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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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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写字一试。”佛印淡淡道。
赵宗绩便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土’字,道:“请大师明查。”
佛印看了一眼‘土’字,又望向赵宗绩道:“以此字看,你的身份贵不可言。”
“何以见得?”赵宗绩笑问道。
“‘土’字上边加一横是什么?”佛印笑问道。
第481章 迟暮美人悲(中)
“是王。”赵宗绩道。
“五色土属黄,五方土中央。”佛印笑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没有戴冠的王,应该是某位王子吧。”
“呵呵……”赵宗绩不置可否的笑笑。
佛印又看桌上的字迹一眼,摇摇头道:“这水写的‘土’字,这么快就模糊不清,看来你这王子也当不了多久了。”
“哦。”赵宗绩一看,自己写的字,果然只剩个淡淡的痕迹。不当王子又能当什么?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怪异。沈吟片刻,方缓缓问道:“我眼前有个坎,不知道能不能过去?”
“你用茶水写就这个‘土’字,一切缘起,皆因这个‘茶’字。茶字拆开就是‘三十八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檀越还需找到这个‘三十八人’,才好过关。”佛印越说越玄乎道。
“三十八人?”赵宗绩瞪大眼道:“是什么?”
“贫僧不过就字论字,”佛印摇头道:“如何晓得内情?”
“我该去哪里找他?”赵宗绩换个问法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佛印笑道:“檀越好自为之。”说着便问陈义道:“酒肉可备好了?”
“备好了。”陈义点头道。
“那贫僧便告辞了。”佛印说着起身,深深看一眼赵宗绩道:“好漂亮的白帽子啊……”说完双手合十,朝两人宣个佛号‘阿弥陀佛’,便大步走了出去。只听他且行且歌道:
“惟天生水,顺天应人。
刚中柔外,土乃生金。”
陈恪和赵宗绩都是学识庞杂之人,知道这是诸葛亮《马前课》上的谶语,其‘惟天生水、顺天应人’之句,向来被赵家用来证明自己得国之必然性,因此宋朝又有天水一朝之称。
而今日赵宗绩无心写下一个‘土’字,正应了后一句中的‘刚中柔外,土乃生金’,遑论这句话是何意,难道自己真是应天命之人?
※※※
苦苦寻思了半晌,赵宗绩还是想不明白‘三十八人’是个什么东东,看看陈恪才意识到,自己是守着金山要饭。有大宋数一数二的猜谜高手,何苦要自己瞎琢磨?
“你怎么看?”便问他道。
“这应该是个人名。”陈恪缓缓道:“从字面上没法猜,我正在把脑海中的人名,一个个倒推。”
“可有所得?”
“别急,让我想想。”陈恪微微皱眉道:“让我想想……”
赵宗绩便闭上嘴,等盏茶功夫,突然见陈恪眼前一亮,道:“刘天王!”
“刘华?”赵宗绩问道:“他怎么是三十八人?”
“天王者,三十二人也,‘刘’通‘六’,加起来,正是三十八人。”陈恪道。
赵宗绩登时激动道:“错不了,一定是他!”‘借种生子’的宫闱丑闻案发后,皇城司全力缉拿刘天王,但那厮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时间一久,大家都以为他已经被灭口,便不再寻找。
但听这佛印的意思,那刘天王竟还活着!
“若能找到此人、揭开那件案子背后的真相。”赵宗绩激动得直搓手道:“必然可以一举定乾坤!”说着又不禁苦笑道:“可是汴京城人口岂止百万,如何在两天内把他找出来?”
“那和尚说过,之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则‘得来全不费工夫’。”陈恪缓缓道:“看来并不难找……佛印不可能比皇城司厉害吧?所以应该是在他熟悉,而被皇城司疏忽的地方。”
“大相国寺!”赵宗绩猛然道:“他八成扮成了和尚!”大相国寺有数千僧众,其中一半是挂单的云水僧,但皆是一窝光头,所以之前的搜索,把这里忽略了。赵宗绩激动道:“我这就派人去找!”
“不行,”陈恪却断然摇头道:“这件事你绝对不能掺和!”
“为什么!”赵宗绩瞪大眼道:“你不是常说,天予弗取,必受其咎么!”
“但这不是老天爷给你的!”陈恪沉声道:“而是那个和尚!”
“那和尚怎么了?”赵宗绩已经着了道:“他所测的字,是我写的,可见是天意啊!”
