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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ret garden bl-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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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弄清了他的底细摸透了他的脾气可以和他和平共处相亲相爱地生活,却突然发现他有一个小小的支弄通向无边广大风格迥异的另一个区域。当你迷失在其中,在单调重复的如同恶梦场景样的建筑迷宫中转来转去以为再也找不到通向外界的出路时,偶尔推开一扇门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了。
许多年以前,当这个城市还是冒险家的乐园时,医院就造成了。周围隔着几个街区的新式里弄就是传统的高档住宅区。这些当时属于中产阶级聚居区的新式里弄在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过程中逐渐消失了,不久的将来即将成为博物馆的老照片,而原址上建起了这个城市最早最奢华的星级宾馆。但对于中等规模的美容院来说,把弄口的新式里弄房子稍加改造就可以满足全部的需要。所以“美丽人生”尽管沿街的一面看上去充满现代气息,其基本的结构还是新式里弄,从旁边隔开几家店面的弄堂进去,转几个弯,就可以到那幢楼的后门。从弄堂里看去,其新式里弄房子的特点毕露无遗,3层的砖房,顶楼有一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晒台,晒台向北的一面就是我在医院里看到的大美人广告牌。
我脱下白大衣,把它卷成一团夹在腋下,沿着“职工专用”的吱嘎作响的狭小木楼梯慢慢向上,一边努力适应昏暗的光线和对我的衣着来说过于温暖的中央空调。突然眼前一亮,二楼的一扇门打开,泰雅纤瘦的侧影出现在门口:“上来吧。”
二楼的工作区是几间住房打通形成的,新铺了木地板,装了塑钢窗,墙上装了许多穿衣镜,镜前是可平放成床的大椅子。每个椅子边上都有一个小推车,放着各种瓶子和罐子,还有一个很小的无靠背转椅。屋子中间是一个连台面的矮柜,其中放了许多大瓶子,泰雅似乎正在把大瓶中的东西分装到小瓶和小罐中去。他的打扮和理发师有很大不同。他也穿着紧身黑色长袖T恤,但外面套着件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身上穿裤腿非常宽大又非常长的牛仔背带裤,而且背带并不系好而是任其垂挂,一直拖到膝盖以下,穿浅蓝色跑鞋,鞋底至少有5厘米厚,头发全部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扎成一个小辫子。他以前似乎染过头发,发梢是栗色而发根完全是黑的。这一身宽大的衣服更使他显得消瘦。梳那样的发型也使他的相貌更显得清癯。他个子不高,穿厚底鞋也不超过1米8,但非常苗条,所以看上去显得修长,象正在发育的男孩子。他的相貌极美,皮肤光滑细嫩,实际年龄很难猜测。
我迟疑着问:“你,忙吗?”
“还好”,他说,一面缓缓把蓝色的液体倒入淡绿的粉末中,再用玳瑁质的搅棒搅拌,房间里散发出清新宜人的香味,“你气色不太好。”
我转脸看看镜子,多面镜子中映照出我的不同侧面,感觉很奇怪,好象有许多个我在看着我自己,每一个映像表述的重点不同,有的清楚地映照出我熬红的眼睛、发黑的眼眶和被空调熏得虚红的双颧,有的映照出我过早弯曲的背、似乎承受不了头颅的重量而向前倾的脖子、垮榻的双肩。我个子也矮,但在镜中看起来几乎比泰雅矮大半个头,活像一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老头。每一面镜子都反应了我的一部分,但没有一个是真实完整的我。想到这里,一丝悲哀不禁掠过我心头。
“值夜班,累死了。”我说,“你呢?”
