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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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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麻子说:“大队长,我有一条计。”
    成麻子说出那条计来,喜得江小脚连连搓手叫好。
    胶高大队采纳了成麻子的计策,趁着暗夜,偷走了我父亲和爷爷钉在村里断壁残墙上的一百多张狗皮,又盗走了爷爷藏在枯井里的几十支钢枪。他们依样画葫芦,四处打狗,补充了营养,恢复了体力,筹齐了避寒衣——每人一张狗皮。那年的漫长寒冷的春天里,高密东北乡广阔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支身披狗皮的英雄部队,他们打了十几次不大不小的仗,使日伪、尤其是使张竹溪的伪二十八团闻狗叫而丧胆。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古历二月初二日,传说中的龙抬头的日子。身披狗皮、手持钢枪的胶高大队潜入了马店镇,包围了张竹溪二十八团驻守马店的第九连与一个日本小队。日伪的兵营是马店镇原来的小学堂。有四排青砖瓦房,一圈青砖高墙。高墙上拉了一圈铁丝网。鬼子三八年修筑在四排房屋中央的炮楼子因修建时基础未打牢,去年秋天大雨滂沱,地基下陷,炮楼倾斜,日本小队搬出,炮楼被推倒。紧接着寒冬到来,无法动工,日本人和伪军第九连就住在那四排瓦房里。
    伪军九连连长是高密东北乡人,心狠手毒,面上却整日挂着甜甜的微笑。他从冬天就开始催砖催石催木料,为重建炮楼做准备,在筹料过程中,他发了横财千千万。老百姓恨之入骨。
    马店属胶县西北乡,与高密东北乡接壤,离胶高大队的营盘有三十里路。胶高大队是日头将落时离的村,村里有人曾看见过当时情景:在血红的暮色里,二百多个土八路哈着腰出了村。他们每人披一张狗皮,狗毛朝外,狗尾巴拖在两腿间。阳光照得狗毛灿烂,五颜六色,美丽而古怪,恍若妖兵群魔。
    第一次身披狗皮出战,胶高大队队员们心情也鬼怪妖魔,他们看到阳光血一样涂在战友们的皮毛上时,脚下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走得忽快忽慢,确如狗行。
    大队长江小脚身披一张硕大的红狗皮——那一定是我家那条红狗的皮,走在队伍前头,小脚蹀躞,狗毛翻滚,粗大的狗尾巴夹在双腿间,狗尾巴梢尖拂动着地面。成麻子披着一张黑狗皮,胸前挂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二十八颗手榴弹。他们披狗皮的方式都是一样的:狗的两条前腿皮用麻绳捆扎,套在人的脖颈下;狗皮的肚腹两侧,穿两个洞,拴两条麻绳,两根麻绳在人的肚脐处打结。
 狗 皮。7
    他们潜入马店镇时,已是半夜,寒星遍天,严霜遍地。身披狗皮的胶高大队前胸寒冷,背后温暖。进村时,几条狗对着他们友好地叫着。一个调皮的年轻队员学了几声狗叫,队员们忽然都感觉到喉咙发热,有学狗叫的强烈愿望,但队伍前头传递过来大队长的命令:不许学狗叫!不许学狗叫!不许狗叫!别叫!
    根据早就侦察好的情况,按照早就计划好的步骤,队伍埋伏在离大门一百米远的地方,那里堆积着伪连长为开春后修筑炮楼筹集的砖石。
    江小脚对紧跟在他身后的成麻子说:“麻子,行动吧!”
