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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浮生是梦中-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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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地 。。。
落日残照,西风陵阙。
将军站在城上。
前,是浩荡敌军。后,是一城百姓。
敌军扬言再不投降,破城之时便要屠城。
将军看着被攻城石器无数次毁损又被军民一点点修补起来的城墙。然而它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像是被毁损了龙骨的船舷,被掏空了生命里的老朽。他可以想见下一次攻城的惨状。也许,不等敌军屠城,城内便已流血漂橹。
他想,他手上还有三样东西。
短剑,帅印,长刀。
放下帅印与长刀,或是用短剑破开自己的胸膛。
然而他不能。
他知道自己挡不住了。然而他也不能退。
他的身后不只是这一城的百姓。还有比插满旗帜的边关沙盘更广阔的地方。跨过春风不度的西北边关,向山明水秀的中原延伸着国土与在国土上生活着的人们。
他曾经在高岗上扬鞭回马,眺望的故园。
他一人,于这天下,如同蝼蚁。
这一城,却是中原的门户。
于这天下,如栋梁。
栋梁一倒,天下倾颓。
他应当死战,可以牺牲自己与士兵的性命,唯独不能降。
他应当是无愧的。一个精忠报国的将军。自己在为之拼命的理由,也无关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荣光。
他只是像个盾牌一般,戳在江山的门户,以血肉之躯保卫着身后的所有。
可是他沉默着。他已经看了无数遍——有些百姓脸上染上了肃杀的神采,而更多的士兵脸上却已有倦容。
他也已经听厌了。铁骑刀兵,马蹄声乱。
护城的石具砸碎了攀援的敌军归家的梦,铁蒺藜刺破马掌,扬起哀鸣。
然而他依旧是那个岿然屹立的将军。
他的铁甲裹束着他的意志。勒直了身躯与脊梁。
“传我号令。”将军曾经多少次将这句话放在舌底。然而终究无力说清。
向他冲过来的士兵哀哀地喊着。将军,降吧。我们已经撑不下去了。
然后,被人架住,拖走。
片刻,将军的副将行至他身边,铠甲洒上了未干的血。刻满风霜染遍烽烟的一张脸,与任何一个普通军士都无不同。然而他知道,他的副将,一个才加冠的大孩子,亲手杀掉了方才哀求投降的士兵。
其实那个士兵他还记得。他初来边关的那年,招兵买马,充实着人数少得可怜的军队。
边城原本不是边城。只是很多接近边境的小城中的一个。
自朝廷与胡兵战败,边城就成了中原的门户。这么多年来,受惯了洗劫的边关几乎已成空城。
只有一些世代在此的百姓还顽强地,等待着朝廷的兵马到来。
那个老母亲把她脸上还带着稚气、未满年岁的孩子推到将军的面前。两张脸都满怀希冀。
不过数年,那孩子已经是个百夫长了。
然而刚刚,
1、战地 。。。
他哀求着,降吧。
将军知道,他的母亲还在边城某一处柴扉后,为边关的将士们捣衣备炊。
副将看着沉默的将军。
他知道将军是少见的江南的武人。也许将军以前在江南山水琵琶声中舞剑的风姿也如柳如鸿。然而在这样的边城,他眼中的水墨烟雨是致命的伤。
崇尚武勇,论生论死,才是边关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副将指着远处的山岗。凌坟乱冢,纸钱散落。“我的父亲,”他指着一处坟岗,“他在那里。我的祖父,”他指着另一处,“他在那。我的曾祖,”他继续着,声音平静低沉,“他在长安的郊外,敌军入侵,可惜壮志未酬身已老。”
“这一次守城战后,我会去祭奠他们。用敌人的血。或者,下一次,我也躺在那里了。”
“可是我们还算幸运。世代为将,尸骨总有人收敛。”
“我们盼着的只是保家卫国。将军,您这一让,一城的百姓得以保全。可是身后十六州的土地上恐怕要铺满白骨了!”
