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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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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来啦!”父亲兴奋地说。
那三条道上的高粱都在瑟瑟抖着,手榴弹还没响。
母亲焦急地说:“豆官,怎么回事?”
父亲说:“别着急,会碰响的。”
德治说:“放一枪惊惊它们。”
母亲迫不及待地开了一枪。高粱地里一阵骚乱,几颗手榴弹同时爆炸,炸烂的高粱秸子与狗的肢体一同飞上天,伤狗在高粱棵子里哀号起来。更多的手榴弹炸响了,破碎的弹片和杂物在父亲他们头上的高空嗖嗖地飞着。
最后,有二十几条狗从三条狗道冲出来,父亲他们开了几枪,这些狗跑回去,又引起了几颗手榴弹爆炸。
母亲拍着手跳起来。
母亲他们不知道狗的队伍里的重大变化。足智多谋的红狗自从取得了领导权之后,把队伍拉出几十里远,进行了严格的整顿。它组织的这次进攻闪烁着辩证法的光辉,连智能的人类也无可挑剔。红狗知道,与它们做对的,是几个刁钻古怪的小人儿,其中一个,还模模糊糊地认识。不干掉这几个小畜牲,狗群就休想安享这满洼地的美餐。红狗让一条尖耳朵的杂种狗带领一半狗按着原先的路线进攻,一定要拼死进攻,不许后退。它自己率领六十只狗,迂回到洼地后边,来一个突然袭击,咬死那几个血债累累的小畜牲。临出发前,红狗卷着尾巴,用冰凉的鼻尖,与每一个同样冰凉的鼻尖相碰,然后,做出榜样,把脚爪上的硬泥壳子啃下来,其余的狗都跟着它学。
它刚刚迂回到洼地后边,看到掩体里那几个指手划脚的小人时,就听到洼地前的狗道上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它心中惊悸不安,见狗群中也慌乱起来;这种杀伤力极大的黑色屎壳郎,使所有的狗都胆寒。它知道,如果自己一草鸡,就会全线崩溃。它回头,龇出尖利的牙齿,对着惶惶不安的众狗尖利地嘶叫一声,然后一狗当前,群狗奔腾,像一团光滑的、贴地飞行的斑斓云朵,涌到了我父亲他们的掩体后边。
“后边有狗!”父亲惊叫一声,掉回“三八”枪,不及瞄准就干了一家伙。一条相当大的棕毛狗中了枪弹,狗体倒地后又前冲了两三米,后边的狗踏着它的身体冲过来。
王光他们也连连射击,狗群前仆后继,冲进了掩体,一片狗牙闪烁,一对对狗眼,像熟透了的红樱桃。狗对人的仇恨,这时候达到顶点。王光扔掉枪,转身往洼地跑去,十几条狗围住了他。那个小人儿在顷刻间便消逝了。吃惯了人体的狗早就成了真正的野兽,它们动作麻利,技巧熟练,每人叼着一块王光大嚼,狗的牙齿把王光的骨头都嚼啐了。
父亲、母亲、德治三人靠着背站着,他们吓得腿肚子直哆嗦,母亲连裤子都尿湿了,他们往日远远射狗时的从容不迫早已灰飞烟灭。狗绕成一圈,围着他们团团旋转。他们不停地射击,打伤了几条狗,也打光了枪膛里的子弹。父亲的“三八”枪上好了刺刀,刀光闪闪,对狗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母亲和德治用的是短小的马枪,没有刺刀,更多的狗围着母亲和德治转。他们三人的背紧紧贴在一起,彼此能感觉到颤抖,母亲低声叫着:“豆官,豆官……”
父亲说:“别怕,高声喊叫吧,叫俺爹来救咱们。”
红狗看出我父亲是个头脑人物,它斜着眼睛,轻蔑地瞄着父亲的刺刀尖。
“爹——救救我们——”父亲高喊。
“大叔——快来呀——”母亲哭叫着喊。
群狗发起一次冲锋,被父亲他们拼死打退,母亲的枪筒子捅到一条狗嘴里,捅掉了两只狗牙。一个冒冒失失扑到父亲面前的狗,被父亲的刺刀豁开了脸皮。群狗进攻时,红狗蹲在圈外,镇定地看着我父亲。
僵持了大概有两袋烟工夫,父亲感到双腿发软,胳膊酸麻,他再一次高呼爷爷救命。他感到我母亲的身体像墙壁一样倚在自己的身上。
德治悄声说:“豆官……我把狗引开,你们跑。”
父亲说:“不行!”
