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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要被你侮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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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呀,怎么流泪啦,你可别这样,这样我可是屎罐里淘米,上杆子找臭呢!”他望望职介所,凑到梅晓丫跟前,“你是为这个啊,那就太不值了,跟你说实话,所有来的,都在你这蹲过。他们就是骗子,不骗你,他们吃什么呀?跟哥说说,他们这次骗了你多少钱?”
  “他们没有骗我的钱,我压根就没钱,可是没钱就不给我工作……”
  “哎哟哟……这你还哭哟,这你该笑才是哟。亏你没钱,不然你就惨透了……他们先让你交报名费,再让你交介绍费,还有信息费、资料查询费……一大堆费用呢,不把你兜里的那点钱都折腾到他们的钱柜里,不肯放手呢!你呢,前面的钱都交了,不按他们的要求交后面的,就算自动放弃,交出去的钱就像喂进狗嘴里的包子,再也拿不回来了。就算你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什么好果子。到了用人单位,还是要交钱,什么保证金啊,违约金啊、培训费啊……到了你无毛可拔的时候,找个理由开掉你,把你重新打发到这里。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反复耕耘,重复开采……”
  “真的呀?”梅晓丫破涕为笑,“他们真的这么坏?”
  “坏,坏透了,他们骨子里淌出来的,和墨斗鱼肚子里淌出来的是一样的黑水。他们还不同于劫匪,人家多少还有点‘杀富’的意思,他们是专门‘劫贫’,就是敲骨吸髓的那一种。”
  “那可怎么办呀?”梅晓丫可怜兮兮地说:“我母亲有病,父亲要钱,一家老小都指望我呢!我的胃已经两天没装东西了,就像没有加油的齿轮,它磨得我好痛。我的手套也破了,指头全露在外面……”
  “别说了妹子,哥听得好心酸!好在你遇到哥了,哥再也不会让你过这样的苦日子了。”他指指门楣上的牌匾,“你看,这就是哥开的,你以后就到哥这来,什么介绍费、信息费通通给我滚蛋,你就带个荷包来装钱就行了。”
  “这洗脚屋是做什么的啊?”梅晓丫听过洗头房、按摩院,可洗脚屋她还真没有听说过。
  “就是洗脚哇。你每天自己不也给自己洗脚吗?现在我把自己换成别人。”
  “这么简单呀?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怎么不自己干,让别人干?”
  “这不就是有钱吗?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为一张嘴到处跑。有钱的人不花钱,就像人吃饱了不消化一样,憋得也难受。手花不完,他们就用脚花,要是脚也花不完,他们还会……”后面的话他吐出来一半,又生生咽回去。
  梅晓丫似乎咂出点滋味,便继续问:“那这一个月能挣多钱?”
  她瞟了一眼手指:“100呀?”
  “后面再加个尾巴。”
  “110?”
  “我看你是真没见过钱。100块钱还不够买洗脚布呢,是1000块,这还是最保守的数字。”
  “这么多?可要是他们不光让我洗脚,还干别的怎么办?”
  “这就看你自己了,看你是不是真缺钱。”
  “噢,倒是也没什么,谁让我缺钱呢!”
