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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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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色的绮罗,纯白的丝光线,闪着水样色泽,折枝莲桂的织锦,雍容华美。一袭睡袍上身,泠霜闲适侧卧榻上,微微垫起脑后,让三千青丝散在风中。
  
  沐浴之后,留一室馨香。
  
  段潇鸣在门外时已经闻见了。转过那幅纱绢的仕女屏风,就看见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是寐。黑色的发摊开散在她脑后,素净的容颜拢在满头青丝里,温润如玉。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便倒睡在她身侧,吻下去之前,轻声呢喃一声:“妖精……”
  
  泠霜一直清醒着,只是装作不知。
  
  段潇鸣的手伸到她身前,去解衣襟上的系带。汉人的衣服,总是这般繁复,每回都让他暗自懊恼,磨光了耐心,他便径直一扯。泠霜已不知有多少衣裳毁在他手上。
  
  身上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解扯着,冷不防被她奋力一推,竟被她推了一个趔趄。
  
  段潇鸣惊疑地看着她。
  
  “不许碰我!”泠霜怒瞪着他,吼道。
  
  段潇鸣愣了一瞬,她说什么?不许碰她?!
  
  泠霜板着脸,亲眼看他原本兴致勃勃的脸色逐渐由呆楞转为阴鹫,她只作不知,就在他濒临爆发的那一刻,泠霜忽然扬起脸来对他笑道:“去把自己洗干净!”
  
  段潇鸣又是一怔。
  
  待得他反应过来,泠霜早已翻身转出了他的怀抱,好整以暇地撑坐在床头看他。
  
  “你这女人!”段潇鸣想要发作,可是对着她那张戏谑的脸,窜起的火气又降下了,终是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他也不唤人,三两下就除了身上的衣物,下了浴桶,就着泠霜刚刚用过的水,就扑通扑通往身上泼。
  
  泠霜听见哗哗水声,就从屏风那头瞧见段潇鸣自己‘洗澡’的模样。实在看不过去,便走了出来,看着一地溅开的水渍,道:“你给我住手!”
  
  段潇鸣本是敷衍了事,没想到她突然这么以吓,倒真被喝住了,停下来转过身来看她。
  
  “有你这么洗的吗!泼了一地水!”泠霜看他笨拙的样子,好气又好笑,这个男人真是……唉!
  
  段潇鸣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忽然扬起一脸笑,两臂搭在桶边上,舒适地靠上去,闭目不动了。
  
  泠霜忍不住笑了起来,冷哼道:“你倒会看眼色!”
  
  段潇鸣连眼睛都没张开,闲闲地道:“再不来,我可就出来了。”
  
  “你……!”泠霜想瞪他,可是他闭着眼睛,她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无济于事。这个男人太不知道干净,每天东奔西走的,一身汗马味,终于还是她屈服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盆架子上抽了条巾子,卷起了衣袖走了过去。
  
  伸手试了试水温,已经凉了。
  
  “都凉了,我去唤人换换吧。”泠霜道。
  
  段潇鸣仍旧闭着眼,顺口答道:“城中的水源有限,哪里有那许多,这样便很好了!”
  
  这话听在泠霜耳中,手中一顿。她也知道关外不比江南,平常百姓莫说是沐浴,就是饮水也不宽裕,可是,她自入城以来,每日必一浴,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心中竟说不出个滋味。
  
  段潇鸣也反应过来了,睁开眼来瞧她,料得她心中所思,遂潇洒一笑,道:“你又要多想了,虽说这里水不多,可也不差你这么一点,尽管宽心就是,我的女人,断不会叫你受这点委屈!”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楞住了,谁也不动,就这样看着对方。
  
  我袁家的女儿,断不会受得半分委屈。父皇如是说。
  
  霜儿妹妹这样的人儿,谁舍得叫你受半分委屈。顾皓熵如是说。
  
  今天,又多了一个人,说不会叫她受委屈。
  
  委屈,何谓?求全也,全者,何也?何能全?如何全?
  