德治说:“我跑啦!”
德治离开三人集体,飞速向高粱丛中钻,几十条狗一哄而起,追着他咬过去。父亲不敢看德治,因为那条红狗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从德治跑去的方向,传来两颗花瓣日本手榴弹的爆炸声,气浪推得高粱棵子哗啦啦响,推得父亲腮帮子麻辣辣的,在狗残躯的落地声中,受伤的狗哀嚎起来。围困父亲和母亲的狗被爆炸声震得退出十几步远,母亲借着这个机会掏出一个花瓣手榴弹,对着狗群拋过去。群狗一见这黑色怪物滴零零旋转着飞过来,发声喊,不知什么腔调,乱纷纷落荒而逃。手榴弹没有响。母亲忘记了按手榴弹的发火机关,唯有红狗没跑,它趁着父亲歪头去照顾母亲时,闪电般一跳,狗体腾空。狗体在空中舒展开,借着灰银色的天光,亮出狗中领袖的漂亮弧线。父亲本能地一撤步,狗爪子在他脸上剐了一下。红狗的第一扑落了空。父亲的腮帮子被剐出一个嘴巴大的口子,血粘粘糊糊地流出来。红狗又一次扑过来,父亲举起枪抵挡,红狗两只前爪托住枪筒子,头低在刺刀下边,用力往父亲怀里钻。父亲看到红狗肚皮上那撮雪白的毛,飞腿踢去,没想到母亲一个前倾,把父亲闪得仰面朝天。红狗借势压过来,它机敏地对准父亲的裆间咬了一口。母亲抡圆枪托,打在红狗坚硬的头骨上。红狗退了几步,又要进攻,身体跳离地面三尺时,却一头栽下来,同时响了一枪,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碎了。父亲和母亲看着左手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子,右手提着冒着缕缕青烟的日本匣子枪、形销骨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我爷爷。
爷爷对着远处的狗放了几枪,那些狗见大势已去,钻进高粱地里,各奔生路去了。
爷爷颤巍巍地走上前来,用棍子捣捣红狗的脑袋,骂一声:“反叛的畜生!”红狗的心还没死,肺还在呼吸,两条极端发达的后腿调皮地前蹬后踹,把黑土地上划出两条深沟,那身美丽富贵的红毛,像火苗子一样熊熊燃烧着。
红狗这一口,咬得不是十分得力——也许是父亲沾了穿两条单裤的光——但也足够厉害,它把父亲的小鸡儿咬了一个对穿的窟窿,咬破了皮囊,使一个椭圆形的、鹌鹑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来,仅有的一条白色的细线与原先的组织连络着,爷爷一动,那暗红色的小玩艺儿就掉在父亲裤裆里了。
爷爷捡起它来,放在手心里托着。这小东西好象有千斤重,把爷爷腰都坠弯了。爷爷那只粗糙的大手好象被它烫得直发颤抖。母亲说:“大叔,你怎么啦?”
母亲看到我爷爷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动着,那病后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层土黄,两绺万念俱灰的光芒从他眼里流露出来。
“完啦……这一下子真完了……”爷爷用与他的年龄相差甚远的苍老声音念叨着。
爷爷掏出枪来,大声说:“你毁了我啦!狗!”
爷爷对准那条苟延残喘的红狗,连开了几枪。
父亲自己爬起来,热血顺着他的大腿根子往下流,他并不感到有多么痛苦,他说:“爹,我们胜了。”
母亲喊:“大叔,快给豆官去上药吧!”
父亲看着我爷爷手心里托着的蛋儿,疑惑地问:“爹,这是我的吗?是我的吗?”