“刚上班。”
“怎么没看到别的理发师?顾客呢?”我不解。
他端起罐子,在手中晃动,观察里面变成深蓝色的半流质的稀稠,“理发在下面,这里做美容。这么早顾客还没来。”
“你怎么穿成这个怪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尽管我有大脑,而且这个大脑可以记住股骨颈骨折或半月板损伤的诊断、治疗原则、手术指征和手术方法,但有太多的话没有经过大脑半球,直接从脑部控制情感的边缘系统传到喉咙,在大脑发出通缉令阻止它们流窜出去之前英雄般洋洋得意地喷涌而出,把悔恨留给相对迟钝的大脑。
泰雅放下罐子,用一个玳瑁质的勺子把深蓝色半流质舀进一个小罐子里,“这是最新流行的HIP…HOP打扮,助理美容师的工作服。”
“助理美容师?”
“对,来,躺下吧。”他拿起小罐子,在一张放平成床的长椅旁的转椅上坐下,向我做了一个手势。
“什…什么?”我大吃一惊。我的脸就象没有开垦过的处女地,除了香皂以外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化妆品,数个青春痘如沙漠里的仙人掌一样点缀其间。
“我看你现在没什么事,不如给我做一次模特。”
我确实正在想法打发一些时间,否则只有疯子才会在这个季节流连于枯萎荒芜的花园,他准是在窗子里看到了。从他刚才在的窗口应该正好能看到花园,说不定还能看到外科大楼北面的办公室和值班室,说不定我就是哪一次向窗外闲看时看到过他。但我搜索记忆库,怎样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那样的情况下看到过泰雅。
我把白大衣放在矮柜上,按照他的手势顺从地脱掉鞋子躺上舒服的长椅,脚朝镜子。躺下的过程中我看到自己的尼龙袜子上有1个丢脸的洞,左脚大脚趾不知深浅傻头傻脑地露在外面,我祈祷上帝发生奇迹让泰雅没法看到这个地方。泰雅移动转椅靠向我的头部,用一条大毛巾盖住我脖子以下的部分,一条小毛巾盖住我的头发并一直绕到耳后。我闻到他身上各种化妆品的香气,混合着他清新的体味,化为馥郁的茵蕴充满整个房间。我听到水的声音,接着两块热乎乎的湿海绵抹过我的脸。然后他细滑的手指沾了不知什么膏状物质按摩我的脸,而后又是热乎乎的湿海绵。这陌生而性感的体验让我紧张不已,下巴都在打颤,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放松些吧。不痛的。”他的口吻让我想起即将给小孩打针的护士。
接下来他用一把软刷蘸了深蓝色的半流质抹在我脸上。开始是滑腻的感觉,稍后有点发凉。“这是什么?”我问。“面膜。”他答道。他抹满了我的脸就停下来。我感觉半流质在我脸上象水泥搬逐渐变干。我努力向后仰头,想看看泰雅在干什么。我看到他右手拿一把油画笔一样的长刷子,在左手的一个不知什么东西里蘸抹几下,再放下左手的那个东西,拿起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用长刷子抹嘴唇。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仔细欣赏他迷人的嘴唇。他的唇是一种细腻的粉红色,细腻得象最珍贵的丝绒,刷子的毛想必很柔软,他的手几乎没有用力,但他的唇一遇到刷冒就涌起曲线柔和的小小的波浪,一路推送过去,他的唇该是多么柔软!刷子抹过的地方带上了珍珠的光泽,仍然保持可爱的粉红色。
我的脸开始觉得干硬,而且有一种辣辣的感觉,好象喷了夏天的风油精。“怎么回事?我的脸发辣。”我想坐起来。稍抬起上半身,在镜中看到自己除了眉毛、眼皮、眼睛和嘴唇以外都成了深蓝色,不由得大惊失色,“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下午2点半还要到急诊上班!这回怎么去啊!”泰雅用手肘轻轻压住我的肩膀,让我再次躺下去,“别怕,面膜待会要洗掉的。”
“哦。”我不好意思地重新躺好,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在这间温暖舒适香气馥郁的房间里,我就象乡巴佬一样无知。我看到泰雅放下镜子,又拿起了那样东西,突然我想到了那是什么,刚才没想到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看到别人这样用,更没有看到男性用这东西。这回我终于发现了一样我可以叫出名字来的东西,让我兴奋不已。
“啊!那是口红吧!”我说。因为脸部动作受限声音和表情都不至于太夸张,但其中兴奋新奇如同小孩子发现大秘密一样的口吻可能让泰雅觉得奇怪或者有趣,他稍微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真的是第一次吗?)。他的笑容好象慢镜头里鸿鹄掠过映照着落霞的秋水,清雅柔和,慢慢淡去,“没错。”我拿出好学的精神来追问到底:“为什么不直接涂在嘴上?”他说:“唇刷涂得比较匀,而且可以调颜色。”这时他已经涂完了,他的嘴唇全部显出珍珠般的光泽。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摸摸我的脸,然后又是水声,热乎乎的湿海绵再一次从我脸上抹过。然后似乎又是另外一种按摩膏,他涂满了我的脸后移过一个蒸汽喷嘴对着我的脸吹。
“能告诉我刚才那个是什么吗?”
