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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侠骨香之雪花芙蓉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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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无期道:“阁下执意不肯出来相见,定要故弄玄虚,以为老夫真的就揪不出你吗?”
诵经的声音又响起来:“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一下可以肯定,那人真的在用经文回答钟无期。
钟无期也听出诵经的人是有意跟他开玩笑,可是他实在找不到那人的形踪,生气也没用。好在那人到现在为止只是断断续续地诵经,并没有别的行为,除了搅得自己心烦睡不好觉,也没有什么直接冲突,是敌是友还很难说,心想不如见怪不怪,由他去吧。可是自己在两个小孩面前说满了话,这个台阶还是要找的。
钟无期收起长剑,走回西厢房,对着站在门口的丑行者道:“小师父,你听过这个念经的声音吗?”丑行者点点头道:“我……经常来这里听经,隔三四天就来一次。她不是……她是菩萨,你……老先生不要这样对她。”钟无期笑道:“我知道她不是坏人,刚才只是跟她开个玩笑,要不然再就把她揪出来了。”丑行者摇摇头道:“你找不到她。”钟无期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她?”丑行者道:“因为……因为她是观音菩萨。”
钟无期听了这话差点笑出来,看丑行者那副认真严肃的劲头又不像在撒谎,想了想问道:“你来这里听经多长时间了?”丑行者道:“我也不清楚,大概有四五个月吧。开始我也以为是哑姑在念经,后来才知道不是她。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一尊白衣观音像,我才明白,原来是观音显灵。”
钟无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观音显灵的鬼话,但看丑行者愣头愣脑的信以为真,也就不说破,接着问道:“你听到诵经的时候,这里还有别人吗?”丑行者道:“你是说庙里?没有谁啊,只有我和哑姑两个人。”钟无期扭头看了那老尼姑一会儿,笑着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心眼好,被观音菩萨看到,亲自来为你念经。”丑行者立刻一脸严肃表情,认真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钟无期笑了笑道:“实在对不起,刚才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是邪魔歪道来害人,这一下把你的好事也给搅黄了。”丑行者赶紧道:“不要紧不要紧,你是……不知道嘛。反正过两天……我还能听到。”钟无期道:“如果你见到观音菩萨,一定要替我求求情,别让她怪罪我啊。”说着话,眼睛有意无意地向老尼姑那边瞟了一下。丑行者道:“没关系,菩萨……大慈大悲,最宽容人,一定不会……怪罪你的,放心吧。”他话还没说完,钟无期已经转身走开了,心里还在犯嘀咕:“这丑行者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在掩饰什么。这座破庙危机四伏,绝非善地,还是尽快离开为是。可是公子那个模样……”
侍茗一直在旁边看着钟无期和丑行者说话,他也不相信丑行者所说的话。钟无期一离开,他就走过来,先伸头往屋里瞧了一眼,见先前被钟无期推开的棺材盖还没盖上,心里有些发虚,但当着丑行者的面又不好意思说害怕。他问丑行者道:“刚才那念经的声音……你真的以为是……观音菩萨吗?”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后磨蹭,丑行者只好离开门口,跟着他走过来道:“当然是啦,那还有假?”侍茗道:“那你跟我说说最开始是怎么听到……菩萨念经的。”
丑行者道:“那还是四五个月前,我刚到东禅寺没多久,在香积橱里帮忙,舂米砍柴挑水扫地,什么活都干,有时候也到山下的双峰镇去给寺里买些米面蔬菜之类的东西。”面对侍茗,丑行者觉得自在多了,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这位师太托着破钵盂化斋,一群坏孩子跟在后面笑话她,还用石头土块投她。我看她样子很可怜,也没多少人肯施舍给他,便把孩子赶跑,要送她回来,问了几遍她也不说不理,旁人告诉我她是个哑巴,并给我指点了道路。我把她送回庙里,见她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破钵盂,一个快坐穿的蒲团,再有就是那个白衣观音像。便帮她收拾了一下屋子,用剩下的钱帮她置办了些刀勺案板之类的东西。后来我经常来看她,给她送柴,有时候也用柴给她换些米面蔬菜。一天我来送柴给她,正碰上天气不好,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不能回寺里,只好留在这里,半夜里就听到念经的声音。”
