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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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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梁大人,您赏脸,还拿片子,我们一个做艺的人如何担得起啊?”世翼笑着将他拉进客厅,说:“天气太热,你是喝龙井茶,还是喝酸梅汤?”叫天笑道:“谢谢大人,小的没有这大造化,一概不敢喝,请您赏一碗白开水吧。”世翼也笑了,说:“我真糊涂,你们的嗓子是宝贝,冷水热茶都不敢喝,我怎么单请你喝这两样儿呢?”家人斟上开水来,世翼又亲手敬烟,说:“这是真正地道的吕宋烟,北京烟铺子里买不到的,能够化痰润喉咙,你们吸着最为相宜。”叫天一壁接烟,一壁说:“我的梁老爷,可折寿死我啦,不知老爷叫我来有什么吩咐?”世翼道:“今年天气太热了,我们在北京住着,仿佛把一个身子放在熏笼上,这个罪过可怎么受啊?”叫天道:“您在深宅大院,有凉棚遮太阳,有电扇煽风儿,还这样怕热。照我们天天跑到戏台上,四面不透空气,还有一千多人包围着,头上吊水纱,身上披棉套,胳臂腿乱动,嘴里还不能闲着,不得活活地热死啊!”说罢哈哈大笑。世翼说:“你先不要诉苦,我是知道,你在夏天,这个罪实在不好受,所以才请你来商量一个消夏的法子。你有什么高见,只管向我说,咱们是有福同享,你看怎么样?这准是一片热心吧。”叫天道:“我有什么高见,除非上京西寻一座深山古刹,同老和尚做伴去,这是再好没有的法子。您梁大人身当国家大事,替总统负着偌大责任,那如何能做得到呢?”世翼鼓掌大笑,说:“你怎么一说就说到我心坎上来呢?事不宜迟,咱们明天便到西山去。所有你的吃饭抽烟,盘费赏耗通通都由我一人担任,你就擎着避暑好了。”叫天哈哈大笑,说:“谢谢梁大人,你这番美意,我实在心领不尽。不过有一番下情,我要不告禀吧,事实上真有点为难;我要告禀吧,简直是无厌之求。不要说梁大人听了不耐烦,连我自己说着也有点发愧。到底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世翼道:“你就直说吧,何必这样忸怩作态呢?”叫天道:“不瞒大人说,我是一个做艺吃饭的人,家中大小十几口,全指着我唱戏活着。我要随着大人去避暑,在我个人可是享了福啦,家中一窝八口,可都受了罪啦。梁大人是圣明人,您还不明白这种下情吗?”世翼道:“这不成问题,你如果随我同去,每日园子里拿多少钱,我包赔你多少钱,决不能叫你亏了一个钱的本。你看这样,还有什么不放心吗?”叫天听了,连忙站起来,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谢谢梁大人,您说哪时起身,我一定奉陪。”世翼说:“明天一早趁着凉爽,咱们就一同起身。等到晌午热的时候,也走到了。你就带着你那份宝贝烟具,其余任什么也不用带,我这里有的是大土公膏。”叫天听说有大土烟,高兴极了,说:“我什么都可以不带,只是得带一个琴手。我们这一行,嗓子是不能闲三天的,我约一位在旗的票手,您就管他两顿饭,拿他当朋友看待,也无须另花钱。”世翼说:“好好,你就赶快去约吧!我这里有两千块钱,你先拿回去安置安置,咱们明天一早,准在我家里一同上路。”