将军闭上眼,似是已闻到屠城时,刀砍火烧的味道,血与火。
敌军在城外喊话。
攻城的云梯,巨木,火石,混合着闷热窒息的空气。
还有半个时辰。
将军烦躁地喘气。天色渐暗,残阳似血。
脑中再没有百姓的目光,士兵的身影。
他只是想起他还在江南的时候。
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个叫做子衿的孩子。
看着那人的剑——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
那人收剑回眸,轻声一叹:子衿,还是个孩子呢。
惊鸿一瞥,江山黯然。
ps:
那个“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是白居易的《胡旋女》。
2
2、吴钩 。。。
江南的乐音一向柔软靡丽。管弦丝竹,一曲长调哀婉动人。
说书的先生一拍醒木,张口便是一段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传奇。
江南也多才子。长衫青丝一束,玉佩轻挽,翩翩于浊世。展扇便是一段才情风流。
江南连剑也是刚中带柔的。如惊鸿,如游龙,离不开烟雨蒙蒙,水墨江山。
子衿住在这样的江南的一个巷子里。
他那时是江南盛产的才子中的一人。
还是个少年。未完全伸展的身躯,以及与之不相符的豪情壮志——
一杆笔,一壶状元红,舍尽天下风流。
那日。
子衿家后院对门住进了一户人家。一个断了右臂的人。
子衿心想,他应当是上一次与胡人的战争中受伤退役的士兵。他轮廓硬朗,行步之间似也带起西北朔风,冰雪黄沙。
子衿有些好奇,为了那人身上的硬——那种连江南的温柔也融不去的、带进骨血硬成石头的感觉,是江南的士子们绝没有的。
那人似乎身份不低,吃穿不愁。当然,他几乎是足不出户——残疾,总是要遭人白眼的,无论是在何地都不能免。
那人的院里常会传来咿呀的锯木声。过不多久,那原本有些空旷的院子便渐渐多了些东西。木制的茶具,马扎,还有种花用的藤架。远远还可以瞟到屋子里木制的床,没有精致的镂饰,只有拙朴的纹路,过硬的棱角。
他仍是惊叹于那人用独臂做出来的东西。他想,他是怎样用一只手完成的呢——
真是神奇。
他开始常常蹭去他家。
“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自己叫得太无礼了些,子衿想。
“吴钩。口天吴,吴钩的钩。呃,就是从那个‘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里取的。”
“哈哈……你就这么对别人介绍你的名字啊?”
吴钩有些迟钝地捋了捋头发:“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我原本以为你跟京城来的钦差是一样的,文绉绉地说半天,其实什么也没提。没想到——你这个人还不错!”
“我还以为江南更讲究这些。”
“哈,也许其他地方是这样吧。不过在这里,你有一壶好酒一手好文章就可以了——不是北方的烧刀子,是青梅酒,或是黄酒。往巷子口哪个戏楼占一张桌子,有些好酒的人循着酒香就来了。往你面前一坐,吟几句诗,看对眼了这个朋友就算交了。”
“还挺豪爽。不过,我现在没有酒,”吴钩四下看了看,“我去拿点食物招待你。”
子衿在石桌旁坐了。石椅有些高,他须得跳上去。石椅子上有些水汽,冰冰冷冷的,沾湿了衣裳。
吴钩端着一些甜食出来——饼,千层糕,糖,芝麻。
还以为他会端出些北方的菜肴呢,子衿心想。不
2、吴钩 。。。
过,食材也缺乏吧。
从胡兵进犯开始,朝廷便不断征粮。加之北方河道淤塞,航运不通,那边的小食也绝少过来了。子衿边想边尝着自己吃惯的零食。
“对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报上姓名,好不容易感到一点羞赧,“我叫子衿。青青子衿的那个子衿。”
“很风雅。”
“江南最风雅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字词文章。”子衿眨眨眼。
“人小鬼大。”
两个人都沉默了。吴钩绝不多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子衿。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至少,现在是如此吧。
子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从石椅上跳下来。拍拍手,翩翩然走了。
“明天我还来找你——记得在石椅上放个垫子,这时节坐凉了容易得病!”
吴钩嘴角溢出一丝轻喟:还是个孩子呢。
子衿记得自己那时还是个任性的孩子。整日整日地缠着吴钩,也不管他有多无可奈何。
3
3、弈棋 。。。
子衿央着吴钩做了一副棋。在最简单的木板上漆一层漆,刻下方格,楚河汉界分明。
子衿第一次看到棋子的时候差点噎着自己——竟然连棋子也是方的。
随即想到吴钩的手多不方便,也莫名多了些惭愧。
子衿向店铺要了些油墨,自己用毛笔蘸了写字,于是棋子终于两军对垒,泾渭分明。
木是软木实心,木制的棋盘架在假山旁的石桌上,走一步棋叩一声,闷闷地响。
子衿觉得,一盘象棋上杀伐决断,揽尽天下风云,应该是比围棋更果决、狠厉、直接的。
他移动着小卒,冲杀过河,几乎呈包围之势。
他悠然地看着眼前的棋盘。
吴钩在棋盘前专注得像是对待天下战局,然而,他却常常会怜惜众多的卒子。
走马,走相,走炮,走車,吴钩往往都不如动一颗卒子那般犹豫。
“这里不对。走马会让帅面临险境。”
“这里不对。走炮这步没什么意义。你那颗卒子就那么矜贵?”
