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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 四部全-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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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舍不得。”千姿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递给她一杯水。白莲只觉心很累,很累,黯然取杯饮了,品到一点别样的滋味。她茫然伸手想扶住千姿,有一群宫女走来架着她,缓缓倒下的时候,她忽然有某种喜悦。昏昏沉沉的她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也就不再有任何的愧疚。
就这样一醉便好。
天渊庭内。
午膳后一众人正在歇息,萤火领了一个人进门。那人黄衣小帽,瞥见紫颜便嘟嘟地道:“紫先生,我家公子爷有请!先生几月不见清减了,咦,长生倒像是胖了些。啊,紫夫人也在,我替公子爷问候夫人安好。请夫人通融,公子爷着小人立即迎紫先生入府呢。”侧侧忍俊不已,戳了他的脑袋道:“你是叫轻歌吧,还是这么爱唠叨。”长生大笑,跟着也戳他一下,“奇怪,千姿那么讲究的人,竟没被你烦死。哦,我忘了,你在他跟前憋得好辛苦。”轻歌赧颜一笑,道:“跟着公子爷是很辛苦,不过他对我很大方,到底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啦,骁马帮的人都在苍尧呢,几时你们来一起喝个酒。我们瞒着太师阴阳就好,省得他多嘴。呃,我好像又说多了,不知道紫先生几时能出门?”“这就动身吧。”侧侧将紫颜往轻歌那边一推,笑眯眯地道,“你们在路上慢慢聊。”轻歌像飞扬的鸟,欢快地迎了紫颜赶赴太子府。
路上紫颜道:“二帮主他们跟了千姿回苍尧,莫非都不管帮中生意了?”轻歌没意识到他话中有话,少年的眼中仿佛只看见天空,爽朗地笑道:“骁马帮向来一年只做几单生意,今年光是一件祥云宝衣,就足够往日一笔大买卖,说起来也多亏紫先生。公子爷说,跟了他将来总要做更大的事,我想也是,北荒的买卖已做不完,若是能连通四方各国,还不把生意做到天上去!”他单纯而热烈地幻想未来,追随千姿是他最大的幸福。紫颜想到长生,不由一叹,在这诡谲莫测的世间,他和千姿能否承担起他人殷殷的期望,一路顺风顺水地走下去。
太子府外车驾川流,华衣汹涌,多是来贺喜和讨好的官员,紫颜立即明白几分。轻歌径直带他走偏门,过梨院柳池,花轩风廊,入了内书房。千姿守着一方玉石几案,正兀自想着心事,没察觉两人的到来。
“公子爷,紫先生来了。”轻歌咳了一声。
“你退下罢。”千姿猛然抬头,掩饰地一笑。
再次站于千姿身前,紫颜诧异他变了一个人,眉宇间藏了深深的厌倦,并没有意想中雄姿焕发的气势。他甚至懒得说话,明明紫颜已至,始终缄口不言,像忘了召他来的用意。微一思忖,紫颜不动声色地道:“公子大事已成,我该好好恭喜。只是尚有一个疑问,桫椤是如何拥有王室血统的?”千姿明白他看穿了所有的计谋,骄矜地微笑。他笑的时候,身体里驻守的豹子悄然缩起指爪,藏在了冷峭的眼角。