  谭叫天的烟瘾很大,他向来是彻夜不睡觉的,必须到了天光大亮方才正式休息。今天同世翼有约,所以连早觉也不曾睡,趁着烟瘾过足、红日东升之时,便进城到梁宅赴约。世翼早已预备停妥,见他来了,很是高兴。说:“我们先坐汽车到海甸,在那里打一个尖,然后再向玉泉。由玉泉到碧云寺也不过才交晌午,也热不到哪里去。”叫天笑道:“这种路程我一年不定走多少次呢,大人不必分心了,交给小的办理,再妥当不过了。”他带来的琴手,姓瑞叫瑞子吟,是一位老票手,为人很洒脱的,有个旧家名士派头。世翼很周旋他,并问他做过什么事。子吟回说:“当年在吏部考功司应差多年,如今闲着没事,藉走票为消遣。”世翼对他说:“等回来时候,我写一封信,把你荐到国务院铨叙局,纵不能补缺,也可以当一个额外主事。”子吟真没想到,随着叫天竟发生了这样好机会。其实叫天的琴手多得很呢,不带旁人单要带他,用意也在借机会叫他活动。不料一见面,就达到目的,彼此全都欢喜高兴。世翼特备了两辆汽车,带了两个车夫,两个长班,还有不少的罐头食品之类。依着世翼还要带铺盖行李,叫天大笑道:“您这是多此一举,住在碧云寺中,要什么样的铺盖褥子、床帘帐幔全都现成,哪里用得着自己带呢?就连一切食物都是多余,到他那里,您想吃什么,无一不备,何必带这许多累赘呢?”世翼道:“既然这样,咱们便即刻起身。”大家上了汽车,转眼出西直门,直向海甸驰去。到了海甸镇上才交九点,寻了一座稍为款式的饭馆子,大家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叫天将烟具取出来,又吃了几口烟。然后对世翼说:“再向前走,汽车有点不适用了,因为山路多石,尚未平垫整齐。坐在汽车上,人要受颠簸,太不舒服。并且太高太凹的地方,汽车也走不动。”世翼道:“这样难道我们走着去吗?”叫天道:“此地有的是驴,何必步行呢?”世翼道:“你怎么不早说,咱们骑马来,不也是一样吗?”叫天道:“我的阔大人,您说的这些阔法子,要到西山去全不适用。您以为骑马跑得快,山路是不能跑马的,最好就是驴子适用。因为它走得慢,并且此地的驴子自己认得路径,不必管它,它准能把您驮到大寺门前。并且您在驴背上,还可以支起旱伞来,慢慢地走着,也不怕太阳晒,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您就把汽车打发回去吧。”世翼道:“既然这样,咱们就骑驴吧。”吩咐听差的雇了五头驴,将汽车打发回去,五个人全骑上驴,向前慢慢地走着。每人手里,举着一柄东洋最新式的花雨伞,沿路上大家看了,全都特别注目。天气是很热,每逢到了有树的地方,他们五个人便钻进树林子去,跳下驴来席地而坐,休息片刻,带着有暖水壶,随便喝一点水,吸一根烟卷,然后跨上驴再向前走。走了有五六里路,远远听见有瀑布的声音,叫天笑道:“我们已来到玉泉山了。”大家下了驴,一直来至寺前,早有人迎出来把驴接过去。五人进了山门,老方丈亲自出来招待,领着他们走过石桥,来至龙王庙庙前。有一座大石碑,题着四个字,是“玉泉趵突”,写得龙跳虎卧,是前清乾隆皇帝的御笔。再看山石上刻着五个大字,是“天下第一泉”,也是乾隆御书。世翼向老方丈寻了一个干净茶杯,用长勺接了一勺泉水,放在杯中,慢慢地咀嚼着,说:“这水果然与众不同,不但清冽,而且甘甜。”两个长班同瑞子吟也都喝了一杯,只是叫天不敢喝。老和尚用泉水烹了一壶茶,请他们品茶。大家在这里休息了足有两刻钟,世翼取出十元钞票来,给和尚做香资。老和尚欢天喜地接过去,直念阿弥陀佛。其实这位大财神花出十块钱去,犹如扔掉一个铜子,回头看碧云寺的老方丈怎样敲他。和尚之中,又何尝没有大巫小巫之别呢?
