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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极夜-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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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又颠上一颗小石子。

    坐在马车前座上的男人随之晃晃,颇有点不耐地皱起了眉。

    乡下地方的路远不如大城市的好走,而他离开最近的城镇已有半周。

    出发之前他还特意在座位上绑了棉垫,但它们一点用都没有,他只要一坐在马夫座上,甚至不需要握上缰绳,便已被这种过于熟悉的颠簸晃晕。

    男人想念法塔市的一切。热汤与火炬与盘旋在晴空之中的巨鹰,人声与晨雾与屋子里干燥木材的微香。早在动身之前他便很清楚,这将是件苦差事,却没想到它会苦成这样子──他离开法塔市是在十天之前,那时候他还嫌薄外套太累赘,直至一路往北而行,不出数天,他已不得不翻出最厚的衣裳。

    那还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离开主道之后,路上便再没有铺上避震用的石板,他每天都在担心马车会不会被颠坏。另一方面,竖立在岔口处的路牌并不能予人以正确的指示。这一路走来,他已无数次遇上指往歧途的方向牌,有时候上面写的甚至不是通用语,而是只有当地人才看得懂的方言。

    要不是大小姐体贴地为他准备好地图,恐怕他早已迷失于无边无际的田野之中了吧。

    思及此,男人眯起眼睛,抬头低声说了一句“感谢女神”。

    灰白色的天空映入眼帘,一色不变的景色令他生厌。时值初冬,该收的庄稼早已被人收割完毕,田地里就连一头牛也没有,更遑论是劳作中的农家。前两天他还能遇上赶去市集交易的村民,然而他今天的运气不是太好,由清晨出发起算,走了足有半天,却连一个能说说闲话、消遣时间的旅伴都看不见。

    转眼间他又走到了一个分岔口,上面倒是写着标准的通用语,指的方向是对是错却犹未可知。男人深呼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地图核对,如无意外,这便是最后一个指示牌了,目的地近在眼前,他很快便可以用自己的双腿走路,而不是靠这辆该死的马车。

    “哈……”

    今次竟然写对了。

    比起信里承诺的日子,他会到得更早。写信的时候顾念到他是第一次离开法塔市,时间上的估算相当保守,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这也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困扰吧──说到底,有谁在能够回家的情况之下,还甘心偏安于一个小镇里呢?

    男人以缰一策,控制马车转往右方。

    被深深钉进地里的路牌伫立于两个分岔口之间,经风沙打磨的表面之上,是被尘埃填满的两行镂刻正体。

    【转右,两里】

    【康底亚镇】

    塞拉菲娜。多拉蒂为自己倒了杯姜茶。

    这是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不知不觉,今年也已走到末尾。南方的天气她并不十分了解,但在这个偏近极北的小镇之内,呵气已可成霜。她独居多年,生起壁炉来的次数寥寥可数,放在客厅里的火炉更像是一个装饰。只有在到邻居家作客,或者煮食烧水的时候,她才能借着柴火烘暖双手。

    回到卧室的话,她所拥有的便是这一壶热茶了。

    塞拉菲娜轻颤着,把自己的双手拢上杯身,呷了一小口金黄色的茶水。雾气袅袅而升,辛辣的香气直扑鼻端,不论从嗅觉还是味觉来考虑,都霸道得像一记耳光,把她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唤醒过来。

    女孩不喜欢喝姜茶,但她并没有放任病情反覆的余裕。

    自从半个月之前一封家里来信寄至,塞拉菲娜。多拉蒂便无法再于夜里安眠。算算日子,十天之前从那里出发的话,最迟今次黄昏对方便会到埗。信里从未提及过使者的来意,她却比谁都要更清楚对方为何而来──没有人可以夺走姓氏所赋予她的权利,她一天不易姓,他们再不愿意也要将她视作自己人。

    出游十年才举办一届,下次再作甄选时,她已超过年龄限制。

    既然知道这是一生中仅有一次的机遇,她又怎么可能、怎么能够看着它从指间溜走?