“蒙索那王室后裔之血,也是本公子历经多年搜集的宝物之一,只要注入桫椤的身体,祝福之盒自然无法辨认。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咒语,有一滴王族的血液,就能打开祝福之盒……这是唯有王室才相传的秘密。”千姿玩弄着腕上的玉镯,道,“忘了告诉你,桫椤是个巫女,当她的手与人相握,会透析那人的心事。”紫颜记起那奇异的感觉,若无其事地笑笑,“那么,她看到了你的所思所想?”“本公子清楚她的能耐,当时,不得不有一点动心地去爱她。”千姿冷冷地道,“否则万一她犯了傻,岂不功亏一篑。”他不是不懂她的心意,当她应允整个计划时,他已从她眼中读懂了那份依恋。这对他来说太可笑,仅凭一面之缘,她竟认定他是她要找的人,一如他们虚构的那个预言。
真真假假,她有的不是痴心而是妄想,千姿固执地以为。至少他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一颗心去,永远不会。
“是不得不啊……”紫颜叹息,那个巫女是否明白呢?聪慧如她,或许早看透其中的因果缘分,只是,有那一瞬间的爱恋,就足够了吧。“那么,她也不会是王后。预言不过是你夺取王位的一步棋,既然棋局已经胜利,就不必再走下去,是么?”澄澈的笑容散逸开来,千姿难得笑得那般明朗,“你没猜到。连你也猜错,本公子赢得就是真的漂亮。”他靠近了,像狡猾的玩伴在拆解骗局,得意地炫耀给紫颜听,“我会娶她做妻子,这没什么,她是苍尧的王后又如何?顺应天命的一场婚姻。那个预言里还说到,我将成为北荒之主,到时,多的是要和我联姻的人,想要谁都轻而易举,哪怕多几个王后。”“原来你随时随地可以打开宝盒,也许你早就已经打开,骁马帮惊人的财富和桫椤公主随行的宝物,可能全是蒙索那宫廷的藏宝。”千姿拍拍紫颜的肩,“知道得太多,无论在江湖上还是朝廷里,都是致命的。”“骁马帮……你再也不会回去。”千姿的笑容一滞,等待他重返江湖的那些汉子,将会永远地失望。
“本公子给了他们七年的辰光,七年,漫长得连我的心,都已老了。”千姿轻轻地道,眼中恢复了惯有的倨傲,“不说这些,本公子想请你易容。”紫颜皱眉,“又要骗谁?”千姿淡淡地道:“权谋之策,事关重大。今次的谢礼是好东西,你不会拒绝。”他揭开玉案上的红纱,现出了蒙索那祝福之盒,“盒内的宝藏虽然没了,这颗彤莪果却是极西之国的无价之宝……传说能起死回生的圣物。你曾游历过北荒之西的国度,应该听说过。”紫颜目不转睛地注视彤莪果,这确是他当年追寻祝福之盒的理由。那时他和姽婳最大的念想,就是找寻能令人返老还童、甚至长生不老乃至死而复生的灵丹妙药。彤莪果是传说中的轮回之果,它的神秘力量可使不谢花、葵苏液等生出奇妙功效,如果他真的想超越神,就应当把它收入囊中。
“有了彤莪果,就有了点石成金的种子,能化腐朽为神奇。”千姿称许地捧了宝盒说,“它对本公子征服北荒并无用处,对你这个精研药理的人倒是有用。如何,你能应承了么?”那样朱红如血的颜色,如同最初浓稠的生命。彤莪果招摇地散发光泽,吸引着人的眼耳喉鼻心,如舌尖心口上一枚甜蜜的丹药,想要吞了融了化了,和在身子里与它揉为一体。紫颜稳定心神,对了千姿道:“我不要。”千姿一怔,“你不可能拒绝。”紫颜像个不服管教的孩童,顽劣一笑,“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不会明白我的心思。”千姿白玉般的面容刷地蒙了寒霜,冷厉地道:“不要逼我。在本公子的地头,无论是王宫禁军还是骁马帮,你都惹不起。要你易容,说得好听是请,卖个人情以礼相赠……”他尚想板了脸教训下去,紫颜放声大笑,眼里流出奚落的妖魅笑意。
千姿噤声不言,知被紫颜小看。他强迫不得北荒大名鼎鼎的紫先生,只是没时日能再浪费,政局的微妙平衡往往一霎间就会被打破,他等不起。
“我要你将桫椤易容成我母后。”千姿开门见山地道,不再提“本公子”三字,“没有你我一样能成事,但会多流很多血,死很多人。你若能瞧得下去,也可拭目以待。”紫颜面无表情地想起熙王爷,不同的是,千姿是名正言顺要即位的人。