  他们离了玉泉山,仍然骑驴向香山走去。因为歇的工夫很大,路上不再歇了,一直便到碧云寺。远远地看见两个石狮子拱立门前,气势峥嵘,直同活的差不了许多。世翼在前面走着,才待停住脚赏鉴这雕刻精工的石狮,猛然听得寺内钟罄齐鸣,呀的一声,庙门开了,一个穿黄袍子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须鬓糁白,看神气已有六十开外了。身后领着有六七十个和尚,老少不等,全都披着袈裟,打着问讯,一齐走出大门外,分立两旁,同官府中排班接上司,一般无二。老方丈朝着世翼合掌当胸,把一个身子鞠躬到九十度,脸上现出极郑重极沉肃的神气,口中发出极柔和洪亮的声音说道:“小僧清澄,率领合寺僧众,迎接天上文曲星君、人间太平宰相,梁大人,快请赏光到寺里坐。小僧谨备素茶素点,敬为梁大人驱暑接风。”和尚说了这一套,大家面上全现一种惊愕之色,尤其是梁世翼,满腹疑团:我们这样仓促而来他怎么就预先知道了,按准时刻来接我,并且知道我的身份来历?看起来,真不愧是一位世外高僧了。他心里这样想着,面子上却是敷衍应酬的语调,说:“在下偶尔来此避暑,怎敢劳方丈率众远接?”清澄合掌道:“善哉善哉,小僧五更打坐,有本寺伽蓝对我说,明日午后某时,文曲星君梁大人,率领当代歌王、前身王豹来本寺避暑,你务必要按时迎接。将来本寺重光,端惟梁公是赖。大人请想,既有伽蓝示兆,小僧怎敢怠慢?这也是如来默佑,所以大人才肯枉驾光临。全寺许多僧众,都欢喜踊跃,因此全班出迎。就请大人先至禅堂拜茶,也是本寺的荣耀。”世翼随着他来至禅堂,见铺陈得十分华丽,这里一切都是老式的楠木家具,门外挂的是八尺珠帘,配以翡翠珊瑚,红绿相间,格外好看。椅子上的坐垫,全是龙须草织的,坐在上面,自然生凉。壁上字画,除去御书之外,全是各大名家。老方丈拱他三人坐下,小沙弥献茶,碧湛湛的龙井,真正是蒙山云雾。世翼先将来意对和尚说明:“我们来此,是因为北京天热,想在此避暑两星期,但不知宝刹房间可现成吗?”清澄笑道:“敝寺房间很多,是专为王公大员避暑用的,哪一年都不下一二十家,小僧无不竭诚招待。今年是参议院的汪大人,大理院的童大人先后来此,每家分占一院。早晨知道梁大人车驾将临,是小僧亲自督工,将寺旁一所跨院,又干净,又宽敞,收拾得十分整洁。上房三间,请梁大人同谭老板瑞老爷居住。东厢房两间明的,专为梁大人会客之用。西厢房两间,请两管家爷们居住。敝寺的厨房离此并不甚远,大人同各位想吃什么,前面有一个值班的僧人,只要告诉他,稍候便能送来。这寺里琴棋书画,甚至垂钓竹竿,渔翁的蓑笠,无不全备。大人想如何消遣,请随便吩咐一句,立刻就有人送来。至于理发沐浴,全有极凉爽的屋宇,并聘有专门名师随时伺候,就请大人安心在这里避暑好了。”世翼听他说了这一大套,真比六国饭店的经理还有条有理,心说这个和尚,不止是世外高僧,还是生意老手,怨不得许多阔佬都愿到他这里来呢。随笑着问道:“怎么汪大人童大人都在你这里住着,他们来了多少日期了?”清澄回道:“汪大人来得最早,已经住有一个星期了。童大人是前三天来的。他二位住的院子,仅隔一堵墙。”世翼又问道:“他们二位在你庙里都做什么消遣啊?”清澄道:“这两位大人风雅得很,童大人带了不少书来,听说全是曲谱。另外还带了一位笛师,每逢夕阳西下,笛韵悠扬,童大人曼声度曲。有时汪大人也唱上一两支。那位汪太太风琴按得很好,用风琴随昆曲,韵味格外深长。大人用过晚膳便可以听见了。”世翼微然一笑,向叫天说道:“这可用着你啦,回来咱们给他一个天外飞来,这真是千载难逢的雅集。”叫天道:“这个小的可不敢。他人好说,唯独这位童大人,他是全国司法的首领,要得罪了他,大理院一定出拘票,这一场风雅官司,谁打得起啊?”世翼大笑,说:“你不要自高身价啦,大理院没地方放你这个烟鬼。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唱戏,唱出错儿来由我担保。”叫天道:“既有梁大人作保,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世翼又谆嘱和尚:“千万不要对汪童两人说我们来了。”清澄连声答应,说:“这是自然,向来各位大人到敝寺来,全是分院而居,各不相扰。除非某大人自己寻上门去,本寺中人向来多一句话也不说的。”世翼道:“这样好极了!我们也犯不上在你禅堂里打扰,你干脆把我们领那院里去。俗语说客至如归,我们到了自己院中,也可以随便休息,彼此都免去许多拘束。”
