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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媚图-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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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得到位了。

——真正的道人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旁人哪怕做了任何一点微末的小事,也足以心怀感恩。

钱逸群叹道:“我这儿子做得差劲,连累家里了。”

徐佛踢了踢地上的竹叶,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钱逸群脑中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要么偷偷杀了文光祖,以绝后患;要么就只有隐姓埋名让父母隐居他乡……他道:“有许多法子可以解决眼下,要想杜绝rì后的麻烦恐怕就有些费思量了。”

“有甚好思量的。”徐佛道,“你年方弱冠,出去历练几年,回来容貌身材必然大变,再取个别号,谁能想到是你?”

钱逸群点了点头。

“再者说,”徐佛声音里带出了一丝不悦,“你我几番往来,莫不成还当我们是外人么?贵府的事,我们忆盈楼怎会袖手旁观!”

“徐妈妈定有教我。”钱逸群听徐佛话里有话,似乎没有说尽,咧嘴笑道。

“仍在苏州买座大宅子,让尊亲住进去,广蓄仆役,暗插好手,背靠浙江钱氏,看谁还敢动。”徐佛流畅说道,好似早就有了腹稿。

钱逸群抿嘴不语。他不同于那些爹娘死绝的人可以任由着xìng子做事,但他又生具了一个大胆妄为,一旦冲动起来便很少顾虑后果的个xìng。钱逸群想起《清静经》的最后一段,从来都是被他当做废话,此刻想来却十分有理。

——正一真人曰:人家有此经,悟解之者,灾障不干,众圣护门。

若是能够了悟清静妙道,因形取势,逆来顺受,当然不会有什么灾障。故而老子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我做不到常清常静、不惹是非,只有寻些别的方法了。”钱逸群略略苦恼道,“若说买宅子,我恐怕也没那么许多银钱……”

“阿堵之物何足道哉!”徐佛这次真的生气道,“你就不肯当我是朋友么?”

“你当然是我朋友……”

“朋友有通财之义!夫复何言?”徐佛一双秀目紧盯着钱逸群,好像只等他再推托一下,就扑上去将他吞掉一般。

钱逸群尴尬道:“那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即便如此,若是文家上门sāo扰,我家人也未必能挡住。当初文蕴和说什么联宗的事,现在看来到底与浙江钱氏太远,所谓背靠宗族云云,实在是虚得很。”

“呵呵,文公子只是牵条线,如何捆绑还是得靠你自己啊!”徐佛一笑起来,整个幽径恍若吹过一股chūn风。她道:“你觉得文蕴和、周正卿在其本族地位如何?”

钱逸群略想了想,道:“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貌似挺高的。”

“与其说高,不如说是超然。”徐佛道,“周正卿是周相公的嫡孙,自不去说他。你可知道,文蕴和其实根本不是衡山文氏。其祖上与文征明的血脉就已经淡得难以考据了,他不过是叫文震孟一声族叔而已。”

“唔,难怪他字伯温却不是排行老大。”钱逸群恍然大悟。

“但他在文家可比文光祖那个嫡出的大少爷还要说一不二。”徐佛继续道,“为的便是他在醉花庵门下。”徐佛见钱逸群面露讶sè,惊讶道:“你莫非不知道么?”

“文伯温的师承一直都挺神秘的,我也没追问。”钱逸群道。

“他虽然是醉花庵门下,算是陈象明的师弟,但他没有登堂入室,只是个外门生罢了。知道的人怕刺激他,故而一般不多提这事。”徐佛解释一句,“即便如此,他也颇受器重。”

“你是让我也钱家本宗占个一席之地?”钱逸群有些犹豫,自己虽然比周、文那两个口水货强,但自己见识开了之后,真心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多强大。

“哎?你莫非是修道修傻了?”徐佛玩笑道,“有道是缺什么补什么。周、文两家多的是进士,却的是修士,故而物以稀为贵。你家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只需要再弄两个举人,就足以成为苏州一方之伯了。”

