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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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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娘的屁!”韩琦啐道:“不是醉翁遗臭万年,是你们这几个鸟人!他虽然为政不济事,但于文学一道的贡献,却更胜韩文公。哪怕几百年后,只要这天下还有读书人,就依旧翕然师尊之。到时候,你被骂成灰孙不要紧,只怕连累我也被人骂!”
有道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吴奎的眼界,还盯在这政事堂的一亩三分地上,却不像韩相公那样,已经在考虑自己的历史地位了。
让韩琦这一提醒,才后悔不迭道:“这下可如何是好?”说着可怜巴巴道:“可有什么办法补救?”
“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来?”韩琦不屑道:“既然做了,就别怕被骂!”顿一下道:“何况彭永思也不敢胡说八道!”
吴奎这才知道,原来韩琦已经为自己擦过屁股了,登时一脸感激道:“让相公费心了……”
“哼……”韩琦哼一声道:“醉翁肯定不会回来了,等他正式外放,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呵呵呵……”吴奎状着胆子腆着脸道:“不用等欧公走了,现下就有空。”
“哦?”韩琦先一愣,旋即才明白,他竟然觊觎集贤相之位,登时一口老痰道:“呸,撒泡尿照照镜子,你够格么?”
“下官……”吴奎面红耳赤道:“下官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当过翰林学士知制诰,也在开封开过府,现在是枢密副使,勉强也算够格吧……”
“蠢物。”韩琦这才放缓语气道:“相国大位从来不是论资排辈,我问你一句,你敢和我对着干么?”
“下官万万不敢。”吴奎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就算当上了集贤相,也必以相公的马首是瞻!”
“这不就结了?”韩琦两手一摊道:“官家是万万不用你的,不然政事堂还不成了我的一言堂?谁能放心?”
“……”吴奎这个悔啊,心说早知道就换个答案了。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换个答案的话,估计直接就被韩琦轰成渣了。这才没了觊觎之心,赶紧挽救道:“其实下官也是怕,这位子坐上个和相公作对的。”
“嗯。”韩琦点点头道:“终于有句人话了……”
吴奎的泪都快下来了,我容易么我?都副国级干部了,还整天被喷成个灰孙子?
第550章 人选(中)
“这集贤相的人选,确实要细细考量。”韩琦沉吟道:“可不能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那就非王枢相莫属了。”吴奎心下滴血道。
“王拱辰比你合适。”韩琦点点头道:“不过老夫也只能提一提,至于官家用不用,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其实说心里话,韩琦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他对大宋朝的祖宗法度太了解了。知道官家绝不会让自己一家独大,一定会制衡的。而王拱辰久在帝侧,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官家应该是一清二楚。指望这种东西来制衡自己,根本就是休想。
晚上回到家里,他越想越觉着,如果官家垂询,贸然把王拱辰推出来,会让皇帝以为自己想专权。虽然他做梦都想这样,但虎老雄风在,韩琦还是不敢过分激怒赵祯。
正在寻思着,府上清客崔先生进来道:“东翁,洛阳文相公来信。”
“哦?”韩琦闻言失笑道:“这老货一贯的灵通!”说着接过信来,就着灯光展开,看完后将其递给崔先生,哈哈大笑道:“能屈能伸大丈夫,看来文宽夫这几年,彻底想通了!”
