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红高粱家族-第1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唷D鞘焙蛭艺诩依锒仁罴伲健扒朔亍北慌南ⅲ琶θタ矗已睦渡」犯谖液蟊摺L焐匣孤渥帕阈切∮辏豆放艿轿仪氨呷ァ=峤崾凳档淖ψ影岩煌敉艋熳堑挠晁鹊眠蛇筮蛇笙臁N颐呛芸炀团龅搅四切┍槐ǖ钠藪伋隼吹墓峭罚豆钒驯亲哟丈先ノ盼牛亢敛桓行巳さ鼗位文源
 狗 道。6
    裂开的大坟周围站着一些人,一个个面露恐怖之色。我挤进圈里,看见了坟坑里那些骨架,那些重见天日的骷髅。他们谁是共产党、谁是国民党、谁是日本兵、谁是伪军、谁是百姓,只怕省委书记也辨别不清了。各种头盖骨都是一个形状,密密地挤在一个坑里,完全平等地被同样的雨水浇灌着。稀疏的雨点凄凉地敲打着青白的骷髅,发出入木三分的刻毒声响。仰着的骷髅里都盛满了雨水,清冽,冰冷,像窖藏经年的高粱酒浆。
    乡亲们把飞出去的骨殖捡回来,扔回坟墓中人的头骨堆里。我眼前一眩,定睛再看时,坟坑里竟有数十个类狗的头骨。再后来,我发现人的头骨与狗的头骨几乎没有区别,坟坑里只有一片短浅的模糊白光,像暗语一样,向我传达着某种惊心动魄的信息。光荣的人的历史里羼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狗的历史和人的历史交织在一起。我也参加了捡骨殖的工作,为了卫生,我戴上一双雪白的手套。乡亲们都愤怒地盯着我的手。我慌忙摘下手套,塞进裤兜。在捡骨殖的道路上,我走得最远。我走到了离大坟百米远的高粱地边缘。那里的挂满雨水的绿色矮草中,躺着一个半圆形的破碎头盖骨,那平展宽阔的额头,说明死者绝非等闲之辈。我用三个指头把它捏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走。那边草丛中又有一线微弱的白光。这是一个狭长的头颅,咧着的口腔里残存着的数颗利齿,使我马上意识到我没有必要捡它。它是跟在我身后的蓝色小狗的同类。它也许是一条狼。也许是狼与狗杂交的产物。但它分别是被爆炸的气浪掀出来的,它沾带着的土屑和它崭新的颜色说明它在大坟里安睡过数十年。我终于把它也提起来。乡亲们把死人的骨骸毫不珍惜地扔进墓穴,骨殖相碰,断裂破碎。我把那半个人头骨扔下去。我提着硕大的狗头骨犹豫着。一个老人说:扔下去吧,那时候的狗,不比人差。我把狗头骨扔进裂开的坟墓。重新修筑好的“千人坟”和没被劈开前一模一样。为了安慰被惊动的鬼魂,母亲在坟墓前,烧了一刀黄表纸。
    我参加了修筑坟墓的工作,并随着母亲,朝着墓中的一千多具尸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说:“四十六年啦,那时我十五岁。”
    那时我十五岁,日本人包围了村子,你外祖父和外祖母把我和你小舅舅吊进枯井,再也没见个踪影,后来才知道,他们当天上午就被打死啦……
    我不知道自己在井下蹲了多少日子了,你小舅舅死了,尸体有了味道。癞蛤蟆和黄脖领毒蛇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快要吓死了。那时候我想一定要死在井里头了。后来,你父亲和你爷爷他们来啦……
    爷爷把十五支“三八”式大盖枪用油纸包起来,用绳子捆起来,扛到了枯井边。爷爷说:“豆官,四下里望望去,看有人没有。”