“你求我,我便答应。”他幽幽地回复公子千姿,眼神是看透残酷后的冷峻。千姿瞪着他,身为苍尧君主,以稀世之宝换他一次易容,居然要开口相求。
千姿伸手按住紫颜的肩头,莹润的眸子几乎要嵌进他眼里去,离了三寸之距与他对峙,“找你易容,价码越开越高,你倒是会做生意!”紫颜周身的香气如盾牌,织成了防御的网,游弋在千姿的七窍脏腑。他沉默不语,上翘的嘴角似乎在提醒千姿,必得开口相求,他才会接下这单生意。
两个人相较,纵然势均力敌,可为了分出高下,有时不得不退一步,以求海阔天空。来不及等待僵持后的结果,千姿松开手低骂了一声,阴沉地皱着眉,飞快说了句:“我求你。”紫颜无声无息地抿了唇笑,也不回应,千姿知他嫌声调低了,没奈何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咬牙切齿地道:“我求你。”说完了,千姿漠然出神,仿佛魂灵离了窍。在那短暂屈辱的时刻,他忽然发觉从未低声下气求过谁,哪怕在姆妈死时。那时的他很想求父王饶过姆妈的死罪,但他不敢开口,他赢得过骁马帮的高手,却赢不回最亲近的人。
父王说,只有亲手砍下挚爱者的头颅,他才能变强,变得义无反顾,知道如何做个王者。他好怕。他学武是为了父王的赞美,他好强是因为能得到夸奖,才智能力他一点不缺,唯有决然向前的大气魄,是十三岁的他无法掌控的东西。父王看破了他的弱点,要他亲手了结他的姆妈,那个和一个卑贱男人偷情而被判死罪的可怜女人。
不,他怎么又忆起那些地狱般过往?千姿望了自己杀人的双手,指缝里漏过多少流年,过去的日子业已随风消逝。他凤尾般的眼角提了提,精神一振,是出走骁马帮给了他新生。如今的他不再是内心纤细脆弱的少年,从亲眼目睹姆妈头颅滚落的那刻起,他的心已坚硬如铁。
“好,我会为桫椤易容。最后一次。”紫颜徐徐说道,悲悯地叹息。
千姿苍白的脸冷笑着,反手勒住紫颜的颈,像周身皆张的刺猬,“我不喜欢被威胁,这也是最后一次。”他抽开手,背过身走远了,丢下道别的话,“你等在这里,我去找桫椤。”他懒得再见紫颜,怕见紫颜洞悉一切后的嘲弄笑容。易容师是看得到过去未来的,在猝不及防的柔软时刻,千姿想,谁知道紫颜透析了多少秘密。
兰伽的冰岩堡在苍尧王城泽圮北面,背依丹茵雪山,可藏兵两万。苍尧禁军不过三万,分散在其余各城的精兵勉强有两万,但若论装备之精良,兵士之骁勇,非兰伽的伐虏军莫属。这支军队中有一万应为太子亲军,在千姿出走后拨归兰伽所有,他又私自扩充实力,招募训练出万余铁骑,将冰岩堡塞得满满当当。
虽然兵强马壮,毕竟国事太平,年幼的兰伽尚无任何出征机会,也就毫无功绩可言。两万伐虏军平日无事可做,只能充当牧民,雪山附近的草甸上,数不清的牛羊都是他们的杰作。有身为兰伽师傅的太师阴阳辅助,千姿对伐虏军的内幕了解得比兰伽本人更透彻。这是一支掩埋了血性的大军,他日落入手中,就是征服北荒诸国最好的利器。此刻,不妨悄然地收藏在匣内,不必绽露宝光。
王后的銮驾到达冰岩堡时,兰伽亲自在高台上眺望,身后槊纛端弓,铁衣如雪。
“是王后的金莲花座。”身侧的将士说道。
兰伽摇头,“王城传来的消息,说千姿就要即位。此时他发兵讨我倒罢了,无端端送母后来做甚?”“是否去查探一下?”兰伽沉吟,真是白莲亲来,他倨傲不迎会伤了母后的心。再次端详堡外的仪仗队伍,连人带马不过百余,有两万大军在,根本毋须惧怕。他犹豫片刻,道:“打开大门,你领二十人与我去迎接,点一营将士随时听命。”丝帘缓升,从座上露出白莲的羽衣云发,映了冬日白晃晃的光芒,有几分泛白的雪亮。兰伽见确是母后,心一酸,奔上前去搀扶,临近她时忽记起千姿的座上客紫颜,蓦地煞住步子。