  清澄答应一声,在前引路,五人在后面跟着他,曲曲折折,走了很久工夫,穿过一条竹径,发现一个月亮门。大家一进月亮门,见迎门放着一架很大的莲花缸,缸中种着白色莲花,太阳过去了,有半开的,一股幽香,沁入鼻孔。莲花缸后,有四扇绿屏风,和尚用手推开,请世翼各人先走。见很大的院落,虽然未搭凉棚,却有芭蕉藤蔓之类遮住了上房的窗户,阳光不易射入。再看院中,放着十来口肥大鱼缸,里面养的金鱼,全有一尺上下。每缸中多则六条,少则四条,在清水中荡漾着,十分好看。清澄将他们引至上房,上房是一明两暗。他们先到东间,见东间里是铜床、穿衣镜、梳妆台,头号洋磁净面盆、桂花香皂、羊肚毛巾,无一不备。世翼哈哈大笑,说:“这是小姐的绣房,我这脸子怎配住啊?”和尚也笑了,说:“我的大人,您是未带太太同来,所以看我们收拾得过分。要是太太的驾也随着到了,只怕还要斥责我们,设备得太简陋呢。”说罢也哈哈地笑起来。瑞子吟跟着凑趣道:“和尚的话,大概全是经验之谈。那边汪太太的屋中,就许比这里还华丽呢!”清澄道:“瑞老爷真猜着了,汪太太每天总要用十几瓶香水。幸亏这庙里存的香水很多,要不然,还得到北京去买呢。”世翼听了,眼珠一转,当天晚上,便叫他随来的长班葛升,拿了一千块钱,第二天一早赶回北京。这一千块钱,全买了香水精、西洋皂及一切化妆品,赶紧再折回来,不要误了后日送人。当时和尚应酬了一番,然后回禅堂去。世翼住在东间,叫天同瑞子吟住在西间,两个长班住在西厢房。不但床帘床幔、铺盖褥子全都清洁华美,甚至于用的东西,至纤至悉,无不左宜右有。世翼道:“住在这里,比住西洋饭店又舒服得多了。”不大工夫,厨房先送上点心来,又请示什么时候吃饭?想吃什么?是中餐,是西餐,还是中餐西吃?俱都现成。这些人的晚膳,向来是用得很晚的。世翼因为心里有事,想同汪立堂勾搭,便吩咐早开饭,在七点以后、八点以前便开,一律吃素菜,不动一点荤腥。三个人吃过了晚饭,叫天先过烟瘾,然后才能陪他去玩。瑞子吟给他烧烟,吃了八大口,才起来喝了一口热水。子吟又装好一口,让世翼吃。世翼摇摇头,说:“你别看我预备大土公膏,却从来一口也不吸,是专为应酬朋友的。”子吟吸了两口,叫天忽然放下茶杯,向世翼笑道:“您听笛音送过来了。”世翼侧耳细听,果然远远的笛韵悠扬,笑道:“到底是你们耳音好,若非给我提醒,我简直听不见。”叫天道:“这笛子比胡琴的音远,要是在夜静了,顺着风儿,能听到十里之外。胡琴的音,虽清而实浊,二三里外就不容易听见了。”瑞子吟道:“必须有心音,然后才能有耳音。没有心音,也决然没有耳音。像谭老板就好比一部无线电机,只要空中送来音,到了他的面前,自然就被耳机吸入,在旁人是决然听不到的。”叫天笑道:“你不要替我瞎吹了。”世翼正色道:“怎么瞎吹呢?我以为这比喻是再恰当没有了。”叫天道:“您听夹着还有人唱呢!”世翼道:“你的烟瘾过足了,咱们也到外边风凉风凉去吧。”三个人一同出来,瑞子吟一手提着胡琴,一手握着笛子,在前面引路,叫天同世翼在后面跟定了他。才一出屋门,就觉得笛音嘹亮,仿佛相离很近。他们出了月亮门,就闻一片笛音,自竹林那一边发出来,被清风徐徐送到。瑞子吟顺着声音,向前面寻去,那两人在后面慢慢地跟着,穿过竹林,又向西走去。西边有几株老松树,松树的后边,隐约有一段红墙,笛声确自墙内送出来。子吟笑道:“我们可寻着地方了,先到墙外听一听里面有多少人,就倚在松树底下休息片刻,他们既然高兴,一半时决不能收场。”