    爷爷知道冷支队和胶高大队还在打这些枪的主意。昨天夜里,在围子下临时搭起的窝棚里,爷爷他们正睡觉,瞎子坐在窝棚口,听着动静。半夜时,瞎子听到围子的漫坡上,白蜡条树丛被碰得索索细响。后来,又有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往窝棚这边靠过来,瞎子辨别出这是两个人,一个胆大,一个胆小。他听到了这两个人的呼吸声,他把那只马牌撸子抢攥紧,大吼了一声:“站住!”他听到那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趴在地上,并且倒退着往后爬,他估摸方向,一搂枪机,子弹嗖地一声飞出去。他听到那两个人打着滚退到围子边,钻进白蜡条树丛里。他对着响声,又开了一枪,有个人叫了一声。爷爷他们被枪声惊醒,提枪追赶,看到两条黑影蹿过壕沟,钻进了高粱地里。
    “爹,没有人。”父亲说。
    爷爷说:“记住这个井。”
    父亲说:“记住了,这是倩儿家的井。”
    爷爷说:“要是我死啦,你就把枪起出来,拿着当晋见礼,去投八路吧,这伙人比冷支队要好一些。”
    父亲说:“爹,我们谁都不投,我们自己拉队伍!我们还有挺机关枪呢。”
    爷爷苦笑一声,说:“儿子,不容易啊!爹乏透了。”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好看的txt电子书
    父亲把破辘轳上的绳子绞上来,爷爷扯过绳子头,把枪拦腰捆住。
    “是枯井吗?”爷爷问。
    “是,我和王光下去藏过猫猫的。”父亲说着,把身子探进井口,父亲看到黑咕隆咚的井里有两团灰黯的影子。
    “爹,井里有人!”父亲大叫。
    父亲和爷爷跪在井台上,用力往黑暗中看。
    “是倩儿!”父亲说。
    “好好看看,还活着吗?”爷爷说。
    “好象还鼓搭鼓搭喘气——有一条大长虫在她身边盘着——还有她弟弟安子——”父亲说,父亲的声音在井里回响着。
    “你敢下去吗?”爷爷问。
    “我下去,爹,我跟倩儿可好啦!”父亲说。
    “小心那条蛇。”
    “我不怕蛇。”
    爷爷把辘轳绳子从枪上解下来,拴住父亲的腰,把父亲顺进井。爷爷按着辘轳把子,让绳慢慢地下滑。
    “小心点。”父亲听爷爷在井上喊。他寻了一块高砖踏住,立住了脚。那条黑花蛇猛地扬起头,敏捷地吐着分叉的舌头,对着父亲喷凉气。父亲在墨水河里捕鱼捉蟹时,练就了一手降服蛇的本领。他还吃过蛇肉,跟罗汉大爷一起,用干牛屎烧着吃的,罗汉大爷说,蛇肉能治麻风病。吃了蛇肉后,父亲和罗汉大爷都感到浑身燥热。父亲站着不动,等着花蛇一垂下头,他伸手拽住了蛇尾巴,用力抖动着,蛇身上的骨节叭叭地响着。父亲又攥住蛇颈,用力拧了两下子,然后高喊一声:“爹,我扔上去了。”
    爷爷往旁边撤身,一条半死的蛇飞上来,像根肉棍子一样跌在井口旁边的空地上。爷爷感到毛骨悚然,骂一句:“这鳖羔子,贼一样的大胆!”
    父亲扶起我母亲,喊:“倩儿!倩儿!我是豆官,救你来啦!”
    爷爷小心翼翼地绞动辘轳,把我母亲绞出井。把我小舅舅的尸体绞出井。
    “爹,把枪绞下来吧!”父亲说。
    “豆官,你靠边站着。”爷爷喊。
    辘轳绳子嘎嘎吱吱响着,把那捆枪吊到了井底。父亲把绳子解开,捆住了自己的腰。
    “绞吧,爹。”父亲喊。
    “你捆好了吗?”爷爷问。
    “捆好了。”
    “好好捆紧,别马虎。”
    “绞吧,爹。”
    “系的是活扣是死扣?”
    “爹,你怎么啦?倩儿不也是我捆住绞上去的吗?”