“那是我刚调配的海泥面膜。”
“海…泥?就是海里的泥?干什么用的。”
“地中海某个火山岛的海滩上挖来的,和不同辅料调配好了可以做面膜,这种是用在最油性的皮肤上。说明书上调配的比例是针对白种人的,我一直没找到适合这里顾客的比例。”
“最油性的皮肤…”我的应该算吧。夏天时方和说夜里如果我在办公室,不用开灯,靠我脸上反光就可以干事。当时我刚开始住院医生的工作,他比我高3级,已经是高年住院医生,总该给他点面子,否则我早就还击他小眼小嘴小鼻子圆脑袋矮胖个子象个无锡大阿福。
“那现在看来有用吗?”我问。
“要等营养膏吸收了才知道。”
“怎么吸收?”
“蒸汽会加快皮肤吸收的速度。大概要20分钟。睡会儿吧。”
我听到他起身走向矮柜继续调配各种东西的声音。很多人离开了自己的床就睡不着,值班时即使晚上没事,早上也显得疲惫,例如严威。但我是什么地方都能睡的人,更不用说在这样一个虽然古怪但非常舒服的地方,而且我已经30多小时没睡,所以几乎立刻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实际上我睡了3个小时。其间泰雅叫醒了我一次,给我一把钥匙让我到3楼的亭子间他的休息室去睡。说是醒,其实眼睛也没完全睁开。我过于困倦,应该说几句“不好意思,麻烦了”之类的话,却全部变成没人听得懂的咕哝。钥匙一塞到我手上,我就迷迷糊糊地往3楼走,连白大衣都忘了拿。
亭子间面积应该不小,分成2扇门,其中泰雅的钥匙可以打开的那扇门里的小房间足够放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个小柜子,另外一排顶天立地的大橱把这间和隔壁分开。显然只有下铺的床可以睡人。我倒头就睡,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却觉得安全而舒适。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于睡在狭小的空间里,更因为泰雅,他柔和,没有攻击性,给人安全感,就象他柔软的带特殊香气的床。
3。小屋
后来泰雅再次叫醒我已经是将近2点了。我匆匆谢过他,抓起放在矮柜上的白大衣下楼。这时二楼有说话、倒水和蒸汽吹风机的声音,大概顾客开始上门了。通花园的门已经关掉了。我在盒饭摊买了一个剩菜拼凑的盒饭,从正门回办公室,狼吞虎咽地嚼着。方和进来坐在我对面写病史。他突然向发现新大陆一样叫道:“啊!你的脸!”我突然一抖,第一个念头就是深蓝色没有洗掉。转而一想,刚才买盒饭时摊主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不知方和发现的是什么,就若无其事地反问:“我的脸怎么了?”。“你干什么去了?”他问,“你的脸没有反光了。”我暗自咒骂了若干声“大阿福”,然后说:“我睡觉起来洗过脸。”他又问:“没看见你在值班室啊,你睡在哪里?”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难以描述,干脆简单说:“借别人的地方睡。”他大概以为我借实习生或进修医生的寝室,就没有再问。我吃完饭去换陈劲,正好让他赶上回来上课。
以后我每天都和泰雅打招呼。美容院门口铜牌上写着晚上开到11:00,早上11:00开门,他大约10:00就会到,准备各种消耗品,换所有毛巾。这时通常我在开刀,如果不开刀,就是在办公室写病史。我偷空就往窗外望,常常看到他也在窗台上忙什么。他会向我挥挥手,而我报以用望远镜望他的手势。我常常加班,夜里灯火通明的美容院里看上去一片繁忙景象。泰雅常常从底楼到二楼跑来跑去,为客人引路或传递什么东西或是干别的什么杂事,相比给别人做美容的时候倒并不多。我慢慢看出门道来,那些如裙装谢霆锋一样打扮的是正式的理发师或美容师,稍有不同的是理发师都是男性,戴黄色胸卡,美容师多数是女性,戴红色胸卡,HIP…HOP少年装扮的象是学徒,除了泰雅以外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和女孩,可能不到18岁,主要的工作是给别人洗头,工作起来明显没有泰雅卖力。美容院里多数人做一天休息一天,而泰雅似乎每天都上班。观察他的工作是那么容易。大概他以前也是这样观察到我那特别油腻的脸的。虽然距离很远,似乎他确实很少有笑容。