    成麻子低唤了一声:“六子,春生,走。”
    为了行动方便,成麻子把挂在胸前的一袋子手榴弹摘下来,摸出了一枚掖在腰里。他把手榴弹袋子递给一个身材高大的队员,说:“我在门口得手后你快点送上来。”那队员点点头。
    微弱的星光照耀着大地,日伪的营房里挂着十几盏马灯,院子里昏黄如傍晚。大门口游动着两个鬼魂般的伪军,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从砖石堆后边,跳出了一只黑色的老狗,他颠颠地跑着;紧跟在他身后,又追出了一条白狗,一条花狗。他们厮咬着,翻滚着,趋着暗影,靠近了大门。在一堆木料旁边——那里离大门只有十几步路——在木料的暗影里,三条狗咬成一团。远远地看着,好象三条狗在争夺着什么美味佳肴。
    大队长江小脚在砖石堆后,满意地听着看着成麻子他们的精彩表演,不由想起成麻子刚参军时那副木讷懦弱的样子,那时候动辄流泪抹鼻涕,像个老娘们一样。
    成麻子他们在木料堆的暗影里耐心地厮咬着,两个游动的岗哨立在一起,愣愣地听着。一个伪军弯腰寻到一块砖石,用力投过去,并怒骂一声:“这群瘟狗!”
    成麻子摹仿出狗被击中的昂昂叫声。确实是维妙维肖。江大队长憋不住想笑。
    从制定了袭击马店的计划后,胶高大队就开始了学狗叫的运动。成麻子唱过京戏,吹过唢吶,底气足,声音宏亮,舌头灵活,成了队里学狗叫的冠军,六子和春生也学得不错。因此他们得到了诱杀敌人哨兵的任务。
    伪军耐不住了,端着上着刺刀的步枪,小心翼翼地往木料堆旁走。狗厮咬得更加欢快。伪军走到离木料堆三五步远时,狗停止了大声咆哮,只是呜呜地鸣叫着,好象害怕,但又舍不得离去。
    两个伪军又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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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麻子他们从地上飞一样腾起,兵营里马灯射出的昏黄光线照耀着他们的皮毛,好象三道闪电飞向两个伪军。成麻子的手榴弹擂到伪军的脑门上,六子和春生的刺刀扎进了另一个伪军的胸膛。两个伪军都像装满沙土的布袋一样沉甸甸地倒了。
    胶高大队因为人人身披狗皮,确实像亢奋的狗群一样往敌营冲去。成麻子在大门口接住了他那一袋子手榴弹,发疯般地往瓦房扑去。
    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喊话声,鬼子与伪军的惨叫声,打破了马店镇宁静的冬夜,镇里的狗叫成一团。
    成麻子对准一个窗口,接二连三地投进去二十颗手榴弹,屋子里的爆炸声和受伤鬼子的惨叫声使他想起几年前日本鬼子往草鞋窨子里扔炸弹的情景。这种类似的情景并没有使他体会到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却有一线锐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样,在他心脏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这场战斗,是胶高大队组建以来最大的战斗,是整个滨海区抗战以来的绝对辉煌的胜利。共产党滨海特委通令嘉奖胶高大队。那些日子,狗皮加身的胶高大队欣喜欲狂,但不久,却发生了两件极其扫兴的事情:(1)大队在马店战斗中缴获的大批武器弹药,都被滨海独立团抽走了。身为共产党员的江大队长知道特委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普通的队员们却牢骚满腹,骂不绝口。前来搬运武器的独立团战士们,看着一个个身披狗皮、面黄肌瘦的胶高大队队员,似乎都面有愧色。(2)在马店战斗中立了大功劳的成麻子竟吊死在村头一棵柳树上。一切迹象都证明他是自杀的。他上吊时也没把那张狗皮解下来,所以从后边看,树上好象吊着一条狗;从前边看,树上吊着一个人。
    二奶奶的身体自从被奶奶用热水擦洗之后,便再也没有大喊大叫。她的伤痕累累的脸上整天都挂着温柔的微笑。下边流血淅沥,昼夜不止。爷爷遍请乡里医生,汤药吃了几篓,病症却一日重似一日。那些日子里,奶奶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二奶奶的血大概流光了,连她的耳朵都变得像凉粉一样透明了。
    最后一个医生是罗汉大爷从平度城搬来的。医生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一部银胡子,一个肉皮很厚的秃脑门子,双手上的指甲很长,棉袍的扣子上挂着一柄牛角胡梳,一支银挖耳勺,一根骨头牙签。父亲看到老中医把手指按在二奶奶的手腕上。按完了左手按右手。按完了右手,老中医说:“准备后事吧!”