“你居然去动車?”
子衿看着吴钩,一一点出他留下的破绽。
“我只是想看你怎么动卒子而已。”
他居然就是有本事不动卒子。自己要吃去他的卒子他竟然还用車去救?!
“卒子过河难回头。”吴钩轻声回答。
“动了将,或是帅,也总有挽回的余地。真正无法回头又只能步步为营的卒子,必得尽力保全。虽不能说是无伤,亦该愈加珍重。”
“在边关,最多的便是普通百姓与没有官阶的士兵。有的新兵甚至没有练兵的机会便被推上战场。几次战斗后活下来,才算是正式成了老兵。”
“很多时候戍边的征夫们甚至等不到妻子寄来的衣服,就已经死在异乡。”
“将军即使再怜惜士卒,也只能在战场上尽力冲杀,希望能减少一些伤亡。”
“跟着我的一个士兵,就是为我挡箭而死的。士兵的铠甲一般都很薄,兵刃也普通,鞍前马后地照顾我,上了战场也只能用身躯去抵挡。否则,我不只会失去一条手臂吧。”
“中原历朝皇帝偏安一隅,尚文轻武,一个从四品武将遇到六品文职京官都要让道,地位低微,每年的武举状元虽有武功,却乏文采,碰上太平盛世明君贤主反而常常沦为赋闲在家的摆设。”
“混入军队的王孙贵族还好,出身卑微的寒门武将都盼着建功立业,杀敌扬名,却常常忘了保家卫国亦即保卒安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子衿不禁感叹。
“正是如此,”——“叩”的一声,小卒将军。
子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露出的空门。
以及——吴钩唯一过了河的小卒。
“锋芒过盛,还是个孩子呢。”
江南的水濡湿了棋子棋盘,江南的阳
3、弈棋 。。。
光在人与棋盘上跳动错落,江南的花影摇动,暗香渐盛,花期几重。
很久以后,子衿已是边境手握长刀浴血杀敌的将军。
而这方江南小院里的花已经繁盛得几乎将藤架淹没。
子衿突然记起吴钩的这盘棋。
彼时,他在江南,望着江北。叹着,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刻,他在西北,望着江南。然而,他的眼中没有菱歌女的娇容,没有画舫倚绿,弱水三千。甚至,没有那一方亮着灯火等他归去的家。
他念着,家里后院对门那一户,花影错落,藤蔓满架,石桌石椅,还有,木制的棋。
唯有那人会怜惜一个小卒的性命。
几载征战,血染黄沙,唯有那人还懂得怜惜一个小卒的性命。
让铁血铿锵的战场,偶尔地,染上那么一缕柔情。
让春风不度的边塞,偶尔地,染上那么一泓水色。
让他从如水的江南到干涸的荒野,也终于有了支撑下去的信念。
作者有话要说:呃,我对象棋是个半吊子。围棋倒是懂,不过吴钩作为武将应该很少下吧。
4
4、春节 。。。
雨打花枝一夜老。
江南依旧歌舞升平。棋盘上声声叩响如永夜更漏,舞袖翻转流年的命格,相聚,相遇,相离,死生。
浮生若逝。
转眼,已是春节。
家里热闹地置办着年货,爆竹,两行春联贴得整齐。门前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喜庆而温暖。
年夜饭,来了许多亲戚,子衿从喧闹的宴席上溜出来,竟也没人注意。
一到后院,令人冒汗的热气在冷风中消散,连带着一分醉意也没了踪影。
铺满青石板的街巷中,传来稀疏的响声。那是孩子在地上点燃的爆竹——孩童们嬉笑着跑开,被大人们带回家,只留下几行烟尘,红色的碎屑,被残雪浸湿。
子衿忽然觉得冷。
他向斜上方望去。
对面的屋顶,吴钩左手拿着酒杯,身旁放着一坛酒。
没有鸡鸭鱼肉,家人团聚。只有一盏红色宫灯斜放在屋顶上,把清浅的琥珀色映透了红。
子衿突然想起一句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边玉壶光转,笑语盈盈;这头灯火阑珊,寂静萧索。
蓦然回首,才知他人最热闹时,独自一人的落寞。
清冷如霜雪。无限寂寥。
——无论过了多少年,子衿都还清晰地记得爆竹声声中明明灭灭的那张脸。
吴钩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没有落在他的小院里,甚至没有落在江南水乡——只是穿过莺啼柳绿,穿过夜色柔风,从江山的这一头,飞至那一头。
那个有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远方。高高的城头,扬起黄沙的胡骑。
白骨满地,清角哀转。
然而大梦初醒,仍是江南的春节。
屋顶黛色的瓦片染上月白,银蓝如被泪洗过一般。
子衿穿过半掩的柴扉,向吴钩家里走去。
——想必忘年交对坐,把酒言事,终究可以笑得开怀些罢!