  “那就不止1000了,后面还要加尾巴。”男人凑得更近了,他的鼻尖几乎顶到了梅晓丫的额头,“妹子哟,其实男女不就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有人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一个男人,有人把一个男人当成所有的男人。结婚又怎么样,图的还不是这个,有个红本本遮着,一辈子只卖一个男人,到了一分钱也得不到——这就不一样了,把所有男人都当成客户,做买卖,明码标价,谁也别占谁的便宜。那回事咱也做了,钱也得了,这样的美事哪里找哇?妹子哟,哥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也就是这几年开放得不够,再过几年,全国的女人都觉悟了,这种美事就是御花园下金砖,横竖也砸不到你。所以趁这两年的空档,咱得抓紧干起来,咋也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吃……”
  梅晓丫越听越冷,墙苔上冰冷的潮气,穿透她的脊背,顺着骨髓,爬到颈椎。习惯性的嘲杂和喧闹再次浸入她的大脑皮层,里面如同热油溅上了冷水,咝咝地冒着白烟。白烟消匿的刹那,她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她猛丁站起来,逃避瘟疫似地奔向自行车……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那个男人的喊叫声:
  “喂……喂……妹子……”
  梅晓丫一口气,蹬到了第三家职介所。
  第三家职介所已经出了闾巷,在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旁,吊着一块踱金的牌匾,刻着“人力资源信息服务中心”,显得很扎眼。走进去发现,实际上是家小职介所,空间还没有供料房大,墙面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招聘信息。三个围着茶几翻扑克的人见到梅晓丫浑身是雪闯进来,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将脸扭到牌面上。他们玩的是“翻三皮”,就是每人发两张牌,一张翻开,一张背着,若是觉得自己两张牌加起来的点数比对方大,或是相差无几,便可以下钱要第三张牌。三张牌合起来谁的数最大,谁就是赢家。
  梅晓丫在技校玩过,只不过没有钱,钻桌子贴纸条刮鼻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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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工作?”一个有点斗眼的男人问梅晓丫。
  “嗯……嗯……”梅晓丫呼哧着,“我是想问问报名费要多少钱?”
  “80。”
  “80,这么贵?”
  “80还贵?”另一个男人叨着烟,“你满城打听打听,就我们这里最便宜。”
  “你钩鱼还得下点饵食呢!找工作却一点本钱也不想掏哇?这年头,哪里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除非那狼死了,由着你拨弄。”第二位是个女的,声音不大,但字里行间含着轻蔑。
  “交了钱,一定能保证我找到工作吗?”
  “那就看你要找什么工作了。国家公务员肯定不行,但是保洁员、传菜生、推销员肯定行。”他把烟蒂扔到墙角,“你别怕,我们不会骗你的,我们是正规的职介公司,又跑不了。如果我们介绍的工作你不满意,我们还可以给你重新介绍,你有一年的机会选择,这一年我们会给你提供很多工作机会,而且都是免费的,一年以后你还不满意,我们就把钱退给你,只当白忙乎。”
  这时梅晓丫已经缓过气来,雪花和水珠也被炭火蒸发掉,脸上恢复了红润。她觉得男人的话很有道理,可口袋里只有60块钱。她中午还没有吃饭,早晨那碗粥太稀薄了,撑不住了,她觉得至少应该留出2块钱的素面钱。“我只有58块钱,剩下的我找到工作再还给你们行吗?”
  “那可不行。”三个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停下来。
  还是那位绵里藏针的女的说:“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们是正规职介所,是县政府办的,哪有打折的道理?你给58块,剩下的窟窿就得我们堵,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就得喝风踏雪,满大街找工作了,你愿意让我们因为你流落到那种地步?”
  梅晓丫蓦地感到自己丢了一颗大麦穗。她饿着肚皮在风雪中转了一天,发现还是第一家好:虽然吊在半空中当蜘蛛侠让她想起来就昏眩,但毕竟只收50块钱。那小姑娘乖谲里也不再有戏弄的成分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不识好歹。梅晓丫转身离开了,她不想被三双眯缝的眼睛灼着,也没了蹭炭火的那份情致。她的胃吃净了那几粒米之后,开始咬她,扯她,催她赶紧喂它——饥饿像一个巨大的针管,将她肌肉里所有的力气吮吸得干干净净。可就在她跨出门槛的瞬间,却被拽住了,那是“斗眼”的声音。
  “等等,”他将手里的牌合拢成一个方块,“你想不想做饭?”
  一听到饭字,梅晓丫的胃又蠕动起来。
  “当然想了,不过做得不好吃。”
  “好不好吃没关系,能不能做熟?”
