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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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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冯子枚的《探母》带《回令》,一气呵成,比白文奎强得多。不信老伯听了,准能中意。”善同道:“自家人贤侄何必这样破费应酬。”菊圃道:“有什么破费的,你又要客气了,真真该罚。”当日吃过饭,讷言陪他二人去听戏。一连住了七八天,善同执意要回家,怎样留也留他不住了。讷言只得亲自送他到车站,替他打好了车票。善同十分感激,握着讷言的手,流泪道:“贤侄待我这份情义,就是自己子侄,也未必这样恳切。老朽但祝你事业兴隆,家门吉庆就得了。”讷言道:“老伯说哪里话,我们做后生的,理应如此。”二人分手,少时车开了。
善同来到济南,下车之后,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进城里制锦市街,到了曹宅门前下车。举目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但见两扇门用白纸封了,门外墙上粘着几张白纸条子,写的是曹宅丧事,恕报不周,某日接三,某日谈经,却尚未有发引的日子。善同付了车钱,心中纳闷说:我来的时候,姑丈同姑母俱都好好无病,怎么半个月的工夫,竟会出了丧事?一边想着,一边打门。仆人尤升出来,见是善同,连忙上来请安,把行李接过去问道:“章老爷是才到的吗?”善同点点头,随着问他道:“你家主人是谁故去了?”尤升道:“你老人家从这里走的第四天上,老太太忽然得了暴病,一天一夜工夫,便归西了。我家太老爷正为这事着急呢。给大少爷去了一封万急电报,到如今不但人没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二少爷是未毕业的学生,哪能料理丧事?你老来得正好,帮着我们太老爷办一办吧。”善同听说他姑母故去,虽然是远房的,昔日却待他很厚,因此很动感情,哇的一声便哭了进去,一直哭到棺前,伏地大恸。此时曹翁正在屋里伤心发愁,忽听有人哭进来,以为必是玉琳回来了,连忙跑出来看,不觉大失所望,原来不是玉琳,却是善同,到底连自己也招哭了。彼此哭了一阵,曹翁止住悲声,善同兀自号啕不止。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嘴里哭着姑母,心里却想起儿子来,所以越想越酸,越哭越恸。曹翁忙过来解劝道:“贤侄起来吧!人已经故去了,你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哭不活啊。快起来帮着我商量一切,难得你回来,倒是我的助手。你二兄弟年纪太轻,可把我累坏了。”善同起来,随着曹翁到屋里净面喝茶,一面问他姑母倒是何病故的。曹翁叹道:“你姑母平日身体并不弱,只因过胖,所以常有气喘的毛病。那一夜因为到院中去烧香,烧完了回来,才一上台阶,不知被什么滑了一个跟头。儿媳丫鬟等,忙把她扶进屋里。哪知这一跤摔上了痰来,赶紧请医生来看,据说是真中风已经入脏,不能救治了。勉强求人家开了一个方子,药煎好了,牙关闭得紧紧的,怎样也灌不进分毫。挨到第二天正午,便断了气。你那二表弟玉琅在家,玉琳却在湖北,当天便给他拍去一电。不料过了十天,不但人未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真真要把人急死。你想他是长子,他不回来,这个殡怎能出得去?老侄既然来了,你替我想个主意吧,我的方寸是乱了。”善同也发急道:“大表弟太荒谬了,父母大丧,非同别的事,怎么得着信还不快来奔丧,难道还有比这事再重要的不成。别是电报拍错了,不曾接着吧?”曹翁摇手道:“不能不能。