“谶语这玩意儿,跟算卦一样,都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我也能说得有鼻子有眼。”陈恪摇头道:“我看这和尚有问题。”
“怎么?”
“他出现的实际太巧了。”陈恪道:“如果我们假设,他一开始就知道刘天王的行踪,则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在故弄玄虚!”
“这……”赵宗绩皱眉寻思片刻道:“也有可能,他是谁的人?”
陈恪摇摇头。
“不管他是谁的人,”赵宗绩沉声道:“能帮我们找到刘华,都有利无害!”
“绝不是有利无害,如果是你把这件事捅出去,让官家、诸公和天下人如何看你?”陈恪知道赵宗绩的心态,就好比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但毕竟不是切关自身,他尚能保持冷静道:“他们会认为,你一直在处心积虑的寻找那刘天王,到底是何居心?”
“这……”一盆冷水把赵宗绩泼愣了。
“我一直担心,会出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毕竟觊觎这位子的,不止你们两个,也不是非你俩莫属。”陈恪加重语气道:“如果是你俩之外的一位宗子设局,你岂不中了圈套?”
“很有可能……”赵宗绩后背一片冷汗津津,半晌才无限后怕道:“若非你提醒,我险些中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陈恪淡淡道。
“那该如何是好?”赵宗绩望着他道。
“还是得让皇城司来办。”陈恪道:“把这条线索,用安全的渠道交给皇城司,之后便隔岸观火吧。哪怕这次不能把赵宗实干掉,咱们也不能掺和进去。”
“那……真可惜啊。”赵宗绩惋惜道。
“没什么可惜的。”陈恪摇摇头道:“老鱼都知道,蚯蚓出现在水中,身上一定藏着鱼钩,只有克制住冲动,才能活得长久。”
“嗯。”赵宗绩点点头道:“我听你的。”
※※※
翌日过午,皇宫,福宁殿中。
官家赵祯最近迷上了听戏。数月前的宫闱丑闻,虽然在低调的处理下似水无痕、波澜不兴,但对皇帝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尽管赵祯时刻提醒自己,作为君王,当以国事为重,可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消沉了。但他又不肯像父亲那样,靠宗教来麻痹自己,更不会再与女色为伴。
他选择了听戏来消磨时间。这就跟后世的家庭妇女,喜欢看电视剧一个道理。
这一天,宫里的戏班子又来到福宁殿的偏殿。管事太监奉上今天准备的戏码,赵祯身上盖着毯子,靠在安乐椅上,无所谓的摇摇头:“随便演吧。”
于是戏班子先演了一出《目连救母》。宋代戏曲,又叫杂剧,由四五个角儿涂脂抹粉,扮成古人模样表演故事。远不如元明清的戏曲那样精彩纷呈,不过这也是与观众的欣赏水平息息相关的。至少宋朝人就看得津津有味。
演完了《目连救母》,时间尚早,戏子们便又演了一出短剧《金匮》。说的是赵大和赵二的母亲杜太后,在临死前的一幕。
这是赵二子孙们喜闻乐见的主旋律曲目,但赵祯并不喜欢,因为它的漏洞太多。尽管会毫不犹豫的维护其真实性,但并不代表他自娱自乐时,也喜欢听这个大瞎话。
不过既然有言在先,修养过人的赵祯也就没有叫停。
便见躺在床上的老太后,问太祖皇帝说:“儿啊,你说你是咋当上皇帝的?”
“这是祖宗积德,父母的教导。”赵匡胤的回答中规中矩。
杜太后摇头,她知道儿子是在哄自己,可她问这问题,不是为了听好话,而是有放不下的心事。便见她叹一声,拉着儿子的手道:“不对,你能当上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周世宗的儿子太小,要是后周国有长君,还有咱们赵家什么事儿?”
赵匡胤点头连连道:“母亲说的是。”
“江山初定,人心不稳,我们赵家可不能学柴家,所以你得立你弟弟为嗣君,这样大宋朝才能传下去。”杜太后这才说出真实目的。
赵匡胤马上就答应了……反正戏台上是这样演的……一边哭着一边点头称是。
可是没想到,杜太后着实不简单,怕他日后反悔,竟马上道:“把赵书记叫进来。”
赵书记就是赵普,赵韩王进来后,杜太后让他立即把这份誓书写下来,并让赵匡胤立字画押,不得反悔!然后将其收之金匮,藏之宫中隐秘处。
这就是金匮之盟的来由,赵祯起码看过十几遍,但今日观之,却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第482章 迟暮美人悲(下)
中午时,汝南王府的人来禀报,说老王爷赵允让已经不行了。
赵祯早知道赵允让病重,但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到了大限,心里十分难过。毕竟是五十年的老兄弟了,要说没感情那是骗人的。
但他也不能贸然去探,因为臣子告病危,皇帝御驾探病,既是无上的殊荣,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万一要是皇帝来过后,你又痊愈了,岂不是欺君之罪?这种情况下,做臣子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一死以全名节。
赵祯是个体贴臣下的细心官家,自然要考虑到这一点,于是他先命胡言兑去探视道:“你去看看,果真不行了,赶紧来告诉我。”
打那之后,赵祯就有些心绪不宁,看了这场戏,更是心有感触。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见李宪垂手站在那里,便问道:“有什么事?”