    父亲和爷爷看着躺在地上的倩儿,她的脸皮紧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牙床凸出,头发上像扑了一层白粉。她的弟弟的手指甲盖是青色的。
    母亲在瘸腿刘氏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渐渐复原,她与我父亲原来就是好朋友,添上井底相救这层关系,更像姐姐弟弟一样亲切。爷爷得了一场严重的伤寒病,生命几近垂危。后来,他在昏迷状态中闻到了一股高粱米饭的香气,父亲他们立刻采集来高粱米,刘氏当着爷爷的面,把高粱米饭煮熟了,煮烂了。爷爷吃了一碗高粱米饭,鼻子里血管迸裂,淌了好多黑色的鼻血,从此竟有了食欲,身体慢慢复原,到了十月中旬,竟能拄着棍子慢慢挪到围子上,晒一晒深秋里温暖的阳光了。
    在这段时间里,听说冷麻子的队伍与江小脚的队伍在王干坝附近发生了一次摩擦,双方都有很大损失,爷爷病得死活不顾,也无心思去想其它的事了。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免费TXT小说下载
    父亲他们,在村子里搭起了几间临时住处,他们从废墟里寻来了日用家具,又到田野里采集了够吃一冬春的高粱米。从八月底开始,秋雨绵绵,高粱地里黑土成泥,被雨水沤烂了的高粱秸有一半倒在地上,脱落的高粱米粒都扎根发芽,高粱穗子上的米粒也一齐发芽,在衰朽的灰蓝色和暗红色的缝隙里,拥挤着娇嫩的新绿,高粱穗子像蓬松的狐狸尾巴一样高扬着,或是低垂着。夹杂着大量水分的铅灰色乌云从高粱地上空匆匆忙忙飘过去,高粱地里滑动着一团团朦胧的暗影。坚硬的冰凉雨点打得高粱秸秆刷啦刷啦响。一群群老鸹困难地搧动着湿漉漉的翅膀,在村前的洼地上空盘旋。在那些日子里,阳光像金子一样珍贵,洼地里整日笼着粘腻的雾气,有时稀薄一些,有时厚重一些。
    爷爷病倒后,父亲称王称霸,他率领着王光、德治、瘸子、瞎子、倩儿,持枪荷弹,与前来洼地里吃尸的狗展开了残酷的战斗,父亲的枪法,就是在打狗的战斗中练就的。
    爷爷有时候有气无力地问几句:“小子,你打算干什么?”
    父亲眉宇间凝结着恶狠狠的杀气,说:“爹,我们打狗!”
    爷爷说:“不打也罢。”
    “不行,”父亲说,“不能让这些狗吃人。”
    洼地里集中了近千具尸首,八路们那天只不过把尸首聚拢成一堆罢了,根本没来得及认真掩埋。那些潦潦草草盖过几抔黑土的尸首,也被淅沥的秋雨把泥土冲刷掉,或是被狗扒出来。不紧不忙、下下停停的秋雨把尸首泡肿了,洼子里渐渐散出质量优异的臭气,乌鸦们、疯狗们瞅着机会,冲进尸堆,开膛破肚,把尸臭味折腾得更加汹涌地扩散。
    狗的队伍极盛时,大概数字在五百条与七百条之间。狗队的三领袖是我家的红狗、绿狗、黑狗。狗队的基本力量是我们村庄里的狗,它们的主人,几乎都躺在洼地里散发着臭气。那些时来时去处在半疯状态的狗,是邻村有家可归的狗。
    父亲和母亲一组、王光和德治一组、瘸子和瞎子一组,分散在洼地三个方向。他们伏在用铁锹挖出的掩体里,紧盯着从高粱地里延伸出来的三条被狗爪子踩出来的小路。父亲抱着“三八枪”,母亲抱着马枪。“豆官,我怎么老是打不准?”母亲问。“你太着急,慢慢地瞄准,慢慢地勾枪机,没有个打不着。”
    父亲和母亲监视的路口是从东南方向爬过来的,小路有二尺多宽,弯弯曲曲,呈现灰白颜色,倒伏的高粱在路上支起屏障,狗们一钻进去,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在这条路上出没的狗队领袖是我家的红狗。尸体的丰富营养使它的厚厚的红毛灿灿生辉,不停运动使它的腿上的肌肉健壮发达,与人的斗争锻炼着它的智能。
