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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第5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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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酒走到林杉身边蹲下,目光落在箱子里,幽幽说道:“你还能在这里住几天?”
“五到七天吧,这里的事情已经清理结束了。”林杉回答得很直接,给出的日期也很精确。
陈酒微微垂着的眸子里神色一黯,不动声色地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事情如果顺利,一年左右吧,不过……”林杉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忽然顿住,手里快速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侧目看向蹲在身边的陈酒,迟疑着说道:“酒儿,你真的要在此地定居?这儿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或许只需要过个两三年,这里也避免不了战火的清洗。”
陈酒眼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说道:“如果我决定留在这里,你会回来找我吗?”
————
为了这一问,陈酒已经鼓起极大的勇气。话音落下后,林杉没有立即回答,她也没有再追问,而是表面冷静内心却一阵潮起潮落的忐忑。
其实林杉也已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条隐含的意思,他的心略微动摇了一下。但在沉思了片刻后,他仍然固守了一种师门学派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碾压烙刻进他灵魂中的理念。
“为什么不是你回到京都?这样不用过多久。我们就能再见面。”
他仍然没有给予身边这个等候了他十多年的女子任何承诺式的话语,并且他的语势依然占在主导位置,哪怕身畔女子少有的主动了一回,他也没有转言依附。
“这不一样……”陈酒垂下眼帘,喃喃出声,此时她的声音虽然变得细弱,但不难听出语气里满是失望。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北地这个镇子上,我真的很担心。”林杉鼻息间沉着了一声,“这里离北雁边界太近,而他们邻近南国驻守的边军向来最喜欢做抢掠之事。虽然他们一般掠进三十里地。就会收队回去。但以前王家军还驻守北疆的时候,北国这群匪类就有过掠进五十里的记录。今后他们会不会嚣张到掠进百里地,这是不可预料的事。”
“可是……”从林杉的一番解释中,陈酒听出了他真正有思酌过她的安危。心里由此升起一团暖意。但与此同时。她心里的某个疑惑也真正浮升至嘴边。她终于再次主动开口问道:“……我已听说了,待西面战事结束,你并不打算回到京都。你……你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座城里么?”
陈酒慢慢又垂下头来。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如果没有你,那座城再华丽壮美,我却只会感受到更多的孤独。倒是这小镇,能留有许多你行走过的、停留过的痕迹,即便你也不会回到这里,在我心里,这里也比京都让我觉得有你陪伴在身边。”
林杉握着书册的手僵硬了一会儿。
他能理解陈酒所说的孤独,曾经他行走在那座新生的都城里,许多次的以对另一个女子的思念方式来品尝着这孤独。
那座破败的城郡终于变得井然有序,有了结实宽阔横平竖直的街道,并布置了一夜常明的灯火,将那座都城的夜也点亮了;那座都城终于不再只是有几棵枝扭冠歪的老杨树,而是点缀了许多的花树,花期排列在四季时有开放,为这座帝王坐镇的宏都在刚毅中增添了一些柔美,惹得许多深闺中的美丽姑娘惜花而来,安静的街道上常现人比花儿娇……
可是,若只是孤独走在这样的繁华中,一次次想起那个女子失约的承诺,那么眼前身边的诸多美丽就都消失不见了。这座都城再广阔,禁锢自己的牢笼就有多广阔;这座都城的城墙有多高巍,自己仰头可见的天空就会被圈缩得越狭窄。…
你说过要每天跳那城楼石阶一千级,这样你就能在生完孩子以后尽快瘦下来,保持住年轻苗条的模样……
其实,我却觉得你可以再胖一些,那一样很美。
你说湖阳近海,必须修筑地下排水系统,并且这个排水通路要修到能让两个人并肩直立行走其间,这样不仅能防范海潮的愤怒,日常维护的工匠行走其间也能有个伴,不会太孤单……
曾经我以为你后面说的这句话是个玩笑,但直至如今,我才发现,孤独行走在那黑暗潮湿的地下排水通路里,身边能有个并肩行走的同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就是那么的残忍,自己先走了不说,还留下了那么多的承诺。我一一做成了你想要的,你却不声不响的走了,留下那么多你的痕迹,一遍一遍地刺伤我。
“啪!”