“回大官,皇城司禀报说,刘华找到了,已经带进宫里来。”李宪轻声禀道。
“哦……”赵祯这下彻底没了听戏的兴致,挥挥手,让戏班子退下,缓缓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大相国寺。”李宪回禀道:“这厮居然没离开京城,而是剃了个光头,藏在相国寺的禅院里。”
赵祯不说话了,一些他极力避免去想,却挥之不去的灰色回忆,涌上心头。
“要不要提审他?”李宪试探着问道。
“……”赵祯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让皇城司先审吧。”
“是。”李宪应道。
待李宪退下,赵祯的心情更加灰恶,他感到头痛欲裂,便让宫人为自己按摩。按了好一会儿,才昏沉沉的睡去。
等赵祯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他一睁眼,就见胡言兑已经回来了,便问道:“你去瞧得怎么样?”
胡言兑回道:“老王爷病得不轻呢!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晨昏了。不过神志倒还清醒,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说是临死前要觐见皇上一面……”
“那就备轿吧,为寡人换微服。”赵祯想一想道:“再叫上皇后。”赵允让非但是大宋的王爷,还是赵祯的兄长,作为弟弟弟媳,帝后应当一同去见他最后一面。
胡言兑为难道:“这会儿出宫的话,宫门落锁前指定回不来了。”宫门的开闭有无比严格的时间限制,连皇帝也必须遵守……当然,赵祯可以让守门太监开门,但必然会遭到朝臣的责难。
“还是今天去吧,我那老哥哥不等人……”赵祯想一想道。
“是。”胡言兑不再多话,为赵祯备轿子,接上同样换了便装的曹皇后,在苍苍暮色中出了宫。
汝南王府的正门,就开在御街之上,距离宣德门不过一里之遥,须臾便至。
到了门前,王府已经大门紧闭,两盏写着‘汝南郡王府’的大灯笼,在寒风中瑟瑟摇动,显得颇为凄凉。
胡言兑去敲门,里面应声道:“关门之后,概不见客!有事明天再来吧。”
胡言兑低声道:“是官家和娘娘来探视老王爷了。”
里面登时忙乱起来,过得片刻,中门忽然大开,赵宗懿率领众兄弟迎出来,大礼参拜道:“老父病重,无法出迎,请官家和娘娘恕罪。”
“寡人来探视兄长,何须多礼?”赵祯说着放下轿帘,轿子径直抬入了王府。
胡言兑小声嘱咐赵宗懿等人道:“官家今日微服前来探视,传谕家人不要走漏了风声。”
赵宗懿自然连声应下,引着官家夫妇的轿子直趋后院,在王府内寝门前落下。
按照胡言兑的指令,府上已经摒退了闲杂人等,只有赵宗懿兄弟几个随侍。因为皇后也来了,所以赵宗懿的老婆高氏,还有赵宗实的老婆高滔滔也留了下来……她俩都是曹皇后的外甥女。
赵家兄弟一面将官家夫妇请入内室,一面赶紧通知老父说:“官家来探视了。”
赵允让原先昏昏沉沉躺着,闻言挣扎着让人扶起来,要下地向赵祯夫妇行礼。
却被官家一把按住道:“躺好了,我俩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之所以这样说,是为防止万一赵允让没死成,而打下伏笔。
官家的一片苦心,赵允让岂能体会不到,两行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赵祯见状,也不觉心酸,眼睛里也蓄起了两泡热泪,紧紧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一旁的曹皇后等人,自然也陪着掉下泪来。
赵允让和赵允弼,是赵祯从小的玩伴,青年时陪太子读书,壮年时为他管理宗族,虽然是叔伯兄弟,但在赵祯心里,其实与手足无异。虽然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两人有些生分了,但值此生离死别之际,往日的恩怨早就抛诸脑后,官家心中只剩下满腔的不舍与心痛。
两人拉着手,相对垂泪了半晌,赵允让才哆哆嗦嗦道:“老臣要去见真宗皇帝了,官家可有话要我带去?”