他前一个月来信,说住在汉口张美之巷第八号,清清楚楚的,怎能够错呢?再说他此次到湖北,是庄宫保调去的,派为汉口外交局总办。汉口电报局,一天不定有他多少封电报,焉能有送错的道理。”善同道:“既然如此,姑丈何不派一名专差到汉口去叫他。他是回来不回来,自然可以讨个实在消息,岂不比这样熬等强吗?”曹翁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便立时将尤升喊过来,给了他三十块钱盘费,写了一封信交给他。叫他明日早晨先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再由北京坐京汉车,直赴汉口。寻着大少爷,无论他有多重要的事情,也务必把他叫回家来,不得有误。尤升一一答应了。次日便起身奔天津去了,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曹玉琳因何不奔母丧,这其中也有一个原因。原来南洋大臣庄官保,由两江总督又调署湖广总督。到任之后,见湖北的人才不及江南众多,便想起杨修、顾黾两个人来。特给项宫保去了一套公事,调这两个人到湖北差遣任用。项宫保因为这两人法律精热,办外交离开他们不得,硬留住不放,却把曹玉琳一个人派了去,聊以搪塞。庄宫保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及至见了玉琳,却十分赏识。你道这是因何?原来庄宫保生平最喜爱俊俏男子。凡在他署中候补当差,只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他便刮目相待,总尽着派你优缺优差。要是脸子不好的,你无论有多大学问,多大才干,也休想有出头之日。因此一般脸子好而又想做官的,无不趋之若鹜。曹玉琳生得五官秀美,体格丰满,不亚如傅粉何郎。庄宫保一见面,便十分欣喜,始而派在署内充当文案。不时地陪着宫保赋诗饮酒,弹琴下棋,形迹十分亲密。外边便造许多谣言,硬说曹玉琳是臧仓、弥子瑕、邓通、董贤之流。其实堂堂宫保,也未见得做这样污秽不堪之事。到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惹得宫保手下一班弄儿,如张豹等全都侧目而视,愤愤不平。大家暗地商量,颇有不利于孺子的打算。这个风声,传到宫保耳中,生怕闹出事来,于自己名誉不好,便下了一个札子,委他为汉口外交局总办。这乃是本省中一个优差,多少红候补道全钻谋不能到手,曹玉琳却安稳得了。
从前这个局子叫洋务局,庄宫保嫌这名字太不雅驯,因此改为外交局。其性质是汉黄德道的一个咨询机关,凡与外人办理通商传教,及一切交涉,全要先会同他。他可以代表督抚,主持各事。一年净交际费一项,可以报销三四万金。所以各候补道,多有拿出一两万银子,运动这个差事的。前任的总办姓孔,名叫令名,是曲阜人氏,两榜进士出身。由现任黄州府过道班,过班之后,便派了这个差使。当了不足三个月,庄宫保到任,他禀见了一次,宫保看他很讨厌。因为孔命名生得五官丑陋,既黑且麻,又自恃少年科甲,兼为圣裔,举止言谈,很放肆不循规矩。庄宫保见了,心中大不痛快,时刻想把他撤换,只是没有相当的人。后来被曹玉琳奉承欢喜了,又为避声气起见,便委了他这个差使。曹玉琳赶紧上去谢委,磕过头,便对宫保说:“大帅委学生这样优差,实在感激不尽。但是学生的意思,总愿意在大帅左右,得以朝夕受教。如今到汉口去,不能昼夜侍奉,追随几杖,心中倒不觉黯然。”宫保道:“我何尝愿意你远去,不过目前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你暂时先到汉口,俟等过几个月,有了机会我一定调你回来。”玉琳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愿意,却故意假造作,所为是希荣固宠。及到了汉口,接差之后,他不肯住在局子里。因为局中人多眼杂,诸多不便,特在张美之巷,租了一所宅子。前有客厅,后有卧室,有马号,有厨房,宽敞华丽,十分称心。