崔先生仔细一看,信上虽是一般的叙旧,但在字里行间,透着谦卑和顺从,让人难以想像,这竟是一位老资格的宰相,写给新宰相的。
“东翁,他这时候来信,应该是想谋集贤相的位置吧。”崔先生道。
“嗯。”韩琦志得意满道:“这老货惯会见风使舵,眼看再矜持的话,就当不上定策老臣,为自己为子孙,他也只能向我低头了。”
“难道东翁想让他回来?”崔先生一惊道。
“我之前也想过,只能是他了。”韩琦叹口气道:“这大宋朝如今还健在的,能和我相提并论、又能接相位的,无非就是文彦博和贾昌朝。我当年为了当枢密使,把贾子明赶出京城,他还不知怎么恨我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来。至于文宽夫,当年他离京是将门捣的鬼,这几年我虽然没和他结善缘,但也没什么冲突。如今他既然愿意服我,不妨卖他个人情。”
其实他还有一层没说,那就是文彦博和将门有仇,不担心他们勾结在一起,挤走自己。反而可以加以利用,压制住那帮坐地户。
“文彦博的话……素来和富彦国交好。”崔先生轻声道:“而且他这两年,对王爷也有些淡了。”
“无妨,文彦博乃识时务者,跟富弼的私交再好也无妨。”韩琦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道:“至于和王爷淡点也好,太紧密了我反而不放心。”
崔先生想了想,确实,以东翁与王爷的关系,那文彦博日后注定要被吃得死死的……
※※※
数日后,官家果然找韩琦,垂询集贤相的人选,韩琦自然要说‘乾纲独断’了。
赵祯道:“寡人更中意贾相公,不过询问富相公之后,他却认为文相公更加合适。”
韩琦心里咯噔一声,但旋即又释然,以文彦博的钻营能力,哪能放着富弼不用?便恭声道:“微臣一向信赖富相公的判断。”
于是召潞国公、同平章事、西京留守文彦博入京为集贤馆大学士的旨意,很快下到了洛阳。
文彦博按例请辞了两次,待第三次时,便欣然接旨了。因为钦差催促的急,他只用了三天,将西京事务交代给属官,便辞别了一众西京下野党,在数百随从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汴京出发。
从西京到汴京驿路三百里,文彦博摆着宰相的仪仗,迤逦而行,一日只走八十。到了第三天,也就是进京的前一夜,歇在汴河河畔的板桥驿。
用罢晚饭,文彦博让驿馆的人烧汤,准备洗澡睡觉。
等烧水的空儿,他穿着宽大的道袍,坐在桌边看书。大约过了顿饭工夫,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抬着加了盖的大木桶进来。待把盖子掀开,腾腾的热气便满屋四溢。
见两人还立着不走,文彦博的长随催促道:“你们退下吧,怎么还不动,聋了么?”
文彦博微微皱眉,抬头准备让长随不要盛气凌人,谁知看清那个高个的小厮,却一下愣住了。
“你出去把门看好。”文彦博对长随道:“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驭下极严,那长随方才失言,心里正惴惴呢,此刻听到主人如此匪夷所思的命令,也不敢多嘴,赶紧出去把门守好。
“呵呵。”见对方这副打扮,文彦博笑了:“看来是不放心我啊。”
“相公莫怪。”那大个子深深施礼道:“这一步生死攸关,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我若是反悔如何?”文彦博板着脸道。
“我相信相公见到我。”大个子淡淡道:“就决计不会反悔了!”
“哦……”文彦博忍俊不禁,大笑道:“殿下有你这样的臂助,何其幸哉!”
※※※
次日文彦博到了汴京,仅在府上歇了一些,翌日便入宫觐见,君臣密谈了一个时辰,才离开了福宁殿,去往东府办公。
站在阔别已久的政事堂大门前,文彦博心下有些感慨,转过脸来,便见王珪早领着一群中书省的官员迎上来。
“让诸位久等了。”文彦博一点架子都没有,笑容可掬道。
“恭迎相公。”中书官员们大礼参拜,王珪也深深作揖,被文彦博一把扶住道:“王相公要有宰相之体。”说着便与王珪相携,往大门里走去:“韩相公可在堂中,吾要去拜见。”
“相公正在签押房中与枢相谈话。”王珪有些惴惴道:“相公先在堂上稍坐吃茶。”
“好吧。”文彦博笑着点点头,便在政事堂西壁下的一排椅子上,捡了第二把坐下。他坐的位置,正好望着昭文相签押房门口,那一直令人温暖的目光,有那么一刹,凝固了。
不过旋即便恢复正常,与王珪温声交谈起来。王珪是向来谁也不得罪的性子,既然文相公询问,便将京中最近发生的事情,捡些重要的讲给他听……自然绕不过欧阳修的风流官司。
“彭永思和蒋之奇这两个小人,心术不正。”文彦博虽然当年和欧阳修不对付,但此刻却表现的很愤慨道:“千万别落在我手里。”
这话听得王珪一愣,心说,怎么味道不对?但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他打个哈哈把话题绕了过去。