赵祯刚止住泣,又泪眼涟涟道:“不孝子万般愧疚,无言以对我父皇……”
“官家何必如此。”赵允让轻声安慰道:“大宋朝几十年来政治修明,海晏河清,正是千载难逢的盛世,你无愧于列祖列宗。”
“惭愧啊……”赵祯默然,转个话题道:“老哥哥素来清介孤寒,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但说无妨,我一定照管。”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臣没什么好担心的。”赵允让叹口气道:“何况老臣也不孤寒,我虽然愚鲁,却有二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孙子,他们平时在我膝前承欢,我病了就争着在床前侍疾,我死了之后,他们也会逢年过节祭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赵祯闻言心里酸酸道:“老哥哥儿孙满堂,这福气煞是让人艳慕。”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过……”谁知赵允让却一脸凄哀道。
“何也?”赵祯不解道。
“因为官家年已半百,膝下却仍无子息。”赵允让定定望着赵祯,流泪道:“见到真宗皇帝,他肯定要问我,为什么你儿子那么多,却让我儿子孤苦伶仃,你怎么这么自私?我实在不敢去见他呀。”
在中国古代,兄弟间过继后代,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了延续香火,没有儿子的家庭,会从儿子多的兄弟家里,过继一个或几个男孩。被过继男孩的亲生父母,从此成了他的叔伯、婶婶,牺牲不可谓不大。
所以赵允让这样说,也不算怪异。
“没是,我已经习惯了。”赵祯摇摇头,凄然道。
“唉,原先有公主陪着你,所以你不感到孤独。但现在连庆寿公主都要出嫁了,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处理国政之余回到后宫,你能和谁说说话呢?天伦之乐怎么可以缺失呢?”赵允让见赵祯面上并无不快,更加放胆道:
“老臣恳请官家,从宗子中找一二可心之人过继吧!”赵允让说完,紧紧盯着赵祯。他的一干儿子,也紧张的盯着官家,寝宫里的气氛,迅速由伤感转为紧张。
赵祯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下午看过的《金匮》,杜太后临终前,逼迫太祖立太宗为嗣君的场景。
他还记得太祖唱过这样一句:‘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
‘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赵祯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面临同样的处境。
※※※
见官家久久不语,赵允让紧紧握着他的手,哭出声道:“官家不必考虑我的感受。我有二十多个儿子,少上一两个算不得什么。请官家从中找一个你中意的做儿子,让他陪伴你左右,和你逗逗闷子吧。”
对方临死之人,又以亲情人伦而论,赵祯竟说不出个‘不’字,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允让说完了,许是由于过分激动,竟剧烈的喘息起来,面如金纸,满脸汗珠。一只手却紧紧抓着赵祯的手不放开。
“快传太医……”赵祯叫一声,对赵允让道:“治病要紧,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不……”赵允让艰难的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两只眼却死死盯着皇帝。
赵祯见他这样子,似乎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更加无法拒绝……
太医来了,见这样子,不敢上前。
赵祯活动下手腕,想抽出手来,谁知被赵允让攥得严丝合缝,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赵祯无奈,望着躺在床上的赵允让。赵允让仍是死鱼一样躺着,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官家,就是不撒手。
“大官,大伯也是一片好心。”这下连曹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出声相劝道:“咱们就答应他吧。”
这时候,赵允让的嘴角,开始淌血,显然到了最后关头,但他圆睁着双目,就是不闭上。
种种情势之下,赵祯不得不点头道:“好吧……”
第483章 物象纤无隐(上)
见赵祯终于点头,赵允让那张死气萦绕的面孔,竟倏地散发出光彩来。
就这一下,在赵祯眼中,他的形象便与那位老太太重合了。而官家自己,则化身为太祖皇帝,在濒死的母亲床前,被强迫答应她的遗愿。
“不知我这些儿子里,哪个能中官家的意?”赵允让趁热打铁,绝不给赵祯反悔的机会。
“这……”赵祯有些木然道:“都很好,都很好……”
“娘娘怎么看?”赵允让望向曹皇后。
“那就十三吧。”高滔滔和她母亲曹氏,早就用迷魂汤把曹皇后灌住。何况对曹后而言,赵宗实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又是她的外甥女婿,亲上加亲,总比别人要靠谱许多:“这孩子秉性良善,和我们夫妻又有感情……”
“十三……”赵允让的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他颤声道:“过来拜见你父皇和母后吧……”
众兄弟羡慕嫉妒恨的望着赵宗实,虽然早知道他与他们不同,但今日这一拜后,从此便君臣分际、天差地别。不过亲兄弟当上皇帝,他们也能混个亲王当当,总比别人当上要好吧?