他的笑容颇为尴尬,顺势欠身道:“儿臣恭迎母后。”白莲端坐不动,纤手长探,如一茎静植的莲。兰伽定神注视她眉梢眼角,神情如旧,微微放心,伸手扶她下座。白莲牵住兰伽,稍稍有了笑意,潋滟秋波幽然一转,叹道:“你的大军尽数撤回堡内,我不放心,来瞧瞧你。”“母后多虑。”兰伽见她开口直指伐虏军,心生疑虑,想了想道,“去年此时母后曾来冰岩堡小住,夸说小厨的羊肉羹汤味美,今次要不要多呆一阵?”白莲笑了望他,“哪里是羊肉羹汤,是加了万年枣的福鹿胎膏,你说养颜之外尚能助眠,特意亲手做给我吃的。”顿了顿,感怀地道,“懂得体恤母后,你真是长大了呢。”兰伽吁出一口气,莞尔地抿着唇笑,母后若能留在冰岩堡,攻打王城便可毫无顾虑。他踌躇满志,脚步不免轻快了起来,拉了白莲往堡内走去。千姿是如何赢得桫椤的,他要从母后口中听个分明,蒙索那的宝藏和那个妖丽的公主,将是他囊中之物。哥哥没有理由得到,兰伽固执怀恨地想着,他才是享尽父母万千恩宠的孩子,独一无二。
“伽儿,你弄痛我了。”白莲挣脱他,腕上红红的印记,一如他面上兴奋的潮红。
兰伽压住笑,安然地扶了她的肩,他赤裸裸的渴望不经意曝露于母后跟前。想到即将杀破禁军兵马攻入王城,而后她是他的太后,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兰伽感受到骨子里战栗的喜悦。趁千姿根基未稳,禁军一盘散沙,一举拔除这个眼中钉,只要母后支持,他就是苍尧名正言顺的君主。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期待王位的心早已焦虑不堪,在最后决断的时刻,母后的到来令他的心安定。千姿,你仍是个弃儿。
不知不觉进了濯歌堂,白莲金色的眸子闪过神秘的光,闲闲地吩咐兰伽身边的人。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对王子说。”兰伽欣然地想,那必是讲述千姿解开咒语的秘密,或者更妙,母后有制服千姿的手段,要暗暗说给他一个人听。他愉悦地挥手,叫所有人退避,大堂上干干净净留了母子二人。兰伽迎了白莲坐在金花狮子炉边烤火,又为她褪去料珠百鸟羽衣裘,乖巧地倚在她身侧,道:“我竟想起小时候来了。”“嗯。”白莲抚着他修长的手,宽慰地道,“你那时最爱在雪天陪我烤火,还说正好烧肉串儿吃,是不是?过了这么些年,你和以前一样的乖。”兰伽顺手从方几上取了一杯枯蒂草茶,双手奉给白莲。白莲轻啜一口,递还给他,兰伽笑眯眯饮了,没发觉她食指的戒指里,滑出一滴冷漠的液体。
醉颜酡。醺然醉倒的滋味像纤长的花瓣卷起,藏住娇羞无限的蕊。兰伽只觉倦意连绵袭来,蒙眬中意识到一件事,惊恐地盯着身边的女子。
“你不是我母后。”“我不是,她才能活着。”桫椤在他耳畔低低私语,握住了他发抖的手。兰伽如被万箭透身而过,心悸地感到千姿笃定的双眼,正穿越数里直直射来。
一盏茶的辰光后,冰岩堡在夕阳的余晖中门户洞开,王后白莲载了七王子兰伽返回王城,太师阴阳接管了整个城堡,将两万军士改编为王宫禁军。
三日后,太子千姿登基为苍尧第九任王,因其受祝福之盒庇佑,世称聿察尔灵,意即祝福之子,中土俗称“玉翎王”。正午。龙象宫内。
召见完邻国来贺的使者,阴阳单独留下,说有密报献于王。千姿自登位以来,除有半日专门赐宴犒赏骁马帮一众外,其余日子无眠无休,勤修政事,整治军旅。阴阳见他不出几日面容憔悴,深深叹息。
千姿知其心思,精神振奋地笑道:“现下琐事杂多,等熬过这阵,本王自会好生休养。”“王上珍重。臣此来想说另一件事,苍尧政局平稳,但放虎归山,恐无宁日。”阴阳阴冷地语声漫过大殿,如一道熏人的烟。
千姿瞥他一眼,知道说的是紫颜。的确,紫颜知晓的事情太多,多得令人心惊胆战。换作他人,砍了头颅厚葬便好,但偏是这位名满北荒的先生,下不得手。