这时候,签押房的门开了,韩琦和王拱辰走出来,看到文彦博,两人笑着拱手道:“一时说话忘了时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哪里哪里。”文彦博笑着拱手道:“都是老交情了,客气什么。”
“这话在理。”王拱辰笑道:“我先回去了,回头在家里为宽夫兄接风洗尘,可千万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
把王拱辰送走,韩琦亲着的拉着文彦博道:“宽夫兄,到我屋里坐,咱们多年未见,可要好好聊聊。”
“那是当然。”文彦博笑着点头道:“韩相请。”
“文相请。”
※※※
首相签押房中,好歹韩琦没上座,而是与文彦博东西昭穆而坐。
两人先聊了会儿别后情由,便渐渐转入正题……日后的权责分割问题上。
按照朝廷规矩,国政大事向来是由二位宰相公议,如果意见相左不能妥协,则由官家圣裁。
但规矩是规矩,实际上从来不是这样,因为官场讲究个一团和气,政事堂中更是如此。所以除了极其重大的事务外,绝大多数时候,是要在内部统一意见的。
如果两位宰相整天吵来吵去,不仅有损朝廷体面,只怕也干不长远。所以划分权责就成了必然。
至于如何划分,之前文彦博和富弼在政府时,是将国政分为两部分,一人处理一摊。待到富弼和韩琦在政府时,因为韩相公消极怠工,所以大部分的国事,都是由富弼来决断,不过富相公为避免被人说专权,所有的文件都要他副署。
这两种方式,究竟采用哪一种,韩琦自然早就想好了,但还是要先问问文相公。
文彦博很是大度道,一切听凭首相安排。
“那就照文相公熟悉的方法来吧。”韩琦道:“我们分工,各管一摊。”
文彦博自然无不应允。于是政事堂所辖六个部门,韩琦分管舍人院、孔目房、吏房。剩下的户房、兵礼房、刑房则归文彦博管辖,看起来一人管三个,公平合理。
但真合理么?才怪!
韩琦名下的三个部门。舍人院是知制诰的办公场所,负责撰拟诏旨,朝廷一切谕令,都需要出自这里,甚至可以封还皇帝的词头。
孔目房,掌管文书案牍、印章、符信,中书省的一切文移,都要经过这里,用印才能生效。
至于吏房,更不用说,捏着内外官员的前途……
大宋朝的印把子和官帽子,都在韩琦手里捏着了,剩下的三房虽然也很重要,但终究不是一个档次的。
第551章 人选(下)
回到与韩琦正对的集贤相值房,屋里没了外人,文彦博的脸上现出了怒气!
文彦博对韩琦的分配无可奈何,因为这跟他当初,与富弼权力划分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在于,当时富弼得到的,是他现在得到的这一份。但以富弼的恬退隐忍,纵使心里不痛快,也不会跟他闹别扭。
可我文彦博是那种恬退隐忍的人么?否则我就和富弼一起呆在洛阳,优游林下了。
想到富弼,他又想起半月前,在富弼府上的那次谈话……
“贤弟,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作答。”富弼望着文彦博,沉声道:“依你之见,如今的朝局会走向何方?”
文彦博心中一动,如此郑重其事的发问,显然是有要事相商。便沉声道:“只怕要打成一片了。”
“哦,贤弟的看法果然独特。”富弼似笑非笑道:“但现在朝野都认为,如今大局已定,些许跳梁,掀不起风浪来了呢。”
“跳梁?”文彦博淡淡笑道:“彦国兄也这样认为么?”
“你倒反问起我来了。”富弼也淡淡笑道:“不过回答你也无妨,我倒是与你的看法相近。”
文彦博暗道,我果然没猜错……如果他真以为,富弼是那种能被人用三言两语挤兑主的蹩脚货色,那也太小看堂堂大宋宰相,更侮辱自己的智慧。其实文彦博早猜到,富弼是在将计就计,想要躲开汴京城是非罢了。
“以彦国兄之见,乱在何处?”文彦博道:“如今中枢里,韩某人一手遮天。那位殿下又被困在江西,怎么看都是大局已定的样子。”
“你这老鬼,方才还说要打成一片呢。”富弼哑然失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不过大多数人当局者迷罢了。”
“哦?”文彦博有些吃惊,他意识到,富弼和自己虽然判断一致,但论据却不一样。在文彦博,因为知道赵宗绩这边的真正力量,其实毫发未伤,只是一直被某人强行按住,才显得如此弱势罢了……那欧阳修虽然与陈恪关系紧密,但并非宗绩一党。这位真正的忠耿之臣,倒成了这场大战的第一个牺牲品。
然而富弼却是从更高的角度看待这问题。
只听他缓缓道:“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官家,说他为一己之私,罔顾社稷,迟迟不肯立太子,才导致如今人心不稳,乱象频生。”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文彦博点点头道。
“其实大臣们的话,只说了一半……他们真正抱怨的是,迟迟不肯立庆陵郡王太子。”富弼望着文彦博道:“贤弟应该也有此意吧?”