他的夫人江氏,从前随他在天津,此次也随来湖北。只生了两个小姐,却没有男孩。依着玉琳的意思,早想讨一个小老婆,只是江氏这一关通不过去。江氏说:“我又不是不会生养,怎见得就不能得子?况且你我今年才三十三岁,正在壮年,何愁无子?你要为求快乐讨人,只管明说,不必拿着子息借口。”曹玉琳本来惧内,又被夫人迎头一拍,居然拍回去了。但是日久天长,他那惧内心,究不敌他那好色心重。偏巧事又凑巧,江氏到汉口,因为不服水土病了,请先生吃了几剂药,也不大见好。虽然不至卧床不起,到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一篇文章,是做不得了。玉琳寂寞寡欢,便要闲中生事。他自到汉口,所有本埠的衙署局所,自然全要拜到。无意中却遇着一位同学,是大兴县的王金海,现充汉口牙厘局总办。他自回国后,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湖北来的时候,拿着北京某军机一封荐信,说他新旧兼通,少年有为,前任总督便委他为汉口牙厘局总办。及庄宫保到任,禀见的时候,宫保见他秀骨珊珊,大有美人风度,便格外垂青,仍叫他好好当差,并未撤他的任。此次与曹玉琳无意相逢,两人握手谈心,好不欢洽。金海为人,风流自赏,专好的是嫖娼。他自到汉口,没有一天不在小班中摆酒。所请的,除去各局所总会办,便是各银行票号的老板、各洋行的大班。自见着玉琳,又添了一位嫖界大将。当日晚间,便约他到德国租界,望江里三号芙蓉仙馆,去吃酒打牌。(W//RS/HU)
你道汉口的官场,为何可以这样随便?其中自有一种原因。因为汉口是纯粹商埠,其性质与上海相同,绝非天津可比。天津是以省会而兼商埠,总督在此驻节,阖埠的官员,全要惧怕他几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狂嫖滥赌。至于上海汉口,可就大大不同了。本埠的官儿,只有一个道台,算是顶大了。然而各局所林立,局所中的总会办,也全顶者一个道台职衔。有时候还许来一个京卿,便是道台的上司。所以官场中没有重心,大家便可以自由随便。此次曹玉琳虽然挂一个内阁中书衔,却是京职,与道台彼此无辖。汉黄德道去拜会他,全要教弟帖。因此玉琳的局面,是很不小。他从前在济南上学时候,就专好偷着去嫖妓,后来到日本东京,那歌妓院中也时有他的踪迹。及至在天津就差,一者督署中要避耳目,二者江氏管得很严,所以面子上是很安分的。及至来到汉口,架不住朋友撺掇,便不时地随喜。恰值江氏病了,阃令又宽松了许多。玉琳嫖兴大发,天天晚上,必在小班中吃酒。回来对江氏说,局中公事太忙,好在不敢公然外宿,所以江氏也不甚疑惑他。自头一次应王金海之约,到芙蓉仙馆吃酒,金海替他介绍一个美人,名叫柳娘,乃是汉口的花魁,曾选过状元的。柳娘来了,玉琳一见,便色授魂与,加了八个字批语,是袅娜风流,清华富丽。要论柳娘长的容貌,实足当此八字,毫无愧色。金海替他引见说:“这位曹大人,是新升来的外交局总办。你好好地应酬,不会亏负你的。”柳娘虽系女子,却是绝顶聪明。一见曹玉琳仪表轩昂,衣服华丽,满脸的官气,早明白他是一个政界人物。继而听说是外交局总办,料定必然是一位道台大人。连忙抖擞精神,款移莲步,满面春风地问道:“大人是新到任吧?侬从前没有会过,到底一见如故,又仿佛在哪里会过一般?”玉琳尚未答言,金海凑趣道:“你是神女,他是楚襄王,你们在巫山会过,一定认得。只可惜是梦里,不是白天罢了。”柳娘笑道:“这一说,王大人不成了圆梦的宋玉了吗?”玉琳鼓掌道:“答得真好。只这一句,就可见你是一位雅人了。”柳娘笑道:“什么聋人哑人的,但求大人不笑我们粗野,那就好极了。”大家说笑,少时客已到齐。有厘金局总办孟传光,巡警局总办马占龙,洋关税务司总文案易多献,汉黄德道的幕府魏家俊,汇丰银行老板梁尚友,江轮公司老板萧得培。大家入座饮酒,觥筹交错,大鏖酒兵。吃过饭后,便开了两桌麻将。八圈打罢,曹玉琳赢了三百几十块钱,一块未留,一总儿全给了柳娘。柳娘拉他到自己下处,在英租界香山里,并约大家同去。内中有去的,有不去的。