钱逸群重重垂了下头,道:“是我脑子没转过这个弯来。不过举人哪里是那么好弄的?尤其在咱们这文化昌盛之地。”

大明开国取士之初,是个进士里有八个是南方人,盖因南方是国家经济重心所在,受到战火破坏较小,故而大族豪门林立,读书人的水平的确较高。

太祖皇帝为了避免南人独大,便强分了地域名额,扶持北地文教。二百多年下来,北方文教非但没有被扶持起来,南方的士子却因为竞争激烈,水平越来越高。尤其苏州、绍兴,都是进士之乡,状元也是常有的事。

“你放了曹文用,正好让他还你的情。”徐佛指点道。

原来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人通过考试移民来博取出头的机会。许多江南士子的水准其实并不差,只因为对手太强劲,所以要取得个生员资格都要熬白头发。如果把这些人放到北地去,说不定足以横扫一片,高歌猛进直上琼林宴当个正牌子的二榜进士。

大明虽然衰败了,户籍制度却仍旧卡得很严。这种考试移民所走的渠道基本就是军户。虽然眼下武人的地位比许多文臣的奴仆都还低,但奴仆不能参加科举,军户却可以。

“你选中了人,过继给令尊大人,让曹家在北边给他们入籍,到时候就在当地科举。这些人出仕当了官,便是你钱家的子侄,岂不安全?”徐佛笑道,“甚至连姓钱与否都没关系。”

钱逸群暗道:原来游戏还可以这么个玩法!我对大明还是有些搞不定。不过像我这个层面的确也看不到这些,看来还得往上走走。

“一客不烦二主,这选人的事,也劳烦徐姐姐帮个忙。”钱逸群打蛇上棍,丝毫不觉得降了自己的身份。

徐佛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一阵激动,暗道:钱公子手段了得,却能慈心下气,果然是有大根xìng的人。既然他如此拜托我,我焉能不尽死力!

“我觉得,”钱逸群见徐佛答应下来,便开出了条件,“年纪太小的怕等不及,年纪大的怕白眼狼。最好还是钱氏族人,也不存在改姓易宗的事,未必要与我父亲做儿子,和文蕴和那般认个族叔伯也是可以的。rì后他发达了,我们肯定也不会高攀什么,只要肯照拂家人平安就行了。”

徐佛点了点头,道:“公子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样的人倒未必难找,关键还是得能考得过三场。”

“人言考场不论文章,这我知道。”钱逸群爽朗道,“只要人厚道肯学,一次两次落榜也不算什么,我不在乎那点银子。”

徐佛赞赏地看了钱逸群一眼:“你这xìng子出家当道士真是暴殄天物,哪怕开个商行都不逊于陶朱、白圭之流了。”

钱逸群挺了挺胸,咧嘴一笑,心中却道: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我都道人好几个月了,怎还去做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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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阿牛有心事【求推荐票】

两人又走了几步,钱逸群突然顿住了脚步,脸上浮出一丝遗憾,道:“恐怕要坏事。”

徐佛跟着一惊,问道:“怎么?”

“我这么勒索文光祖,梁子肯定已经结下了。”钱逸群道,“还有那个茅山黄元霸,被我打跑之后肯定会卷土重来。只有一rì捉贼,哪能千rì防贼?徐姐姐的法子太慢,太慢了。”

徐佛一想的确有理,颇为不安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她这话问出口,心中才打了个搁楞,暗呼道:钱逸群打跑了茅山黄元霸!

茅山黄元霸!

那人身祧三茅真传的强人啊!