    送走老中医,爷爷奶奶都很凄楚。奶奶连夜为二奶奶缝制送老衣裳;爷爷委派罗汉大爷去木匠铺选一口棺木。
    第二天,奶奶在几个女街坊的协助下,为二奶奶换好了新装。二奶奶面无一丝委屈之色,穿著红绸子的大褂,蓝缎子裤子,绿绸裙子,红缎子绣花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脸上笑容可掬,胸口还有一丝游气,似断不断。
    中午时分,父亲看到一只墨一样的黑猫在屋脊上徜徉着,并发出令人胆寒的凄厉叫声。父亲捡了一块砖头,用力朝黑猫打去,黑猫跳一跳,踏着瓦楞,慢吞吞地走了。
    掌灯时分,烧酒锅的伙计们把棺材抬来,停在院子里。奶奶在房子里点亮一盏豆油灯,因为是非常时刻,灯盏里放了三根灯草,腾腾上升的灯烟里,有一股爆炒羊肉的香气。大家都焦急地盼望着二奶奶咽完最后一口气。父亲躲在门后,看着二奶奶那两扇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颜色、并像琥珀一样透明的双耳,心里荡漾着一种五颜六色的神秘感。这时候,他感觉到房上的瓦楞又被那只墨一样的黑猫踏响,并感觉到了黑猫的在暗夜中磷光闪闪的双眼和黑猫淫邪的叫声。父亲的头皮一炸,头发好象都如刺猬的钢毛一样戗立起来。二奶奶忽然睁大了眼睛,眼珠不转,眼皮却像密集的雨点一样眨动起来。她腮上的肌肉也紧张地抽搐着,两片厚嘴唇一扭一扭又一扭,三扭之后,一声比猫叫春还难听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冲出来。父亲发现,豆油灯盏里金黄的火苗一瞬间变成了葱叶般的绿色,在绿色灯光照耀下的二奶奶的脸,已经失去人类的表情。
    奶奶起初还为二奶奶的复活高兴,但很快,这种高兴就被恐怖挤跑了。
    奶奶说:“妹妹,妹妹,你怎么啦?”
    二奶奶开口就骂:“婊子养的!我饶不了你们,杀了我的身,杀不了我的心,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父亲听出,这声音根本不是二奶奶原有的声音,倒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奶奶被二奶奶骂退了。
    二奶奶的眼皮还是像闪电般迅速地眨动着,嘴里时而狂叫,时而怒骂,声音震动房瓦,满屋冷气侵人。父亲清楚地看到,二奶奶的脖子之下像木棍一样绷得僵直,这股疯狂吶喊的力量不知来自何处。
    爷爷不知所措,让父亲去东院叫来罗汉大爷。在东院里也能清楚地听到二奶奶制造的恐怖音响。七八个烧酒伙计正在罗汉大爷屋里议论着,一见父亲进来,都停嘴不言语,父亲说;“大爷,俺干爹叫你过去。”
    罗汉大爷进屋,瞥了一眼二奶奶,便扯着爷爷的袖子到外屋,父亲跟出去。罗汉大爷悄悄地说:“掌柜的,人早就死了,不知道是什么邪魔附了体。”
    罗汉大爷一语未了,就听到二奶奶在屋里高声叫骂:“刘罗汉,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不得好死,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割掉你的鸡巴子……”
    爷爷与罗汉大爷相顾惨惧,嗫嚅不能言。
    罗汉大爷思索片刻说:“用湾水灌吧,湾水避邪。”
    二奶奶在里屋里骂声不绝。
    罗汉大爷提着一瓦罐肮脏的湾水,带着四个体格魁梧的烧酒伙计,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二奶奶在屋里咯咯地浪笑着,说:“罗汉,罗汉,你灌吧,灌吧,你老姑奶奶正渴着呢!”
    父亲看到一个伙计把一个卖酒的铁漏斗,用力插进二奶奶嘴里,另一个伙计提起那罐湾水哗哗地往漏斗里倒,漏斗里的水打着旋往下流,流得那样快,使人无法相信那些水是流到二奶奶的肚子里去了。
    一罐水灌进去,二奶奶安静了。她的肚子平平坦坦的,胸口里鼓鼓涌涌的,好象在喘气。
    众人都欣慰地喘了一口气。
    罗汉大爷说:“行了,老啦!”