林杉紧紧攥着书册的手忽然一抖,然后松开,书册滑落到地上,他松开书的手已经用力攥紧了胸口衣襟,手背上皮肤下的青筋骤然突现,如狂风中交错的枯树枝。
他努力挥散脑海里那个女子的身影,可无奈她的声音他太眷念,她的巧笑他太痴迷,他迟疑着让她的身影多停留了一会儿,但在这一瞬间过后,他发现她真的已经不在身边,失落与心痛的感觉已经变得激烈如洪水推垮堤坝,如利剑刺透盔甲……
“咳……”林杉忍住了胸臆间那丝冰冷刺痛席卷上喉的咳意,却没能忍住呛出一缕殷红。
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地上的陈酒忽然看见了那本掉落的书册,看见了翻开至一半的雪白扉页上,骤然溅染点滴刺眼的红。她先是微微愣神,紧接着心中一窒。
“三郎,你……”她抬起目光,就看见眉头紧蹙的林杉唇边挂着一丝血痕,那血痕有些如蛛网般破碎粘结,竟是凝结了的心血。
她真的有些怕看见这一幕,惧怕看见他痛苦。
“你……”陈酒动了动嘴唇,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心痛如绞,无法再说半个字。
她想问他的这些话。已经搁在她心里许久了。
现在她一口气全问了出来。心里的郁塞被全部打通的同时,又有些惧怕于得到他的答复,因为那可能是一种对她而言更真切不可修改的否决。
如果他到现在都还能直言承认,他忘不了。他偿不了。她却没有足够的青春与自信。再等待十三年了。
倘若时间倒退几天,陈酒这么向林杉大声质问,他一定会心生愠恼。在今天以前。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他深深封藏在心底禁地里的秘密,他抵触任何人试图冒犯,哪怕是善意的关心无意间触及禁地边界。
但在今天,在呛咳出那一泓心血以后,他心里的某道似乎连他自己都忌于触碰的壁垒仿佛被敲碎了。
“我不知道……有时候忘不了一个人,跟亏欠无关……”林杉卷起袖角,替陈酒沾去眼角的泪水,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这本来是无理可循的事情,就如你对我有情,可我何曾给过你什么?我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陈酒微微怔了怔,然后她就捉住了林杉替她拭泪的那只手,掰开手掌平平覆在自己半边脸颊上,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能体会我的感受。看见你安好,我就高兴;看见你高兴,我就没有了疲倦;若能握着你的手,仿佛我的心跳会变快;如果是你主动握着我的手,我……我却想哭……”…
林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粼粼波光的湖面在一阵疾风过后荡起一层长弧度的波澜。
不等他开口说话,他就听陈酒在短暂的顿声后认真地问道:“如果我忽然不见了,你会感觉到什么?”
刚刚说完这句话,陈酒赫然发现,也许正是因为自己一直努力片刻不离的跟在他身边,渐渐就被他当成了身后的影子,常常被忽略的存在。她忽然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如果她忽然消失,是不是真就可以成为常住在他心里的第二道影子?
她哀伤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希冀与喜悦。
林杉陡然观察到了她的这点一样情绪,心下猛地一惊,当即说道:“你不要乱想!”
意识里仿佛出现了某个画面,与此同时,林杉也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怕。很陌生的感触,却使他如出自本能保护自己的事物一样,覆在眼前女子脸上的手搭向她的肩膀,突然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你本来是一个坚强的女子。”
耳畔传来他的低语,他很少以这种方式、这种语调与自己说话,陈酒抿紧嘴唇,眼泪已扑簌再下。
“人不是不朽的,人的精神意念也是,我常常问自己,还要等多久呢?路走得太远,我似乎一直只是在失去,而没有收获,现在连一点希望也快要离散了。”陈酒泣声说道,“为什么你的心我想尽办法却总也捂不热,我这么坚持又是为了什么。”
灶膛里许久没有添“柴”进去,明火已经熄灭,未烧透的残柴涌升滚滚浓烟,从烟囱里冒出去,在傍晚晦暗的天空依然能划出显眼的一笔,然而灶膛前相拥的两人丝毫看不到这一点。
“哎,你看,我们的厨房也起浓烟了。”
“还不怪你,刚才说别人家要吃烟熏饭,嘴上不留点德行,现世报立即上头。”
“切,什么报应啊都是屁,要不是大人钻厨房里去了,说要学习什么灶前烧火的手艺,那我就算刚才诅咒这镇子上所有家户今天都吃烟熏饭,也轮不到我们,你何时见酒姐把厨房弄成这样?”