  泠霜的眼前一时晃过无数张脸,哭的笑的,痴的傻的……
  
  普天下,谁不委屈呢?可是,她的委屈,叫谁去知道,她的委屈,又是为了谁,她的委屈,她的委屈……
  
  泠霜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她的委屈,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知道,他的眼里,她怎会有委屈?就像天下人的眼里,她袁泠霜,前朝的千金小姐,当朝的公主,就是晋朝宗室的女儿,也比不得她尊贵,这样的女子,便是长安洛阳那谷雨时节满篱的魏紫姚黄,朵朵盏盏,开在深闺院里,重重金漆朱门,道道垂帘绮户,花影压过了一道又一道垂花门,高墙圈起来的世界,独立在芸芸众生之上,如珠如玉,却又是珠玉难比的。
  
  这样的女子,贵重如国器,究竟要怎般男儿才能匹配?
  
  天下人都在望着。
  
  天下人都在看着。
  
  可是,他们看不见,也望不见。那一道宫门,黄色的琉璃红色的墙,遮住了天下人的眼,他们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那里面是什么。然后,他们开始猜,开始想。阻得了视线,却阻不了窥探的好奇心。
  
  人说,那里有三千粉黛,珠翠香飘数里。
  
  人说,那里有玉堂金屋,明珠照夜如昼。
  
  人说,那里有最尊贵的男人,最尊贵的女人。
  
  ……
  
  如珠如玉?她袁泠霜这一辈子,见过多少珠玉?怎样的奇珍,在她眼里,也不会多瞟一眼。那时候,骄傲如她,怎知道,珠玉本是从泥土砾石而来,怎样的皮,怎样的骨,怎样来的,还是要重新堕回去!
  
  富贵荣华,过眼烟云,俗不可耐的一句话,酸地呛人,一朝一代的人,袍笏加身的,贬谪流配的,谁不曾说过?烟云烟云,怎样的烟,怎样的云?却是连烟云也拿来糟蹋罢了!
  
  盈亏之间,什么才是真正永垂不朽的?
  
  便是那一抷黄土罢了。管你是王侯将相,怎样的惊天动地,管你是市井下流,怎样的庸庸碌碌,一口气咽下,便是托付给了黄土。
  
  想来,倒是黄土方是最干净最包容的,管你是佛是魔,罪业缠身,功德无量,都将你裹了到怀里,千千万万年,也不嫌弃。
  
  死,或许是一件好事,最捷径的方式,管你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到了黄泉,还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一室岑寂,泠霜将巾子摊开在掌心,在水中浸润了,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搓擦起来。生平第一次为人侍浴,动作粗重而笨拙。
  
  段潇鸣看着她,随着动作的一摆一震,她肩上垂着的发一一顺着肩胛落下来,发梢落进了水里,她也丝毫不觉。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多数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从来不曾对她放心过,忌惮她有所为,又忌惮她有所不为。
  
  他让小惠看着她,她的安静和镇定,让他疑虑。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越来越不安。他知道自己喜欢她,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狠!
  
  一个霸者,是不可以有弱点的。所以,他怕,他怕她成为他的弱点,他怕终有一天,他会对她不忍。他更怕,更怕有一天,他会对她残忍!
  
  ‘哗’地一声轻漾,巾子脱手,招展轻柔地绽开在水里,泠霜还没来得及伸手,就已经沉下去了。
  
  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把两个人都从各自的思量里拉回来。巾子定是沉到了底下去了。伸手去够,或许能够得到,可是……它刚刚,却是正好朝他两腿之间落下去的。
  
  泠霜的脸,微不可查地慢慢红起来,晕黄的烛光昏暗得紧,映在脸上倒显出橙色来。
  
  她不敢抬头看他,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此刻不怀好意的闷笑声。
  
  这个男人,总是抓紧了每一个机会来为难她!
  
  肌肤之亲,也不是一两天,可是,终究是在帐底被下,那样隐晦的角落,那样旖旎的情事,却不是现在的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在明火烛下,教她怎样做得出来?!毕竟是大家闺秀,《女则》《女戒》训导出来的女儿,真真正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养,再怎样,亦是跨不过那道坎儿去的。
  
  泠霜低着头,僵持着,脸已经通红了。
  
  他在笑!
  
  她听到了!那男人在笑!闷在喉咙里,鼻音间的流露,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确确实实在笑!
  