父亲感到一阵恶心,紧接着是目眩,他晕了过去。
爷爷扔掉木棍,撕来两个干净高粱叶子,把那东西轻轻包起来,交给我母亲。爷爷说:“倩儿,你好好拿着,咱去找张辛一先生去。”爷爷蹲下,把我父亲托起,困难地站立,踉踉跄跄往前走。洼地里被手榴弹炸伤的狗,还在凄凉地叫着。
张辛一先生五十多岁,梳一个乡下少见的中分头,穿一件藏青色长袍,面色青黄,瘦得见风就倒的样子。
爷爷把父亲托到这里,早累得腰弯如弓,面色如土。
“是余司令吗?你可是大变了样。”张先生说。
爷爷说:“先生,要多少钱都由着您。”
父亲被平放在那张木板床上。张先生说:“是司令的公子吗?”
爷爷点点头。
“就是墨水河桥头打死日本少将的那个?”张先生问。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爷爷说。
“张某一定尽力就是!”张先生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镊子,一把剪子,一瓶烧酒,一瓶红药水,说着,俯下身去,察看父亲脸上的伤口。
“先生,您先看下边。”爷爷严肃地说着,又回转脸,从我母亲手里把用高粱叶子包着的卵子接过来,放在木床旁边的阁板上,一放上去,高粱叶子就散开了。
张先生用镊子夹着父亲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看了看,他的被纸烟熏得焦黄的长手指哆嗦着,口齿含糊地说:“余司令……不是张某不尽心,只是令郎这伤……张某医术不精,又没有药物……司令另请高明吧……”
爷爷弓着腰,用两只混浊的眼睛逼视着张辛一,哑着嗓子说:“你让我到哪儿去请高明?你说,哪里还有高明?你让我去找日本人?”
张辛一说:“余司令,小人不是那个意思……令郎伤到要紧处,万一耽搁了,是灭人香火的事情……”
爷爷说:“既来找你,就是信得过你,你就放手干吧。”
张辛一咬咬牙,说:“余司令既然这么说,那我就豁出去了。”
张辛一用棉花球蘸着烧酒,清洗了伤口,父亲被疼醒了。他翻身要往床下滚,爷爷扑上去按住了他。他的两条腿乱扑腾。
张先生说:“余司令,捆起他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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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豆官!是我的儿就忍着点,咬咬牙就挺过来啦!”
父亲说:“爹,疼啊……”
爷爷厉声喊:“忍着,想想你罗汉大爷!”
父亲不敢吭气啦,汗珠子从他额头上一片片冒出来。
张辛一找了一根针,用烧酒泡泡,纫上线,开始缝皮囊。爷爷说:“把那个缝进去!”
张辛一看看阁板上那个用高粱叶子包着的丸子,难为情地说:“余司令……这没法缝进去……”
“你想断了我姓余的后代吗?”爷爷阴沉沉地说。
张先生瘦脸上挂着白亮的汗珠,说:“余司令……您想想……连络着它的血管都断了,放进去也是个死的……”
“你把血管接上。”
“余司令,全世界都没听说能接血管……”
“那……就这么完了吗?”
“难说,余司令,没准还行,这边这个可是好好的……没准一个还行……”
“你说行?”