侍茗轻声道:“你怎么肯定不是那位师太……”丑行者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不是。哑姑是个哑巴,双峰镇的人都知道,在我没见她之前,她已经在念慈庵里住了好几十年了,从来没人听她说过一句话。”
侍茗觉得这事越来越显得神秘了,说不定另外还有一个人,就在这庵的附近住着,每天晚上起来念经,正好被丑行者听到了,误以为是观音菩萨显灵哩。想到这里便问丑行者道:“这附近还有什么人家吗?”丑行者摇摇头道:“没有。这里非常荒凉偏僻,周围四五里地没有人烟。”侍茗接着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人经常来这里?”丑行者还是摇摇头道:“离这里不远是一座乱葬岗,方圆几十里的人家死了人都埋在那里,平时这里糁的很,大白天也少有人来,到了晚上更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侍茗听了这几句话,又想起了西厢房里的那具棺材,只觉得脊梁骨上嗖嗖直冒冷气,强自镇定,问丑行者道:“屋里那……棺木……是……”丑行者道:“是别人暂时放在这儿的。”侍茗吸了一口气道:“我是说,那里面……有没有……有没有……”丑行者道:“这我也不清楚。以前也断不了遇到这样的事,有的人家死了人没地方存放,就暂时放在念慈庵里,让哑姑给念经超度,等到了排七那天再抬出去埋了。”侍茗道:“那你们俩晚上就守着那……那东西睡?”侍茗极力控制自己,但还是在声音里露出了恐慌的神情。
丑行者道:“是啊,哪有什么?其实我们也不是睡,只是坐一晚上。哑姑从来不睡,她总是盘腿坐着。每次听经的时候我都觉得精神很好。听完经后睡不着,我就学哑姑盘腿坐着,不一会儿脑子里就变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香积橱的师傅告诉我这不是坐禅,是在睡觉,他说坐禅既不能睡着,也不能醒着。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反正头脑里一片空明,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忘了东禅寺,忘了念慈庵,忘了两头蛇,忘了哑姑还有我自己。睡梦中好像有人抓着我的身体翻来覆去,使劲抓捏揉搓。只觉得身子里一会热一会冷,一会疼一会酸,好像被牛头马面抓进地狱,受尽了各种折磨。可是到了第二天醒来时,我仍然坐在地上,和头天晚上一样。只是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反而非常舒坦,好像到处都充满了力量。我知道这大概就是寺里的僧人所说的坐禅时走火入魔了,就极力克服,可是我从没练过坐禅,也没人指点过,只是照着哑姑的模样盘腿坐着,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在走火入魔。”
侍茗对他所说的离奇感觉没有兴趣,管他呢,也许这家伙患有幻想症或者夜游症,谁知道。侍茗心里还在惦记着屋里的那具开了口的棺材,止不住去想黑糊糊的棺材里面的那张脸,越想越丑恶,越想越害怕。后来丑行者都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完全听到。
这时那消失了很久的诵经声又悄然响起来。他听那声音用抑扬的语调缓缓念道:“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故名如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丑行者向侍茗道:“对不起,我要去屋里听经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听?”侍茗一想那个小黑屋头就大,赶紧把手猛摇,道:“不不,我不去。”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生硬,怕丑行者不高兴,便又加了一句道:“佛经太深奥,我听不明白。在那里反而会影响你们。”丑行者道:“那你去大殿早点歇息吧。”说完,转身进小屋去了。
侍茗赶紧离开西厢房那边,回到大殿里。大殿里没点蜡烛,侍茗摸黑在磨镜少年身旁重新躺下来,耳朵里听着那虚无飘渺的诵经之声,脑子里想着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想着想着总是走神儿,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而那时远时近时断时续的“彼非众生,非不众生”“非法,非非法”之类绕口的梵呗之声,似乎也慢慢变成了轻柔亲切的催眠曲,摇着他渐渐的又进入了无何有之乡。