    晨钟未响,小镇唯一的出入口便已有行人来往。

    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雾气犹未消散,便又刮起了北风。可以想像在外行走、呼吸着带着水气的冷空气有多么难受。女孩屏着呼吸一口气喝光了姜茶,扬睫看向大路。一轮双马并行的马车正缓缓驶进她的视野之内。

    距离太远,人与物都模糊得只余一个轮廓,但她已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随手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

    比她预料的来得更早。看来对方要么是一大清早便开始赶路,要么是昨天晚上冒雨行进,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让塞拉菲娜觉得意外。换作是她也会这样做,不分昼夜地前进,早一秒钟也好,想要尽快回到法塔市。

    喜爱自己故乡的人的确会这样做。她也曾经历过这个阶段。

    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出卧室,关上门的时候往门扉上反手一拍,靛青色的光芒乍然亮起,法阵现形一瞬,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车终于停下。

    男人看了看邮箱上的姓氏,这才确认他已到达目的地。眼前的尖顶小屋有两层高,外墙被髹成褚红色,屋顶则是深灰,远远看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戴着尖帽的小矮人。他还注意到了屋前有一个矩形的小花圃,约有三米乘三米大小,此刻一朵花都没有栽种,眼所能见的便只有深褐色的土壤,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不可能与多拉蒂山的大屋比拟,却也是间精致的小居。对于一个被家族放逐的罪人而言,待遇已算不薄──相当、相当不薄。

    他自马车跳下,推开漆成黑色的矮栏,踏上后面的石板小路。

    “多拉蒂小姐,这是来自法塔市的……”

    话音未落,门扉便已被人打开。

    十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尚且不在主宅里工作,自然不可能得知那天的种种细节。他所得知的一切讯息,都是由主宅里的老人转折地传出来的一点细碎,谁都无法辨出真假,然而谁都不需要在意──在一切公开与非公开的纪录上,塞拉菲娜。多拉蒂都是个不可宽恕的罪犯。

    男人也没有去求证的意思,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所听之事。

    直至他与那个人视线相会。

    塞拉菲娜在对方说完之前便打开门,并非出于热切。

    她在康底亚居住十年,半个人生都待在这小镇上,对它的认知比出生地还要透彻几分。不论她扬声宣告与否,康底亚都是她的第二故乡,自报家门的时候也会以此作为归属。

    按照现行的每一种礼仪,她都不应该打断别人说话,即使对方不过是个仆佣,而她是名义上的主人。但这里是北方,不是气候温和的法塔市,她也不是受过完整教育的多拉蒂──她也由衷庆幸自己不是──在这一刻还坚守着家族所教的礼仪,未免太过自矜身份。

    若果这十年教会过她什么的话,也该是让她学懂放下,而不是死抓着自己的尊严不放。

    门外风声不算急,却比昨晚又冷了一些。塞拉菲娜。多拉蒂按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抬眼看向来人。受家族派遣而至的是个啡发啡眼的男人,面容陌生,大抵不是旧仆人。他在旧西装外面加了件长斗篷,身高比她矮了两寸,唇上有蓄得长短恰好的小胡子,也因为这个原因,看起来要更老练些许。

    此刻两个人都在想同一件事。

    再没有必要再确认对方的身份。

    车前嵌了黄铜铸就的家徽,独特得一如她不可能被错认的发色,都是署名一般的识记:高高举起前蹄、人立而起的独角兽在大陆上只代表着一群人。

    ──法塔市的黄金家族,多拉蒂。

    “幸会,请进。”塞拉菲娜侧身让开。她说起通用语来还有几分鼻音,听上去吐字混浊,声音也低哑,一开口别人便知她在生病。男人似乎是还未反应过来,呆了一呆才摘下帽子,扣在胸前向她颔首,期间视线未曾在她脸上移开过。“桌上有姜茶。”

    和房子外部予人的印象一致,里面的装潢也是别致有余,奢华不足。男人注意到了绝大部份的家具都已被她盖上白布,唯一还维持原状的便是单人沙发,从它底下被随意地卷好的毛毡来判断,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惯坐的位置。

    在对方引领之下,男人落座于那张沙发上。女孩把饼干碟和茶杯放到桌上,随即朝他礼貌地一笑,“我先上去洗个澡,约莫需要十分钟,之后我们便可以动身。饼干吃完了的话可以到柜子里去拿,一切还请自便。”

    “……谢谢。”