    太阳刚刚冒红,三条狗道安安静静,一股股雾气在路上缭绕着。经过一个月的拉锯战,狗的队伍逐渐缩小,大概有一百多条狗被打死在尸体旁,二百多条狗开了小差。三股狗合起来约有二百三十条左右,狗群有合并的趋势。父亲他们的射击技术逐渐提高,狗们在每次疯狂的袭击中,都要扔下几十具尸首。在人与狗的斗争中,狗已明显地露出智力上和技术上的劣势。父亲他们是来等待这一天里狗群的第一次进攻的,它们在斗争过程中养成的规律难以改变,它们早晨进攻一次,中午进攻一次,傍晚进攻一次,好象人类按着钟点开饭一样。
    父亲看到远处的高粱棵子耸动起来,便低声对母亲说:“准备,来了。”母亲悄悄扳开保险,把腮帮子贴在被秋雨打湿的枪托上。高粱棵子的耸动像浪潮一样滚动到洼地边缘,父亲听到了一片狗的喘息声,他知道,那几百只贪婪的狗眼齐齐盯着洼地里的残肢断臂,鲜红的狗舌头舔着唇边的余腥,狗胃咕噜咕噜响着,分泌着绿色的胃液。
    像下了一个命令似的,二百余条狗从高粱地里狂叫着冲了出来。它们全把颈上的毛竖起来,发出愤怒的呜呜声。鲜明的狗毛在白色的薄雾和血红的阳光中闪闪烁烁。狗们把尸首撕咬得噗哧噗哧响。每个目标都在剧烈运动。王光和瘸子他们已经开火了,中枪的狗哀鸣着,未中枪的狗抓紧时机噬咬着。
 狗 道。7
    父亲瞄准了一条黑狗笨拙的头颅,啪啦一枪,子弹打破了一只狗耳朵,它叫着,跑回高粱地里去了。父亲看到一条白花狗的脑袋开了一个花,它往前一栽,口里叼着一截黑色的肠子,连一声也没吭。“倩儿,你打中了!”父亲高声喊。母亲说:“是我打中的吗?”母亲兴奋地说。父亲把准星和标尺找成一线,瞄准了我家那条红狗。它跑起来肚皮贴地,从一簇高粱棵子,闪电般蹿到另一簇高粱棵子。父亲开了一枪,子弹贴着红狗的脊背飞走了。红狗叼起一条白胖的女人腿,它的尖利的牙齿把骨头嚼得咯崩咯崩响。母亲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它面前的黑泥上,泥点溅了一狗脸,它甩动了几下头,然后叼起半截白腿,打着滚撤走了。王光和德治的准确射击使好几条狗受了伤,狗的鲜血,溅到人的尸体上,受伤的狗的凄厉嚎叫,让人胆战心惊。
    狗队撤了。父亲他们也集合起来,擦洗武器。他们的子弹已经不多了。父亲提醒大家要精确射击,尤其注意要击毙那三条狗头领。王光说:“滑得像泥鳅一样,不等套进枪口,它就溜走了。”
    德治眨动着黄色的眼珠说:“豆官,咱们偷袭一次怎么样?”
    父亲说:“怎么偷袭?”
    德治说:“这群狗一定有一个休息的地方,我估计,这地方就是墨水河河滩,狗们吃了人肉,一定去那儿喝水。”
    瘸子说:“德治说的有理。”
    父亲说:“走吧。”
    德治说:“别急,咱们回去带上手榴弹,就用手榴弹炸它们。”
    父亲、母亲、王光、德治,兵分两路,钻进了两条狗道。狗道上的泥巴被狗爪子踏得像橡皮一样柔韧。狗道果然通向墨水河,父亲和母亲听到了墨水河的喧哗和河边上狗的鸣叫。临近河堤时,三条狗道汇集在一起,狗道加宽了一倍。父亲母亲与王光和德治汇合。
    他们在临近河堤时,父亲看到,二百多条狗散在墨水河生满水草的滩地上,多数狗趴着,有的狗在啃着脚趾上粘着的坚硬光滑的黑土壳子,有的狗翘着腿往河里撒尿,有的狗站在河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舐着浑浊的河水。饱食人肉的狗打出一圈圈棕色的狗屁。草地上布满红色的和白色的狗屎,父亲他们从没闻到过这种气味的狗屎和狗屁。趴着的狗,都表现得相当安静。三条狗头领混在狗群里,但还是一眼就能辨别出。
    王光说:“扔吧,豆官?”