    父亲又一次感觉到瓦楞上有噗嗒噗嗒的脚步声,好象那只黑猫在散步。
    二奶奶僵死的脸上又绽开迷人的笑容。她的脖子像打鸣的母鸡一样死劲抻着,皮肤都抻得透亮,随着几声尖叫,一股混浊的水从她的嘴里喷出来。水柱直上直下,到二尺多高时,突然散开,水点像菊花的瓣儿一样,跌落在她的崭新的送老衣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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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奶奶的喷水游戏吓得那四个伙计拿腿就跑;二奶奶高声喊叫:“跑,跑,跑,到底跑不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二奶奶这样一喊,那四个伙计丢魄落魂,只恨少生了两条腿。
    罗汉大爷求援地望着爷爷,爷爷正求援地望着罗汉大爷。四道目光相撞,汇成两声无可奈何的惊惧叹息。
    二奶奶骂得更热闹了,不但骂,连胳膊和腿都开始抖索起来。她骂道:“日本狗,中国狗,三十年后遍地走,余占鳌,你跑不了,蛤蟆吃斑蟊,你的难受还在后边呢!”
    二奶奶的身体像弓一样弯起来,看看就要坐起来的样子。
    罗汉大爷喊:“不好,要起尸!快找钢火镰来。”
    奶奶把钢火镰扔进来。
    爷爷壮着胆,把二奶奶按倒。罗汉大爷把那片钢火镰压在她的心窝里。但那里压得住?
    罗汉大爷抽身要走,爷爷说:“大叔,你不能走啊!”
    罗汉大爷喊:“女掌柜的,快去找个钢铲来!”
    二奶奶的胸口被压上了一个犁地用的钢铲,她的身体才安静下来。
    爷爷和罗汉大爷都从屋里退出来,父亲跟随着。
    二奶奶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折腾着。奶奶、爷爷、罗汉大爷、父亲都退到院子里。
    二奶奶在屋里喊叫:“余占鳌,我要吃黄腿小公鸡!”
    爷爷说:“用枪打吧!”
    罗汉大爷说:“不行,不行,她人早就死啦!”
    奶奶说:“大叔,快想个法子呀!”
    罗汉大爷说:“占鳌,去柏兰集搬山人吧!”
    凌晨时分,二奶奶的叫骂声把窗纸都快震破了。她骂着:“罗汉罗汉,我与你不共戴天之仇!”
    罗汉大爷伴着那个山人走进院子,二奶奶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山人有七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黑色的道袍,袍子的前心后背上都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他背上背着一柄桃木剑,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爷爷迎着他,认出他就是几年前为二奶奶镇压过黄鼠狼精的李山人,只不过比前几年更显干瘦。
    山人用桃木剑捅破窗纸,往屋里望瞭望,脸色灰白地退回来,对爷爷拱拱手,说:“掌柜的,这个邪,小山人法力浅薄,只怕镇压不住。”
    爷爷焦急万分,说:“山人,您不能走,无论如何您也要驱除了它,我一定重重地谢你。”
    山人眨动着妖气横生的眼睛,说:“好吧,山人喝口大胆汤,豁出个破头撞金钟!”