“可能行……”
“他妈的,”爷爷悲楚地骂着,“什么事都让我碰上了。”
治完了下边的伤,又治脸上的伤。张先生的背上搨湿了一大片衣服,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口小口地喘着气。
“多少钱,张先生。”爷爷问。
“别提钱啦,余司令,令郎能安然无恙,就是我张某的福气。”张先生有气无力地说。
“张先生,余占鳌眼下时运不济,有朝一日一定重重地谢你。”
狗 道。9
爷爷托起父亲,走出张先生的家。
爷爷思虑重重地看着昏昏迷迷地躺在窝棚里的我父亲。父亲脸上蒙着白纱布,只露着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张辛一先生又来过一次,他给父亲换过药后,对爷爷说:“余司令,伤口没发炎,这就是大喜。”爷爷问:“你说,只剩下一个子儿,还行吗?”先生说:“司令,眼下还顾不上那个,令郎是被疯狗咬了,能保住命就好。”爷爷说:“要是那个不中用了,保住条命又有什么用。”张先生见爷爷面露杀相,唯唯诺诺地退着走了。
爷爷心中烦乱,提着枪出去,到那洼子附近转悠。秋气肃杀,白霜遍地,黄绿色的高粱芽苗被霜打蔫了,湿水成洼的地方,有了一些细小的凌刺。爷爷想起,已是十月底了,寒冬即将来临,自己病体虚弱,儿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百姓涂炭,王光、德治又死了,瘸子郭羊远走他乡,刘氏腿上的疽还在流脓淌血,瞎子整日枯坐,倩儿姑娘什么也不懂,八路拉他,冷支队挤他,日本人又跟他结了怨仇……爷爷拄着棍子站在洼地边缘的一个土丘上,眄视遍野尸骨和毁弃在地的红高粱,思绪万千,心灰意懒,他的心里不断地闪出恩恩仇仇的往事,富贵荣华,娇妻美妾,宝马金枪,花天酒地,都像流云一样飘飘而去,几十年斗强使气,争风吃醋,换来的是眼下一副凄凉景象。他几次把手按在枪把上,又犹犹豫豫地放开。
一九三九年秋冬,是我爷爷的历史上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队伍被消灭,爱妻被打死,儿子受重伤,家园被烧毁,病魔又缠身,战争把爷爷的一切,几乎全部毁掉了。他面对着人的尸首和狗的尸首,像对着一大团千丝百缕地交织在一起的乱麻线,越择越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几次手按枪把,想告别这个混蛋透顶的世界,但强烈的复仇情绪战胜了他的怯懦,他恨日本人、恨冷支队,也恨八路的胶高大队,胶高大队从他这里拐走了二十多条枪,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并未听说他们与日本人去战斗,只听说他们与冷支队闹摩擦,并且,爷爷还怀疑,他和我父亲藏在枯井里后来突然不见了的那十五条日本“三八”式盖子枪,也是被胶高大队偷走了。
四十出头年纪、面容还算俏丽的刘氏到洼子边上来找爷爷,她用怜爱的目光抚摸着爷爷银色的头颅,用粗糙的大手搀住爷爷的胳膊,说:“兄弟,别坐在这苦想了……回去吧,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猛吃猛喝猛喘气,养好了病再说……”
爷爷感动地看着这妇人慈善的面容,叫了一声:“嫂子……”眼泪几乎滚出来。
刘氏抚摸着爷爷的弓背,说:“瞧瞧,刚四十岁的人,给折磨成什么样子啦……”
刘氏搀着爷爷往回走,爷爷看着她微跛的腿,关切地问:“你的腿好些了吗?”
刘氏说:“疮口都收了,只是这条腿比那条腿细了。”
爷爷说:“能长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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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说:“豆官的伤我看不大要紧啦。”
“嫂子,”爷爷问,“你说,一个子儿还行不行?”
刘氏说:“我看行,独头蒜更辣。”
爷爷说:“真行?”
刘氏说:“俺那个小叔子生来就是一个子,还不是生男生女一大串。”
爷爷说:“噢。”
夜里,爷爷将疲乏的头颅伏在刘氏温暖的怀里,刘氏用那只大手摩挲着爷爷瘦骨嶙峋的身体,细语绵绵地说:“兄弟……你还行吗……还有劲吗……你别愁了,干干我,心里是不是轻快一点……”
爷爷嗅着刘氏嘴里喷出来的酸甜气息,一下子就睡熟了。
母亲总也忘不了张先生用镊子夹住那颗紫红色的扁球儿的情景。张先生把那球儿举得眼前看一阵,然后扔进盛着脏棉花球、破皮烂肉的污物盆里。豆官身上的一个扁球儿被张先生扔进污物盆里。昨天是宝贝,今天进了污物盆。母亲十五岁多了,渐省人事,她又羞又怕。她在照顾父亲时,看着父亲那被纱布缠住的鸡子,心里怦怦跳,脸一阵发烧,一阵发红。
后来她发现了刘氏跟我爷爷睡在一起。
刘氏对她说:“倩儿,你十五岁了,不小了,你撩撩豆官的鸡儿看看,能挺起来,他就是你男人啦。”
母亲羞得差点哭了。
父亲的伤口拆了线。
父亲躺在窝棚里睡觉,母亲悄悄地溜进去,她轻手轻脚、脸皮滚烫。她在父亲身边跪下,轻轻地把父亲的裤子褪下来。在月亮的光线下,母亲看到父亲的鸡子因为受伤变得丑陋不堪,鸡头上带着生死不怕、疯疯颠颠的野蛮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用汗津津的手握住它,感到它渐渐热起来,渐渐在她手心里膨胀起来,并像心跳一样在她手里跳动着。父亲睁开了眼,乜乜斜斜地说:“倩儿,你干什么?”