    父亲说:“准备好了,一齐扔。”
    他们每人摸出两颗花瓣小甜瓜手榴弹,拔掉销子,对着磕碰一下,父亲喊:“扔!”八颗手榴弹远远近近地落进狗群里,狗们好奇地望着从空中飞来的圆溜溜的黑家伙,不由自主地蹲起来。父亲发现我家那三条狗精灵非常,狡猾地把身体死贴在地面上。八颗质量一等的日本手榴弹几乎同时爆炸,巨大的气浪挟带着黑豆般的弹片四处飞溅,起码有十几条狗被炸碎了,起码有二十几条狗受了伤。狗血、狗肉,飞扬到河道上空,冰雹般打到河水里。墨水河里嗜血成性的白鳝鱼群集起来,吱吱地叫着,争夺狗肉和狗血,受了伤的狗一齐哭叫,令人心悸。没受伤的狗四散逃窜,有的沿着河道狂奔,有的跳进墨水河,挣命般地往河对岸游去。父亲很遗憾没有带枪。有几只被崩瞎了眼睛的狗,嗷嗷叫着在河滩上推磨转圈,狗血满脸,让人心中不忍。我家的三匹大狗都游到对岸去了,跟着它们泅水过河的有三十几条狗,它们夹着尾巴爬上河堤,一个个狗毛贴身,狼狈不堪。它们抖动着身子,尾巴尖上、肚皮上、下巴颏上,都淅淅沥沥地滴下水来。我家那条红狗对着我父亲恼怒地叫着,好象谴责着父亲他们破坏契约,一是侵入它们的宿营地,二是使用了这种凶狠的、不狗道的新式武器。
    父亲说:“再往对面扔!”
    他们每人拿出一颗手榴弹,用力往对岸撇,群狗一见黑物越过河道飞来,齐声哭着爹叫着娘,打滚翻觔斗,下了河堤,钻到了河南岸的高粱地里。父亲他们身单力薄,手榴弹都落到河水里,炸起了四根白色的水柱,河面翻腾一阵,潮上了一片肥滚滚的白鳝鱼。
    遭到突然袭击的狗群,两天没有光顾屠杀场。在这两天里,狗群和人群都没放松继续斗争的准备。


    父亲他们认识到手榴弹的巨大威力,聚到一起,商量如何进一步利用手榴弹的问题。他们派出王光到河边去侦察过,王光说,河边有几条死狗,有一片狗毛狗屎,有扑鼻的腥臭,不见一个活狗。狗们转移了阵地。
    德治判断,这群狗暂时被打散了,但是头领还在,短时间内就会重新聚合起来,前来争夺死尸。狗们的下一场反扑必定更加残忍,因为现在剩下来的狗,都具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一个顶一个。
    最后,母亲出了一招,建议把木柄手榴弹拉开弦,埋在狗道上。母亲的计谋获得赞赏,大家立刻分头行动,把四十三颗一触即发的木柄手榴弹埋在三条狗道上。花瓣小甜瓜手榴弹原有五十七颗,在墨水河偷袭时用了十二颗,还剩下四十五颗。父亲不偏不倚,每个战斗小组分给十五颗。
    这两天,狗群里发生分化瓦解,由于频繁战斗减员和大批动摇分子的逃跑,狗员总数降低到一百二十匹左右。队伍迫切需要整编,将原先三个大队,合并成一个精干的、团结一致的战斗集体。原先的宿营地被四个可恶的小杂种用屎克螂一样的怪物炸得乱七八糟,狗群沿着河堤,东行了三华里,在墨水河大石桥东侧河南边的滩地上,集中了起来。
    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上午,群狗心事重重,跃跃欲试,一路上进行着挑衅性的碰撞和嘶咬。各个队伍的狗,都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首领。我家的红狗、黑狗和绿狗都不动声色,互相用眼角瞥着,狭长的脸上挂着狡猾的笑容。
    在大桥东侧,狗们围成一个圆圈,用两条后腿坐着地、痉着脖子,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嗥叫。黑狗和绿狗浑身痉挛,脊背的毛像浪潮一样翻滚着。由于吞吃人肉,所有的狗的白眼球上都布满密密的血丝,几个月吞腥啖膻、腾挪闪跳的生活,唤醒了它们灵魂深处的被千万年的驯顺生活麻醉掉的记忆。现在它们都对人——这种直立行走的动物——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在吞吃他们的肉体时,它们不仅仅是满足着辘辘的饥肠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它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们是在向人的世界挑战。是对奴役了它们漫长岁月的统治者进行疯狂报复。当然,把这种原始的朦胧冲动上升到理论的高度的、能够对这一系列行动进行理性思维的,还是我家的三条狗。这是它们被群狗拥戴的主要原因。当然,这三条狗健壮庞大的身体、灵活矫健的运动能力和凶猛突击的牺牲精神,也是它们征服群狗成为领袖的必不可缺少的条件。