到了柳娘下处,三楼三底,只她自己一人,有两个娘姨、两个大姐。屋子收拾得真可比神仙洞府。玉琳应许明日在此请客,当面约大家同来,众人全答应了。从此玉琳的足迹,无日不到香山里,与柳娘会晤。家中瞒着他夫人,只说局子里公事太忙,目前有一种交涉,十分难办,天天夜里要开秘密会议。有时太晚了,便不得回家。其实却是住在柳娘下处。如此将有一个月工夫,两人的热度,已经达到沸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已经是定而不移了。不料,这一天晚上,玉琳正在柳娘处摆酒,他的长班高升,忽然呈上一封电报,嘴里还说是由济南来的。玉琳听了一愣,随将电报接过,揣在怀中。大家散了,他自己翻译。翻完了,皱一皱眉,把这电报撕成数片,团一团,扔在字纸篓中。柳娘在旁边看了,也不好动问。等玉琳睡了觉,自己蹑足潜踪地从字纸篓中,把碎电取出来,慢慢地拼在一处,仔细阅看。不阅还罢,这一阅,把个柳娘气得粉脸焦黄,银牙咬碎,低低地骂了一声禽兽,从此遂完全变了她的初心。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走汉阳美人敲竹杠 滞郑州大盗劫金钱
话说柳娘偷看电报之后,为何发怒变心,原来那封电报的原文,明明写道:
琳儿知悉,汝母得中风症,两日即逝。见字速归治丧。父谕阳。
柳娘看了,恰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立时寒入心底。在她芳心中忖度,原来曹玉琳外表虽然壮观,内容却是一个枭獍。他自己嫡亲母亲死了,他居然能面不更色,还要宿柳眠花。似这样的人,在世界上也算得绝无仅有了。他同生母尚且如此,更何有于外人。可见平日同我要好,纯粹为的是色欲,哪有真正爱情?也是天可怜见,不该我误嫁匪人,所以才得见这封电报。我从今以后,势必要严行拒绝他了。继而又一转念,不对不对。他同我已经定下嫁娶之约,我此时忽然翻脸,他焉肯善罢甘休?倘然要仗官势,使压力,我岂非自讨苦吃?只怕叶老归秋,还逃不出他的手掌。必须想一个妙法,使他人财两空,料想敲这等人的竹杠,也不算我亏心丧良,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时欢欢喜喜,仍然上床陪伴。玉琳却催她赶紧预备妥当,好下牌另租房间,先接她出去,作为外宅,俟等把太太疏通好了,然后再搬回家同住。柳娘满口应许,只说本地尚有七八百元的债务,俟将债务还清,立时便可出院。玉琳道:“你何不早说?明天我先给你拨过一千元来,作为还账之用。如果不足时,只管说话。”柳娘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玉琳果然兴兴冲冲地来了,才一进门,便听得楼上有哭喊的声音,恰是柳娘。玉琳不觉一愣,心说柳娘不久便出院做姨太太,正在兴高采烈之时,因何自寻烦恼,哭闹起来,莫非有人敢欺负她?这人吃了豹子心狻猊胆,也应当知道她是曹大人的爱妾,要退让三分。如今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非重办此人不可。一边想着,一边往楼上走来。早有娘姨大姐,高声喊道:“曹大人来了!”这一句果然灵验,立时便止住了悲声。才至楼头,柳娘已经迎了出来。但见她衣衫不整,脂粉未施,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泪痕兀自未干。玉琳见了,不觉又加十分怜惜,连忙进到屋中,尚未坐定,便问柳娘道:“早晚便大喜了,你哭的是什么?莫非有人欺负你不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皮夹来,打开拿出一卷票子来,笑道:“这是五十元一张的交通票,一共是二十张,你先拿了去还账吧。”在玉琳的意思,以为柳娘必然双手接过,不料柳娘摇一摇头道:“你先带起来吧,我用不着了。”这一句话,在玉琳听了,恰似晴天中打了一个霹雳,仿佛孝子接了母死的电报一般,立时白瞪着两眼,半晌说不上话来。