“这枚棋子尚有用处,要放到更大的棋盘上。”千姿微笑,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王位,紫颜功不可没。如此,就还个人情,不取他的性命罢。阴阳正待再次进言,千姿疲倦地摇了摇手,阻止他道:“况且,来寻他的人已经到了,你我都杀不了他。”阴阳一愣,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凶悍的眼神渐渐涣散了。
“苍尧的未来不会寂寞。”千姿用蛮横的语气说道,他眼前江山无限,瑰丽的画卷正在展开。这是他将为世人涂抹的名画,借由亲历奇迹的紫颜之口,会传播到更遥远的疆界。
他知道,他们必将成为无法忽略的历史。
紫颜并不知他又侥幸逃脱了一场杀戮。也许死亡总是与易容后的真相萦系,也许早就掌握风雨飘摇的命运,他不曾畏惧过突然临头的灾厄。
但当黄昏时分,照浪突如其来地站在紫颜的面前时,紫颜被他吓了一跳。晚霞印红了他孤傲的身影,奔忙的面孔多了几许黧黑,仿佛北荒走出的烈性汉子,随时会咆哮一声。紫颜吃吃笑道:“几个月不见,城主快成野人,居然还能寻得到我。”“没什么比风的消息更快。”照浪道,“恭喜你又参与一回政变,紫先生真是适合宫廷阴谋啊。”紫颜浅笑道:“千姿成了国王,太后可就不便差遣他这个帮主了。”“与他无关,”照浪道,“我是特地请你回京城的。”“我记得,我不仅犯了死罪,而且已经死在京城。”照浪黯然道:“不错。可是,如今你若能回京城,不但没人会治你的罪,还要将你奉为上宾,好生伺候。”“京城出了什么事?”紫颜一反常态,厉声问道。
“太后昏迷不醒,皇上急召天下易容师汇聚京城,以治太后之病。”紫颜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原来是她病了。既是生病,宣召医师便可,要易容师做甚?”“其中奥妙我也不知,但那是皇上的旨意,你不必深究,只管想要不要回去。”“我不回去又如何?”“别傻了,这是你回来最好的契机,难道你想永不见天日,流浪四野?”紫颜微微一笑,“我去哪里,不必城主操心。”“你所图的并不在此,而在京城。当年你在外闯荡了偌大的名声,然后就去了京城,买了府第,仅是为了养老?你会回去。错过今次,再也没有机会。”紫颜沉吟道:“你不怕我回去,会要杀你?”照浪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慢条斯理地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衫,“你要杀便杀,我不怕。”紫颜哈哈大笑,“你越是求我,我越不想回去。此处天大地大,我乐得逍遥快活。去天子脚下受气,又有何趣味可言?你爱做皇家的走狗,我却想自在地多活两年。”“好,既然你执意不从,我就老实告诉你。”照浪好整以暇地寻了椅子坐定,翘起二郎腿,悠悠地敲了桌子道,“我向皇上禀告了你游历北荒之事,并说起前次熙王爷谋逆,多亏你从旁协助,王爷的奸计才未得逞。皇上闻言大喜,召我请你进京。如今是天子请你,不是我,你想回去也罢,不爱回去也罢,都依你。不过我碰巧知道傅传红是你朋友,已请他去皇上面前伺候,若是你久召不至,皇上龙颜震怒,而傅大师又没法叫皇上开心……”他闲闲地望着紫颜,好像在说,你一定无法坐视不理。
“你果然聪明得紧。”紫颜面上蒙了一层霜,“我回去就是,你敢动傅传红,我就剥了你的皮……这事我拿手得很。”难得听到紫颜的威胁,照浪朝他一笑,转身就走,“我先回京复命,你最好快些跟来,莫叫他人为你受苦。”他身形一动,从天渊庭的重檐碧瓦中飘闪不见。