    直至今天,我们村里还广泛流传着李山人为我二奶奶驱邪的事。
    传说中的李山人披头散发,在我家院子里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仗剑作法,二奶奶在炕上翻来滚去,叫哭连天。
    最后,山人让奶奶找来一个木盆,盆里盛着半盆清水。山人从包袱里拿出几包药,倒在盆里,然后用桃木剑快速搅动,一边搅一边念咒语,盆里的水渐渐发红,最后变得像血一样红。由人油汗淫淫,在地上狂跳几下,仰天摔倒,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山人醒过来时,二奶奶咽了最后一口气,尸体的腐臭气和变质的血腥气从窗户里汹涌地扑出来。,
 狗 皮。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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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殓二奶奶时,所有的人嘴上都捂着用高粱酒浸湿了的羊肚子手巾。
    我逃离了家乡十年,带着机智的上流社会传染给我的虚情假意,带着被肮脏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扑鼻恶臭的肉体,又一次站在二奶奶的坟头前,我是参拜了众多坟头之后才来参拜二奶奶的坟头的。二奶奶短促的绚丽多彩的一生,在我的故乡的“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历史上,涂抹了醒目的一笔。她以她诡奇超拔的死亡过程,唤起了我们高密东北乡人心灵深处某种昏睡着的神秘感情,这种神秘感情只有处在故乡老人追忆过去的、像甜蜜粘稠的暗红色甜菜糖浆一样的思想的缓慢河流里才能萌发,生长,壮大,成为一种把握未知世界的强大思想武器。我每次回到故乡,都能从故乡人古老的醉眼里,受到这种神秘力量的启示。在这种时候,我往往不愿意比较和对照,但逻辑思维的强大惯性,又把我强行拉入比较和对照的涡漩之中。在思维的涡漩里,我惶恐地发现,我在远离故乡的十年里所熟悉的那些美丽的眼睛,多半都安装在玲珑精致的家兔头颅上,无穷的欲望使这些眼睛像山楂果一样鲜红欲滴、并带着点点的黑斑。我甚至认为,通过比较和对照,在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两种不同的人种。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进化着、各自奔向自己的价值系统里确定的完美境界。我害怕自己的眼睛里也生出那种聪明伶俐之气,我害怕自己的嘴巴也重复着别人从别人的书本上抄过来的语言,我害怕自己成为一本畅销的《读者文摘》。
    二奶奶从坟墓中跳出来,手捧一面金黄的铜镜,厚嘴唇两侧竖着两道深刻的冷嘲纹,说:“并非我生的孙子,照照你的尊容吧!”
    二奶奶衣衫裙裾翩翩,一如入殓时情景,她的实际相貌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要漂亮;她的声音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无边地深刻;她的思想宽厚、凝重、富有弹力而又安详坚固,我的思想像透明的笛膜一样在空气中颤抖。
    我在二奶奶的铜镜中看到了我自己。我的眼睛里的确有聪明伶俐的家兔气。我的嘴巴里的确在发出不是属于我的声音,就像二奶奶临死前发出的声音也不属于她自己一样。我的身上盖遍了名人的印章。
    我惶恐得要死。
    二奶奶宽容大度地说:“孙子,回来吧!再不回来你就没救了。我知道你不想回来,你害怕铺天盖地的苍蝇,你害怕乌云一样的蚊虫,你害怕潮湿的高粱地里无腿的爬蛇。你崇尚英雄,但仇恨王八蛋,但谁又不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呢?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就闻到了你身上从城里带来的家兔子气,你快跳到墨水河里去吧。浸泡上三天三夜——只怕河里鲶鱼,喝了你洗下来的臭水,头上也要生出一对家兔子耳朵!”