迟疑许久,又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你莫非反悔了不成?”柳娘哽咽着答道:“我有什么反悔的,只恨我命苦,不配做你的姨太太,你只当我死了,今生今世不必再想我了。”玉琳听了这话,愈觉诧异,便立在她身前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纵然同人怄一点气,也不至这种样子。”柳娘发急道:“我不是同人怄气,并且我向来从不同人怄气。”玉琳道:“既不同人怄气,难道是同我怄气不成?”柳娘益发急了,哭着说道:“眼看着人要把我治死,你还说我同你怄气。索性连你也不原谅我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说罢立起身来,便要拿头往墙上撞。玉琳连忙过去,一把将她抱住,说道:“是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到底是谁要治死你?你告诉我。也不是我说一句大话,凭他是谁,我三寸的片子,送到汉口巡警局,至不济也罚他半年苦力。”柳娘一边挣脱了身子,一边向玉琳摇手,是示意叫他低声。此时把一个精明强干的曹玉琳,益发送入五里雾中,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得携了柳娘的手,低声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何妨明明白白地向我说知。我纵然不能替你出力,也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柳娘到此时,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眼中的泪珠儿,扑簌簌地流个不住。又停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这件事实在害臊出口,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说了,实对你说,我本是有夫之妇。从几岁的时候,姑表成亲,我爹便将我许给我姑母的儿子,名叫王英的。十五岁时,便过了门。我那丈夫比我大四岁,从小时好嫖好赌,极不成材。才过门一年,他便当华工到南非洲去了。去了半年,同伴捎来信,说他不服水土,病死在南非洲了。我姑母听了,心疼儿子,也一病死了。我爹娘因为日子不好过,将我租给娼寮,这便是下水的原因。我混了二年,很剩几个钱,今年才将身子赎出来。本想着择人而事,不期却遇着了你,总算是有缘。我想嫁过你去,从此连爹娘全有了靠身。谁想到好事多磨,我那冤孽的表兄丈夫,原来未死,在外国鬼混了几年,居然跑回来了。回到扬州家乡,也不知哪一个缺德的,将我在汉口为娼的事,完全告诉了他,他马上便跑了来。今日午后,居然寻到门上,见了我爹娘,不依不饶,说败坏了他家的门风了,一定要打官司告状。我爹娘也没了主意,高低是我吓吓他,说你也不用告状,我既然败坏了你家门风,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索性跳江去吧。他见我要寻死,怕人财两空,口气才软下来。我问他到底打什么主意,他说要人也可,要钱也可。我问他什么叫要人要钱?他说要人呢,你立时得同我走,咱们到上海混去,我情愿当一个吃现成的乌龟;要钱呢,你给我五千块钱,我写给你休书,从此永断葛藤。我对他说,全不成。他还是不依不饶。后来有姨娘出来说好话,先给了他五块钱,叫他洗澡剃头吃饭去,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他得钱便出门去了,还对我说,不怕你飞上天去。他这一来,已经把我气一个死,偏巧又遇着我这老眊昏聩的爹,被他吓坏了,情愿叫我跟他去,免得打吵子。你替我想一想,还有活路儿吗。方才哭喊,就是因为这个。真正好事多磨,不怨别人,总怨我命苦,没有那大造化,嫁你曹大人。常言说,天下多美妇人,你再另寻佳丽吧。”说到这里,便又掩面大哭起来。