叫天点头赞成,世翼也随在后面,三人来至红墙前。离墙还有两三丈远,恰有一株老松树,枝干丫杈,浓荫四布。这树下有一条很长的石凳,光滑如镜,三人坐在上面,清风徐来,披襟挡之,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世翼道:“可惜咱们来得仓促,忘记了带暖壶烟卷。”他的话尚未说完,只见有两个小沙弥远远走来,一个手里提着暖水壶同三只茶杯,一个拿着大炮台香烟,还有烟碟火柴之类,轻轻走到石凳前,将手携的东西放在三人面前,恭敬地回道:“方丈知道三位大人在此消遣,特派我们师兄弟送来上好绿茶一壶,大炮台香烟一筒,请三位大人随意饮酌。”说罢又伸手将茶斟好了,分递于三人手中。世翼笑道:“你们太辛苦了,可以安息去吧。我们这里不用人伺候,所有茶壶烟卷,我们自己带回,你等也不必来了。”小沙弥连连答应,慢慢退下。
  这里三人一壁喝茶,一壁听这笛中的曲谱。叫天道:“擫笛的一定是一位老先生了,音韵很有考究,只可惜唇齿的力量有点太单薄,唱旦还可以对付,要唱生净恐怕吃力了。”他的话尚未说完,忽听有妇人声音唱《折柳阳关》,转折有点太生硬,明显是初学乍练。瑞子吟笑道:“这也很难为她了。”少时又有人唱《训子刀会》,声音幽细,叫天只是摇头,说:“这样的喉咙如何能唱红生呢?”等墙内唱过了,他示意瑞子吟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全本《训子》。叫天的嗓音虽然不高,然而沉着坚实,由口内一字一字地喷出来,格外有力,而且抑扬顿挫,婉转疾徐,全都合拍合度。瑞子吟在一旁接几句关平的白,也格外清脆好听。此时世翼不听他们唱,却立在墙根下,听墙里边有什么动作。真可笑极了,墙里大喊有鬼,紧跟着啪啪是脚步响的声音,大概全吓跑了。世翼笑得直不起腰来,直朝着瑞子吟摆手,是示意叫他不要吹笛了。哪知人家正在吹得高兴,满不听这一套。他越摆手,子吟越吹得起劲,叫天也唱得格外音高,直唱到王忠下书,周仓剖腹,方才停住。可是叫天的唱虽然停了,世翼的笑声却越发显露出来,此时墙内忽然一亮,是有人用手电灯向外边照。紧跟着墙上露出一个人脑袋来,向墙外张望,他手中的电灯,恰恰照在世翼的面孔上,不觉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梁二爷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也不通知我一声,几乎吓出人命来。”世翼抬起头来看,在月光下,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却见雪白的脸,两撇小黑胡子,一望而知是大理院长童其泰。不觉哈哈笑道:“童院长,你一个人在这里高兴,难道就不许我们帮腔吗?来来来!是你到墙外来,还是我们到墙里去?”其泰笑道:“哪有过门不入之理,还是请你几位到墙里来吧。”世翼道:“我们不得其门而入,难道还唱一出张生跳墙吗?”其泰道:“你不要找便宜,我这里并无女眷。可是有一样,汪议长的太太在这里呢,你要信口胡说,提防着将来提弹劾案。”世翼道:“我不够弹劾资格,人家是弹劾总统,不弹劾我这无名小辈。”其泰大笑,说:“现在谁不知道梁二爷是站着的总统,要弹劾还是先弹劾你呢!”世翼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倒是有后门没有?”其泰道:“好好,你这深亏是正经,要不正经,不定还说出什么话儿来呢?我实告诉你吧,你们一直向南走,再向西拐,走不了多远便是正门。正门虽然关着,却有一个管门的和尚,他就住在门旁小屋内。门框上有电铃,你只一按电铃,他立刻就给你开门。你说明了访谁,他自然能将你领到我们的住所,这是极容易的一件事,你快来吧,不要小题大做了。”世翼大笑,说:“咱们走吧,早知这样,一直敲门进去,何至将汪太太吓跑了呢?”