  “我7岁就下灶做饭,怎么会做不熟呢?不过我们农村烧的都是大灶,不讲究色香味,主要是炖菜。”
  “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样!”“斗眼”一兴奋,两粒眼珠就重叠到一起。“我不收你的介绍费了,你去给一家包工队做饭吧,每月250块钱,吃住免费。”他对两个同事说,“我姐夫昨天还跟我打招呼,让我帮他留意,他们队上那个做饭的回去生孩子,正好她可以去填空。”
  梅晓丫又一次感受到了在酒槽弥漫的小院里的那种兴奋,在异乡像蝴蝶一样煽动翅膀的落雪中,在经过失望、懊恼、悔恨和惊厥之后,这种糁杂着食物香味的激动再次流入她的肌体,令她难以自持……
  朱慧正在房间里烧饭,因为不会点火,弄得房间烟气弥漫。
  梅晓丫捂着鼻子走进来,学着台词:“知道的是慧在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张思德在烧炭。”
  朱慧说,“你还埋汰我?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为了让你回来吃口热饭,我遭多大罪啊!在家里都不烧饭,他们逼我烧,我就糊它一大片,疼得他们再也不敢让我烧饭了。”
  梅晓丫说:“真委屈我的慧啦,要不是你在后方织衣煮饭,我咋能在前方打胜仗啊?”她边说边从兜里掏东西,“瞧瞧,这是什么?”
  “粽子。”
  “这又是什么?”
  “妈啊,猪头肉!丫啊,你找到工作啦?”
  “再看这——”
  “这圆圆的,胖胖的,是叫苹果吧?天呐,我早就忘记它的滋味了。丫啊,快告诉我,你找到的是什么工作?”
  “就是你现在干的这个——厨娘。”
  “唉!”朱慧的喉管露了气,瘪下来,“我当找到什么好工作呢,厨娘啊,那才能挣几个钱。咦——你烧的菜那么难吃,哪个瞎眼的老板聘你去,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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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有俩钱你就喘,嫌我做菜不好吃,嫌我挣钱少——嘻嘻,我做的菜也的确不好吃,可人家偏偏相中了我,给几百人做饭呢!施工队,知道吗?那里都是饭篓子,几百人的胃口顶得上千人呢!”
  “噢,我说呢,给民工做饭,那还要什么厨娘啊!架口锅,烧上水,朝里面丢菜帮子不就得了。这活还用你啊,栓条狗不就……”
  “该死的,那就把你拴在……”蓦地,梅晓丫发现了锅里翻滚的牛肉,“你疯了,买牛肉吃?”她顺着朱慧的手指望过去,又发现了窗台上的葡萄酒。
  “慧啊,你不会是被监号关傻了吧?连红酒都敢买呀?你这不是自杀吗?你忘记了我们在天鹅镇的惨样,连饭都吃不饱,报名费都是骗来的,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东西是我们吃的吗?吃这东西我们是要倒霉的……你别让我瞅,我也不瞅了。一瞅这些就想起在酒坊里练酒,想起给漏斗喂谷糠,想起你蹲监号那幅惨象……”她还是没有经得住那根手指的勾引,朝床头瞥了一眼,见到了贺卡,记起了自己的生日。在学校,每天都有同学过生日,食堂专门登记造册,无论是谁都可以到教师窗口端一碗荷包蛋面条或是黄豆牛肉面。可特困生却没有,他们拖累了学校,连学费都交不起,怎么会有钱过生日呢?特困生们心知肚明,即便记起自己的生日,也是不敢声张的。梅晓丫是个例外,她压根不愿意过生日。听妈妈讲,她出生的当夜,好好的夜空陡然降下大雪,迷信的村里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建议母亲让她每到生日时便禁食一天,且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年。梅晓丫离开家后,虽然没有用禁食来惩罚自己,也绝没有想过以欢乐的方式,庆贺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
  “为我过生日就更不应该了,我不是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过生日了吗?你怎么不听我的?这钱可都是你用蹲监号换来的,我不能用,一用我就想起你圈在里面的情景。今天,人家要我交50块钱的介绍费我都没舍得——”说到这儿,梅晓丫忽然想起来,问:“对了,那天你倒底藏了多少钱?”
  朱慧笑了,笑得很诡秘,也很幸福,唇角的纹脉像波浪一般荡漾着。她解开皮带,将手插进去……
  “你好恶心呢,到现在还夹在里面,也不怕熏臭了。”
  朱慧嘿嘿地笑着,从里面抽出一卷钞票:“你数数!”