    塞拉菲娜。多拉蒂点点头,旋踵走上一楼。可能是独居的关系,在这栋屋子里稍大一些的动静便可以传得很远,男人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她把抽屉关上的动静,然而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等到了水声响起之后才踏上楼梯。

    在他出发之前,大小姐私底下吩咐过,务必要探一探这个人的地方。若果发现了不妥之处,必须从速向她汇报。男人能够理解背后的动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十年前不过七岁,寻常的女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玩乐,她却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来。放逐除了把双方分开之外,还能对她造成什么改变,这是多拉蒂山里每个人的疑问。

    男人悄然走上一楼。浴室在他的左手边,右边是书房,走廊尽头则是卧室,统统都是白色的木门,上面的纹饰也极其简单。书房门半掩着,他进来巡视一圈,五层书架都放满了。他眯起双眼,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有多拉蒂家的全套教材,有游记,也有小说。

    房间里没有书桌,只有一张木制的摇椅放在窗边,角落处的藤篮则放了另一张毛毡。充其量只是个普通书房而已,没有一丝出格之处,同样也没有什么惹人怀疑的地方。男人又回到走廊。水声已经渐渐变小,看来她很快便会出来,他余下的时间不多,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男人有些焦急地向着卧室走去,伸长了指尖想要抓上门把。

    “喵──

    他浑身僵住,循着声源看去,是一头姜黄色的虎斑家猫,既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也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到临。兴许是听见了猫叫,浴室里的人提高了声音说话,想要对理应还在楼下的男人解释,“先生,不好意思,那是邻居家养的猫,应该是误闯进来而已,请不要理会。”

    男人并没有开口回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正以后腿搔脖子的小家伙还未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男人曾照料过大小姐所养的猫,此处光线昧然,牠的瞳孔理应张成浑圆来使视野更加清晰,然而那双澄黄色的眼眸之中的瞳孔如针细利,带着无从错认的凶悍,扬着首久久凝望。

    愈与牠对视,便愈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浴室与他所在之处只隔了一道门,而里面已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时机已过,并且不可挽回。男人趁女孩还未出来,匆匆回到地下,刚喝下第一口便听见塞拉菲娜。多拉蒂扭开门锁。他又把碟子里的饼干拨乱一些,然后往自己的口里塞了两片,做好这一切的时候,金发的女孩正好抱着猫走下来。

    她亲自把牠放出门口,才转身问:“没被吓着吧?牠有点淘气,而且怕生。”

    男人有点费劲地把混着茶水的饼干碎咽下,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出话来。她示意自己得再上去一趟,有点遗憾地笑了笑,“我先去把行李拿下来再换件衣服,麻烦你准备好马车,我们随时起行。”

    她垂眸往外面投去一瞥。

    男人踩在小木台上,正把行李箱绑上马车顶部。这似乎比他想像的更沉,因为他已无心分神,以至于无法发现站在书房窗户旁边看他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眼看着对方转身去拿第二个箱子,女孩把窗帘拉上,然后走出书房。单凭肉眼并不能见,这道门的四条缝隙里都缠满了靛色的光丝,即使只把它打开寸宽,也足以把它们全部扯断。

    至于打开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正如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悉,自己曾被某只家猫救过一命。

    塞拉菲娜。多拉蒂反手拍上木门。微光一闪即逝,她勾勾嘴唇,推门而入。卧室以原木为主建材,格局异常宽敞简雅,仅有一张床、一个及膝高的柜子,还有贴在墙上一个等身高的人形镖靶。女孩把刺中要害的七把匕首逐一抽出,然后扬起房间里最后一块白布,覆在靶身上。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把它们全部带回多拉蒂山,起码不在众目睽睽之下。

    更何况她若想自保,也不可能单靠刀剑。

    楼下传来了催促她动身的敲门声。塞拉菲娜站起身来,随手抽出两把,安放好在大腿的绑带上,然后捞起自己的长披风,离开房间。
第2章 以眼还眼
    她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醒来。