………【第三回 步虚拜月舞婵娟(4)】………
一阵凉森森的阴风拂体而过,侍茗倏然一下便完全清醒了。残月升到中天,月光从韦驮的脸上落到了他的脚下。四下里静悄悄的,再听不到诵经的声音。
也许现在丑行者正在被人使劲抓捏揉搓哩,想到这儿侍茗不由得笑了。这家伙憨态可掬,脑子肯定有问题,说不定他所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没有骗人,因为他真的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些事情。话又说回来了,真的和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一样的听见看见,一样的担惊受怕。不过,说实在的,侍茗真希望今天遇到的事情全是幻觉啊。
侍茗轻轻翻了个身,听见自己的骨节咯咯作响,脸上好像沾上了什么东西,痒痒的。他以为是殿里的蜘蛛网落在了他的身上,伸手在脸上头上挫了个遍,又逐个把手指弹了几下。可是没多大一会,脖子上又痒痒起来,这回他觉得不像蜘蛛网,好像是微风吹起人的头发在轻轻地撩拨他。他懒得转身看,抬手在脖子后面痒痒的地方猛地一抓,往空中一扔,心中拉长声音喊了一声“去”,想象着那根头发飘飘悠悠地飞走了。
他一扭头,眼前似乎人影闪了一下,仔细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轻轻嘘了一口气,心想大概是小飞虫吧。随即心里嘲笑自己,怎么现在变得如此胆小。他刚转回头没多久,耳朵上又骚痒起来。这下他觉得是有人再跟他捣乱,说不定是钟无期那老家伙来吓唬他。那老家伙一定是见我害怕西厢房的棺材,所以就装鬼来捉弄我。
想到西厢房的棺材,侍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会真的是恶鬼爬出来了吧。钟无期那老家伙把棺材盖儿推开,忘了给盖好,那么大的缝隙肯定能钻出来。他还伸手到里面摸了几下。一定是把恶鬼给惹急了,出来找人报复来了。耳朵上越来越痒,不一会儿串得浑身都刺痒起来。侍茗认定是恶鬼作怪,便再也不敢回头去看,感觉那蓝面长舌的家伙就站在他身后,正弯腰咧着血盆大口在冲他脖梗上吹阴气哩。这一下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声“鬼来啦”,跳将起来,在空中碰到一物,便顺手抱住,死死不放。
大殿里的人都惊醒了,只听钟无期沉声喝道:“怎么啦,侍茗?瞎叫什么?”接着亮光一闪,有人晃亮了火折。侍茗不敢睁眼看,浑身直打哆嗦,嘴里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君子脚,小人屁。君子脚,小人屁……”耳听得钟无期道:“侍茗,搞什么鬼?还不快下来?”侍茗闭着眼睛道:“有鬼,有鬼。”只听钟无期笑着喝道:“你胡说什么?佛殿之上怎么会有鬼?你睁开眼看看是谁背着你,鬼还敢来吗?”侍茗听钟无期说得奇怪,睁开眼看时,自己果然在身在护法韦驮的背上,双手搂住了神像的脖子不放,不由得骚得满脸通红。他松开手从韦驮背上跳下来,手上粘乎乎的,沾了一身的鸟粪。
钟无期黑着脸瞪着侍茗问道:“深更半夜你小子瞎诈唬什么,弄得大家都睡不好觉?”侍茗一面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一面道:“刚才真的有鬼,它……它……还一直在我脖子后面吹气……”卢有朋和磨镜少年也坐起来看着侍茗。
钟无期问道:“这么说你真的看见鬼啦,给我们说说,让我也长点见识。”侍茗嗫嚅道:“我没看见。”钟无期道:“哈哈,原来你也没看到。那你怎么喊起‘鬼来啦’?”看见大家都用嘲弄的眼光看着自己,侍茗面红耳赤,但他不愿意承认胆小如鼠,硬着嘴道:“反正……就是有鬼嘛。”
卢有朋站起身走过来,顺手又在磨镜少年身上补了两指,只是他出指极快,外表上好无迟滞,所以别人并没有看出来。卢有朋冲着侍茗道:“侍茗,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侍茗犹豫了一下,只得道:“我睡得正香,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后来我转过身子,脖子上又开始痒痒,就像……就像是有人拿着几根头发在我脖子上来回的摇晃。我伸手抓了几次也没抓住,我就……我就觉得……”钟无期道:“你就觉得是恶鬼在捉弄你,是不是?”侍茗白了钟无期一眼,嘟囔着道:“还说哩,都怨你,要不是你,那恶鬼怎么会出来。”钟无期愕然道:“照你这么说,那恶鬼是我招来的啦。”侍茗道:“除了你还有谁?那恶鬼在棺材里面睡得好好的,没招你也没惹你,你无缘无故把人家的盖子打开,还伸手去里面摸……都说刚死的尸体沾上了人的阳气就会……就会……”钟无期道:“就会怎么样?”侍茗胆怯地向外面瞟了一眼,轻声道:“走尸!”