然而赵宗实的反应,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他没有大家想象中的狂喜,那张憔悴的脸上,甚至半分表情都欠奉——只见他目光呆滞、神情僵硬,一片茫然地看着自己现在的父亲和未来的父亲。要问他和一截木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眼窝子里还有两泡泪水。
其实赵宗实的心情不难理解……现在的父亲用生命给他换了个爹,这是两代人的夙愿,容不得自己不答应。不答应,你就老老实实守孝三年,看赵宗绩他们建功邀宠去吧,等你服阕复出,连黄花菜也凉了。
但老父行将就木,他要是一口答应,毫无障碍的抛弃旧爹换新爹,又跟畜生有什么两样?他倒不介意自己变成畜生,可让天下人如何评说?
是的,赵宗实已经以未来皇帝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见他木在那儿,赵允让着急道:“十三,快过来给你父亲行礼!”
“我……”赵宗实却艰难摇头,哭成了个泪人,口里含混不清道:“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这孩子至孝,那就算了吧。”赵祯对此根本就没多大兴头的事,以为谁逼着他当吗?
“不行!”赵允让竟急得坐起来,拍着床沿怒吼道:“孽畜,你要气死我么!快过来!”
赵宗实身边的赵宗懿,也伸手去推他:“十三,你莫作不孝之人。”兄弟,别演了,小心演砸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赵宗实这才爬到父亲床前,先给赵允让磕了三个头,哭得鼻涕都淌下来了。然后才转过身去,又给赵祯磕三个头道:“孩儿,拜见父亲……”
“唉……”赵祯表情怪异,想挤出一丝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道:“好孩子。”
※※※
赵允让不愧是杜太后的重孙子,办事一定要板上钉钉、再使劲捶上两锤才行。他立刻让人请宗正寺的人进来……得知官家驾临汝南郡王府,皇室近亲全都赶过来,送德高望重的老王爷最后一程。其中自然有宗正寺的几位首脑。
很快,北海郡王,知宗正寺事赵允弼、许国公、同知宗正寺赵承简便进来。
这时候,赵允让已经说不出话来,赵宗懿便代父亲道:“官家欲过继宗实为嗣,请二位叔叔出个文书。”这也算合情合理,因为按照宗法,过继子嗣的,要双方父亲在宗祠签字画押。赵允让现在状况,自然无法去宗祠,把宗正寺的人请来,也是一样的。
赵允弼已经听儿子说了,是以并不惊慌。反倒与此事没什么瓜葛的赵承简,惊得合不拢嘴道:“是么?”
赵祯此刻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了……在他眼里,赵承简扮演了赵普的角色,所有的角色悉数到场,就连自己的老婆也友情客串,目地就是逼他就范。
然而赵允让已经把他的性格摸透了。赵祯在士大夫不遗余力的教育下,养成了温良恭俭让的性格,说白了,就是宁肯委屈了自己,也不会当面给人难看,尤其对一个将死之人。
这一刻,赵祯深深体会到了太祖皇帝的无奈,谁说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来着?也有被人牵着鼻子走,没办法的时候!
赵祯没有否认,两人便赶紧写过继文书……这是宗正寺的日常业务,自然挥笔立就,然后端在托盘中,先给赵允让签押。
赵宗懿和赵宗晖,扶乃父起身,又握起他的手,想帮父亲签名。谁知他凭着自己的力气,便一笔一划的写下‘赵允让’三个字,工工整整,一笔都不乱。
赵允让写完了,意味深长的看赵允弼一眼,想从他脸上,瞧出点什么。
谁知赵允弼一脸古井不波,望着赵承简端起托盘转身,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看日子了么?”
“呃……”赵承简一愣,心说这急忙忙的谁去翻黄历,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寻常人家过继个子女,尚要翻翻黄历。”赵允弼正色道:“天家进人口关乎社稷,岂能草率?”
“也是。”赵承简点头,问道:“府上有没有钦天监发的历书?”