    二奶奶倏然进墓。高粱默然肃立,阳光潮湿灼热,无风。二奶奶的坟墓上杂草繁茂,草香扑鼻。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远处传来锄地农民高亢的歌唱声。
    这时,围绕着二奶奶坟墓的已经是从海南岛交配回来的杂种高粱了,这时,郁郁葱葱覆盖着高密东北乡黑色土地的也是杂种高粱了。我反复讴歌赞美的、红得像血海一样的红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冲激得荡然无存,替代它们的是这种秸矮、茎粗、叶子密集、通体沾满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样长的杂种高粱了。它们产量高、味道苦涩,造成了无数人便秘。那时候故乡人除了支部书记以上的干部外,所有的百姓都面如锈铁。
    我痛恨杂种高粱。
    杂种高粱好象永远都不会成熟。它永远半闭着那些灰绿色的眼睛。我站在二奶奶坟墓前,看着这些丑陋的杂种,七长八短地占据了红高粱的地盘。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挺拔的高秆;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辉煌的颜色。它们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灵魂和风度。它们用它们晦暗不清、模棱两可的狭长脸庞污染着高密东北乡纯净的空气。
    在杂种高粱的包围中,我感到失望。
    我站在杂种高粱的严密阵营中,思念着不复存在的瑰丽情景:八月深秋,天高气爽,遍野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如果秋水泛滥,高粱地成了一片汪洋,暗红色的高粱头颅擎在浑浊的黄水里,顽强地向苍天呼吁。如果太阳出来,照耀浩淼大水,天地间便充斥着异常丰富、异常壮丽的色彩。
    这就是我向往着的、永远会向往着的人的极境和美的极境。
    但是我被杂种高粱包围着,它们蛇一样的叶片缠绕着我的身体,它们遍体流通的暗绿色毒素毒害着我的思想,我在难以摆脱的羁绊中气喘吁吁,我为摆脱不了这种痛苦而沉浸到悲哀的绝底。
    这时,一个苍凉的声音从莽莽的大地深处传来,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我爷爷的声音,又像我父亲的声音,也像罗汉大爷的声音,也像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嘹唳的歌喉。我的整个家族的亡灵,对我发出了指示迷津的启示:
    可怜的、孱弱的、猜忌的、偏执的、被毒酒迷幻了灵魂的孩子,你到墨水河里去浸泡三天三夜——记住,一天也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洗净了你的肉体和灵魂,你就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在白马山之阳,墨水河之阴,还有一株纯种的红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举着它去闯荡你的荆榛丛生、虎狼横行的世界,它是你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家族的光荣的图腾和我们高密东北乡传统精神的象征!
 野 种。1
    身体高大但骨肉疏松的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指导员命令两个青年夫子把父亲捆在一棵大桑树上,这是1984年初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亮后,父亲看到桑树被饥饿的人们剥成了几乎裸体。两个青年夫子一个叫刘长水,另一个叫田生谷,都是高密东北乡人,父亲看着他们眼熟,但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两位对余豆官这个土匪种却很熟悉。父亲虽然比不上爷爷大名赫赫,但也算得上东北乡的传奇人物。听到指导员的命令后,两位夫子脸上在黎明前的晦色里露出了一些朦胧的难色,手下的事儿干得不太迅速。指导员拍着盒子枪的木匣,哑着嗓子训斥他们:“磨蹭什么?动老乡观念了?快捆,捆结实!”
    指导员说话带着浓重的莱、海阳口音,他身体有病,哈着腰,经常咳嗽、吐痰。父亲在晨光中发现了他牙齿的闪光。
    两个民夫一左一右紧着绳子,把父亲的身体与桑树捆在一起。他狡猾地鼓足着力气,抵抗着绳索的侵入,为的是松气时绳子松弛些。清冷的空气使绳索僵硬,索上的细刺像针尖一样刺激着他的皮肤,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热度很高,头眩晕,鼻子胀得厉害。
    捆绑完毕,两个夫子退到一边去。指导员不信任地斜了他们一眼,走上前来,检查捆绑的质量。父亲赶忙挺胸鼓腹,让绳与肉紧密咬合。指导员用残手上的两个相依为命的指头往绳与肉之间插,插得父亲肋骨奇痛。插不进去,说明捆得紧,绑得牢,捆绑质量很高。他满意地对两个青年夫子哼了一声。他恨恨地对父亲说:“小王八羔子,看你还怎么跑!”父亲听到指导员说话时肺里有重浊的杂音,还嗅到了他牙龈发炎的味道,父亲心里升腾起了蒙骗得逞的愉快,只要一松气,绳子与肉皮之间就有了间隙。
    天有些白亮了,离桑树一百米的民夫连宿营地里,传来毛驴厮咬的声音,寒气逼人,驴声显得暖烘烘热呼呼,驴声里有驴的胃里泛上来的草料味道。一个黑瘦的人从那边走来。父亲认出了他是连长,看到了他披着的那领日本鬼子军大衣。
    “抓回来了?”连长问。
    “抓回来了,”指导员说,“这兔崽子,腿下好生利索,要不是我打瘸了他的腿,非跑了不可!”