母亲惊叫一声,撒腿就跑,与正要进窝棚的我爷爷撞了个满怀。
爷爷扳住她的肩头,问:“怎么啦,倩儿?”
母亲哇一声哭了。她挣脱爷爷的手,飞跑着去了。
爷爷钻进窝棚。
爷爷像发疯一样跑出窝棚,找到刘氏,抓住她的两个乳房,用力撕扯着,语无伦次地说着:“是独头蒜!是独头蒜!”
爷爷对着天空,连放三枪,然后双手合十,大声喊叫:
“苍天有眼!”
爷爷用手巴骨敲打着墙壁。阳光斜射进来。照着擦得锃亮的炕桌上摆着的高密泥塑。白窗户上贴满了奶奶亲手剪出的构思奇巧、花样翻新的剪纸。五天之后,这里的一切都要在战火中化为灰烬。现在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初十,爷爷蜷着一只伤臂,带着满身汽油味儿,从公路上归来。他和父亲一起把那挺歪把子日本机关枪埋在院子里的楸树下,又进屋来寻找奶奶藏下的银钱。
墙壁空空洞洞的响着,爷爷掏出枪,用枪把子砸墙壁,一下子砸出一个洞。爷爷伸手进去,拖出了一个红布小口袋,摇摇,哗啷响,倒在炕上一数,五十块银洋。
爷爷把银洋装好,说:“走吧,儿子。”
父亲问:“爹,去哪儿?”
爷爷说:“进县买子弹,跟冷麻子算帐。”
父亲和爷爷走到县城北边去,太阳偏西,胶济铁路在高粱棵里乌青青如一条长龙,黑色的火车喀当喀当地爬来爬去,一团团焦黄的煤烟缭绕在高粱梢头,铁轨亮唧唧地刺眼,像龙的鳞片。火车尖利的嘶鸣使父亲心惊胆颤,他紧紧地抓住爷爷的手。
爷爷拖着父亲,走到一个高大的坟墓前,墓前有一块两人多高的白石碑,碑上扁扁的字迹已剥蚀的难辨横竖,墓四周有几棵双人难以合抱的老柏树,树冠黑森森的,无风也在呜呜地鸣叫。坟墓被血红的高粱包围着,像一个黑色的孤岛。
爷爷在墓碑前挖了一个坑,把自来得手枪放进去。父亲也把他的勃郎宁手枪放进去。
父亲和爷爷跨过铁道,望到了高大的城门洞子。城门楼子上高挑着一面日本旗,旗上的红日与西斜的红日相映着,显得鲜明又辉煌。门洞两侧站着两个岗哨,左边是日本兵,右边是中国兵。中国兵盘问搜查着老百姓,日本兵持枪立着,看着中国兵搜查中国人。
爷爷一过铁道就把父亲背起来,低声说:“装肚子疼,哼哼起来。”
父亲哼哼了两声,悄声问:“爹,就这样哼哼吗?”
爷爷说:“动静再大一点。”
他们随着进城的人到了城门洞子。中国兵吼一声:“哪村的,进城干什么?”
爷爷死声死气地说:“城北鱼滩的,孩子得了绞肠痧,进城里找吴先生给治治。”
父亲光顾了听爷爷和岗哨对话,忘了哼哼。爷爷在他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父亲嗷嗷地叫起来。
岗哨挥挥手,放爷爷进去了。
走到僻静处,爷爷愤怒地说:“混蛋,为什么不哼哼?”
父亲说:“爹,你拧人好疼啊!”