  “我才不数呢,告诉我就行了呗。”
  “总共是1350块,去掉看病,坐车,给你的报名费和今天的酒菜,还剩976块5。”
  “哇,这么多呀,难怪你要学杨古丽,把钱夹在裤档里,不,你比她还邪乎,她只能走半里地,你呢——”梅晓丫掐着指头,计算着:“从弋甲镇到县城,少说也有几百里地,哇!你比她牛皮10倍呢!哎,不对啊,卖酒的时候我俩一直在一起,你啥时候把钱藏到这里啊?”
  “这还能让你知道?你以为都像你那么傻,那就惨了,连到县城的车费都没有了。”
  梅晓丫嗔怪道:“既然有钱,你不该瞒着郑魁,你想他该有多难受!也不该赖人家许大爷的钱,他全指望这点钱过日子呢!更不该昧下杨古丽的钱,她那点钱是咋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的呢,也不知道她怎样了?那个坏女人肯定不会放过她。她也是的,唐经理这种人哪能依靠呢?我看她早晚会被甩掉,以后比我俩还惨呢!”
  朱慧又将钱塞了回去,她说:“我才不会告诉他呢!难道他不该心存愧疚吗?好男人是不该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委屈的,单凭这一点,他就只能算个好人,而不是好男人。这件事至少让我懂得,无论做什么都需要有能力的,否则你再喜欢的东西也留不住。丫啊,你以后别老怜恤别人了,人家谁过得不比咱俩好哇!咱俩就像一条漏船,自己都保不住性命,你却非要把人家往上拉,你这倒底是为人家着想啊,还是害人家?你以后要记住,谁都比咱俩好,这个世界属咱俩最可怜,即便咱俩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也是为了让他们承担对可怜人应尽的义务和爱心。”
  朱慧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并不大,甚至有点轻柔,可是每一个字,都像雪花中间夹杂的冰籽子,令梅晓丫皮肤一次次抽搐。梅晓丫紧紧地抱着自己,她真的感觉自己很可怜。锅里的牛肉咕嘟咕嘟发出巨大声响,浓烈的肉香覆盖了刺鼻的煤气味。朱慧隔几分钟就搛一块放进嘴里:“喔喔,没熟。”
  梅晓丫吞了一会口水,也捞一块放进嘴里:“喔喔,这是老牛肉吧?怎么像胶皮一样硬?”
  两个人碗筷碰撞,吸溜地吃着,在牛肉没有熟烂之前,锅里就只剩下花椒和姜片了。朱慧一边朝汤汁里下茼蒿,一边说:“早知道买两斤了,我真傻,我真傻,我明明知道你能吃,却只买了1斤2两,结果你吃了1斤,我还没吃到2两。”
  梅晓丫说:“你这有1斤2两牛肉哇!我看还没有2两,剩下的1斤,肯定是你没下锅之前生吞了!”这是两个人来到县城的第二夜,尽管风一个劲地在门口转悠,可她们还是感到了香甜和温暖。煤炉里的火已经蹿到了锅沿口,将两张年轻的脸烤得红嘟嘟的,苹果一般泛着光泽。朱慧的伤口早已愈合,干痂剥落处裸露着嫩红的鲜肉。她吃饱了饭眼睛还在溜溜寻摸着,最后将那只苹果捧在怀里。
  “你是已经吃了一个呢,还是就买了一个?”
  “当然就买了一个,你是病号嘛,给你的。”
  朱慧切了一半给梅晓丫:“我怎么能吃独食,那不真成了杨古丽?”
  梅晓丫嘿嘿地笑着。吃完了,对朱慧说:“这是我今年吃的第二个苹果,真好吃,早知道买3个,可是没啥得,只买了2个。”
  “天呐!你买了2个,那个呢?”
  梅晓丫拍拍肚子:“丢不了,早就叫我藏到这里了。”
  “你……你……吃了一个半?天呐,这还有公理吗?我出钱,1斤2两牛肉你吃了1斤,2个苹果你吃了一个半,我俩到底谁是病号哇?还说我像杨古丽,你可比她毒多了,你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美女蛇嘛!”