“哦?那么刚才大人说他不会烧灶,确是真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下厨的事哪要男人来做,不如你进厨房试试,恐怕不仅要烧烟熏饭,还能直接把厨房点着了。”
“去你的吧!你这话也是在说你自己。”
厨房外空地上由远及近悠闲走来两个侍卫,他们只是随意聊聊,无意间路过,却不想撞上了灶前那一幕。他们先是一怔,然后脸上的表情就丰富起来,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疑惑。
连他们都仿佛习惯了陈酒影子般的存在,而忘了她与林杉之间存在的另一种可能,男女之间最正常不过的一种关系演变——
(未完待续……)
(994)、遥传
… “咳……”一个侍卫干咳了一声,本来是打算提醒另一个侍卫,非礼勿视,赶紧回避,却没想到身边那个木头还在发呆,屋里的两个人却是觉察到外头的声响,松开了彼此。
“你个呆瓜,快走、快走!”干咳出声的那个侍卫见林杉即将转头看过来,再不顾什么了,手头一用力,就将身边那个接近石化了的侍卫拽住,僵直一扯,带着他飞速奔离。
“我的天,原来……”那个被拽得飞奔的侍卫仿佛才回过神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因为跑得太快,只有半句残留在了原地。
灶前松开了彼此的两个人下意识朝门外看去,望着那两个侍卫狂奔远去的背影,屋内两人只是同时痴怔起来。
因为门外偶然有几个侍卫路过打搅,厨屋灶前的两个人松开了彼此,连对视的眼神也古怪的疏离开来。
没有了眼神交流的同时,两人也都没有再说话,而是默然忙碌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只是两人显然又同样有些心不在焉,拿锅铲或者翻书的动作都有些僵硬……也许这算得上!万!书!吧! 。NSb。 COM是第三类交流。
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会对月思念彼此,哪怕彼此都看不见这种思念;即便眼盲耳聋,也能在小小家园里感受到彼此存在,哪怕只是感受到衣袂拂动带来的一丝风;同桌同餐,两双筷子从相反的方向递出,落在餐盘里同一块红烧肉上头。但又几乎再同一时间松开,哪怕并没有谁先出声叫谁舍让……这都是第三类交流。
不需要触摸而感知,不需要语言的传输,人与人之间亦能有交流,这就是人为百灵首的能力。
此时厨屋里的两个人差不多也在用这种方式交流,之所以说是差不多,因为这两人只是在行动上生出某种共鸣,两人都在按照平时的习惯忙着手头上的事,但头脑里装的是另一件事,因而看起来这两人在行动上都有些僵硬。
陈酒掀开锅盖。握着冷铲子在水还未开的锅里划了几下。饶是如此,锅上也没能多腾起些热气。若是平时的她,绝对不会再水还没开时掀锅盖,也绝对不会用铲子搅还未起温的水下生而硬的米粒。
然而她此时不想去看灶下那人的眼神。所以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哪怕这么做真的很无聊。没有丝毫可行的价值。
再看林杉,饶是他平时多么的思虑缜密、理论畅通,此时的行为举止近乎退化到顽童层面。
哪怕他刚才是顶着一个不会烧灶的名头进的厨屋。可他此时将翻看过的书册直接往已经没有半点火星子的灶膛里扔的行为,实在是可以叫一个识得火为何物的孩子非常费解的事情。
过了片刻,他才仿佛意识到灶里虽然堆了好几本书,却没有火起来的这个问题。环顾四周,他找到一把蒲草编的扇子,也未多想,就一扇子扇了过去。
噗……
灶膛里传来一个气流对冲的声音,仍然没起火,但起烟了。
烟囱里早已经充斥满了浓烟,此刻有些容纳不下新增的烟雾,便全都逆转回来。沾染墨汁的纸张烧出的黑烟似乎比柴禾烧出的灰烟更呛人,林杉眯了眯眼,不慎吞了几口烟,引得连连咳嗽。
在林杉拿蒲扇扇灶膛的时候,陈酒就已经走了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在柴堆里捡起那个之前烧火丫头用过的气筒,朝着灶膛吹了起来。…
——
在与这间厨屋相距三十来步远的另一间屋舍房顶,蹲着两个侍卫,似乎正在做着清拣房顶碎瓦的工作。
忽然,站在屋脊上面朝厨房那边的侍卫叹息一声:“真美,宛如传说中东海里的灵岛仙池。”
蹲在角檐上的另一个侍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不以为然地撇嘴道:“什么灵岛仙池,明明是厨房着火,瓦砾升烟。”
此时房顶上这两人正是刚才路过厨房门口,不慎撞见屋内相拥的二人,然后震惊之余狂奔避走的那两个侍卫。
见自己的观点没有得到伙伴的认同,站在屋脊上的侍卫无奈说道:“你可真是没有丝毫幻想美与和谐的头脑,这会使你少掉许多快乐。”
蹲在角檐上的侍卫脸上明显浮现不屑表情,说道:“如果不是与你共事几年,我会认为你太能幻想故而有神经质异前兆。”
屋脊上的侍卫忽然好奇问道:“‘神经质异’是什么?前兆又是什么?”