钟无期和卢有朋愣了一下,看着侍茗那副认真的神情,不觉笑起来了。卢有朋哂道:“你是从哪儿听到的这种鬼话?”侍茗嗫嚅道:“人家……都是这么说的。说是人死了,魂就离开了身体,可是魄还留着不走,如果不小心受了阳气的感召,就会走尸。刚才一定是那尸体来啦,他本来是来找钟先生的,可是黑灯瞎火的走错了地方,误以为我是钟先生。”卢有朋听侍茗说的荒诞不经,但也头头是道,就笑眯眯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钟无期见公子表情轻松,已经恢复常态,便打趣道:“这么说来,还真有可能是我惹鬼上身哩。”侍茗认真纠正钟无期道:“不是有可能,是一定是。而且是惹鬼上别人身。”
钟无期笑道:“好吧,算我引鬼上门。那就让我来把这大胆妄为的恶鬼揪出来,给你踢两脚出出气,怎么样?”侍茗瞪着眼看钟无期,不相信他真有捉鬼的本事,又怕他竟然真的将恶鬼揪出来。只见钟无期慢慢走到侍茗跟前,挽起袖子,拿个架势,像道士一样东走两步,西退两步。忽然戟指向前喝声:“咄!”然后俯身一抄,从韦驮像的脚下拿起一个东西举在手里摇了摇,笑嘻嘻地让大家看。“幸不辱命,恶鬼无处可逃,化作拂子了。”
大家看时,原来是一柄破旧不堪的拂尘,上面稀稀拉拉的还剩下没有几根马鬃,都笑了起来。原来这柄破旧的拂尘被人丢弃在护法韦驮的脚上,正冲着神像的窗户没关好,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时不时的扬起拂尘上的鬃丝,正好拨弄着躺在神像脚下的侍茗。因为先前曾经看到钟无期把棺材盖错开,心里有了先入之见,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往这方面想,于是虚心生暗鬼,便有了刚才这出闹剧。
侍茗见钟无期手里举着那柄拂尘就像举着一面旗帜一样,不停地来回摇晃,直骚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卢有朋出来打圆场道:“一场虚惊。侍茗接受个教训,以后遇事不可如此鲁莽。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经过这么两次折腾,侍茗再也睡不着了。但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睡不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钟无期这老家伙又故意捣乱,临睡前将破拂尘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侍茗眼望着黑魆魆的屋顶发呆,任由风吹拂尘拨弄着自己的脸,虽然仍觉痒痒,但不像刚才那样难耐。
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时有时无,天上一定有云。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宵虫也都默不作声。时有轻风吹来,只有荒草簌簌作响。
万籁俱寂中,外面传来喀喀两声轻响,似乎是厚木板挪动的声音,正来自西厢房的那边。侍茗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似乎看到一个黑影推开棺材盖,从里面爬了出来。但随即暗骂自己没长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也许是房梁老了发出的声音,也许是树上的枯枝掉落下来。他极力安慰自己,同时又想,就算是鬼又怎么样,大殿里这么多人它会专门找上我?西厢房里还有老尼姑和丑行者哩。虽然如此想,他还是忍不住侧耳去听那边的动静。
过了一会,果然听见那边又传来吱吱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慢慢拉开房门。也许是丑行者出来解手。可是接下来却听不到脚步声。想到这里,侍茗忽然觉得自己小肚子里鼓鼓的,原来他也憋着一泡尿。他慢慢爬起来,还不敢马上出大殿,先到窗户跟前向外望。
这时正好有一朵云彩将月亮遮住,院里虽不是十分黑暗,可是灰濛濛一片,只能辨认出四棵松树的轮廓。外面寂静空廓,树叶摇风的声音轻微细碎,听起来好像又下起雨了。
侍茗使劲憋着那泡尿,抬头看着天空。他要等着月亮再出来时才出去。月亮好不容易从云缝里挣扎着爬出来,院子里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侍茗这才舒了一口气,刚要出去撒尿,恍惚中觉得西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定睛一看,直把他吓了个魂飞天外。