文彦博只好道:“庆陵郡王的品貌才学气度,在皇子里确是出类拔萃的,性格宽仁平缓,很像官家,大家都习惯了在仁君治下优游,所以都很想让他继位。”
“我问的是贤弟的意思。”富弼却不依不饶道。
“这……”文彦博额头见汗,这才是富弼真正想知道的!但这话能随便说么?万一和富弼的理念不合,肯定要万事休矣……但要是哄骗于他,自己日后便无法在士林立足了,这就是君子的力量!
从富弼脸上,看不到任何信息,这让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无用武之地。刹那间,文彦博心念数转,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
“托官家的洪福,靠彦国兄的经济,今天下承平日久,已十余年不动兵戈,国泰民丰,盛世之象已出现端倪……”
“贤弟不必照顾我的面子。”富弼自嘲的笑道:“纵观史书,哪有强敌在侧,求和纳贡的盛世?哪有国库连年,入不敷出的盛世?不过是仗着这几年风调雨顺、辽夏两国又各有各的麻烦,才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就敢称盛世?反正我没那么厚的脸皮!”
“呵呵,当然,盛世之下,也有隐患重重,文恬武嬉,积弊甚多,极需整顿。不过这不是人臣力所能及,需要上下同心!”文彦博也索性放开了,沉声道:“因此若想革旧布新,为我大宋除此内忧外患。继统人选必须具备三大条件。一是要英明睿智。英明睿智,方能洞悉今日之危局,决策对症下药。二是要心志坚定,方能勇毅敢当,克难攻坚、矢志不渝!”
“嗯。”富弼眼前一亮,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第三……”文彦博缓缓道:“与大臣贵戚的瓜葛要尽量少,瓜葛越多,牵绊也就越多,如何振作?”
“哦……”富弼目光闪动道:“你这三条好似条条都打在庆陵郡王的软肋处。”
“我冷眼旁观,官家之所以迟迟不肯立储,其因正在于此!”文彦博一字一顿道。
他说完之后,书房中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许久,富弼方幽幽一叹道:“不错……”
听到这两个字,文彦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官家果然如所料,并不中意赵宗实!
“其实今年御试制科的策题,官家用一段五百字的文字,已经把盛世的面纱扯碎,露出了大宋朝如蜩如螗的国势,这是大牺牲、大仁慈,大勇气,是官家在向天下人宣告——从自我麻醉中醒来吧,不要再歌颂太平盛世了,好好想办法除弊图治吧!”富弼声调陡然提高,悲愤道:“然而现在朝野百官,都一门心思想着当从龙功臣,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很少有人,去体会官家的苦心……”
文彦博听得如坐针毡,他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从当今朝局看,若是立庆陵郡王为太子,则事事无碍,人心易稳,决不至于出乱子。但官家已经宽仁的过头了,他比官家还宽仁。如果将来继承大统,他便想振作,无奈拥立他的人鱼龙杂处,情结恩连,怎么下得了手?”
文彦博又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浑身汗毛孔,都透着舒爽,看来自己是真猜对了!这一注下去,一本万利!
“所以为社稷计,官家是不想选庆陵郡王的。”富弼面色陈肃道:“可是,储位国本,并非官家可以独断!如今庆陵郡王大势已成,若是官家贸然另立,百官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君臣相争不下,无论如何,都会对储君的威信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而且那些将门贵胄已经站在庆陵郡王这边,一旦有事,汴京几十万禁军到底听谁调遣,谁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官家已经下定决心,要一点点的抬举某人,只是那道任命一下,只怕要引起轩然大波,如果没有人能帮那人镇住场面,只怕要弄巧成拙,非但成全不了他,还得毁了他。”富弼剖肝沥胆之后,定定的望着文彦博道:“贤弟,愚兄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有没有兴趣出山,为官家在此等大变化时稳住朝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向陛下举荐。”
“彦国兄不担心我,也站在庆陵郡王一边?”文彦博反问道。
“不担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富弼摇摇头,淡淡道:“是做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还是跟在别人身后伏低做小,我想贤弟自有明断……”
“呵呵……”文彦博笑了:“彦国兄真不厚道,自己跑回家里躲清闲,却让我给你去顶杠。”
“无它,我不是韩稚圭的对手。”富弼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道:“他惯会对付我这种四平八稳之辈,纵观天下,也只有你老弟能和他掰掰手腕了。”
※※※
敲门声打断了文彦博的回忆,他定定神,低声道:“进来。”
便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官员,抱着一摞文卷进来,恭声道:“这是急需决断的案件,请相公阅裁。”
文彦博点点头,笑道:“坐吧。”这官员不是外人,乃是吕夷简的次子吕公弼。文彦博受吕夷简提携之恩,自然对他的儿子照拂有加,当初吕公弼就是他弄进中书的。
有了这层关系,吕公弼自然没那么拘谨,便捡了把椅子坐下。
文彦博笑道:“你小子,当年我在时,就是检正中书吏房公事,这几年怎么越混越倒退了?”