  梅晓丫笑眯眯地凝视她:“还有一串糖葫芦 ……”
  朱慧又嚎叫着扑上来,将梅晓丫丢到床上,气极败坏地叫嚷着:“我让你贫,我让你馋,我让你吃独食……”她的手压着梅晓丫的肚子,“我要把你吃进去的全掏出来……你等着吧,我好了以后也不找活干了,我要花你的钱,让你养我一辈子……”
  梅晓丫一整夜没睡踏实,没有表,总担心睡过点,第一天上班迟到可是要命的。她是厨娘,要在人家起床之前将饭烧好。听到隔壁有动静,想必是郭奶奶起床了,上了年纪的人,都醒得早。梅晓丫将身体从朱慧粗重的大腿中抽出来,在黑暗和寒冷中哆哆嗦嗦穿衣服。雪已经停了,可院子里却堆满了如穗的雪花。梅晓丫走到郭奶奶的窗前喊着:“郭奶奶,几点啦?”
  “孩子,还早,这还没到4点钟喽。”
  梅晓丫激灵一下,心想糟糕。瑞安公司在东街呢,抄小路过去也要个把钟头,而昨天“斗眼”吩咐她5点钟之前赶到。梅晓丫跑进屋推醒朱慧:“你看我的脸咋样?”


  朱慧气恼地嘟嚷:“讨厌死了,睡都不让睡安稳,下回自己买个镜子,别把我当镜子了。”
  九、工棚里的厨娘(1)
  积雪没过脚踝,走一段就得停下来清理裤管,否则拉不开步子。梅晓丫跄跄踉踉地朝前挪动着,深深的巷道又黑又长,仿佛没有尽头。在向阳旅社她一上楼道就喊朱慧,因为她心里害怕,可此刻,赶路的欲望压倒了恐惧。
  一辆摩托车从后面撵上来,梅晓丫摆着手:“等等——”骑车人用脚支住车身,他鼻翼旁有一块硬皮:“么事?”他问。“师傅,带我一段吧,不然我要迟到的。”“你去哪里?”“东街,就是东街派出所对面那片正在施工的小区。”“噢,可是我要去南街菜场搞物流呢,晚了就被人家抢走了。”梅晓丫问:“什么是物流啊?”他嘿嘿一笑:“就是菜贩子!”梅晓丫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绑了几条尼龙带。他重新戴上头盔,扭动油门喊:“快点上啊。”
  梅晓丫心里一热,坐上去。“你不怕菜被人家抢走哇?”
  “抢走就抢走吧,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
  “你认得路吗?”
  “当然认得,我哥就在那附近上班,我经常送他去。”
  “你叫什么名字?”
  “邢勇。”
  “哪个邢啊?”
  “开字加个耳朵。”
  “天呐,这是什么怪姓,我头次听说。”
  “这有什么怪的,我们村里大部分都姓邢。你叫什么呀?”
  “梅晓丫”
  “哪个梅字,不会是倒霉的霉吧?”
  “呸!是梅花的梅。”
  “骗人,你这绝对是骗人,压根没这个姓。”
  “我真的没骗你。我们村里都姓梅。”
  “噢,是这样。梅晓丫挺好听的。”
  梅晓丫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蔬菜生嫩而又新鲜的气息,在家乡那扎着篱笆的菜园里,到处散发着这种味道。眨眼到了瑞安公司,梅晓丫下了车,对邢勇说,“你快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贩菜呢。”车轮搅动着残破的雪片转动几圈,又被梅晓丫的喊声刹住了。“喂……喂……”邢勇竖着耳朵:“么事?”“如果我在这里混不下去,跟你去卖菜哇!”邢勇使劲点着头:
  “你要不嫌苦,不嫌钱少,来吧!”