    父亲突然又感觉到腿肚子上枪伤的疼痛,不是指导员提起这痛疼不明显,他庆幸子弹未伤着腿骨,暄肉伤,好得快,伤了骨头可就毁了。
    连长凑上来漆黑发亮的生铁脸,用两只细细的冷眼盯着父亲看一阵,然后,猛挥起钢硬的巴掌,扇了父亲的鼻子。“混蛋!”连长说,“非毙了你个狗杂种不可!临阵逃脱,还是什么土匪种呢!”父亲鼻子一阵酸麻,刚想呜呼叫喊,就感到四股热乎乎的液体在脸上,两道泪水,两道鼻血。他无法擦拭脸膛,心里憋闷,便呸呸地啐着嘴里的咸滋味,骂道:“你妈的连长!共产党还打人?”
    连长又挥掌在父亲的鼻粱上加了一下工,回骂道:“共产党不打好人!”
    父亲知道斗嘴不是好法子,除了落得皮肉受苦外,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于是便闭了嘴巴,低下了头。
    连长劝指导员回营地休息一会儿,并命令两位青年夫子严格看守父亲。刘、田二位各肩着一杆解放军正规部队淘汰下来的老汉阳步枪,诺诺地答复着连长的命令。连长和指导员一高一低向宿营地走去,指导员咳得很厉害,他是正规军的一等功臣,因病转到地方。刘与田披着破棉袄,黑色牛皮腰带上插着一棵木柄手榴弹。太阳在东边烧起一团火,照着荒凉颓败的村庄里的断壁残垣、朽木枯株和干萎的蒿草,草茎上结着白霜。刘、田二位眉上有霜,他们的黑脸膛遭到太阳光照,黑红黑红,犹如怪异的葵花。一股乳白色的热气从他们的嘴巴里喷出来,已经是农历的九月底,秋天结束了,父亲心里一片凄凉。刘长水打了一个哈欠,身体有些晃荡。他对父亲说;“余豆官,都说你是个生死不惧的好汉,跑什么?民夫连死人的机会不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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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的心里很不愉快,被人曲解为怕死鬼,是莫大的耻辱,但他没有辩解。
    田生谷说:“你这小子,害得我们一夜没得安生。你跑什么?不知道队伍等着吃粮?待会儿怕要枪毙你了,有什么要往家里捎的话,跟我们说说吧,孬好是乡亲。”
    父亲说:“你给我把脸上的血擦擦,别让我这样鼻眼不清地挨枪崩。”
    田生谷跟刘长水交换了眼神,疑虑重重地说:“余豆官,你不会趁着我给你擦鼻血时机咬掉我的手指头吧?”
    父亲忍不住笑起来,他自然不知道脸上的笑容怪模怪样,令两个年轻夫子胆寒。他们互相推托着,谁也不敢冒风险。父亲愤怒地说:“别他娘的推托了,不用你们擦了!”
    田生谷怔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豆官,不是我不给你擦,是你太厉害,村里人都说你在日本用牙咬死了一头狗熊,看看你,一口那么结实的钢牙。”
    父亲说:“别啰嗦了,我不用你擦了。”
    田生谷从破棉袄的洞眼里掏出了一团肮脏的棉花,小心翼翼地靠近父亲,马马虎虎地揩了他脸上的血,又掏出一小团棉花,撕成二份,搓成两个小球,堵住了他两个流血的鼻孔。
    这一堵使父亲本来就发胀的鼻腔更胀得厉害,他嘟嘟哝哝地说:“你想憋死我吗?快把棉花拿掉!”
    田生谷说:“老余,我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堵着怕你流血哩。”
    父亲说:“我血多,流不光,你快点弄掉吧,憋得我脑袋瓜子都发晕了。”
    田生谷把棉花球儿从父亲的鼻孔里掏出来,厌恶地扔在地上。地上已经十分明亮,一粒黄铜弹壳儿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刘长水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用明晃晃的袄袖子擦了擦嘴巴,说:“老余,你还记得与你一起在大洼里打狗的德治吗?他是我小叔叔。”
    父亲打起精神,观察着刘长水瘦巴巴的脸,努力从沉沦的记忆里寻找着少年时英雄伙伴的面孔,他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初冬阴霾的天空,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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