丁非发现我举止异常,问我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花园里什么也没有呀。我说看书写字太多,我要锻炼锻炼眼力。丁非说你变了。我也知道自己确实在改变。我买了新的深灰色氨纶袜子,每天刷鞋,每星期洗牛仔裤,如果小睡,起来不会忘记梳头。简单来说,我开始打扮了。在我的一生中,我第一次有了这样一种感觉,有人会注意我的样子,有人在乎我。这种感觉触动了我迟钝的心,就象北极圈白桦林里迟到的春天的第一缕微风。
圣诞节就要到了。对医院和医学院来说,在12月25日降临人世的除了耶稣基督,还有另外一位绝对重要的人物,就是我们尊敬的李益寿教授。他是师傅和郑为康的导师,著作等身,声名煊洹。为了庆祝他70整寿和从教45周年,医院里提前几天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老先生个子矮小,面色红润,精力充沛,记得从全国各地来的几乎所有宾客的姓名和职务,并且和多人讨论了可能出版的新著作和好几个困难的病例处理的方法。
快散的时候,老先生坐到我们这一桌和师傅说话。他说:“现在知识更新越来越快,我们都快跟不上了,还是年轻人行。”大家异口同声表示谦虚。李教授又说:“大家只知道做开刀匠是不行的,一定要学习。学习最好的方法就是做论文。为了做论文肯定要看很多材料,掌握新的方法。既然做了论文,只是发表而不去用它换学位似乎太可惜。对了,现在科里又多少研究生?”师傅答道:“严威前年博士毕业,方和去年硕士毕业,丁非去年考上了硕士,现在第二年已经过去一半了。”“今年没有招吗?”“今年有不少复试的,但都不太满意,”师傅说,“现在年轻人心太活。”李教授指指我问:“那个呢?”师傅说:“朱夜是今年夏天分来的新住院医生。”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能得到这个位置非常偶然。多年来大批学生从医学院毕业逐渐填充了文革以来的缺口,三级甲等教学医院的职位反而成为稀缺资源,如果没有后门即使非常优秀的博士或硕士毕业生也很难找到好工作。我没有任何背景又只有本科,成绩也绝非“非常优秀”,当初根本没想过能留下来,填本院发的就业意向时草草了事。谁知我竟然成为第一批被批准留院的学生张榜公布。后来才知道本班叫朱依冶的女生男生是某位卫生局重要人物的儿子女儿。大人物托的人听过电话记漏了中间一个字,在就业意向书中看到我的名字,又见内容填写得“大气潇洒”,很有自信的样子,觉得肯定是这个没错,就一笔勾取。等发现这是个错误以后,临床医学院想过若干个处理手段,例如举行一次抽考题的考试作为复试,给我准备一道博士考的题把我筛掉,或干脆随便找个茬给我个处分取消留院资格。
在同班同学中,这件事成了公开的秘密。我开始幸福得昏头昏脑,一直到最后才知道这件事。因为处理我特别困难,时间拖得很久,这时本市所有大规模的人才交流会都已经结束。我顿时成了最后一条上岸的鱼,眼看同伴都进了水族馆,自己只能在酷热的沙滩上垂死挣扎变干发臭。直到最后师傅说:“这个人就给我好了。”消耗了一个宝贵的若干年之内不会再有的通常留待送人情的住院医生名额,才省了临床医学院一个大麻烦。