  三个人站起来就走,也不管茶壶烟卷了。敲开正门,由和尚领着向里走。原来里面是很大的一所场院,稀稀落落的,隔着不远便有几间平房,四外圈着竹篱,篱下还栽着扁豆野花之类,多是蔓生爬满了竹篱。似乎这一类的竹篱茅舍,远近相望总有一二十所。和尚对世翼说:“凡来避暑的大人老爷,同太太小姐等,多半是请到这院内居住。人口多的占一大所,人口少的占一小所,虽然房子不多,却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此次童大人只带一个听差的,一位吹笛子的,汪大人带着太太小姐,另外男女仆人一共有十来位。前面靠墙的三间便是童大人寓处,那边有大树的一所房子,汪大人汪太太便住在那里。”和尚正说着,童其泰已经迎上来,先同世翼握手,后来看见叫天,不觉跺脚道:“好好,你带了一位师旷来,我们还要品丝调竹,这真成了班门弄斧了。怪不得我听这唱的音调与众不同,心里计算,绝不是一位门外汉,敢情大老板到了,失迎失迎!”叫天很恭敬地说道:“院长这样过奖,我们做艺的人,如何担当得起?”紧跟着又给瑞子吟介绍,彼此敷衍了几句,一同到童院长行辕。
  竹篱之内,只有三间房子,一个听差的,忙着给烧茶。还有一位老先生,有六十多岁了,据说当年曾在醇王府坐科,学过昆弋。如今老了,专给大人先生擫笛,借此觅一点生活之费。童院长很爱惜他,所以把他带到西山来,帮着自己消遣破闷。瑞子吟同他也认识,因此两人同病相怜,格外亲密,他们跑到西屋去谈话,叫天也跟了过去。东屋中只剩童梁两人,世翼来此避暑,本来醉翁之意,他专为联络汪立堂,好进行大选运动。但是同立堂见面说,似乎又有点张不开口,如今遇着童其泰,这真是天造地设,最好的一位皮条匠,大可利用他居间说话,比当面锣对面鼓总可以活动得多。他抬头看两个伴儿全到西屋去了,这里只剩下他同其泰两个人,其泰低声问道:“秘书长府里那样忙,你怎么会有工夫到这里来?许是附带着有什么使命吧。”世翼道:“真有你的,怪不得做院长呢!大热的天,谁乐意跑到这里来?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他说到这里,附耳低言告诉童其泰如此这般。其泰道:“你同老汪,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有什么话不能说,何必再借重外人呢?”世翼道:“你怎么这样糊涂?人家是民党,我是官僚,他总摆着那清高架子,叫我怎样开口啊?”其泰笑道:“你别信那一套,什么叫清高,看见大洋钱一样眼红,还不如我这穷官僚有骨气呢!”世翼道:“这个我何尝不明白,不过面子上不能不粉饰一点,谁叫他的地位高权力大呢?”其泰道:“我看透了他们这些人了,一言以蔽之,就是色厉而内荏。你要运动他们,万不可专凭利诱,必须先以威胁,使他们存有戒心,然后再以利动之,自然可以就范。要不然,空费唇舌,他的气焰还许越说越高呢!”世翼点头称是,说:“这事还得烦你介绍,我先同他见一面,什么话也不说。明天我在这庙里预备一桌素席,请你们两家先聚一回,然后再慢慢地引到正题。我先吓唬吓唬他,好在眼前有一个很好的题目,他听了一定得动心。”其泰问他什么事,他便将枪毙田见龙的前后经过,对其泰学说了一遍。其泰皱眉道:“这事做得可差一点,纵然他有颠覆国家的罪名,也应当送至最高司法机关,问一个水落石出,搜得充分证据,然后再判罪啊。怎么糊里糊涂地,执法处就越俎代庖呢?”世翼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无法无天的时代,还说他做什么。