    大陆之上,主道贯穿南北,跨越了气候最极端的两个区域。

    这条几乎把培斯洛一分为二的纵线北起极地、南抵港口,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条行车道,建成至今已有数百年。塞拉菲娜已忘了是谁发起建路的提案,但所有人都欠对方一个大人情──主道落成之后,商业发展的速度成倍地增加,流浪或者另居他乡的人也多了不少。此前一直口耳相传、却缺乏一个具体描述的“培斯洛大陆”终于不显得那么神秘。

    目前尚在人类治下的城镇集中在版块中央,被左右两边的国家所包围,乍看起来便像是夹在三文治中间的馅料。但凡有国家开战,位居中部地区的人类必然受害最深,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可能发生。离上一次战争已有百年之遥,即使是军权再重的城主,也不愿意轻易与人开战。

    再说了,国家的边界仍旧分明,国民却四散于大陆各个角落,若果战争真的到来,也只是会一场不分种族与原籍的大混战。以她的家乡为例,当地便有不少精灵聚居,有些甚至已扎根几代,对法塔市每一条小巷都了若指掌。

    除了最热门的赏金猎人之外,还有一部份的精灵选择成为兽语翻译者。天生与自然亲近、箭术与魔法都得心应手的女神族裔要找到生计并不困难,实际控制这座城池的多拉蒂家族本就与精灵联邦交好。

    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启蒙老师也是个精灵,而且是备受族人尊敬的大长老,一课占星术概论也被他说得如诗歌般婉转动静。她对那节课的印象之深,甚至在十年之后,仍能回想起每一个小细节。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

    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进室内,把她的侧脸映成了桌上的淡影,女孩又揭过一页,不太专心地以指尖抚过上面已开始褪色的星图。书的边角有一些破损,纸张的纤维暴露在外,柔软得反覆摩挲也不可能被割伤。

    塞拉菲娜转了转眼珠,把目光从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移回书上。

    飞鸟滑翔而过,天空在蓝里又泛着一点白,恰似多拉蒂山深处的女神之泉。谁都不知道她曾偷偷溜进去几次,就为了看清家族禁地长什么模样。

    身披学者袍的銀发精灵踱过两步,举起手里的古籍,继续解说星辰背后的典故。蜿蜒在老人眼角的皱纹深得好像藏着故事,只待一个人前来过问;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已然混浊,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费力地辨清书上的字母。

    摩诺尼歌语响彻教室每一个角落,起伏不明显的首都腔听上去温和且优雅。学者袍呈着夜一般的深紫,塞拉菲娜注意到上面也以银线绣上星辰纹路,她托腮静静看了片刻,然后闭起眼睛,在解说声中懒懒地勾起唇角。

    多拉蒂的启蒙教育由三岁开始,她在七岁之后便迁到康底亚镇,中间不过隔了四年时光,学到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而她在那段数着日子过活的时光里面,曾无数次回想起那时那刻,直至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只有这一幕她用十年都无法忘记。

    她作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山里度过的日子如此之多,真正享受过的日子却少得寥寥。那一天无论是光影、声音甚至是气味,都巧妙地营造出一种氛围,像一记不偏不倚的重拳,击中了她心里最大的渴想。

    女孩以右手指骨擦过笔上羽毛,长老在板上的巨型星云图上点了几下,又一一念出它们的名称。像是有谁刻意控制过音量,窗外的蝉鸣渐响,他的声音却变得遥远起来,朦胧得她一个音节都抓不住。

    塞拉菲娜。多拉蒂忍不住放下羽毛笔,揉了两下眼睛。

    男童声嘶力竭的哭音炸在耳边。

    “菲娜!放下匕首!”

    然后是覆在四肢上的白色霜雪。

    “他要窒息了,马上放手!”

    记忆如巨浪一般拍到她身上,带来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前,让她透不过气来,却又无法呼救。塞拉菲娜。多拉蒂猛然睁开双眼,在黑暗之中,她又看见了同一个噩梦。

    女孩甚至记得刀柄的触感。

    掌心里出了一点汗水,她不得不用尽所有力气去握紧小刀。这种又酸又麻的痛楚简直像个指责,无声地提醒她已犯下不可能被原谅的重罪。

    现在要收手已然太迟。

    颈项似乎被谁用力掐住,指甲勒进皮肉之中,呼吸从未如此别力。她分明一点都不想哭,眼前却好像被谁笼上轻纱,看什么都只是一团黑暗。有把声音在她脑中不断重覆着一句话:只要在手下割上一刀,她便能从中解脱。