他搬来梯子,攀上屋顶。湿滑的瓦片让他几次差点摔倒。被声音惊动了思绪的吴钩脸上,止不住的讶然之色。
“我来陪你过春节好了。”子衿整了整已经沾上潮湿污脏的华服,隔着酒坛子坐下。
吴钩洒然一笑,欣然应允。
没有扇子,没有酒杯。
这一刻,江南的某一隅上,没有风流。
吴钩有点醉了。低低地哼着歌。隐隐有金戈之声。
铁马冰河入梦来。
歌声断续,和着风声,爆竹声,竟是比牵着纸鸢的线更脆弱。
“那时我还在京城。”吴钩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有谁听。“我出征的时间定在元宵过后。那是我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正月十五。
“大哥拽着我出门。他是个文官,连吐字都带着书生气,平常我们也不怎么亲近——我很怕他。可是他说,我这一去戍边可能十年都见不着了。
“我跟着他出门,真是热闹。
4、春节 。。。
以前的春节都是在家里热热闹闹跟着父母过的。后来父母故去,丁忧三年,早就忘了怎么过了。
“宝马香车,鱼龙灯舞,很漂亮。
“结果大哥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旁边人潮拥挤,有谁把我往女孩子堆里一推——”
“真是艳福不浅啊。”
“说什么呢。那些女孩子身上都是脂粉味,我闻不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呵呵。然后呢?”
“后来我就出征了。”
“……再后来呢?”
“大哥一直在京城为官。戍边的将领几乎没有时间收寄家书。我们几年才能联系一次。
“我回过一次京城,没看到他——他在外地办事。
“再后来,敌军大举进犯,我丢了一条手臂,就到这里来了。”
轻描淡写,继而两相对坐,沉默无言。
酒液倾倒的声音清晰而突兀地响起,如同江南潺潺流水,残损韶华无数,洗濯斑驳时光,带去飘絮浮萍。
多少载沙场征战,浴血封侯,由吴钩道来,又比江南的烟雨花草沉重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铁马冰河入梦来。
5
5、冬末 。。。
花飘日月,影照时隔。
冬末春初。
燕子已经快要北归了。
“有人说无欲则刚。吴钩,你怎么看待生死?是不是和醒与眠没什么差别?”