爷爷带着父亲,从一条铺满炉灰渣子的小斜街上往火车站方向插过去。黯淡的阳光。污浊的空气。父亲看到火车站破旧的站房旁边修筑着两座高大的炮楼,炮楼上的白色日本旗中心凝着一团红血,两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在站台上机械地走动,几十个要乘车的旅客有蹲有站,排在铁栅栏外边。一个穿著黑衣服的中国人提着一盏红灯,在站台上立着,从东边传来火车的鸣叫。父亲脚下的地皮都在哆嗦,那两条狼狗对着驰来的列车叫了两声。一个卖纸烟瓜子的小老太婆蹀蹀躞躞地在那些旅客旁边徘徊着。火车(同:口空)咚(同:口空)咚喘息着,在站上停下来。父亲看到火车拉着二十多个长盒子,前边十几个四四方方,有窗有门;后边十几个没有顶盖,一些四愣八叉的东西用草绿色的大蓬布遮着。车上站着几个鬼子,叽哩咕噜地跟站台上的鬼子打着招呼。
父亲听到一声尖锐的枪响,从铁路北面的高粱地里传来,货车上的一个高大鬼子,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到了车厢下。炮楼上响起了狼嗥般的警报声,正下车的旅客和未上车的旅客四散奔跑,狼狗狂吠不止,炮楼上的机枪哗哗地往北扫射着。火车在忙乱中开动了,大团的黑烟飞散,站上煤灰飞扬。爷爷拉着父亲的手,飞快地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子。
爷爷推开了一扇半掩着的门,进了一个小院子。房檐下挑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红颜色,射出短而弱的神秘红光。一个涂脂抹粉的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倚门而立,猩红的唇里露出两排细密的白牙,一脸的笑容,蓬着黑鸦鸦的头发,鬓边斜插一枝绢花。
“哥呀!”那女人娇滴滴地说,“当了司令就把妹妹给忘了。”她粘在爷爷身上撒娇。
“老实点,当着我儿子的面。”爷爷说。
“今天没空跟你罗唆!五兄弟那边的线还扯着吧?”
那女人悻悻地出去,插上大门,又从房檐下落下红灯笼。进屋来,撇着嘴说:“五兄弟被警备局打啦!”
爷爷说:“警备局的宋顺不是五兄弟的把兄弟吗?”
女人说:“你以为这种酒饭朋友靠得住是怎么的!青岛那边一出事,老娘这边就像坐在刀尖上过日子一样。”
“五兄弟不会供出你来,那小子牙关紧,当年在曹梦九那儿走过热鏊子的。”爷爷说。
“你来干什么?听说你打了日本的汽车队?”
“吃了大亏!我操死冷麻子他亲娘。”
“你别跟他们纠缠,那些人一个个鬼精蛤蟆眼的,你斗不过。”
爷爷从腰里摸出那包银洋,摔到桌子上,说:“给五百颗,红屁股眼的。”
“还红屁眼蓝屁眼,五兄弟一出事,我这儿早干啦,老娘又不会下枪子。”
“你少给我卖关子!这五十元你先花着,你想想,余占鳌亏待过你没有?”
“我的哥,”女人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呀,妹妹跟你又不是外人。”
“你别惹我生气!”爷爷冷冷地说。
“你们出不了城。”女人说。
“你就别管了。给五百颗大粒的,再给五十颗小粒的。”
那女人走到院子里听听动静,一会儿进了屋。她推开墙上的一扇暗门,拿出一盒子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爷爷找了一根袋子,装好子弹,捆在腰里,说:“走啦!”
女人拦住他,说:“你打算怎么走?”