    人血和人肉,使所有的狗都改变了面貌,它们毛发灿灿,条状的腱子肉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它们肌肉里血红蛋白含量大大提高,性情都变得凶猛、嗜杀、好斗;回想起当初被人类奴役时,靠吃锅巴刷锅水度日的凄惨生活,它们都感到耻辱。向人类进攻,已经形成了狗群中的一个集体潜意识。父亲他们的频频射杀,更增强了狗群中的仇人情绪。
    从十几天前开始,三队狗之间就开始发生一些不团结的现象。事情并不大,一次是因为黑狗队里一个嘴唇上豁了一个口子,鼻子也裂了半边的贪婪家伙,偷吃了绿狗队里一个小白狗叼来的人胳膊。小白狗去跟豁鼻子理论,竟被豁鼻子咬断了一条后腿。豁鼻子的强盗行径激怒了整个绿狗队,在绿狗的默许下,群狗一哄而上,把那个豁鼻子的家伙咬得千疮百孔,连肠子都拖出来撕得零零碎碎。黑狗队对绿狗队这种过左的报复行为感到不可忍受,于是两个队里的二百多条狗咬成了团,一撮撮的狗毛被撕下来,在小风的吹拂下,沿着河道翻滚。红狗队里的狗趁火打劫,借咬架的机会各报私怨。我家的三条狗,不动声色地对坐着,目光冰冷,眼里都汪着鲜红的血。
    这场激烈的战斗持续了有两个多小时,有七条狗永远也爬不起来了,有十几条狗受了重伤,躺在战场上,嘤嘤地哀鸣着。战后,几乎所有的狗,都坐在河道上,伸出沾着含有消毒生肌唾液的红舌头,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第二场战斗是昨天中午发生的。绿狗队里一个厚颜无耻、生着两片厚唇、鼓着两只鱼眼睛的公狗——它生着一身蓝黄夹杂的狗毛——竟然大胆调戏红狗队中与狗队长关系异常密切的一只漂亮的花脸小母狗。红狗怒不可遏,一膀子就把那只杂毛公狗撞到了河里。杂毛狗从水里跳上来抖擞着满身泥水,愤恨地叫骂着。红狗队里的狗们,嘲笑着这个既可厌又可怜的丑家伙。
    绿狗队里的首领对着红狗吠叫几声,红狗不理它,又一膀子,再次把杂毛公狗撞下水去。杂毛狗在河水中露着两个圆鼻孔,像匹大老鼠一样游上岸来。花脸小母狗站在红狗身后,驯良地摇晃着尾巴。
    绿狗对着红狗叫了一声,好象人类发出的一声冷笑。
    红狗对着绿狗叫了一声,好象人类对冷笑回报的冷笑
    黑狗站在它昔日的两个伙伴之间,和事佬般地叫了一声。
    狗群集合在新的休憩地点,有的舐水,有的舔伤口,缓缓流动的墨水河水面上跳动着古老的太阳光芒,一只半大的野兔子在河堤上露了露头,吓得魂飞魄散,悄悄地溜走了。
    狗群在暖和的深秋阳光下,都显出一些慵懒的态度。我家的三条狗坐成一个三角,半眯着眼,好象在回忆往昔岁月。
    红狗想起,在为烧酒锅主人看家护院时的安宁生活,那时两匹老黄狗还在,五条狗之间虽有矛盾,但基本上能团结一致。它当时最瘦最小,身上一度生过癞疮,被逐出狗窝。后来在东院的烧酒糠里打滚,治好了病,回去后就有些不合群,它讨厌黑狗和绿狗的欺贫爱富、诌肩摇尾的媚态,它知道今日有一场争夺霸主地位的战斗,群狗因矛盾转移到三巨头之间反而变得平和,那条杂毛公狗屡教不改,在狗群里制造着流氓骚乱。
    后来,终于有了契机,一条破耳朵的老母狗,用冰凉潮湿的鼻子嗅嗅黑狗的身子,然后转过身,对着黑狗摇尾巴。黑狗站起来,与它的老相好亲热。红狗和绿狗都看到这情形,红狗静静地卧着,拿眼角瞟着绿狗。绿狗用一个闪电般的蹿跳,把正在调情的黑狗压倒在河滩上。