吴钩沉默了一会,继而道:“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有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谁能如庄子一般,妻子死了还敲锣打鼓?所谓看淡死生,不过是因边关生死为常罢了。谁能看着自己同寝同食的兄弟死伤而无动于衷?人非草木。”
“该是如此。惭愧,我原本以为西北的将军都是刚硬无所欲求的人。”
吴钩坐在屋顶上,一袭玄色长衫铺散开来。
子衿看着,竟觉得他有些落魄。
烟环雾笼,孤雁转蓬,天水茫茫扁舟一叶,无奈闲愁。
他望向远方的目光,头一次朝着京城,而非更远的西北。
他大概是思念亲人了吧。
子衿回忆起吴钩的很多东西。
譬如吴钩在江南的巷子里行走。
江南的雨湿了满城。石板上骤起点点花帆。
江南的管弦丝丝软软地响着。伴着柔风拂柳,一派靡丽繁华。
风吹动他的长襟,一抖一抖,落下一行桃花。
子衿一直以为桃花只是配女子的。柔弱的花瓣落在盛开着繁锦花团的金黄色油纸伞上,绚烂得黯淡了一巷春光。
可吴钩不同。
他没有撑伞。一手提着东西,另一只袖摆空空荡荡。
百转千回,幽径巷陌,恍然如青帝,隔世成梦。
然而一举手一投足的硬朗,终究不配江南。
江南的士子都是风流的。细雨湿衣时,便悠然地让小厮撑起伞,行至一处江岸。一招手,江上的烟花画舫便伴着温香软歌渐行渐近。
江面管弦江上绿。
每有儒生经过,铺面便是一阵脂粉香。
连最落魄困顿的青衫书生身上都必有几样东西:文房四宝,箫笛管乐,脂粉香。
说到底,无论是多么风雅的事,也脱不去声色犬马,美酒财气。
然而吴钩身上是不同寻常的干净。
他不穿白。在西北晒黑了的肤色,配上白也很奇怪。
他不偏好任何东西。或是管弦,或是书画。
他连下棋也如同在作战。
他的生活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军人,从常年的戎马生涯中脱离,无所适从。
不过放在江南一隅,还是稀奇的。
江南的雨无法洗去他身上过多的血腥与肃杀。只是数月的生活给他添上了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刚硬高洁与木头的略略硬气的香味。
子衿欣赏这种干净。
不同于江南安乐窝里养出来的软弱。唯有西北猎猎风沙才能打磨出的铁骨。
“……想什么呢!”
“你刚刚看着京城吧。好像是正北方。
“原来你不仅在意生死,也会思念亲人哪。”
“我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5、冬末 。。。
”
“那为什么不回去京城看看?”
“没必要。父母早亡,而兄长没有闲暇。何况,”吴钩顿了顿,“在族谱上,我已是个死人。
“啊?!”
“祖上定的规矩。男丁入族谱。我不是嫡子,而且残废之人从族谱中除名,”吴钩苦笑着扬了扬宽袖,“只是因为为国杀敌立下战功,才留下名字。我现在已是个死人,大哥也不能多余我联系了。否则在族里会招人诟病的。”
“我现在大概也不能再去祖坟祭拜了吧。”
“你只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不会觉得不值得不公平吗!”
说不清的惋惜、失望与愤怒。
——此时子衿还是个孩子。志在天下的孩子。
只看得见鸿鹄展翅鲲鹏扶摇的飞扬神采,看不见大地的另一头,士子们的状元红浇不息的狼烟烽火,佳笔华章写不尽的民生多艰。
于是,只想着在某一日,站在最高的庙宇,指点江山。
于是也就为吴钩不值——边关有什么好的。他总是看着漠北的方向,总是说着那夹在富饶的国土与水草丰美的异地间的城头。粗犷的战歌,悠悠羌管,数不尽流逝的华年。全都葬在着吞噬着所有美好的重城。
为国杀敌的壮志,也在将兵刃刺入敌人或是自己胸腔的刹那,全部碎落。
兵丁,百姓,孤城,全都被飒飒寒风剥蚀,垂老欲死。
此时子衿还是个干净的书生。从数卷史册几沓薄纸上读来的诗句飘然掠过耳边。
他也远不会想到,十年后自己跪在上一刻还驰骋飞扬的疆场上,荒原中,血泊里,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青帝,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五天帝之一,是位于东方的司春之神,又称苍帝,木帝。也是百花之神。所以说走在满巷桃花中的吴钩如同青帝。
6
6、花灯 。。。
春联伴着朱门褪去颜色,柔风和着疏雨迷蒙三生。
热闹悄无声息地涨落。
春节过后不久,是放河灯的日子。
乡里的风俗稍有不同。三月末四月初的时候,月上柳梢,把涂了蜡的莲花灯放入河中,顺着水流飘远,祈祷此生平平安安,无疾无灾。
子衿央着手巧的小妹做了两盏精巧的河灯,提着去找了吴钩。
吴钩应着声出来,看了看,又回头折了两段蜡烛。
“哎呀,这样的衣服不行!放河灯是乡里最热闹的事情之一,要穿最好的那件衣服。你就入乡随俗了吧!”