“就是精神有问题,是一种病,所以又叫神经病。”蹲在角檐上的侍卫微微一笑,“药老说的。”
“去你的吧!”有一瞬间,站在屋脊上的那个侍卫真想被武神名号的统领大人附体,然后掀起这屋顶上五千七百二十一片灰瓦全部拍在他那伙伴黠笑着的脸上,“我看就是你编的,专门来诋毁我是吧?”
他虽然没有武神的实力,但作为一个习武之人,随便抬腿飞来两三片瓦的功夫还是有的。
蹲在角檐上的侍卫一个偏脸、一个矮头、一次招手,分别避开了两片瓦和接住了一片瓦,然后他故作委屈状说道:“药老真是这么说的,只是我刚才图懒,转述的时候省去了几个字。药老的原话是说,精神病人前面还有个意识分裂的症状,而病势沉重的精神病人就是我们常说的‘疯子’。”
站在屋脊上的那个侍卫正要再飞一腿,来一拨增援瓦兵,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身形微僵,因为他们听见屋下传来一个叫骂声:“你们两个牲口!蹬蹄子都蹬到房顶上去了?给我滚下来!”
房顶两个侍卫连忙跃下地面,他们虽然不是真的横身滚下去。但看他们此时脸上的表情,显然身体里的那个灵魂已经吓得想滚了。
当他们还在房顶上时,就已经听出了屋下怒骂之人是谁了。而令他们惊恐的最主要原因,是他们想起了,那飞下屋檐的两片瓦好像没有发出坠碎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自愿申请上房拣瓦的成绩?”笔直站在对面的侍卫队副长司笈扬起捏着两片瓦的手,直视眼前两人的目光里明显带着恼怒。他的额头上隆起一个肿块,因为肤表颜色鲜红,故而十分显眼,但与他近在咫尺的两个下属侍卫却不敢直视。
“对不起,是我手滑了。”一个侍卫低声认错。
“以你的身手。会连一片瓦都握不稳?”司笈依然愤怒。“你居然会用这么拙劣的谎话敷衍我,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力吗?”
