笑容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闪电过后,周遭复归于黑暗。
  猝不及防地想起再也回不去的过去,萧铁骊心头酸痛,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叹息道:“观音奴啊,观音奴啊。”
  除了升上天国的歌奴阿妈和漂泊不定的景行师父,世间惟有他这样唤她;从刚刚发出门齿的狼孩到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少女,世间惟有他这样唤她。虽然他从不多言,但只消一声呼唤,她就能感知他的心绪。便似此刻,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浓的怀念,令她也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和感伤。
  观音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哥哥。”
  两人默默坐在廊下,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些逝去的夜晚。兀剌海城外的树林里,晚风送来野生忍冬的香气,那么清澈,那么凉爽,沁入肺腑,凝成露滴;巴丹吉林沙漠中,黄沙无垠,月色清冷,漫天匝地的孤寒里,幸而有你为伴;白水流过碧色草原,星光下篝火一点,赤色火焰送出些些暖意,两人相依相偎,等待天明……
  耳畔的雨声、雷声变得很远,漆黑的夜生发出绮丽的梦:一起回到故乡的草原,阳光炽热,焰尾盛放,烈焰般的花朵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像一张没有边际的红毯。风起时,焰尾草全向一个方向倾侧,露出累累花朵下的青色草叶和白色羊羔,阿妈站在毡房门口,笑容温柔……
  廊下避雨的半个时辰,似回到相依为命的旧时光,然两人皆知,来路不可追,去路已分明。聊以自 慰的是,尽管世事如潮,令人身不由己随波沉浮,兄妹情谊仍跟当初一样温暖踏实,并不因距离遥远、岁月流逝而改变。
  暴雨渐渐收住,难耐的闷热随之散尽,清凉的夜气让人心神一爽。两人在街边道别,各回秦府卫宅。

  第四折 多情却似总无情(下)
  

  九月九日登高望远,佩茱萸辟邪,饮菊酒延寿,都是汉唐便有的时令雅事。虽然帝国的北方重镇太原府在坚守两百五十余天后,于九月三日被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攻破,东京士民还是没有忘却重阳佳节。
  城郊的四里桥、梁王城、独乐冈等适宜登高宴聚之地自不必说,城内各酒家皆用菊花装饰门户,出售以菊花茎叶杂黍米酿造的清酒,各禅寺亦竞相举办斋会。尤其开宝寺的狮子会,诸僧俱坐狮子上作法事讲说,堪称节下游人最盛之处。
  自萧铁骊离开东京,卫清樱便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情没绪,没滋没味。观音奴知她心事,常拉她出门散心,此番便借重阳之名,与沈皓岩一道邀她去开宝寺吃素斋。一路上,卫清樱虽然打迭精神与观音奴谈笑,然而不会看脸色如观音奴,竟也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
  观音奴叹了口气,学着卫清樱眉含清愁的模样,借李冠的词来抒情:“铁骊这一走,清樱啊,真是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相思像散逸全城、既清且苦的菊花香,令卫清樱无计回避,嘴上却不肯承认,分辩道:“难道夜来不担心么?铁骊四年前中了那夏国和尚的奇毒紫瑰海,虽蒙嘉树法师两次援手,余毒却始终未能拔除,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发作。一旦紫瑰海反噬,铁骊的内劲便会流失,严重时连举手之力都没有,哎哟……”
  观音奴忘了自己正挽着卫清樱,手上陡然用力,将卫清樱的腕子捏出一圈红印。听卫清樱呼痛,观音奴才醒觉,赶紧松手:“清樱,真是对不住。此事我全不知情,你怎么知道的?说来听听。”
  “说来还是因为铁骊跟五哥那场比武,我才得知此事。那天晚上,我已经歇下了,可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就在脑子里转个不停。我实在睡不着,到酒窖里拎了两坛酒,又到客房叫醒铁骊,跟他在我家园子里谈了一夜。后来铁骊感叹,他攒了三十年的话,在上门提亲的头两天就全部说完,长辈们再不答应,他只有用抢的了。”卫清樱的面颊泛起一抹绯色,冲淡了眉间的抑郁。
  观音奴想象寡言少语的铁骊变得高谈阔论的样子,禁不住哑然失笑,紧接着追问:“于是他就把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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