吴钩只得再回屋换了件衣服。
子衿满意地点头,领着他往河边走。
“别说我是穷讲究。你看他们。”
“难怪。”男男女女都穿戴得正式而华丽,明花暗纹,金锁玉佩,儒冠雪柳,晃花了人的眼。
河面上罕见的没有画舫游船,怕水波惊扰了点点花灯。
“扰了花灯惊了河神,折了人家的福寿,可是要遭报应的!”大人吓唬着孩子,拉住他准备往水里投石头的手。
走在前面的女孩子看准了,投下一块绣着自己名字的香帕。有的公子捡起来,两人便喜笑颜开;有的不解风情或视而不见,直直的走过去,女子便黑了一张俏脸。
吴钩跟着兴致勃勃的子衿。
两人难得穿的华丽,都是薄蚕丝罩着绣了暗纹的长衫,扣了玉石,在灯火中显得无限风流。
有女子擦身而过,触碰到吴钩空空的袖子时,又讪讪地歉然一笑。
吴钩很不自在。
边关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刚强豪爽的。
他见过的胡人女子都可骑马射箭,有的甚至随着父兄上战场。
他想起俘虏中的女子,狼狈,肮脏,用厌恶痛恨的眼神瞪着他,神情仍是不屈与刚毅。
然而中原的女子弱柳扶风,簇楚争艳,如瓷器般易碎。
从边关回来,朝廷赐下的与兄长给的金银已足够他衣食无忧,娶个女子自然不难,虽然,身有残疾。
只是倦了,厌了。
在边关,为家为国,只知生死有命,哪管儿女情长?
他习惯了当个孤独的将领。
无牵无挂,只有一匹战马,一把剑,简简单单。
更何况,从边关归来,他将自己当做逃兵中的一个。
他人还在边关拼命,离家舍业,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独享天伦。
所以他对女子甚至是有些惧的。
他轻轻拽住子衿的袖子,拖着他向更远处的河口走去。
“吴钩,这种节日可是‘小七夕’,你就不再看看?怎么反而往人少的地方走!”
吴钩也无心跟个半大的孩子分辩,只扬了扬右边的衣袖。
宽大的袖摆在右肘处突兀地弯折,子衿讷讷道:“抱歉……可是你真的不再考虑了?中原虽忌讳,呃,残损,但乡里的
6、花灯 。。。
风气并非……”尴尬生硬地转了句,“你不会真的对脂粉过敏吧?”
吴钩哭笑不得:“不是这个问题。”
“古人有言:‘敌未灭,何以家为’。我不能心安。”
子衿于是闭口不言。
人渐渐稀疏。远离了最热闹的那条灯河街,更上游的河道两旁已几无人迹。
偶尔有一两只河灯孤零零地飘过,汇入远处灯火通明的潮涌中,想必是远处半山的人家放的。
子衿看到一处石阶,便拉着吴钩走了下去。
微凉。江水涌着细微的浪潮,拍在石阶上,泛起一层层白沫。
最下面一层石阶已经生满了青苔,湿透了水。
河边的垂柳生了嫩芽,长长的柳丝垂入水中,拨出一环环涟漪。
无端心动。
吴钩突然觉得江南水乡的月夜很美。
今夜尤甚。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对残疾的歧视很严重,吴钩这样的人也会被嫌弃,不过衣食无忧,相貌好,娶妻不难。
7
7、放灯 。。。
子衿拿出河灯,从吴钩手里接过蜡烛,放进河灯里固定。
火石擦出微光,红烛零零地滴下蜡泪。
吴钩难得有了雅兴,轻吟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灯市如昼,月上柳梢。虽不是元夜,也非佳人有约,用在此处倒也应题应景。
两盏河灯被子衿放入江中,随着流水飘荡。
子衿看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烛焰,有些紧张地拉着吴钩许愿。
“希望来年幸福平安。”
吴钩笑着看他。孩子的心愿如此简单。他也低下头,却想不到要说些什么。
更何况江南的一盏河灯,风吹水流间顷刻便散了的烟火,又怎可能庇佑一生平安。
子衿看见他不以为意的神情,推着他道:“一年也就放一次河灯,听说心愿可以被河神听到。许愿不能太贪心,不过大家放了灯你又不许愿不也是吃亏了吗!”
吴钩失笑。为了什么祈愿呢?自己了无牵挂,更不信江南的河神能管凡人心愿。
众生芸芸,神祗岂顾记取两个凡人的生死年华。
他想了想,还是笑着说:“希望江南的河神保佑子衿平平安安,愿望成真。”
子衿呆了片刻,突然有些想哭。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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