另一个侍卫终于忍不住低声解释了一句:“是因为我们看见厨房那边瓦顶起烟,才分了神……副长,你必须相信。这是一道值得我们为之震惊的风景。”
“若烧火就会起烟。这有什么奇怪的。够得上用‘震惊’来形容吗?”司笈的话虽然这么说,但他脸上神情明显比之前略微缓和了些。…
“当然……”那侍卫见副长脸色稍缓,自己也得以精神放松了些。为表示尊敬与歉意而微躬着的背挺直,摊手说道:“……但你如果知道差点把厨屋也点着了的人是谁,你可能还会觉得‘震惊’这个词的形容力度太弱。”
————
就如侍卫背地里有些不敬调侃那般,林杉替做灶前烧火奴的结果不会是把厨屋也点着了,而是让居所里所有的人今晚都辟谷。他很可能不是来烧火的,而极有可能是来灭火的。
幸亏他身边还有一个陈酒,他在灶前烧火这一漆黑道路上的种种失误,她随时能轻松为他打好补丁。
拿着竹筒抵在还有点点微弱火星的位置吹气,随着火势渐起,气流自竹筒一端传输入灶膛里的速度也变快,很快灶膛就亮堂起来。
陈酒将竹筒放回柴堆上,同时随口讲解了一句:“催炉火才用蒲扇,灶里却是扇不得。一来不易将风扇进去,二来就算强扇进去了,同时也会卷许多柴灰出来,这样烟尘弥漫的厨屋难得做出什么好饭菜。”
“我果然没有烧灶的天赋,可他们几个都坚决不信,不过……现在他们应该能亲眼见证了。”林杉继续翻书,嘴角上挑,虽然没有说什么委婉话语,但厨屋内刚才干枯的气氛陡然就温润起来。
一面墙砌得再无缝,要让阳光穿透它,其实只需要搬开一块砖的空间。
林杉暂时停止了翻书,取过立靠在灶台旁的一把火钳,握着拨了拨灶膛里堆在一起烧的稿册。紧接着他又学着陈酒刚才的样子,拿起那支搁在柴堆上的竹制吹气筒……
其实无论是坐堂办案、或者是下堂造饭,都没有绝对的男女专职划分。只是古来有些人为了冠冕堂皇的偷懒,而捏了一套教化规矩——当然这规矩也不全是为了把女人锁在堂下活动范围,还丢出了一些别的枷锁——总之许多事情并非男人就做不得了,譬如这烧火做饭,不是学不会,不是做了就会被什么念力诅咒,而是要一个男人愿意这么做。
从心底里愿意这么做,林杉模仿陈酒,学得很快。
如果是学她炒菜,可能还需要更多的经验积累,但烧火这活儿……如果只是烧本来就干燥易燃的纸质文稿,只要他不像刚才那样分心它顾,断然没有只冒烟不起火的道理。
灶膛里的火光明亮起来,厨屋里的烟气很快也消散了大半。
林杉侧身搁下竹筒,回过头来,就看见站在灶台旁的陈酒眼神有些呆愣地望着自己。
林杉随口问道:“看什么?”随意又拣起一册文稿。
“看你。”陈酒痴痴愣愣地回答,依然站在原处。
“嗯?”林杉正准备翻书的手微滞,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脸上沾了什么?”说罢就觉得脸上好像有某处在发痒,便伸手指刮了刮。
这一刮,倒真将手指上沾的一丝柴灰抹到了脸上。
望着林杉脸上仿佛多了一撇黑色猫须。陈酒“噗嗤”一声没忍住笑,终于不再呆呆站在灶台旁,她取出掖在袖子里的手帕,先去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将其打湿,然后走回来,再次在林杉身边蹲下,攥着手帕替他擦脸。
眼前的这个男人脸上又有了温和的微笑。
因为近在咫尺,陈酒觉得这份和煦几乎快要在眼前化开,有些要晃花了她的眼。…
还好她与他不是一直这么对视下去。
陈酒在目光浮动间,眼角余光忽然睹见林杉袖摆沾染的一点殷红。想起他刚才忽然呛咳出的那团粘结的心血。她心里绞疼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默默告诉自己,必须放开心里的结,同时也必须想办法打开心外的结。
林杉胸前衣襟还留有皱痕,那是他刚才自己抓的。陈酒略微迟疑了一下。就伸手过去抚了抚。并借题问道:“你刚才怎么了?以前你只是在伤势较重的那段日子常常这样。老药师说你那时是身体缺血,在你伤愈后已经有将近一年时间没有再犯了,现在这又是怎么了?”
林杉没有开口说劝慰她的话。而是意思比较直接地说道:“其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是么?你知道我这病不在身上,在心里。”
他说这话要是给廖世听去,八成得把理论智力极强的资深药师给弄糊涂了。什么在心上不在身上?身心不是一体的么?