爷爷说:“从火车站那儿,,爬过铁道去。”
女人说:“不行,那儿有炮楼,有探照灯,有狗,有岗哨。”
爷爷冷笑着:“试试看吧,不行就回来。”
爷爷和父亲沿着黑暗的巷子,溜到火车站附近,这里没有城墙。他们躲在铁匠铺子的墙角上,看着灯火通明的站台,站台上岗哨林立。爷爷对父亲耳语一声,扯着父亲向西回转。站房西边是一个露天货场,铁丝网从站房那儿一直拉到城墙头上。炮楼上的探照灯来来回回扫着,照得十几道铁轨耀眼的明亮。货场上竖着一根高竿,竿上亮着一盏牛蛋子形状的大电灯,绿荧荧的,照得万物变色。
狗 道。10
父亲趴在爷爷身边,看着铁丝网里边来回游动的岗哨。
一辆货车从西驰来,粗大的烟筒里喷着一簇簇强劲有力的暗红色火星子,车灯光像一道河,从远处哗哗地流过来、没被轧压的铁轨也嘎嘎吱吱地叫。
爷爷和父亲爬到铁丝网边上,用手掀动,想弄出个窟窿钻进去。铁丝绷得非常紧,一个铁蒺藜骨朵扎进了父亲的手掌。父亲低低地呻唤一声。
爷爷轻声问:“怎么啦?”
父亲轻声答:“扎手啦,爹。”
爷爷说:“过不去,回吧!”
父亲说:“有枪就好了。”
爷爷说:“有枪也出不去。”
父亲说:“有枪先把牛蛋子灯打碎!”
爷爷和父亲退到一个黑影里,爷爷摸起一块砖头,用力扔到铁道上。岗哨一声怪叫,开了一枪,探照灯立刻扫过来,刮风一样的机枪响声把父亲耳朵震得半聋,子弹头打得铁轨金星飞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高密县城大集。虽是战乱年代,老百姓还得活着,活着就要吃穿,就要买卖。出城的进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点钟,一个名叫高荣的小伙子到县城北门上了岗,他严格盘查着进出的人。他觉得对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着自己。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赶着一只小山羊从城里往外走,老头脸色漆黑,眼睛发青;小孩子的脸色则发红,流汗,好象很紧张的样子。
来往行人很多,都在门口被卡住,高荣一丝不苟地盘问检查。
“到哪里去?”
“出城,回家!”老头说。
“不赶集啦?”
“赶完了,买了只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么时候进的城?”
“昨下午就进了,住在亲戚家,一大早就买了羊。”
“现在到哪儿去?”
“出城,回家。”
“走吧。”
爷爷和父亲赶着那只小羊,出了城。小山羊肚子沉重,挪蹄艰难。爷爷用一根高粱秆子抽打着它的屁股,它咩咩地叫着,痛苦地扭动着尾巴,跑向通往高密东北乡的土路。
爷爷和父亲从墓碑下起出枪。
父亲说:“爹,把山羊放了吧?”
爷爷说:“不,赶着它走,赶回去杀了,咱爷俩过个中秋节。”
父亲和爷爷正晌午时赶到了村头,他们遥远地望到近年来修整过的环绕村庄的高高的黑土围子时,就听到了村里村外激烈的枪炮声。爷爷想起临去县城前村里尊长张若鲁先生的担忧,想起自己连续几天来的预感,知道这桩祸事终于降临了。他暗暗庆幸一早出县城的正确,虽然担风险,但毕竟赶上了,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
爷爷和父亲把半死不活的小山羊抱进高粱地。父亲动手拆开逢住羊腚眼的麻绳。父亲拆着麻绳,想着在那女人家往羊屁股里塞子弹的情景,五百五十发子弹,塞进小山羊的屁眼,把山羊肚子坠得下垂如弯月。父亲一路上直担心,一会儿担心子弹把羊肚子坠破,一会儿又担心山羊把子弹全部消化掉。
父亲撕开细麻绳,羊屁股像一朵梅花,猛然绽开,蓄积良久的羊屎豆子劈哩啪啦落下来。小山羊拉了一堆屎,瘫在了地上。父亲惊讶地说:“爹,坏啦,子弹都变成羊屎啦。”
爷爷提着羊角,使山羊直立起来,然后上上下下地墩着,光灿灿的子弹,从失去括约力的羊屁眼里,扑扑噜噜地冒出来。
爷爷和父亲捡起子弹,先压满枪膛,又装进口袋,也不顾山羊是死是活,从高粱地里,斜刺里往村子前边插过去。
鬼子已经把村庄团团包围,村子里硝烟弥漫,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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