眼下龙虎山嗣汉天师府里流出来当代张天师的真符不过作价足银一千两,这位黄真人的符却能卖到一千五百两!姑且不说个人修行,但看这市价行情就能知道此人的地位有多高。

徐佛心中一则惊疑文光祖竟然请得动黄元霸,一则更惊叹钱逸群已经有了如此手段,能够毫发无伤地将黄元霸打跑!想到这里,徐佛脚下错乱,左脚差点被右脚绊倒。

钱逸群浑然无觉,缓缓踱步,暗道:我若是行险,或许还能暗中干掉文光祖。只是这个世道又不是法治最高的时代,别人就算没证据,也一样迁怒我家人。至于黄元霸更是无处寻他,只有守株待兔。

——是了!当年王重阳为了骗欧阳锋现身,直接装死。我有样学样,黄元霸即便不现身,也只能作罢,再没有寻到我家里去的道理。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铁杖道人一回来,哥哥我也就算熬出头了。

钱逸群叹了口气,突然又有想到了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客人了。机械地重复每一天,让人觉得没有激情,但是也养成了巨大的生活惯xìng。如果现在让他不去藏经阁抄经,或者让他躺着睡觉,他都会觉得十分不舒服,乃至浑身别扭。

——就算等来了铁杖道人又如何呢?他还能带我去另外拜个师父么?

——背师另投可是重罪。

钱逸群心中杂乱。

——我这师父虽然只说五句话,不过对我很好啊!而且他也是个高人,我何必心怀贰志?

钱逸群想通了这些关节,深吸了口气,道:“装死逃避太过懦弱!我觉得还是修观自保比较好。”

徐佛微微皱眉,心道:谁说过要装死?

“徐姐姐,上次咱们说过要学猿公剑法的。”钱逸群道,“不如这次多盖一间别院,留几位姐妹,我好方便向她们讨教。”

徐佛点头道:“正是如此。”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却见迎面走来三个人影,因为背光看不清面孔。直到三人走近了,钱逸群才看出是柳和尚和他女儿,以及阿牛。阿牛身边还有一团与周围光线不相融的空白,正是前去报信的钱卫。

“大叔,你们才来啊,黄花菜都凉了。”钱逸群上前笑道,“这位是我红尘好友,徐佛徐小姐。”

两边人纷纷见礼,柳和尚只是多看两眼就听到柳定定在一边干咳。徐佛吃不准这和尚美女的搭配是怎么回事,直听到钱逸群说:“这位乃是宁邦寺柳大师,这是他女儿。”徐佛这才福了福,暗道现在和尚都能结婚生孩子了,这姑娘万幸长得不像她爹。只看女儿如此,想必母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竹林幽径的光线不好,徐佛也是职业病犯了,看美女看得十分仔细。柳定定倒是不怕她看,只是觉得徐佛这人有些失礼,越靠越近,几乎要凑到她面门上了。

“你做什么!”柳定定终于忍不住喊道。

徐佛恍如初醒,尴尬得说不出句整话,只道:“在下孟浪了,虽然见过美女,却未见过长如妹妹这般标志的美女。”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是我师兄的福气。”说罢又道:“几位,救人如救火啊,今天幸好徐姐姐她们来了,否则咱们可是白白里被人打了一巴掌,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柳和尚摸了摸脑袋:“你这孩子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我们哪里来晚了?我们来得正好,若是早来一步,岂不是让你偷懒么?”

“我刚才孤立无援……”钱逸群叫道。

“我们早就在峭壁上看着,你若真不行,我会出手的。”柳和尚不耐烦道,“对付这些臭鱼烂虾,哪里需要帮忙。”

——打黄元霸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钱逸群无奈摇头,道:“那大师现在前来敝处,只为蹭饭的么?”

徐佛听了一惊:这和尚的修为不低,钱公子如此不客气,不会得罪人吧?

“哪有那般好命!”柳和尚拉了女儿就往前走,边走边道,“一个乱七八糟的惑心阵放在门口,你无所谓,我看着却闹心。”

钱逸群心中咦了一声,旋即想到戴家那两个熊孩子当时的确用杏黄小旗在地上布阵。他还假意上前踢掉了一面小旗,本以为破坏了阵法,没想到竟然仍然有效。

钱逸群追了上去,请教道:“大叔,阵是怎么破的?”