我非常感谢师傅,尽管我不是研究生我也随着别人叫他“师傅”。好多次在梦中我跪在他座前捧住他的双腿喜极而泣。但我绝对不敢真的这么做。他是个不苟言笑的50来岁的大高个儿,有点中年发福,穿着朴素,一点也没有其他科正主任通常有的官气,靠他钢铁般坚强的性格和过人的手艺把全院最苦最脏的科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家心服口服。
李教授提出为了提高大家的总体水平,我也应该读研究生。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应届毕业生,反而好办,由科里和我自己共同申请读“同等学历”就行了,师傅表示同意。我简直是受宠若惊。随后李教授问及丁非的课题进展。丁非说有一些事务性工作一个人来不及完成,李教授立即说:“可以叫小朱帮忙嘛,让小朱先熟悉起来。”我看到一个坏笑渐渐浮上了丁非的脸,他双手在桌下对我做了个抱拳的动作,这个角度只有我看得见。
“该死!”我暗道。
丁非的课题要查很多老病史,他说的事务性的工作就是这个。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但要完成自己的工作,还要用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查丁非要的病史,把一项一项内容登记在调查表上,整理这些表格,再把它们输入电脑。从丁非那里我知道“同等学历”的研究生没有脱产读书和做课题的时间,这些全部要挤在双休日和工作之余完成。我现在已经逐渐忘记双休日是什么滋味了,天晓得还要挤出时间来读书是什么样。
我一直觉得欠泰雅的情,本来想约他出去玩一次,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开口,连上楼再去找他也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这样一来在下个学期开始之前一定要想办法还了他这个人情才好。
这天晚上我从外科教研室出来,锁上铁门,低头看看表,已经11:00了。今天我又干了件蠢事。我输入了本周收集的所有数据,在存盘前却碰掉了电脑的电源,只好从头来过,所以搞得这么晚。对面本科生的教室窗上一张一半已经翘起的银铃贴纸随走廊窗子吹进的寒风颤动,哦,圣诞节已经过了。我好几天没空张望窗外,不知道泰雅怎样了。唉,今天又是周末。可以用的周末越来越少了。
我骑车出了医院。在这个城市里,下雪是件稀罕事,但严寒却是家常便饭。天气又湿又冷,就象久治不愈直入膏肓的顽疾。我不由自主地绕过“美丽人生”前,放慢车速向里张望,也许因为是周末,尽管过了营业时间,还是有个女人在底楼烫头发,但二楼的灯都关了。我慢慢过了这个门面,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至少试一次,就算这次不成功,也可以成为以后大大方方去找泰雅的演习。我在弄堂口慢慢荡下车,把车停在那里,快步走向美容院的玻璃门。
“请问…”我把门推开一条缝,把头凑在缝上说话,指望里面的人能听见,但张嘴之后其他的字句都卡在喉咙下面出不来。
“哎哟!干什么,冷死了,快把门关上!”那女人叫道。我这才发现她起码有40岁,纹了两条毛虫一样的眉毛。
“对不起。”我急忙关上门,转身走向路旁的梧桐树。我该说什么呢?为什么到该说话的时候我就是开不了口呢?虽然我觉得自己和美容院确确实实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事物,但我确实下了决心要问话的呀。
“你什么事?”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回头看见一个理发师开门出来。呆在暖气屋里的他穿着很单薄。我很不好意思冻了他,赶忙问:“请问季泰雅在吗?”