  泠霜的脸更红了,烧起来一般。也不知是羞是恼,她猛地抬起脸来,死死地瞪着他。
  
  正笑得张狂的段潇鸣冷不防她猛抬头,笑开的嘴巴都来不及合上,连掩饰也掩饰不过去,就地凝止在那里,竟张着也不是,闭着也不是。
  
  突然,泠霜嗤笑一声,那样娇娇怯怯,媚到骨子里去。她将右臂的袖子捋过肩膀,整条玉白臂膀露出来,挑衅地看他一眼,就这样伸手去捞。
  
  段潇鸣动也不动,且看她如何,倒是真真的意想不到。
  
  水没了她整条手臂,她努力地在水里找寻,尽量地绕道避开那敏感的一处。
  
  这样窘迫的境地,即使想自在也自在不起来。不过是为了逞一口气,可是在水里摸了半天,心是越来越慌了。脸上越发热辣辣的,火烧火燎。
  
  段潇鸣看着她,笑脸越来越大。
  
  终于,那小小的一角,被她忽然摸到了,泠霜刚要松一口气,抓着巾子上来,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怕什么来什么,手背正好擦过那灼热的一处,吓得她一松手,又掉了下去。
  
  这回段潇鸣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来。
  
  泠霜恼羞成怒,站起身来,气得不知所措,白眼啐了他一口:“不要脸!”
  
  刚想转身而去,却被他忽然立起来拦腰一抱。
  
  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在水里了。
  
  “冷……”本能的感觉把刚要骂出口的话生生堵了回去,凉了一大半的浴水,铺天盖地地袭来,就像是条冰雪做的被褥,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寝衣已经被他拉下大半来了,段潇鸣制住她挣扎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拉向自己,轻咬耳垂,呢喃道:“不怕,我抱紧你,就不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树!偶要GD你!进群来吧~~~
……
捂脸,偶很CJ的,真的真的很CJ,真的真的真的很CJ
不信脱衣服给乃们看,偶背上有刺字的,跟岳飞的一样,四个字“CJ之人” 
                  更隔蓬山一万重
  段潇鸣轻轻地一摆手,叫小惠退下去。亲自端起那只瓷碗。酱红色的釉彩,辽代的东西,能存到今日,在无数战火烽烟下侥幸得脱,自是珍贵无比,价值连城。
  
  他一个粗人,自是不懂这些东西的。只是听人说,古器能压邪去祸,给病人用,能早日康复,所以,才寻了这么一件东西给她。
  
  浓黑稠腻的药汁盛在莲瓣式的酱红釉碗里,看得人心里发怵。
  
  一阵一阵细小的雾气腾起在碗上,袅袅绕绕,起得快,散得也快。刚刚从罐子里头熬好了倒出来,还是滚烫的。
  
  段潇鸣端在手里,指腹掌心皆是一层一层的粗茧皴皮,换了常人早烫得丢开了,他却拿着浑然不觉。
  
  泠霜背对着他睡着,似乎并不知道他来了。
  
  就这样站着看了半天,段潇鸣终是妥协了,无奈地长长一叹,道:“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吃药,你到底想要怎样?”
  
  泠霜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闭着眼,不情愿去看他。
  
  床板忽的一沉,她知道是他坐上来了。
  
  “你这是要一辈子不与我讲话了么?”段潇鸣依旧好言道。自从上次他狷狂地拖她进了浴桶,之后第她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他知道她身子骨弱,不敢在水中久呆,已是十分克制地早早地抱着瘫软的她出来,细细地擦干裹好,恐她着凉,抱着她睡了一夜,可谁知还是病了,三天里都低低地发着烧,时好时坏的。
  
  “就算与我生气,那也犯不着不喝药,弄坏了自个的身子,亏的可是你自己啊!”段潇鸣也实在没法了,絮絮叨叨地说着,总是要哄她把药喝下去。
  
  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答,好似整个房中,他在自言自语一般。
  
  他本是没有耐性的人,生平头一遭来哄个女人吃药,虽然不甘愿,可还是来了,如今好言相劝了半日,她却依旧无动于衷,心中不快,换了冷硬口气,道:“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喝药,你这算是什么!”
  
  他软声软气倒还罢了,如今却是这种口气,泠霜睁开了眼,依旧背着他,冷笑一声:“哼!我倒不知,我这病是怎么来的!”
  