“看你这问的外行话。一旦成阵,就只有破去阵眼方能破阵。”柳和尚貌似心情不好,不耐烦道,“真的高手布阵,以天地为阵图,以山川为阵型,借rì月星三光为阵眼,念头之间毁天灭地,谁能破?”

“你说的不是高手,”钱逸群一脸窘相,“是圣人吧!我见过一个高人跟苦尘和尚对决,那高人用阵,苦尘用咒,最后高人只是险胜一筹。”

——还是因为有我帮忙。

钱逸群在心中补了一句。

“苦尘?”柳和尚脚下停了停,貌若无意地吐了口痰,继续往前走去。

钱逸群不知道苦尘和尚和柳和尚有什么关系,不过从这态度上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阿牛正好上前解围道:“师弟,你是要去请师父么?”

“正是,师兄有事?”

“你别去了,还是我去吧。”阿牛略显局促道,“我正好有事找师父。”

钱逸群正想去看柳和尚破阵,也不与阿牛谦让。刚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到阿牛的背影,心道:他们从宁邦寺下来,应该先路过藏经阁的,怎么不直接去找师父?

实际上,阿牛在藏经阁门前上上下下何止十回,每每要迈出脚步,最终却还是缩了回来。原因无他,只因要说的话实在难以吐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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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考校【继续求推荐票】

戴氏兄弟的阵法只是略知皮毛。两人合力布下的惑心阵虽然成型发动,但在效果上却是时灵时不灵。正是这个半吊子的惑心阵,让李岩心xìng变幻,让红娘子一反常态,让刘宗敏……唔,从刘宗敏身上倒是很难辨别是否受了阵法的影响。

柳和尚在阵眼上随意吐了口痰,一股山风拂过,这惑心阵就算是破了。

破阵之后的柳和尚并没有走,而是走到茅棚前,左右看了看,边看边摇头。他见钱逸群跟了上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钱逸群疑道:“不就是个山坞么?”

“茅蓬坞。”柳和尚感慨道,“这里可是当年孙武子隐居写兵法的地方。”

钱逸群噢了一声:“原来孙武子也在这里住过,幸甚,幸甚。”

“朱买臣也在这里住过。”柳和尚又道,“差不多在你们那个灶台的位置,就是当年朱买臣的读书台。你知道朱买臣吧?”钱逸群双眼一翻。这个时代文盲太多,他这样的半文盲经常会被误会成文盲。

朱买臣也是苏州人,在汉武帝时任过会稽太守,五十岁时才发迹,是大器晚成的典型。此人最著名的事就是马前泼水,羞辱了前妻。钱逸群不知道柳和尚为什么跳过孙武,说起朱买臣,反正只是点点头而已。

“所以说啊,人生际遇难测,他老婆跟着他卖柴熬到四十多岁,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最后落得马前一盆水,留下个覆水难收的典故。”柳和尚微微仰着头,一腔感慨,十分文青。

钱逸群恨不得给他两片脑残片,直接问道:“大叔,您今天怎么了?”

“我想起我女儿了。”柳和尚双眼空濛道。

钱逸群看了看柳定定,就跟在柳和尚身后。

柳定定轻咳一声:“我要与你师兄成亲。”

“唔……这么突然?”钱逸群问完之后颇为自责,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被驴踢了。在明朝这个大环境里,定亲之后能够偷偷摸摸见见面就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两人还是zìyóu恋爱。难道和四百年以后一样,试婚不结婚,八年马拉松?

“你也这么觉得吧!”柳和尚突然振奋起来,“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这和尚突然发癫,引起周围美女们围观。她们看着一个留着短短发茬的和尚大呼小叫,颇为好奇。

坐在茅棚墙下的曹文用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纠结郁闷,暗道:你们一个秃驴一个小牛鼻子,算什么英雄!