“谁?”
“那个…那个长发的…”
“哪个长发的?”他有些不耐烦,“长头发的多了。”
“就是那个梳辫子的,那个助…”
“老人妖啊,他刚走。”他说完,回身就关门进了屋子。
我被“老人妖”这个称呼弄晕乎了。不知理发师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我要找的人是谁。每次要我求别人做什么事时,开口总是特别困难,和我说傻话时脱口而出的利索劲儿大相径庭。我没有勇气再次敲门问他,只好悻悻地去推车准备回家。突然我发现弄堂里某幢房子的门前有一块地方比周围颜色暗一些。“泰雅,是你吗?”我小声问。他动了一下,发出“哼”声。我踢下撑脚架,快步走上前。果然是泰雅,他戴着毛线帽子和手套,穿一身黑,低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在弄堂昏黑的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尽管如此,他抬头时,我看出他脸色很不好。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看看我,看看我的手。”我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掏出钥匙圈上的手电筒照他的瞳孔。
“我没事,肚子有点痛。”他说,转头避开手电筒的光线,声音听上去还算连续,声调也正常,至少说明他呼吸平稳。
“哪里痛?吃过什么?今天有没有大便?”我伸手摸向他的腹部。
他努力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医生,我没事的,我知道。”一边用戴手套的手阻住我的手。
“你…真的没事吗?”我还是不放心,师傅总是强调不能放过可疑的腹痛病人,否则会铸成大错,“急诊室就在旁边,我陪你去吧。”
他仍然坚持不去,但同意我送他回家。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梧桐枯枝覆盖的清冷的街上,把繁华喧嚣的商业区慢慢留在后面。他能站起来推车说明可能不象急腹症,我又稍微放心一点。即使在我这种外行看来,也知道他黑色的羊毛大衣和围巾质地优良,但帽子很普通,自行车比我的还要旧。我问过了他的身体状况,发现他不大愿意多谈,一下子倒没什么话好讲,反而尴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你好晚下班啊”“今天真冷啊”之类的话。他应该还是有腹痛,很少答话,只是慢慢地走,有时会停下皱着眉头佝偻着腰。我也只好停下等他稍微恢复一点再走。几次他又发作时我靠近他想扶他或让他靠在我身上,他都避开了。
我担心他没法走得太远,幸好他家很近,几个街区就到了。最后他把车停在一个小院里,回头对我说:“谢谢了。再见吧。”我说:“我什么也没帮你做啊,谢什么啊。你行吗?”“我没事的。”他慢慢走向那幢老式5层公寓的门厅。走了几步,又回头劝我:“你回去吧。谢谢你了。”我推车走了几十米,实在不放心,又回去看他。果然他坐在门厅里楼梯的台阶上,痛苦地弯着腰,嘴唇毫无血色,两手握拳顶住胃部。“泰雅!泰雅!”我急急奔向他,脱下手套不容分说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按着剑突下、麦氏点、MURRPHY点,一边问:“这里?这里?还是这里?”他一一摇头。他很瘦,但腹部是软的,看似没有明显压痛。他嘴唇哆嗦了一阵,好象又恢复过来一点:“我住在顶楼。”
我扶起他上楼。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靠在一起。可惜我不能长得再高一点肩再宽一点让他更好地靠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人在水磨石阶梯上发出规则的脚步声,加上他的大衣和我的棉衣摩擦发出“悉索”声,象神秘的音乐慢慢化开冬夜的黑暗和寒冷。如果不是担心他的身体,真希望楼梯能更长一些。
他住的房间是老式公寓的佣人房。开门是一个小厅,可能通向一个晒台。左面的小门好象是厨房和卫生间,右面是一间形状不规则的房间,放着很少几件老旧的家具,挂着褪色的15年前流行花色的窗帘。我扶他上床,弯腰给他脱鞋。“别…”他努力缩起双膝,自己脱掉鞋子和大衣。我发现我又干了一件傻事。他的被子平铺在床上,上面盖着床罩,现在他已经躺下,把被子压在下面了。我应该早点把被子打开的,真是蠢。现在只好把他的大衣盖在他身上,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房间里有任何可以盖住他的脚的东西,于是脱下棉衣盖在他膝下。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好点了吗?”