谁叫田见龙倒霉,赶到路成章的手里呢?他此时恨不得抓住一两个,放开手做榜样,好叫总统夸他有作为。将来遇着机会,再放出去做都督。其实这也是做梦,如今手里没有一点实力的,休想再得着地盘。将来有项总统一天,对付着还好办,他要有一个好歹,不等外人瓜分,只怕我们国内这些武人,自己就瓜分了。”其泰说:“咱们去见汪立堂,也不必同别人,就是咱两个好了。”世翼赞成。随着其泰,出了竹篱,趁天空月色慢慢向前行走,来至两棵大槐树前边,很宽的一片竹篱。竹篱的门儿半掩着,其泰用手一推,高声唤道:“汪议长,有朋友来看你。”一言未了,立堂已经迎出来,赤着双足,只穿一条很小的裤衩,西服衬衫,大有不衫不履之风。其泰笑道:“不是鬼,是你的好朋友,快过来见见吧。”立堂早看见世翼,不觉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二哥,真把小弟吓坏了。你那小侄女,现在还藏在屋里不敢出来呢!”两人手拉着手,世翼道:“愚兄真真该死,这要把侄女吓出一个好歹来,我如何担得起啊?”三人来到小客厅,立堂又把他的夫人同女儿唤出来,见一见世翼,证明了并不是鬼。他这位千金今年十三岁了,专好音乐歌唱,一死地问她父亲,方才在墙外唱的可是梁伯伯吗?立堂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这位千金,便立刻要拜世翼为师,跟他学唱。其泰大笑道:“你这可认着名师了。”又向世翼道:“你快收这位女弟子吧。”世翼也大笑起来,说:“好侄女,你这可真是问道于盲了。”立堂道:“你不要推脱,方才明明有人唱,不是你却是谁呢?”世翼笑道:“我要有人家那一条嗓子,就犯不上在总统府受罪啦!唱一出戏,拿二百块钱,有多么写意,多么舒服啊!”汪小姐还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汪太太笑道:“你梁伯伯一定是带了唱手来啦,但不知这位名角究竟是谁,我们倒要领教领教。”其泰插言道:“这位名角可不是凡人,全球有名的伶界大王,执北京舞台牛耳垂三十年,可与唐之李龟年、元之关汉卿先后媲美。你们猜一猜倒是何人?”汪太太笑道:“这还用猜吗?谭老板之外,更有何人敢当此席?”汪小姐听了,便立刻央求世翼替她介绍。世翼眼珠一转,心说这是一个运动内情的机会,我必须如此这般,管叫立堂三五日内就得回北京去,帮着进行大选。没想到这大力量,却在小女儿身上。他想到这里,便满口应承:“我必向老谭去说,你明天听我的信。他如果肯说一说,强似别人传授三年。方才《折柳阳关》他很夸赞唱得不坏,只可惜转折太生。将来如经他一指点,小姐的法曲,就不难压倒一切了。”世翼这样一鼓吹,汪小姐益发兴致勃勃,恨不得即刻将谭老板叫了来,当面唱给她听,好学得此中三昧。世翼只说了些闲话,便告辞而去,临行时候,至再地说:“明天在寓里特备素席一桌,只请你们两家还有本寺长老。”汪童都答应准去,然后分手。世翼在路上对其泰说:“我们正好将计用计,先把立堂拉回北京,不怕他不给效力。”其泰道:“这事最好三方面进行。一方面你开出十万元支票来交给我,作为托他运动议员之费。一方面你再授意谭老板,叫他如此这般。一方面你再用旁敲的法子,拿田见龙这件事,影射着叫他害怕。这样三方齐进,既诱之以利,又胁之以威,再利用他的千金从旁敦促,还怕固执不从吗?”世翼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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