“爹!”柳定定叫了一声,“不管他有没有出息,我就是要嫁他!非嫁不可!非他不嫁!”

柳和尚的热情如火瞬间被熄灭了,一双大手摩挲着脑袋上的发渣,无奈道:“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爹这不是来见他师父了么?”

曹文用听了,心中好奇也被勾了起来,暗说道:这姑娘倒是有气魄。如此英气的闺女,不知道看上的是何等英雄少年。又不知道她这和尚老爹,为何会如此勉强。

柳和尚又在茅蓬坞转了转,边转边摇头。开始钱逸群以为他是对这个地方不满意,后来一想:这和尚修为这么高,肯定不会因为环境而这幅模样,多半是在挑师兄的刺。果然,柳和尚对每一处留下阿牛师兄生活轨迹的地方都表示不爽,就像是某只犬科动物在自己的领地上嗅到了同类留下的味道。

不一会儿功夫,一老一少两个人影便从竹林幽径中缓步出来。那老者身形佝偻,一把年纪,看起来都能当柳和尚的爷爷了,自然不可能是少女的良婿。

曹文用将目光投在那个年轻的,长得如同一块方砖的年轻人身上。

他旋即将目光移开,心道:果然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钱逸群却暗道:看来这位柳和尚不是很看得上师兄啊,还好跟我没关系,旁边看戏就行了。

钱逸群上去迎了师父,李贞丽与徐佛自然上来行礼。

木道人自然是一脸微笑地“好好好”。

李、徐二人下意识地将钱逸群突飞猛进的功劳归于这位师父,却没想到世外高人如此随和,让不知就里二人深感荣幸和愉悦。

“师父,要遣开闲人么?”阿牛上前道。

“好好好。”木道人往堂上一座,面朝大门。

阿牛的声音洪亮,几乎整个茅蓬坞都能听到。姑娘们自觉散开,就连曹文用都一并带走了。柳和尚上前毕恭毕敬地磕了头,口称道:“老师慈悲。”

木道人起身下跪回礼,没说什么。

柳和尚也不谦让,在木道人下手趺足而坐,道:“老师,今rì学生前来,是为了小女的婚事。”

木道人微微颌首,没有言语。阿牛站在师父身边,神情尴尬,轻轻玩弄着衣角,就像是个羞涩的大家闺秀一般。

木道人仍旧无语。

柳和尚见道人不说话了,当下拜了拜,起身拉了拉女儿。

柳定定不知道两人这算什么意思,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呢?便站着不肯动。柳和尚见女儿不动,只得低声道:“他们师徒有事商量,咱们回头再来。”柳定定这才看了看阿牛,心有不甘地跟着爹爹走了。

钱逸群看她那脸幽怨,心中暗道:这世间还真有这般痴情的女子,一见钟情就铁了心要跟个弱智过一辈子,这是什么样的jīng神……病啊?

等柳和尚父女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点,钱逸群突然听到一声长叹。

这长叹苍老而悠长,浑厚而磅礴。一叹三转,有遗憾之情却无一丝怨念。

这是木道人的一叹。

“阿牛。”木道人竟然吐出了五句之外的两个字,而且看那阵势还要继续说下去。

“弟子在。”阿牛跪倒在前,低低垂头。

“逸群。”木道人又唤道。

这一声叫,仿佛洪钟大吕,好似天雷滚滚,心神震慑,百骸微颤,让钱逸群好不敬畏。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伏身恭敬道:“弟子在。”

“你二人入我门下,所得几何?今rì当做个考校。”木道人的声音好像直说道两人心中一般,飘飘邈邈,字字印心,果然是金仙之姿,道德高士。

第四十章说欲

一时间,茅棚内光明大作,四处白茫茫一片。在这白光之中,渐渐浮出一个金sè光点。须臾之后,金sè光点由远而近,猛然炸出万千道金光。金光之中端坐白发花衣老神仙,目帘三分开,七分闭,说不出的慈祥,道不透的玄机。