曹玉琳听了,不觉跳起来笑道:“这事好办极了,你不用哭了。”柳娘道:“这样挠头的事,你还笑着说好办,你简直是拿我开心。怨不得人说,你们做官的人,专好幸灾乐祸。”玉琳道:“你先不必埋怨我,请问你,你不是说你那丈夫有话,五千块钱便能写休书吗?我给五千块钱,这件事岂不是完全解决,还有什么难办的吗?”柳娘听了,低声说道:“你先不要嚷,听我细细对你说。有五千块钱,自然能够办到,但是据我想,不能那样便宜他。再说他要知道是你曹大人出钱,五千块钱,一定不肯答应。他为人本是很狡猾的,听说洋务局总办娶我,他一定视为奇货可居。热病说胡话,什么三万两万,全能要出口来。在你固然不可惜这几个钱,他从此可就有了把柄了。”玉琳忙问:“这是何故呢?”柳娘道:“你是做官的人,娶有夫之妇,是大干例禁的。他将钱花光了,一定还要找你。你哪时不给他钱,他哪时全能告你,你岂不是花钱买罪过吗?”玉琳听了,不觉恍然大悟,连声夸道:“到底是你真精明,真有远见,到底怎样对付他才好呢?”柳娘道:“我如今有一个又省钱又无后患的法子,不知你赞成不赞成?”玉琳道:“你的话我哪有不赞成之理。”柳娘道:“你不是想出五千元吗?纵然五千元他答应了,连我还账,置一点衣裳头面,至少也得要七千元。我既然嫁你,岂肯叫你多糟蹋钱?如今只要你拿出四千元来,我破出同他滚去,有两千块钱,足可打付他走了。那两千块钱,还账买东西也足足够用。但有一件事,得与你约法三章,在一个星期以内,你千万莫登我的门。不但你不要来,连你的朋友,全嘱咐他们少来。所为避他的眼目,叫他不知道我有阔客,自然他那贪心便减轻了许多。然后我同他打赖,只说借钱给他,从几百元慢慢涨到两千元,一定可以成功。只把休书诓到手中,便不怕他了。等有了休书,我便立时驱逐他出院。他如果不走,我暗中通知你,你便知会巡警局,派两个警察来,将他押解出境。这就叫先礼而后兵。他纵然狡猾,也逃不出咱们的手中。你看这个计策何如?”玉琳听了,不觉鼓掌称妙。也是活该,他今天恰从局里领了一笔外交费,是五千七百块钱。立时拿出来,点了四千五百元,交给柳娘。说:“多少富余一点,省得你临时为难。”柳娘才接过去,就见大姐进来,对她说道:“方才出去的那个人,又回来了。吃得大醉,在楼下睡觉呢。”柳娘皱一皱眉说:“我知道了。”随又低低向玉琳说道:“屈尊你,你先回避他吧,好在咱们的日子长得很呢。”玉琳果然听说便立起身来,忙忙踱下楼去,出门乘马车回公馆去了。
从此以后,果然七日未来。按曹玉琳本是一个精灵鬼怪的人,似柳娘这种圈套,如何蒙得他过,他却死心塌地的甘上这个大当,这却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好嫖的人,对于心爱妓女,总认为是同他真要好,无论妓女存着什么样坏心,在他看着总以为是开诚布公,决无他意。所以才要一奉十,无论斧头砍得怎样厉害,他也毫不知觉。并且越挨斧头,越觉着同他上劲,成千累万地挥霍,他却毫不在心。最怕招妓女生疑,彼此离心离德,便不能弄到手中。所以妓女说一句话,他无不奉为神明,较比君主的旨意,父母的命令,尤其尊重十倍。在当妓女的,也猜透了他的心理,所以放开手去做,坦坦然毫无疑惧,饶敲了他的钱,还要弄诸股掌之上。只要嘴诓说出来的言辞,面上做出来的态度,毫无破绽,能使他深信不疑,便是要如何便如何,毫无一点阻挡。此次柳娘打定了主意,先来一个虚声恫吓,紧跟着便是调虎离山,安安稳稳拿过四千五百元钱,然后自自由由逃出汉口,还把曹玉琳蒙在鼓里,叫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固然是妓女的手段厉害,然而施之于这样人身上也不为过。