丑行者从梦中惊醒,立刻觉得这次和以前不同。以前醒来时恰好是天刚蒙蒙亮,他动身回东禅寺,在山上砍两捆柴,还能赶上寺里的早饭。这次睁开眼时并没有看到窗户上的晨光,门缝里闪进来的光是银灰色的,那是月光。
他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仿佛大病初愈,虚脱乏力,迥非早晨醒来时那样神清气爽,精力充盈,倒像是仍在梦中备受煎熬,还未清醒时的情形。他伸了伸酸疼的胳膊,打算起来活动一下身体。这时忽听得棺材里咯咯响了两声,他吓了一跳,觉得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接下来却是一阵寂静,没有任何动静。丑行者轻轻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听差了。就听得又是一阵吱吱声,仿佛棺材板错动的声音。这下再也不会听错,而且在熹微的光线里,他似乎看到了棺材盖在移动。他刚要喊哑姑,忽然背心一麻,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同时浑身上下好像被看不见的绳子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棺材盖错开的缝隙里慢慢爬了出来,丑行者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密如连珠,听起来就像远处某个地方在放鞭炮似的,同时有一股无形的凉气漫延过来,一点点浸蚀着他的身体,犹如置身冰窟。那影子越升越高,终于站直了身体。耳中好像听到一声娇笑,影子倏然飘下,站在了丑行者的面前。
丑行者知道自己已经着了僵尸的道儿,反正也跑不了,索性睁着眼看她怎么样。迷濛的光线中,只见那僵尸上下黑糊糊的一片,并不分四肢,也看不见有脸面。
正觉奇怪,却见僵尸将胳膊向上一扬,似乎有一条细绳飞到了梁上。原来她还是有手的,只是刚才没看清楚。只见僵尸将垂下的绳子一头綩成一个圆套,接着竟然将自己的头慢慢伸到套子里,然后身子一坠,吊在绳子上慢慢转圈。
原来她在上吊。丑行者看到这种情形,就想赶紧起来救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不能动了,他想喊哑姑和侍茗他们来帮忙,可是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无奈之下,只能静静地看着僵尸上吊。暗道:“已经成了僵尸了还要上吊,难道要死第二回?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要是不使邪法把我禁住,我还能救你一条命。”转念一想,僵尸有什么死活,她死了,不能动了岂不是更好,我干吗要替她担心啊。
这时那黑影又开始慢慢蠕动,不知怎么她的头又从绳套里出来了,绳套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绕着绳子转了两圈,然后右臂一举,那条绳索像蛇一样徐徐缩入她的袖子里。她悠悠然向丑行者这边飘来,丑行者只觉阴森森一股凉气浸肤,头皮发紧,暗道我命休矣。
岂知那僵尸刚到他身边,刚要举手去摸他的头,突然飞快飘退,似乎被什么刺痛了的样子,然后接连两次,均是一样,快到丑行者跟前时,便飞快退走。僵尸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好像放弃了,她幽幽然转回身,也没见伸手拉门,那两扇门吱呀呀无风自开。她举起手来掠了一下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丑行者刚看到她那苍白的脸面,她已经飘然出门了。
侍茗看见一条人影从西厢房那边向院子中央走来,走得很慢很慢,脚下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侍茗本来以为是老尼姑或者丑行者也出来解手,但立刻觉得不是。这人的身形纤细修长,似乎是个年轻女子。侍茗忽然想起诵经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圆润清脆,难道念经的人就是她?却不知她方才一直藏在什么地方,钟无期那么大的能耐,听着声音竟然没有找到,明明人就在他的眼前,而声音却从别的地方传来,把一个江湖大行家耍得团团转,真是邪门。
侍茗本来觉得那人走路有些奇怪,这时看出来原来她真的不是在走!只见那人膝盖并不弯曲,下衣轻轻向后飘,并没有迈步的动作,人却慢慢地向前移动,从草叶上轻轻滑过,好像是在水上漂,又像是御风而行。怨不得刚才没有听到脚步声!