“还行,”他说,“常常发,发起来厉害,过一会儿就好了。”
“有什么规律性?”我接着问,“检查过吗?医生说是什么?”
“没有什么,没看过。”
“是没有什么大病还是没有看过?”我决心追问到底,这个腹痛蹊跷。
“没看过,有时吹了冷风或累了就会发。反正就这样,死不了。”
我正色道:“有病就应该看!否则拖成大病就治不好了。”
“小病也不一定全能治好。检查出什么病又有什么用?”
我语塞。灯下他的面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帘低垂,嘴唇略张开,露出晶莹洁白的牙齿。我探身摸向他的额头,他再次转头避开:“别…”我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老实说,我并不是只想摸摸他有没有发热。在这时候乘人之危实在不够君子。我自己脸上开始发烧。
突然他的眉头又皱起来,身体再一次紧缩。“你怎么啦?”我吃了一惊。他快速起床,拖鞋也没有穿就奔向厕所,“砰”地关上门。我急忙跟上,拍着门叫道:“泰雅!泰雅!你怎么啦?”“没事,马上就好了。”不久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他打开门出来,“我说过我没事的,”他说,“今天谢谢你啦。”
他似乎真的很快完全恢复了,找出麦乳精招待我。但热水瓶空着,于是我们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等热水烧开。很难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的家。家具不但很少,而且象是是用一次洗劫后的残余物拼凑起来的,没有两样稍微“大件”点的家具是成套的。电器只有一台旧14寸彩电和一个单门冰箱。连锅碗和茶杯也是零零落落。但所有的地方都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相比之下我自己塞满书和CD的小房间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就是一个狗窝。“稍微等一会儿。”他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厅里通向晒台的门,走了出去,寒风顿时灌满了小小的厅,涌进厨房,使我浑身打颤,有种窒息的感觉。几秒钟后他走进来关上门,手里拿着衣架,上面是洗得很干净的内衣和袜子。他叠好衣服放进抽屉,走回厨房。
水开了。泰雅冲好麦乳精,用一个细长柄的旧银勺搅过,先递给我。
“刚才吹了冷风没事吗?”我小心地问,他好象不喜欢别人过于关心他的身体。
“没事,”他说,“每次都是这样,上一次厕所就好了。”
他坐在床边,辫子已经解开,柔软的头发撒在肩上,深烟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分外白晰秀丽。他双手握着杯子,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麦乳精,杯面上淡淡的白色雾气被他呼出的气息扰动,幻化出敦煌飞天似的造型。我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看着他,麦乳精虽然全部都还在我的杯子里,温暖和香甜却一点点在我胸中流淌。我真希望现在出现动画片里的怪兽,让时间在这一点静止,我就可以永远呆在这里,把这阴冷的冬夜凝固在温暖和宁静中。
“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你。”我说。我还清楚记得他的美丽如同子弹一样击中我心的感觉,
“那天我忘记带钥匙,在你们医院的花园里等别人上班开门。”泰雅说,“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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