闲言少叙,却说玉琳回至家中,他那夫人江氏正服药后在床上休息。见他进来,便皱着眉问道:“近来自我有病,你每晚总不在家,至早也要三更以后回来,有时候还住在外边,连夜不归。一问你,你便是有公事,难道你这局子的公事,专在夜间办吗?据我看,恐怕有些靠不住。我从前因为病,也没有神思问你。到底冷眼观看,总觉着你有些神不守舍,大约你许是有了外遇了吧?你如果有时也不必瞒我,只管对我说,我决不难为你。如果相当,我还许接到家来与你做妾。要是不说,倘然被我查出来,那时可别怨我翻脸无情,咱们是到总督衙门去说。”玉琳听了,笑道:“我的太太,你怎么多心到这些地方,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背着你去寻外遇呀。你好好地养病吧,不必操这种无谓的心了。”江氏冷笑道:“你们做男子的,专会欺蒙妇女,别听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心里恨不得飞上天去,把九天仙女,全都搬下来,归一个人享用,那才称心如愿呢。我如今病着,也没有闲心管你的事。不过从今日以后,我要约法三章,每日回家至迟不得过九点。倘然过了九点,我自己到外交局去看。你如在那里,万事皆休,如不在那里,咱们可得从头算这一笔细账,你听见了没有?”玉琳连忙应道:“照办照办,你放心吧。从今以后,我必定早回来。”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难得这个好机会,柳娘正同我约定七日不去。我有这七天,先把太太哄欢喜了,然后再设法去接柳娘。高低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接出以后,无论如何,也得把她这一关通过。目前只好敷衍着,但求她不追问。俟等接出后,我赶紧发表丁忧,把她们全带回家乡,有什么吵子,回家再说。好在家里有老父替我和解,料想这个母夜叉也无法可施。主意打定,果然从第二天,每晚四五点便回家来。回家之后,不再出门,只在屋里熬药煎汤,伺候床头的胭脂虎。
江氏见他如此驯顺,反认自己是错怪了好人,面子上很假以辞色。这个最短期间内,总算是琴瑟调和。到了第七天,玉琳心想柳娘那里一定很盼望我了。但是这七天内,她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甚至连一次电话全不曾通,这是什么缘故呢?莫非她那男人难缠,始终不曾说好。料想她男人要走了,一定叫人来请我,既无人来,可见一定未走。虽然到了七天,我却不可造次,倘然去早了,生出别的枝节来,岂不更叫柳娘为难?想到这里,便又忍住了不去,直直又忍了三天。已经是十天头上,实在忍不住了,这才坐着马车,一直奔柳娘下处。到了门前,玉琳下车,想要迈步进门,却见门已关闭,门上的灯笼亦摘掉了,大门上却贴着一个红字条儿。玉琳举目细看,见条儿上写得明白,楼房一所,共计七间,如有租者,请至本里第十一号询问,有人带看。玉琳看完了,不觉大吃一惊,仿佛一盆冷水,直从头上淋下来。定了定神,心说莫非我眼花了,如何会有这样奇事?遂又把字条儿看了一遍,对啊,写得不错啊!我倒得问一个水落石出。自己回头,便去寻十一号。隔了六七个门,果然寻着,原来是一座小杂货店。玉琳走进去道了一声辛苦。店主人仿佛认得他,连忙立起身来招呼。玉琳先问道:“那柳娘下处的房子是你的吗?”店主人见问,也不答言,忙缩身到里间去。玉琳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少时店主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笑嘻嘻地问玉琳道:“你老贵姓是曹吗?”玉琳点点头,说不错。只见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笑道:“原来是曹大人,快请里面坐吧,商人有话面回。”玉琳无精打采地走进柜堂。店主人让他上坐,自己在下面相陪,手里举着信,先说道:“曹大人你老可是寻找柳娘?”玉琳道:“是的,你为何会知道?”店主人道:“柳娘住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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