侍茗看出这一点,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变得大如麦斗,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真的是鬼!这时,那人影飘到了院子里那四棵松树中间停了下来,月光也恰在此时消失了。那人影站在那里,好一会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或者听什么。
月光重新照亮了院子,那人开始绕着那四棵松树慢慢转圈。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裙,上面似乎还绣着花样,看不真切,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脸面,微风吹来,凌乱飞舞。转一会停一会,再转一会,再停一会,如此转转停停,好不容易才绕着松树转了三个圈,重新回到松树中间。侍茗看了出来,仿佛只有在有月光的时候那人才移动,一旦月亮被遮住,她就停住不动。
那人在松树中间面向南站好,仰起脸来看月亮。一阵微风过处,吹开了蒙在她脸上的头发。那是一张极其白净的面庞,看上去颇为秀丽,但整个脸上苍白僵硬,似乎是戴了一个涂色拙劣的面具,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活力,在朦胧的月光下,更显得鬼气森森。
侍茗见了那张脸,不觉其美艳,只觉其恐怖,不由得浑身机泠泠打个冷战,只觉得毛发根根直竖,脊梁骨嗖嗖直冒寒气。他忍耐不住,回头冲着佛像那边轻声叫道:“钟先生,钟先生,快起来呀。”一连喊了好几遍,钟无期那边没有一点反应,似乎睡死的样子,连公子和那边的磨镜少年也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侍茗看见外面那女子侧着脑袋似乎在倾听这边的动静,便不敢再出声。
那女子昂头对月,良久未动,似乎在向天祷告。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举起双手,然后弯腰拜了下去。也许是身体僵硬的缘故,那女子拜得很费力,在她弯腰屈膝的时候,发出一连串的喀喀之声,听起来就像骨节干涩,转动不灵,快要折断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跪倒在地拜了一拜,然后站起身来举首向天,重新下拜。喀喀的声音响个不住,那女子就像个木偶似的机械地拜了又三拜。当月亮被云遮住时,她就停了下来,不管当时动作做到什么程度,身体斜成什么角度,突然间就静止不动了。眼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耳听着喀喀的骨节声,侍茗直吓得毛骨悚然,战栗不住。忽然觉得两腿间热乎乎的,原来一紧张,把憋的那泡尿全撒了出来。
那女子好不容易对月拜了三拜,重新站好身形,仰首向天,忽然一张嘴,哞的一声闷吼,侍茗似乎看到一道淡淡的白光从她口中喷出,直向空中飞去,飞不到一丈高,白光便消散了,空中仍是溶溶的月光,再过一会那女子又张嘴一吸,隐隐又有一道白光投入她的口里。如此吞吐了五六次,方才罢休。
仿佛是从那些白光中汲取了能量,那女子不再像先前那样笨拙缓慢,变得兴奋起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影,说不尽那种顾影自怜的神态。接着她举起双臂,竟然绕着那四棵松树跳起舞来。她的下肢仍不弯曲,整个身体在地上慢慢滑行,只有上肢在缓缓地摇摆。骨节的喀喀声已经轻不可闻,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极细微的嘤嘤声,好像是一直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
侍茗屏息静听,竟然真的是一首歌:
“春花已谢成往事,
皎皎秋月又今宵。
不知魂梦随君逝,
夜夜空将两鬓凋。”
一曲歌罢,紧接着又是一首:
“萧萧秋草满荒庭,
雨洗莓苔半壁青。
幽情苦绪何人见?
翠袖单寒残月明。”
词意凄凄,歌声漾漾,说不尽其中的缠绵悱恻之意。看着那凌虚飘行的曼妙舞姿,听着那哀婉凄切的动人歌声,如果不是刚才那可怖的一幕,侍茗真要把这个神秘女子当作是富贵人家不甘闺房寂寞,偷偷出来步月吟诗的千金小姐了。
………【第三回 步虚拜月舞婵娟(5)】………
那女子反复吟唱着那两首诗歌,声音细若蚊蚋,仿佛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但她飘行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绕的圈子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连贯舒展。即使月光被遮蔽,她也不再停止。只见她长发飘飘,红袖招摇,所过之处荒草纷披,唰唰倒向两边,却始终看不到她抬腿迈步,仿佛脚不点尘,听不到一点声响。她转的圈子越来越大,到了大殿这边,离侍茗所立的那扇窗户也越来越靠近。
侍茗这时看得更清楚,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圈乌黑,脸颊上似乎有两道淡淡的泪痕,鬓角上似乎还插着一朵枯萎的蓝色花朵。每次旋转着经过窗前时,飘舞的长袖都会带起一股微风,这股风并不急,但是一经着体便使人觉得如坠冰窟,凉森森的糁人毛发。
侍茗估计再有几圈,那女子就会转到窗根,如果那时候她忽然心血来潮想跳窗到大殿里瞧瞧,岂不坏了大事?不如早作准备。趁女子转到另一边时,侍茗回头压者嗓音冲佛像那边叫道:“喂,钟先生,快起来,真的有鬼了。”耳听得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
可是连叫了好几声,钟无期和卢有朋都没有回应。只听得干草的簌簌有声,显然他们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话却不吭声,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跟上一次一样无中生有。侍茗心中着急,又轻声叫了几次,只听到了一声轻哼,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这时外面那女子转的圈子距离窗户已只有四五步远,从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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