  梅晓丫站在门卫外敲玻璃。隔了好长时间,门卫才披着军大衣走出来:“干什么?”他问。
  隔着铁丝路障,梅晓丫知道他站在亮处,看不清自己,便说:“是我,刚聘来做饭的。”见对方没有反应,她提醒道:“忘了,昨天下午职介所的王师傅带我过来,就是那个‘斗眼’……你当时正在打电话,他还训你,让你上班时间别瞎聊……”
  门卫一仰脖,露出尖尖的喉结。“哎哟,是你呀,你这一围上头巾我还真认不出来了。我说怎么才过了一天,这靓妞怎么变成蒙面女侠了。什么王师傅,那是我们潘总的小舅子,牛皮着呢!”他在地上跑了半道弧线,门就开了。
  梅晓丫进去奔伙房走,他却跟在后面聒噪:“我叫刘清明,来这已经两年了,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哥一定帮你。在这干活要悠着点,不然累死白累死,这儿的老板,就是潘瘸子,黑着呢,男的剥皮,女的剥衣……”梅晓丫已经进到伙房里,他还在喊:“有事一定找哥帮忙啊……”
  马姐和田婶也刚刚进来,正在换衣服。梅晓丫昨天跟她俩见过面,知道马姐是大厨,负责炒菜,田婶和黄姐负责做饭,拣菜和切菜。黄姐休产假后,她顶了缺,自然跟着田婶给马姐打下手。炉里的火红起来没多久,伙房里便开始下雨。这是一个简易的伙房,四周用竹帘和油毡围着,顶棚像人的头颅离开了身体一样悬挂在树上,边缘断裂处敞露着支璃破碎的树枝和天空。地面到处都是积水,低洼处垫着砖头和跳板。梅晓丫现在知道马姐和田婶为什么要穿肥大的雨鞋和笨重的披背,这种气候鞋里灌进水的滋味可不好受。
  马姐和田婶蹬着三轮去库房取米面,走前,田婶吩咐梅晓丫洗萝卜。望着几大箩筐的青萝卜梅晓丫有些发懵:这要洗到啥时候?虽然棚顶的雪遇到温度会化成水,但水池里的水却稠稠的,处于准结冷状态,手伸进去冰冷刺骨。她的手在水里呆一会,就抽出来,在腿上,胳膊上摩擦,用口腔里的热气烘着。口腔里的热气用光了,她又从腹腔里提气,腹腔里的热气也耗尽了,她的动作变得迟缓、僵硬起来。她觉得自己像杯冰棱儿,所有感觉器官訇然封闭,不再理会她的支使和调遣。田婶回来看见洗了半筐的萝卜,埋怨道:“怎么搞的?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洗完,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梅晓丫干吧唧嘴,说不出话,她的嘴唇仿佛被冻住了,牙齿也切进了肉里。
  “哪有你这样洗菜的哟?”田婶看到梅晓丫洗菜的样子,走过来,将她推到旁边,把几大筐萝卜哗啦啦倒到地上,然后捏起胶皮管,胡乱冲洗一气,说:“就这样洗。”


  “这样啊?这也洗不干净啊!”梅晓丫困惑地望着她。
  “就这样,冲完了就剁,剁完了就煮,煮熟了把下面的渣子倒掉,不就干净了。”她还做示范,将一个萝卜拣到案板上,唰唰几刀滚下去,手里就只剩下一把萝卜樱子。“就这样,没什么刀法,切几块就行了。萝卜扔进沸水煮熟,多放盐,干体力活,没有盐份不行。少放油,油是限量的,放多了月底就没有了,起锅前点油,意思一下就行了。这萝卜樱子千万不能扔,这东西用热水烫一下,撒点盐,放点辣椒粉,就成早饭的咸菜了。”
  梅晓丫现在才体会到“斗眼”问话的含义了,他没有问她会不会做饭,而是想不想做饭,还特别强调能否做熟?就像会刮猪毛就可以去剃头一样,这种做法,应证了朱慧说的那句话:拴条狗就够了。
  田婶用刀背敲了几下吊在门口的破锅。不一会,房前聚集了裹着棉袄,蓬头垢面的民工们。梅晓丫低着头给每只碗里舀粥,田婶发馒头,马姐则躲在窝棚里,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梳妆。她的眉毛很细,翘起来显得妩媚而又轻佻。除了跟田婶拖一趟米,她几乎什么都没干。梅晓丫和田婶忙得脚不沾地,她却坐在小凳上,悠闲地嗑着南瓜子。
  “又换新厨娘了,一个比一个漂亮。”
  “咦,谁把我床头画摘下来,放到这儿啦?”