这老神仙法相随和,仪态威严,令人心生敬畏。从一人高矮,渐行渐大。仿佛顶天立地,好似提携rì月。

钱逸群仰头而视,心中虚凉,只见这金身没入云中,只在滚滚祥雾之中露出一双悲悯世人的双眼,正低垂俯视下来,罩在身上带来无穷暖意。这一瞬间,无穷自信由心底而生。

——大道漫漫,十方无界,八千里上下求索,九万年辗转沉沦,我却终究能够登达清静圣地!

钱逸群垂下头,恍恍惚惚。身中凝成的尸狗一魄,银光收敛,在天顶一束金光之中显得无比惬意,缓缓升腾。原本与钱逸群一模一样的面容,渐渐变得细腻起来,露出一抹童真,就像是年轻了几岁。

不知过了多久,钱逸群方才从这玄妙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身上微微发冷,膝盖生疼。原来外面天sè已经全暗,远处有几点火把留着照明。徐佛李贞丽等人,连带曹家叔侄、戴氏兄弟,全都不见了。

“可言说各自所见。”木道人出声道。

钱逸群心想,这事总是师兄说在前面。谁知一看阿牛,只见方方大大一块砖,竟然泪流满面,双眼如同泉眼,仍在不住往外涌眼泪水。

——这孩子看到什么东西了!

钱逸群回忆刚才的感觉,虽然的确有感动的成分,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啊。

阿牛紧咬嘴唇,喉头滚动,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木道人慈爱地看着弟子,柔声道:“好啦,不哭了,说说吧。”

“师父,师父!”阿牛死死噙着眼泪,拼命摇头,只是不住叫着“师父”,其他什么都不肯说。

木道人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要娶柳姑娘么?”

阿牛伏在地上,从呜咽中吐出一个“嗯”字。

“你去吧。”木道人微微颌首,就像是平rì一般。

钱逸群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人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貌似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应该不同,所以师兄才会那么激动。自己所见那么玄幻,这到底怎么算成绩呢?他这边正思量着,只听那边砰砰砰三声,正是阿牛给师父磕头作别。

钱逸群一惊:难道本门禁婚姻?要想娶妻就得破出门墙?这规矩是什么时候定的?

“照顾好师父。”阿牛对钱逸群说了一句,快步朝外面跑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从外面传来,吓呆了夜行的走兽,惊坏了栖息的飞鸟。

钱逸群扭着头,看着方砖……阿牛融入黑幕之中。

“逸群。”

听到师父招呼,钱逸群连忙回过头,叩首顿地,道:“弟子在。”

“你所见如何?”

“是一尊神像。”钱逸群抬起头,就着外面散shè进来的星月微光,他突然发现师父的容貌如此熟悉,却与刚才幻境中所见明显不是一个人。之前一直以为见到的是师父,此刻却有些迟疑。

听完钱逸群细细描述了那尊“神像”,木道人道:“你所见的,并不是为师。”刚才他只是随意使出了个阵法,让两个徒儿见到了内心中最为纠结的一面。实际上这个阵法并不能让布阵者读心,更不可能深入其中。

——这阵法貌似还没有高仁的那个高明。

钱逸群心中闪过一念。他见识了师父呼吸之间便能坐地成局,不经意间布下阵法,自然不会怀疑师父的能力。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一个让他寒栗的理由:

——师父根本不屑于知道。

——让你看便看了,看到什么,如何去做,都是你的事。说不说也在你,说了给你点建议,不说就自己去走。

——肯定是我想多了……师父绝对不会如此冷漠的!

钱逸群内里心猿攀爬,意马由缰,脸上神sè变幻,煞是jīng彩。

“弗要多想了。”木道人一声道出,登时天地间一个震颤,把钱逸群从滚滚念头之中扯了出来。

“师父,我刚才所见,到底是什么意思?”钱逸群问道。

木道人微微闭目,方才道:“yù。”

“呃?”钱逸群喉头一凝,“这是什么yù?”