    一刀便可以终结所有。不会再有痛楚,也不会再难过得想要放声叫喊。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卡在她要害上的那双手便放松下来。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对方终于冷静下来、又或者是找到反攻的方法,而是丧失了与她对抗的勇气。

    女孩抚上男童纤细的颈项,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温热得令指尖生痒。就是这里了,她这样想,却始终无法准确地下刀。

    双手不如她所预想般稳定。女孩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也的确看得更清楚了,眼睛已适应了没有灯光的房间,事物终于有了一个隐约轮廓。

    金发绿眼、面容精致得像个天使的男童躺在地上,而她正坐在对方的腰腹上将他牢牢压制。他的双臂放软着安于身侧,眼里徒留下死灰色的绝望,像是一片熬不过严冬的森林。她看得出来,他已放弃抵抗。

    “放开他,妳这个下贱的──肮脏的──”

    塞拉菲娜闻言移眸,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男童正如此咒骂,双手抓在毛毡上,用力之大,指节与甲尖已然泛白。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正躺在自己身下的那一个,突然想起来: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也是自然。

    “恶魔──放开格列多!”

    女孩安静地笑了起来。他起先还在呼唤胞兄的名字来催他反击,现在格列多已经失去生存意志,他便试图以咒骂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会起效,如果她此刻全凭冲动行事,并且是枚一点便炸的火药包的话。

    但她不是。勇气可加,然而智谋未足。

    如果那不是她的错觉,在方才一轮扭打之中,她手上的匕首曾传来割开什么的阻力感。对方的腿部理应受了伤,所以他此刻才会无法站立,所以他此刻仅能靠口舌攻伐。

    塞拉菲娜。多拉蒂环视房间一圈,同时把匕首贴在格列多的颈侧,以便随时动手。目前还在房间里的只有她自己与双胞胎,长姐趁她与两人缠斗的时候离开了,大概是看自己无力阻止,想要去谁求援。

    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她能马上叫醒的人不多,父亲的卧室在楼上,她会去找谁昭然若揭。时间无多,塞拉菲娜俯身把嘴唇贴在格列多耳边,“……落在他腿上的一刀,正好还了你们第一枝箭。虽然你们最终射失了,但原来瞄准的地方是哪里,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接下来的第二刀,是为了那枝穿透我左肩的箭矢。”说到这里,她已开始愈合的伤口竟然又疼了起来。她转而以左手持刀,右手则是按上菱形创口,指尖下的心跳已快得几近失控。“如此一来,后山树林里发生过的事情,你们所背负的罪孽,没人能够给我的公义,便可以全部抵销了吧?”

    “菲娜!放下匕首!”

    听见了信任之人的声音,双胞胎终于放声嚎哭。站在卧室门边的男人高大而且健硕,黑色的长袍下摆拖曳在地上,穿着睡裙的长女怯怯跟在父亲身后,似乎不想留下,却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到底还是太晚。

    塞拉菲娜很清楚这不过是场徒劳,但仍然选择放手一搏。她握稳了手上的匕首,微微举高过头,下一秒钟便会刺进男童的左胸。

    格列多直望往她,仿佛要以自己的双眼刻下一个诅咒。记着我的样子,他这样无声地说,像一头发狂的小狼。塞拉菲娜从他眼里看见了恐惧、看见了憎恨,或许还有一点温情,却没有后悔。他到死前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刀尖已对准了格列多的心脏,月光打在银匕上面,反射出来的光芒冷得像是死神的微笑。再没有别的方法可行,想要说服她放下凶器也不可能,于是男人挥手一斥──

    魔法轨道划过了空气,苍蓝色的光亮击中了塞拉菲娜。她的十指迅速发白、变蓝,无色的薄冰从她双足一路往上伸延,结冰的声音像是某种野兽撕碎猎物。她勉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挥去脑内的晕眩感。

    女孩的长睫已结出霜雪,声带好像失去了它唯一的效用,因为塞拉菲娜张开了嘴,却连一个最模糊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缺失了一大段,低温症让她无法如常思考,想要生起一个念头也极为困难。若父亲做得再狠一些,在她昏睡之后仍然不停手的话,变成活死人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多拉蒂家不可能再留她在此。