  “怎么还是萝卜樱子,就不能换点别的,吃得人屙不出屎。”
  “屙不出来还好,我他妈光窜稀……”
  “捞点干的,这粥也忒稀了……”
  梅晓丫听着他们的议论,抿着嘴,一声不吭。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皮大衣拄着拐杖的男人走过来 ,现场像沸锅里兑进了冷水,骤然平静下来。这个人叫潘大喜,绰号潘瘸子。20多年前,他因睡人家的老婆被打断了脚,从此再没离开拐杖。“妈拉个巴子,真是叫花子讨元宝,不识好歹!大米白面都封不住嘴,想吃人肉啊?从今天起,谁再敢叫唤菜不好,老子就把他扔进灰堆里,糊到墙上去。妈拉个巴子,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背地里还……”这时他看见了梅晓丫,嘴里咕噜了几下,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直勾勾盯着梅晓丫:“新来的?”
  “嗯嗯。”田婶应道:“是昨天王小虎带来的,说是你要他找的。”她用肘拐了梅晓丫一下,“快叫啊,这是潘总……”
  “潘总好!”梅晓丫乖巧地叫着。
  “嗯、嗯。”潘总的表情像被水浸渍了,变得非常柔软。
  “你这身上怎么全是水啊,你瞧这领子,这鞋,哎呀,这鞋都湿透了,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怎么办?快去换——噢,还没分给你宿舍吧?小马,小马……”
  马姐从镜子前面扭过脸:“黄姐的东西还在房里,哪里有她住的地儿?”
  “谢谢潘总,我已经租房子了,不在这住。”
  “那可不行啊,这里还要做夜宵,你住得那么远,哪能两头跑?”田婶说。
  “我就是盖房子的,还腾不出一块给你搁身体的地方?”潘总气嘘嘘进了伙房,一脚把箩筐踢出老远,冲马姐吼:“没房子你就给她租宾馆,没宾馆你就滚出去,让她住!反了你,我的话不当数!”
  马姐不再吭声,跑去将箩筐捡过来,放到水池下面。
  梅晓丫觉得自己变成了鱼漂,成了注视的焦点。她不喜欢潘总的做法,虽然从表面上看,是为她好;她倒是希望马姐对抗一下,起码能将目光吸纳过去。
  早饭开过后,马姐领着梅晓丫去宿舍。
  “我不想住在这儿,那边还有个姐妹,我愿意两头跑。”
  马姐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不愿意你不当面跟老板说,现在你不去倒霉的是我,你看他那副凶劲,能把我扔进灰堆,糊到墙上。”
  宿舍是一栋二层小楼,很好,下层是库房和办公室,挂满了预算、财务、会议室之类的牌子;上层住人,晾衣绳上飘满了女性的小件衣物。马姐脸贴着玻璃,逐个屋子瞄,在最后一间屋子里,发现了潘总,她推开门,进去了。梅晓丫也把脸贴到玻璃上,玻璃虽然涂着绿油漆,但显然上了年头,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了,透出铜钱大的“窥视孔”——
  马姐在潘总的膝盖前站了一会,便被他拉向怀里,她好象不愿意,一只手撑住椅背,另一只手向后抓着,可什么也没有抓住,便倒在那高傲地隆起的膝盖上。梅晓丫的心“嘭嘭”跳起来,她又一次窥到了楼道口的那一幕,虽然马姐代替了杨古丽,唐经理变成了潘瘸子,但带给她的惊悸和怆惶惊人地相似。两个人叠在一起嘀咕着,隔着玻璃,她听不清嘀咕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的脸,她想从窗前逃逸的瞬间,却发现潘总的手在裤腰上摸索了一阵,出来时,指尖上晃着两把钥匙……
  马姐走出来时,梅晓丫已经钻进厕所,她紧张得想撒尿,可还是因为紧张尿不出来。她听到马姐在门外喊她的名字,便提上裤子出来了。马姐领她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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