赵允让父子暗暗冷笑,他们处心积虑,自然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一会儿历书送来,宗正寺的人一查,今天虽然不是个好日子,但‘宜进人口’……进人口,就是过继子女之意。
看着官家在文书上落墨,赵允弼心中暗叹,儿啊,比起赵宗实他爹,为父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
被折腾了一通,赵祯意兴阑珊,便起驾回宫。
虽然已经过继,但赵宗实请求留在府中,为老父送行。赵祯没有把他带回去的意思,便和皇后起驾回宫。
回到宫里已是深夜,皇后去坤宁殿,赵祯回福宁殿,两人并不住在一起。
更衣盥洗之后,赵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无比清楚今日过继赵宗实的意义——一欸明日里,翰林学士拟制诏告天下。朝野便知道,大宋朝终于有一位皇子了——之后人心向背,便如大江东去,不是任何人能改变了。
平心而论,赵祯对赵宗实并无恶感。善于理解别人的皇帝,知道赵宗实不尴不尬的身份,使他没法放开手脚做事,甚至要替别人承担许多骂名。所以赵祯从没用,是否有作为做标准,来审视过这厮。
至于人品学识,赵宗实看上去很像样子,至少赵祯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真要如此草率,就决定大宋朝的继承人么?赵祯委实难以放心。
从大里说,作为最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他太知道大宋朝,面临着怎样复杂而深刻的危机。所谓盛世,不过是块遮羞布,到遮盖不住的那天,内外交患一齐爆发出来,就是亡国灭种之日!而那一天,真得不遥远了……
往小处说,自己才五十岁,怎么也得有个十几二十年的阳寿吧?难道这么早确立储君?自己一天天的衰老,而储君却一日日的强大,怕是用不了几年,‘天圣’、‘明道’那样的日子,又要重临了吧。
难道自己的皇帝生涯,注定以傀儡始,以傀儡而终?
赵祯辗转难眠,躺着都难受,索性起身下地。
胡言兑见官家今夜像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怕是有事,故而没像往常一样退下,而是在帷幔外假寐。听到动静赶紧进来道:“大官这是要做甚?”
“睡不着,出去走走。”赵祯道:“你可不许拦着我。”
“外面更深露重,当心着了寒气。”胡言兑担忧道。
“把宗绩从辽国给寡人带回来的,那件水貂皮大氅找出来。”赵祯淡淡笑道:“不就行了?”
见皇帝一心想出去,胡言兑不忍再阻拦,便赶紧去御床边打开放便装的衣柜,看到里面一件件半旧不新的衣裳,连寻常富户也比不得。若是不说,谁知道此乃大宋天子的衣柜?
想到官家这几十年来,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从无多余。无时不念国事之艰,民生之难。这样的好皇帝,老天爷却连个子嗣都不给,胡言兑便鼻头发酸,眼圈通红。
用袖子擦擦眼眶,胡总管抱着那件大氅转过身来,轻步走到赵祯背后:“大官伸手吧。”
有些愣神的赵祯,才依言往后伸开了手。胡言兑提起了大氅的两肩,让赵祯将手伸进了袖筒,再绕到前面替他将纽扣系好。然后到:“老奴这就去传随扈。”
“不叫随从,”赵祯摇头道:“就咱们俩,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吧。”
“这……”胡言兑为难道:“大官的安全要紧。”
“你当还是从前啊?”赵祯不在意的笑道:“现在狄汉臣,把这皇宫经营的固若金汤,没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胡言兑打着个灯笼在前引着,赵祯披着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头,主仆便出了福宁殿。
第484章 物象纤无隐(中)
初冬的月光,洒在高墙碧瓦上,透着无尽的清冷。
赵祯和胡言兑登上福宁殿外的宫墙,便见灯笼火光亮如白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果然戒备森严。
马上有大内侍卫过来询问,看到是胡总管亲自持灯,引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上来。
能让胡言兑如此毕恭毕敬的,整个皇宫里也只有一人。
侍卫不敢多问,赶紧行礼。
“我们要在这里走走,”胡言兑点点头道,“你们把别处看紧点就是!”
“喏。”侍卫应一声,便转身去下令。不一时,宫墙上便空出了长长一段,供两人漫步。
赵祯却站住脚,手扶着冰凉的青砖,举目眺望远处灯火辉煌的都市,竟能分辨出那高耸入云的潘楼、任店、还有一品楼。夜风似乎送来市民们欢唱作乐之声,让官家倍感寂寥。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显得那样无助,轻拍着石砖,曼声低吟道:
=》文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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