  段潇鸣起初的脸色并不大好,如今听她终于开口讲话了,心下也透出几分喜悦来。她这一句虽是冷嘲,却是含嗔带恼,无关娇柔的语调,听在耳里却丝毫不损旖旎情事的绮丽。
  
  段潇鸣闷闷一笑,却不出声,空着的那手撑在床面上,俯低了身子,轻轻地呵气在她耳畔,轻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下回,我一定让他们换上热水……”
  
  一瞬的沉默,泠霜缓缓地侧过身子来,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边撑起身子边笑起来。
  
  多日不曾见她笑过,虽在病中,憔悴苍白的面容,笑起来,少了当初的明媚娇娆,却自有一股堪怜,看得人心疼。
  
  段潇鸣正兀自看着病美人的纤纤体态,冷不防地,她竟猝然伸手掴来,这一掌又急又狠,电光火石之间,他若妄动,另一只手里的那碗药便要全洒了,他认命地闭上眼,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
  
  其实泠霜这一掌虽然来势汹汹,可终究病了几日,哪里来的真力气?不过是虚张声势,打到他脸上,已经没有气力,虚虚软软的,空有响亮的一记声音。
  
  那一记已是倾尽了全力,打完了,整个人也应势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垂下的手擦过碗沿,终究是泼洒了半碗。
  
  泠霜刚刚也是气恼他前日所为,却听他今日还敢当着她的面再提,一时气不过才出了手,本以为他必能避开的,谁知他却挺直了不避,生生地受了这一巴掌。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将如何。
  
  段潇鸣将药碗稳稳放在床头柜上,又抱起她躺好。双目盯视她,平静没有一丝温度:“气出了?可以喝药了?”
  
  泠霜惊疑地抬起脸来看他,这还是段潇鸣吗?这样地好脾气?恍如一个体贴的丈夫,百般耐心地呵护娇妻,而不是那个阴鹫冷酷的仗剑杀戮的大漠苍狼。
  
  她瞪大了一双眼,只顾着一瞬不瞬死盯着他瞧。
  
  段潇鸣复又从床头柜上端起那碗药,端到她面前,冷硬道:“喝药!”
  
  药气翩跹飘进鼻头,泠霜干呕一声,忙偏过头去,喊道:“不要!”
  
  “为什么?”段潇鸣语气已然不善。他的耐性已经告罄了,这个女人要是再惹他,可就没有刚刚那么好过了。
  
  泠霜不答,将身子缓缓地蜷起来。刚刚一阵折腾,锦被早不知到哪里去了,身上一阵燥热一阵颤抖,难受极了。
  
  正当段潇鸣气极,要捉住她往下灌时,忽然听她有气无力地低低咕哝一声:“苦……”这蒙医的药也不知是怎么配的,奇苦难当,中医的药已经够苦了,可这蒙药竟还要苦上百倍,一股怪味道,第一天小惠端来时,她远远闻见就呕吐不止。喝了几口,终究是全吐了。
  
  本想着也不是什么大病,躺两天也就好了,可是,谁知,一日一日过去,却越发沉重了。
  
  他就这样愣在当场了!她说什么?苦?!
  
  原来,她不肯喝药,不是在气他,也不是撒娇邀宠,吸引他的注意,而仅仅只是因为药苦?!!!
  
  这下,段潇鸣真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又或者,可不可以叫做‘自作多情’?
  
  一个大男人,就这样,端着不再热气腾腾的药碗,呆在那里。
  
  良久,终是一叹,望着她瘦削到突兀的肩骨,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喝药!”
  
  泠霜本不想搭理他,忽然想起什么,轻轻转过身来,病容漾出一抹笑来,直直地看着他,柔声道:“我要你喂我……”
  
  “但是……”泠霜顿了一顿,道:“不准用勺子……”
  
  尚发着烧的娇容,双颊艳艳彤彤,又是那般黠慧地不可捉摸的笑,久违的那份娇嗔,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出什么招数。
  
  但她就是这样抬脸仰望着他,像乞怜撒娇的小女子,可爱而让人忘记危险。
  
  段潇鸣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他既看不透她想干什么,自然也不会让她看透自己想做什么。倏忽哈哈大笑起来,仰头就啜饮了一大口药汁,低头一点一点哺喂。
  
  涩苦甘辛在同一时间席卷而来,一一辗转流过味蕾,他的舌,巧如簧,灵如蛇,一点一点推搡,一点一点痴缠,就是不让她有机会吐出来,货真价实地全部咽下去。
  
  唇齿厮磨,属于男人和女人最特殊最亲密的交流方式,两条同样濡湿绵软灵活的舌缠在一起,绕在一起,或许,这一刻,是真实的,没有刀戟声的嘶哑,没有痛苦的绝望,谁也不会去计较得失,谁也不会去计较成败,谁的立场,谁的家国,谁的野心,谁的仇恨,在这样诡异而原始的当刻,一切,都不再重要。
  
  但是,在那之后,重新从游离的梦幻边缘回归现实,一切又都历历在目,并没有烟消云散。
  
  身体和烈酒,一样都是可以让人遗忘的。所以,青楼和酒肆,在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两样东西,在越繁华的地段,这二者,就越繁盛。
  
  有一个词,叫醉生梦死!
  