“非但是yù,”木道人微微颌首,“已经是凡人不会有的大yù了。天下大yù,莫过于此。”

钱逸群听得莫名其妙,如此法相庄严的神像,跟yù有什么关系?木道人见他一脸迷茫,嘴唇微微一动,道:“你以为,何谓yù?”

告子曰:食、sè,xìng也。

人身大yù,莫过于食、sè。

食yù乃是人生存之基,没了食yù则命必丧矣。

sèyù乃是人类之基,若是没有了情sè之yù,人丁不兴,家国不存。

其他各种yù望,无不是根植于这二者。故而告子说,这二者是人的天xìng,不能磨灭。

然而一尊不知名的神像,代表着自己什么样的yù望?

“你当rì对赵监院说过什么,自己不记得了么?”木道人提示道。

——红尘富贵无心恋,紫府真仙有志攀!

钱逸群心中一个霹雳,想起当rì的对答。

“成仙入圣,便是你的yù。”木道人道。

“师父,”钱逸群磕头道,“弟子以为,这是道心……没想到错在这里。”

木道人摇了摇头,道:“阿牛以前也说过这类似的话,可他那是道心,你这是yù。”

“为什么!”钱逸群心中不甘。

“yù者,狱也。”木道人道,“乃是一个时时刻刻囚禁你心的牢笼。若是我跟你说,你此生求道无望,修行徒然,到了也难见大道毫毛……”

这几句话像是重锤一般砸在钱逸群心头,将他一颗七窍玲珑心碾成砸成玻璃粉!

“看,就是如此。你入了这心狱,便时刻受其折磨,再走不出去了。”木道人轻轻一句话,就像是点破了一层薄纸,又将钱逸群从万丈深渊拉了起来。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一颗心忽上忽下,累得吐了口气。

“道心是不同的,”木道人又道,“守而不执才是真道理。一颗道心能助你破灭魔境,怡然自得。若是失守,便坠入狱中。若是执着,一般坠入狱中。其中火候掌握,正是祖师们要红尘炼心的缘故。”

第四十一章流铃八冲

第四十一章流铃八冲

钱逸群恍然大悟,道:“多谢师父指引愚痴。”

木道人停了停,又道:“你现在可是在想,如何灭yù?”

钱逸群诚恳道:“正是。弟子正想如何发奋用功,将这yù灭了。”

“痴儿,灭yù之yù莫非就不是yù么?”木道人摇了摇头,又道,“若是光靠臆想就能寻到门径,祖师们何必留下浩瀚经海?”

“求师父指引。”钱逸群一头磕了下去。

木道人缓了口气,道:“你师祖吴大真人,当年曾有一首求道诗,你当牢记。”

钱逸群正襟危坐,毕恭毕敬,等师父口授。

木道人似乎在脑中回忆了片刻,方才张口吐字道:“心神牵绕落烦尘,浊辱淘尽始得真。……”

钱逸群心中默念两遍,将这十四字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未有多少感悟,却好歹得了玩味。

不过……

——师父,您老人家停顿的时间挺长了吧。

钱逸群久久等不来后面的句子,忍不住抬起头望向师父。

“后面两句忘了。”木道人淡定道。

钱逸群听到自己颈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脑袋都差点掉下来。

——师祖的诗词,就这么忘记也没关系么?不是应当牢记的么!难怪世上绝学失传的那么多!原来都是让不靠谱的师父忘记了呀!

钱逸群心中念头又翻滚起来。

“其实都是废话。”木道人说道,“那么多仙真,那么多祖师,说来说去不过那些轱辘话,该不懂的还是不懂。”说着,木道人又是一声长叹。这声叹息中却包含了诸多沧桑和疲惫,似乎又有些怀念和牵挂,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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