    所有的狗都站了起来,看着牙齿和牙齿的斗争。
    绿狗毫不迟缓利用发动突然袭击获得的优势,咬住了黑狗的脖颈、用力抖擞着,颈上绿毛戗立,喉咙里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黑狗被咬得晕头转向,用力撕出头颈,不惜丢掉一块巴掌大的肉皮。它站起来,剧烈的痛楚使它浑身发颤。它气疯了,它认为绿狗发动的进攻完全违犯狗道。暗下毒口,算不得好汉,赢了也不光彩!黑狗狂叫着,低着脑袋,猛钻到绿狗的前膛里,侧嘴啃住了绿狗的胸皮。绿狗咬住黑狗的伤口,一边咬一边连连蚕食进去,黑狗的嘴松了。绿狗松开口,胸脯上被黑狗撕下来的皮肤像门帘一样耷拉着。红狗慢吞吞地站起来,冷冷地瞅着绿狗和黑狗。黑狗脖颈半断,脑袋抬起来垂下,又抬起来又垂下,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冒,它不中用了。绿狗凶狠地盯着败在它嘴下的黑狗,骄傲地龇出尖利的狗牙,呜呜地叫着,它一侧目,看到了凝结着六月冰霜的红狗的长脸,身体立刻哆嗦起来。红狗凝眸一笑,猛往前一冲,用它惯用的伎俩把负伤的绿狗撞翻在地。不待绿狗爬起,它早弯回头,咬住被黑狗撕开的绿狗皮,狠命地一扯,绿狗前胸上的肉都露了出来。绿狗站起来,狗皮绊在两腿间拖擦着地面,它发出了转节的叫声,它知道,一切都完了。红狗又一膀子,把勉强立住的绿狗撞得连翻了两个跟头,绿狗没等爬起来,就在群狗雨点般密集的撕咬下,变成了一堆狗破烂。
    这时,消灭了强劲敌手的红狗高扬起尾巴,对着血迹斑斑的黑狗咆哮。黑狗哦哦地叫着,尾巴紧缩在后腿里,绝望的绿眼睛盯着红狗,眼睛里流露出乞怜的光芒。急于结束战斗的群狗发疯般扑过去,黑狗一头扎到河里,自杀了。它的头在水面上抻了抻,便沉下去。从河水下翻起几朵气泡,咕噜咕噜响。
    群狗把红狗拥在中间,龇着雪白的牙齿对着难得晴朗的天上那个苍白太阳,发出庆典般的嗥叫。
    狗群的突然失踪,使父亲他们紧张而有秩序的生活全部乱了套。窸窸窣窣的秋雨打着天下万物,发出同样单调的声音。失去了与疯狗斗争的刺激,父亲他们就像大烟鬼犯了瘾一样,鼻涕呵欠瞌睡,一齐缠了身。
    狗群失踪的第四天早晨,父亲他们懒洋洋地集合在洼地边缘上,看着洼地上缭绕的雾气和臭气,七嘴八舌地议论。
    瘸子已经把枪缴出,退出了猎狗的队伍,他到远村他表弟的饭铺里帮忙混饭吃去了。瞎子单人无法干事,坐在窝棚里,陪着病中寂寞的爷爷聊天。只剩下父亲、母亲、王光、德治。
    母亲说:“豆官,狗不会来了,它们怕手榴弹。”母亲看着那三条神秘的狗道,她其实比谁都盼着狗来,暗藏在狗道上的四十三颗木柄手榴弹凝耀着她的智能。
    父亲说:“王光,你再去打探一下吧!”
 狗 道。8
    “我昨天刚去了,狗在桥东咬了一仗,绿狗死了。它们一定散伙啦。”王光说,“我说咱也别在这耽误工夫啦,赶紧去投八路吧。”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免费TXT小说下载
    父亲说:“不,它们一定会来,它们舍不得这些好吃的。”
    王光说:“这年头哪儿还没有死尸?狗又不傻,它来找手榴弹轰?”
    父亲说:“这儿的死人多,狗舍不得丢开。”
    德治说:“要投也去投冷支队,他们的队伍神气,一色瓦灰军装、牛皮腰带。”
    母亲说:“你们看那儿!”
    大家俯下身,沿着母亲手指引的方向,往狗道那儿看。掩没了狗道的高粱棵子瑟瑟地动起来,银亮的雨点儿线路清晰地斜着射下,打在那些抖动着的高粱棵子上。遍野的时令不对的纤细黄嫩的高粱芽苗与七倒八伏的老高粱秸子混杂一起,与雾与雨搀合在一起,青苗味、高粱秸子腐烂味、尸臭味、狗屎狗尿味,混杂一起。父亲他们面对着一个恐怖的、肮脏的、充满蓬勃的邪恶生机的世界。
    “它们来啦!”父亲兴奋地说。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