  生的时候,可以一直沉醉,死的时候,却是在梦中。这要多少辈子的积德,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一碗药,苦涩难入喉的一碗药,喝完了。
  
  当迷离的视线重新渐次清明,繁华绮丽的画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鼎盛了千年的六朝古都,一点一点淡去,淡去,黄土和孤城渐渐在上面明晰,最终,那幅卷轴褪淡成了一抹五彩的昏晕,消散在风里,正如它轻轻而来,悄悄而去……
  
  最后,连黄土和孤城也一并淡去,扩散开去,聚拢而来,凝成黄色的脸,黑色的眼。
  
  泠霜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真真切切地看着他这张脸,轻轻地伸手,轻轻地去触,整个掌心贴在上面,那每一个毛孔,几乎都可以流出沙子来,几乎都可以刮出劲风来。
  
  “你这女人!病成了这样,竟还如此泼悍!”段潇鸣悠悠笑着说道。被她打了一巴掌的这半边脸,还真有点热辣辣地微疼。
  
  泠霜的视线依旧茫然,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她覆在他脸上的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婆娑。她又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捧起他的脸。
  
  段潇鸣错愕地看着她,却不挣扎,任她所为。
  
  他的脸,很黑,很粗,与临安城里,士族家的公子,从小娇惯起来的纨绔子弟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的脸简直就像一个十足的农夫,勤勉而沧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或许,如果,他解了剑配,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农夫,肩挑一旦,用一生的劳作去养活妻儿老小。
  
  但是,没有如果的。她知道,这个世上,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果。
  
  他那样的人,生在剑下,死在剑下,没有了纷争,没有了角力,他会死!会痛不欲生!
  
  她越发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与她印象中的无数张脸一一比对。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江南的水土不仅滋养出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就连男子,亦是别有一番风骨。
  
  就像顾皓熵,白面清癯,他有着文人最典型的品格,温文尔雅,谦恭礼让,与你说起话来,总是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曲七弦琴上最柔美的筝调,清越悠扬,百听不厌。
  
  他有渊博的学识,纵古论今,他知道那么多那么多前朝轶事,诗词曲赋,与他谈天,没有人会感到厌倦。她总是以能够成为他的听众而感到欣喜和骄傲!尤其,他还会每每体贴地为她沏一壶雨前新贡的龙井,清香甘冽的茶香,就像他看你时的眼神,盛满笑意,温润如玉。
  
  他是前晋宗室,现今天下三分之一的顾氏朝廷最优秀的皇子,他有所有身为一个皇子所应有的高贵与优雅,即使是拂袖之间,都是那样从容矜贵。他的幕下,有三千门客,他们自四海慕名而来,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他的美名,天下人都知道。顾皓熵,谪仙一般的男子。
  
  临安城的宫阙里,多少次的宴饮,袁泠霜与顾皓熵并肩而坐,两家有意联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在朝中内外,早已不是秘密了。
  
  她与顾皓熵坐在一处,一对壁人,这一幕,曾经羡煞过多少名门千金,博多少艳羡赞叹。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无法在脑中搜寻出他的脸?即使是连一个最平常的表情,都是如此模糊,如此模糊,连轮廓都消褪地几乎不见。
  
  顾皓熵,曾经是她十三年生命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代表了她少女时代所有浪漫的憧憬和梦想,贪嗔痴恨,流年如雨,那个曾经让她非君不嫁的人,今天,她却无法拼凑出他的脸……
  
  转朱阁,低绮户,要逃过嬷嬷们的管束,偷偷觑一眼从大哥那里撒娇缠打得来的艳曲,牡丹亭的杜丽娘,西厢记的崔莺莺,脸红得似要滴下血色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死相许,相许,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个福气的!可知道,你想许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要你?!
  