但陈酒听得明白,他话里的那个身与心常常疏离,他常常都是在用他习惯了的理智处理事情,极少或者根本没有只凭心意去抉择。因为他的情感只要触碰到心里的某处封禁,就会变得非常脆弱易碎。
女人天生感性,而陈酒除了拥有女人思维中的细腻感性,她还是一个知道林杉许多过往之事的、在知己与爱人之间不断摇摆找不到自己身份定位的女人。
所以当她听到他用似问非问语调回应她的那句话时,她怔住了:原来他亦自知。
林杉当然知道自己的心病在什么地方。
若在以前,他只会选择避开触碰那片地方,但在今天,在拥住眼前这个女子的时候,他忽然暗暗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了一次不逃避,至少在今天,他要直面一次。
心里的那种不适感又涌现出来,林杉停下翻书的动作,握着稿册的手渐渐收紧,他微垂眼帘说道:“我的心里住了一个女人,这是不止你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她在那儿住了十多年了,若一时间要驱走她,为此挨一刀剐不也正常。”
“可是……我看不得你再为了一个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年的影子来伤害自己……”微湿的手帕滑落地上,陈酒已经顾不得去捡,她紧紧抓住了林杉轻轻覆在膝头的一只手,触指微凉,“我一直就在你身边,为什么你的注意力就只能一直在自己心里那个影子上?我看你皱眉、疲倦,心里也会难受,但你能感受到我的这些感受吗?”
林杉的视线垂落,看不清楚他此时眼中有如何的波澜,他只是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这点细微处的反应在极为靠近他的陈酒眼里得到了放大。
“为什么就不能尝试遗忘呢?”陈酒追问,“我能感觉得到,你一直在为她背负罪责,可是你有什么地方做得对不起她?我只觉得,如果她还活着,不但不能责怪你,还应该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坚持和这么多年的付出,她的女儿恐怕很难健康长大。”
“不,我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林杉轻轻叹了口气,胸臆中那股难受感觉渐渐越来越明显,他不得不略微撇开话题,让自己缓一缓,“那个已经不能长个头、但舌头却还能长的老鬼有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师门里某项规定?”
陈酒当然无比清楚的记得,就在前几天,廖世解释给她听的那几句话。因为虽然只是一些片段的讲解,却解开了陈酒心里一个最大的疑团,一个无论她如何努力接近,林杉都无动于衷的原因。…
面对他的疑问,陈酒在点点头的同时又问道:“只是因为这个?即便你曾经拒绝过她,但她后来嫁给了皇帝。封号贤妃,已经得到了幸福。”
“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杉声音低沉地说道,“她也如此觉得,如果嫁给皇帝,身份地位、锦衣玉食都有了,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起来的。但她失败了,所以她没有获得幸福。”
“可这样的失败就能说全是你的责任吗?”陈酒本来是站在林杉的阵营上看待此事,但当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自责的意味,她便忍不住替他辨屈,“她的失败。也可能是因为婚姻里的两个人。有一方不够深爱,或者两个人都只是在形势上走到了一起。不难想象,一个帝王,爱的东西太多。但他的身份又间接要求他必须博爱。可博爱也许就是一种最大的薄情;而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足够的爱。何况又是那样一个有决断主见的女人,她当然不会轻易妥协。”
陈酒的话令林杉收获了一些陌生但剔透的见解,可他心里的歉疚感不但没有得到梳理。反而愈渐增长。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如果我没有拒绝她,她不必进行这样危险的尝试。”
“危险的尝试?”陈酒疑惑了一句。
林杉轻轻说道:“十多年前,我刚刚离开大荒山的时候,她虽然已经与王炽走得很近了,但她把他当做知己朋友。那时她常说两句话,一是女子也可以与男子成为知交,二是她绝不会嫁给一个皇帝。”
再未遭火焚以前,大荒山一直是神秘的北篱学派筑庐地,雄峰刺云霄,阴阳割昏晓。在草庐跟着师父北篱老人学习的日子,虽然偶尔也会觉得枯燥,但比起后来的这些经历,林杉始终觉得那段山里的生活才是他人生中最平静宁和的段落。
但一个人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不可能只有一个色调,而学承自那个古老学派的他也注定避不开一番风云敲打。
然而此生林杉最为困扰的其实不是他学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而是一个情字。
北篱学派严令禁止的情字,在他最和谐的人生段落里,由一个也正值最无忧年纪的女子悄然种在他心里。
也许是那天雨下得太大,吵得他忽略了自己心里的这点动静;或者也可能是雨滴这种天降之灵,催发了那份由嫣然巧笑传递而来的如雾氛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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