    一个真正的废人。即使在梦中,这个念头仍然让她发笑。

    有人拍了拍她肩头,所有意识好像又在一瞬间之中全部回流到她脑内。塞拉菲娜深呼吸一口气,睁开一道缝隙看去,是家族派来接她的那个人,到时候他都未曾介绍过自己,她也没有问过。

    “菲娜小姐,这就要进城了。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看了看窗外,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石墙,还有隐没在森林里面多拉蒂城堡的一角。的确是为她所熟悉的景色。

    塞拉菲娜抚上左眼尾睫,或许是因为她愈来愈接近那个地方,想起往事的时候失神得比之前更严重,竟连车程即将完结也察觉不了。

    “……没了,谢谢。请继续走吧。”

    “明白。”

    女孩转首,继续看被玻璃窗框起来的一角天地。马车已驶到城墙之外,排队等候审查。一旦通过这道门,她便正式进入法塔市范围以内,到达多拉蒂山的时候应是黄昏。塞拉菲娜有点疲惫地倚上一个靠枕,再度沉沉睡去。
第3章 如潮暗涌(上)
    今天法塔市的天气说不上好。

    诺堤一行自西边入城,守卫稍稍查看过车厢,确定没有逃犯匿藏之后便侧身放行。车夫挥鞭策马,车子驶过拱顶隧道的刹那,第一滴雨水终于落到高墙上。

    路迦。诺堤斜眸,看了一眼守卫腰间的旧怀表。

    此刻不过是午后两点钟,外面却已阴沉如夜,有些商家甚至已经提前点起灯。端坐在他正对面的中年男人抬腕点上玻璃罩,悬在车厢正中的提灯便亮起火光。

    路迦把车窗摇低一点,想要驱散车内的闷热气氛,然而外面并不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凉快。铅色的天空看起来好像被尘封住了一样,乌云厚厚堆积,远处不时有紫色的闪电劈下,雷鸣低得好像战场上的号角声。

    今晚注定会有一场大风雨。

    “我听说多拉蒂在今次的选拔里,可是下了很大的手笔?”倚在软垫上的黑发女孩这样说着,朝中年男子甜甜一笑,眼里的好胜却不容错认──两*师家族身后站在谁已是公开的秘密,在天生敌对的前提之下,曾斗得几乎灭族。作为诺堤家族的末裔,想要探究多拉蒂的实力再正常不过。“伯父,听说他们会用上烈火鬣狗……是真的吗?”

    男人转了转拇指上镶着紫红色宝石的戒指,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卡莲,在别人的地方说话之前,最好小心点。”

    原本看向窗外的路迦听见这句话,回头看了男人一眼。

    他并没有否定这个说法。

    “对了,路迦,”男人转而往他搭话,“永昼呢?明天晚上之前他必须要到多拉蒂山,到得太迟的话对方未必愿意让他随行,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了。”

    “他说想往精灵联邦绕一个圈再过来,明天早上应该能到。”

    “那就好。”马车拐过一个弯,便驶进了通往多拉蒂山的道路。由这里开始,两旁已经没有商店甚至住宅,举目看去,只能看见一片被雾气打湿的深碧,与风起时的婆娑树影。这片墨绿色的海洋一望无际,沙沙的声响搔过耳边,柔和得好像母亲怀里的安眠曲。

    手上连一本可以打发时间的书籍也没有,路迦无事可做,唯有坐在窗边听其他人说话,然而他自己却再也没说过一个字。马车在雨水与浓雾之中驰走,森林里的路径曲折如羊肠。正在马车又转过一个方向的时候,路迦眯起双眼,在两寸宽的窗隙里看见了另一个客人。

    对方由左边的支路驶至,两辆车下一刻便要在同一条路上会合,但诺堤的马车并没有预留足够的空位予两车空行,谁都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才到达多拉蒂山。双方很有默契地收缰停车,以免撞上,等对方表态之后才继续走下去。

    这边的马夫敲敲车身,声音里透出些许为难。

    “……有多拉蒂的家徽,车内只有一个人在。”

    诺堤在这种场合里向来极有风度。“让他们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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