  泠霜狠狠地闭起了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段潇鸣没有诗人浪漫敏感的思维,没有君子谦谦翩翩的风度,他永远也吟哦不出那些优美绮丽的诗词。他有的,仅是最原始的野兽般的凶狠,诱捕他的猎物,然后,用尖牙利爪把它撕碎。但是,如今的天下,需要的,恰恰不是诗人和君子,而是他!凶残暴虐,却有足够的野心与力量征服战争,将乱世重新归宁!
  
  可是,隔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千里江川!
  
  泠霜松开了手,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良人。
  
  
                  月满汀州霜满天
  段潇鸣和衣躺着,把泠霜密密实实地圈在怀里。刚刚喝过了药,现在只要再发一身汗,便能好了。她体制天性属寒,大热天里都几乎不出什么汗,所以他才非要抱着她不可。
  
  灯烛都已经息了。室内一片昏暗。
  
  谁也无心睡眠,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一起,空留一室岑寂。
  
  “我倒是轻看了你,大府里教养出来的小姐,竟还有这样的手段!”段潇鸣闷闷地已经笑了许久,终究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
  
  泠霜听了,到底是恨着的,袁氏称帝已久,自他口中说出来,亦不过一届权臣篡位。只是,这一切,于现在的袁泠霜,已经不再重要。且见她不恼反笑:“你没有听过,以口接气,病气便能转嫁,这样,我的病,就能好了吗?”
  
  她闭目假寐起来。自小轻眠,母亲哄她睡觉时,总是说,即使睡不着,养养神也好。所以,她便听话地闭起眼睛,到后来,到底真睡假睡,便没有人能弄清了。
  
  又是一阵静默,段潇鸣没有答话。
  
  既没有张狂地笑,也没有狂暴地怒。
  
  泠霜安之若素地静等。那句话,真心抑或假意,谁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身后之人,安静地一反常态。
  
  人一旦闭起了眼,感觉便会变得异常敏锐。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手从衣角探入,一点一点向上摸爬,摸过她凸显的棱次分明的肋骨,薄薄的一层皮包着,一根一根,辗转抚触,不再向上。
  
  “若是真有其事,”他的声音,恍惚间竟渺远苍茫,似千般爱怜:“那,便让我来替你受这点病痛,又有何所谓?也好让你多生几两肉,不必总枯瘦地如干柴一般。”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泠霜是背对他的,看不到他的脸。她庆幸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平静。除了平静还是平静。纯粹的话语,纯粹的表达,没有悲喜,没有温度,什么也不是,它仅仅是一句话,一句话……
  
  可是,为何,从哪里凭空来的一股酸涩,从眼耳口鼻一齐蹿入,顺着肝脾肺,一股一股,源源不断地,渗到心里面去,渗进去,渗到四肢百骸,无声无息,入骨入髓。
  
  他的手一直在那里,掌心的热源,绵绵不断地传递到她心里。
  
  这一刻,她体会到温暖。原来,不止太阳照在身上是暖的,不止火光烤在身上是暖的,还有身体,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温暖。
  
  可是,这样的温暖,毕竟是长久不得的。正如,太阳有东升西落,火光也有燃尽熄灭的时候,人的身体,也有冷却的时候……
  
  “额吉娜要来了。”他的手仍旧放在那里,没有挪开。
  
  “什么时候?”她宁愿永远这样背身向着他,背身向着天下。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所受的伤害,才是最小的。就像刚才,她没有转身,没有去捉那道飘渺的惊喜,所以,也不必有喜极而悲的狼狈。
  
  “就这几天吧……”
  
  又是一阵沉默。
  
  “你就不问问,她来做什么?是不是我要她来的。”段潇鸣似乎为她冷如冰霜的态度不满。
  
  “你我都知道她来干什么,那,何须多此一问?至于,是你叫她来还是她自己要来,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了……”
  
  “我们夫妻?呵呵,”段潇鸣森然冷笑一声,蓦地用力把她整个人扳过来对着自己:“我们难道就不是夫妻了?”
  
  月色从西窗照进来,泼洒了他一脸一身,冰冷的颜色,就像此刻已落了霜的蒿草,苍黄上面的一抹白,冰到骨子里,将那草茎叶片,里的外的,脉络骨肉,都冻死,一点一点,冻死掉。今天冻不死,明天再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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