“政事堂都换两任昭文相了。”吕公弼苦笑道:“我这前前任相公的老人,焉有不靠边站的道理。”说着呵呵笑道:“我请求外放的奏本都写好了,要不是知道相公回来,还得需要人帮衬,早就递上去了。”
“真会卖乖啊!”文彦博笑骂道:“你若想走,把奏本给我,我去向韩相公讨个情面,外放你个好地方当知州,如何?”
“还是算了吧。”吕公弼一脸讨好的笑道:“我就想跟着相公干。”
“哈哈哈哈……”文彦博大笑道:“那就给我好好干!”说着把卷宗拿起来,信手一翻,目光便凝住道:“韩相公还真器重我,这一回来就委以重任。”
“就是等着相公来顶缸呢。”吕公弼小声道:“二股河河工案,相公打算怎么办?”
第552章 官司(上)
翌日,政事堂例会后,韩琦虎着脸,来到了文彦博的值房。
“韩相怎么有空过来。”文彦博起身相迎,面带笑容。
“有件事文相处理的欠妥,”韩琦压着火,坐下道:“我过来和你说道说道。”
“是么?”文彦博吃惊道:“下官回京不久,看来连政务都生疏了,还请韩相不吝斧正。”
“斧正谈不上。”见他态度诚恳,韩琦心说,估计是这厮还没进入状态,稀里糊涂办了错事,待我点醒他:“只是有些案子非比寻常,不能一概而论……”
“什么案子?”文彦博一脸迷糊道:“还请韩相说明。”
“……”韩琦这个郁闷啊,暗道:‘难道这厮已经退化掉了?’便黑着脸道:“过了审案期限的还有哪桩?”
“你说那个二股河的案子啊。”文彦博恍然道:“韩相的意思是?”
“这是文相公负责的范围,我不好多嘴。”韩琦微微皱眉道:“但是希望你以大局为重……”顿一下,还是慢吞吞道:“离过年还有两个月,这也是官家承诺的期限了。”
“原来如此……”文彦博又恍然,似是沉吟片刻道:“那更要速速结案,还王爷一个清白了。”
韩琦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文彦博的意思来了。登时怒目而视道:“你什么意思?”
“下官倒想知道,韩相什么意思?”文彦博一脸不解道:“马上就要立储了,还不赶紧证明王爷的清白,岂不误了大事?”
“你!”韩琦心中怒骂,要是赵宗实真清白的话,我还用费这个鸟劲?他心里抱着万一之念,是不是这文彦博想在殿下面前立功?遂压住怒气道:“这里面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清的,只怕有人从中捣鬼,反为不美!”
“韩相不信我的能力?”文彦博沉下脸道:“在我看来,殿下没有问题,很容易洗脱的,若是洗不脱,一切唯我是问!”
“哦?”韩琦愈加相信他是想立功了。面色缓和了些道:“不知文相打算怎么办?”
“照常办就是。”文彦博笑道:“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总之殿下没有责任。”
“呵呵……”韩琦见他果然有跟自己别苗头的想法,但转念一想,如果能尽快将赵宗实摘出来,实在再好不过。不如先忍上一忍,待事成之后再跟他算账。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归根结底,他还是相信文彦博的能力的。
“不会让韩相失望的。”文彦博点头笑道。
※※※
这一天也是开封府衙放告的日子。就像后世影视剧上演的那种,大老爷坐在堂上,两边衙役高呼威武,然后百姓依次上堂告状。
放在十年前,哪怕知县也不会这样做,百姓想要告状,先得请人按照官府要求的格式写好状纸,然后递到刑房中,由书吏递交给大老爷的。这其中不可避免的出现胥吏上下欺瞒,贪赃枉法,戕害百姓的弊端。
包龙图打坐开封府时,下令打开衙门的大门,诉讼当事人可以直接到他的案前起诉,不经书吏转手,一时间宵小为之震慑、百姓高呼青天。
后来接任的欧阳修也萧规曹随,这前后两任长官德高望重,如今又位列宰辅,便把坐堂接案形成了开封府一项制度。
如今的权知开封府是赵卞,此老虽然论强力不如包公,论名望不如醉翁,但胜在兢兢业业,心思缜密,且与宗实、宗绩两边的关系都不错,所以这个府尹倒也坐得安稳。
放告日这天,衙门发头梆、打开大门后,皂隶就在大门两侧竖起‘放告’牌。起诉的人们早就在照壁前等候,见了出放告牌,就到东侧排队。待发二梆后就被皂隶领到大堂院落内等待。
赵卞升堂后,告状的人就依次从东阶上月台,将状纸递交给坐在长桌后的刑房书吏,到大堂门外向府尹行礼,再从西阶下来等候。
刑房书吏将状纸逐一登记,等到全部收齐,再交给开封府推官。推官呈上府尹,赵卞便逐张翻阅,他要找找有没有谋反、人命之外的大案。其实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大案,九成以上都是纠纷、斗殴、争产之类的小案子,这些由推官、通判、少尹们处理即可。
当翻到中间一张时,赵卞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没动静。候在一边推官见状凑过去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只见一张状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每个人名上都按着血红的指印。
“这么多人联名告状?”推官往后翻了几页,竟全都如此,不禁低呼道。
“四百八十三名二股河民夫家属联名上告。”赵卞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下乐子可大了……”定定神道:“何人递的状纸?”
“在堂下候着呢。”
“叫上来。”
“是。”推官看看状纸首页的告状人,喝道:“传孙启功上堂。”
听到呼唤,便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快步上了大堂。待其大礼参拜后,赵卞命他站定,细细打量起来,只见此人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一脸的坚毅表情。
“你叫孙启功?”赵卞发问道。
“是。”年轻人点点头。
“哪里人氏?”
“京东路齐州人氏。”
“既然是齐州人氏,为何不在齐州告状,跑到汴京来作甚?”赵卞冷声道。
“因为齐州不受理,京东路提刑司也不受理。非但不受理,还派人盯着我们,哪个敢离开齐州,便被抓紧大牢,轻则吃顿棒子,重则发配沧州!”年轻人面露悲愤道:“小人是从登州坐船,绕道扬州,沿着汴河一路行乞,才到了汴京的。”
此言一出,堂上众官吏皆惊,什么样的案子,竟让京东路两级衙门忌讳若斯?
赵卞也是暗暗叫苦。其实他一开始是在寻思,是否将这个案子沉了,但仔细一想,不行。这干系实在太大,纸里包不住火,自己犯不着去替别人顶缸。不过若能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算提刑司不受理,你也该到刑部去上诉。”赵卞厉声对那孙启功道:“这里是开封府,只管东京的事,管不着你京东路!”
“怎么会这样?”那孙启功一听急了,大声道:“我在家乡是听说,开封府尹包龙图专门为民伸冤,不管什么人,只要告到他面前,他一定会给一个公道的!”
堂上官吏闻言不禁暗笑,殊不知现在的开封府尹姓赵不姓包。赵卞却面红耳赤,好不惭愧:“你却找错人了,如今包龙图已经是包相公,不在开封府了。”
“那我去找他去!”孙启功倒也干脆:“大人把状子还俺吧。”
“什么话!”赵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去找老包,不然自己的脸算是丢尽了。便板着脸道:“难道没了包龙图,开封府就不审案了么?”
“你刚说管不着京东路的……”孙启功小声嘟囔道。
“但你告的是庆陵郡王,郡王府在汴京,开封府自然管得着。”赵卞心说,我怎么被这二杆子挤兑住了?
“那太好了,是俺太急了,没听大人把话说完。”孙启功大喜过望道:“原来大人也是青天啊!”
“青天不敢当。”赵卞冷冷道:“你告庆陵郡王何事?”
“我告他……”孙启功闻言表情一沉,悲愤道:“我们告他害死民夫,污蔑死者!”说着他便将来龙去脉大声道来:
原来去岁修河,因为工程延期到腊月,加之这几年出奇严寒,是以冻毙者不计其数,仅齐州一地派出的两万民夫,就冻死了五百人。然而更让人震惊的是,事后齐州州衙公布的死难者名单上,却只有寥寥二十人,其余四百八十人,全都被当做逃匿处理。
这让那四百八十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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