照浪前脚刚走,侧侧后脚进屋,左右扫了一眼,道:“我听见声响,谁来过了?”紫颜知是照浪耳目聪灵,故意避了开去,便道:“没事,我正想吩咐长生,收拾行李,我们可以回京城了。”“你说什么?”侧侧惊喜地道,“是回紫府么?怪了,是谁帮忙,我们竟能回去了?”“傅传红如今正得宠,皇上已下旨免了我们的罪。”“太好了!回去我为他绣一身金衣,把他供起来。”侧侧笑得娇妍明媚,转念又道,“快,你得想法子寻到姽婳,找她同回京城。有她在,傅呆子对你准要千恩万谢,也就忘了我的礼太轻。”紫颜微笑,傅呆子定是青鸾师父教给侧侧的绰号,不过想想傅传红见到姽婳后迟钝的模样,还真没说错呢。他收回思绪,叫来长生准备行李离开苍尧,又吩咐萤火去寻艾冰,为左格尔挑几件离别的赠礼。
不想没过多久,长生惊呼跑来,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左格尔不见了,剪子也不见了!我整理行囊时找不到相思剪,后来想起进屋时看见左格尔出来,再去寻他,就只发现了这个。”他递上一张白绢,上面是清秀的行草,写了寥寥一行字……“有缘再会京城”。长生怒气冲冲地道:“他真是厚脸皮,窃了东西,还说得出”再会“两字!”那个精明的商人,上路后一直默默无闻,像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
“原来他也是易容师,偷听了我和照浪的对话,先行去京城了。”紫颜含笑,越想越忍俊不禁,他没能分辨的同行,该有不错的斤两。长生惊道:“他易了容,少爷怎会不知……”紫颜摇头,“他用的是本来面目。”长生“哦”了一声,摸住心口道:“我说不然我们四个人八只眼睛,和他相处几个月看不出他易过容,真丢死人了。这个骗子……我要回京城把剪子夺回来!”紫颜微笑道:“你想和他斗易容术?”长生道:“斗就斗,回去路上再和少爷多学几招,我就不信赢不了这个坑蒙拐骗的家伙。”有卓伊勒的事在前,长生对左格尔深恶痛绝,恨不能亲手撕了这个人,一时斗志昂扬。
紫颜哈哈大笑,“有你这句话,我宁愿多几个人来偷我东西,那时,你就会用心学尽我的本事了。”听了紫颜的话,长生手捧白绢沉思。易容的技艺不只是指上功夫那般简单,纵然十指生花,变幻千万容貌,心不知变易仍是枉然。精明如左格尔,深谙易容术的巧妙,只须装扮身份就能迷惑众人。而他心中易容之念,却仅是一门太粗浅的手艺活。
“少爷,我们一起回京城。”长生抬起眼毅然说道,异样的语气令紫颜欣慰动容。他知道,前所未有的挑战将次第展开,可能再无安歇的时候。
而门外的雪已化了,北荒的寒冷渐渐过去,下一个春天,他们将回到家乡。
京城,紫府。
又一场轮回的开始。
(幻旅卷完,下接凤鸣卷·魅生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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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眉妩
乘鸾
山月不知心底事,她却明白,绣品上鹧鸪要成双。
眉尖心上,终多了一个俏模样。
侧侧在青石小路上飞快地奔跑,她听见了瑟声。
疾奔中,一双菱纹绮履倏忽翻飞,丱发双髻下是婉丽跳脱的姿容。她穿了素白的鲛绡单衣,合领与宽袖上细密缝制了扑花的彩蝶,与玉色百褶裙上盛开的素馨遥相成趣。周身服饰的劈丝配色皆是她一手操办,像自绘了丹青又淘气地从画中踏云而出,眼中有按耐不住的得意。
漫天萧骚的乐音应和着她的脚步,如冰花错落,簌簌地跌在心头,这声音就像一条游龙悠然徜徉于七窍。风吹声动,陡然间曳过一个音,平地里顿时掀了碧浪,串串碎珠飞溅颊上。瞬息间心境通明,万籁流转,她是被远远牵住了的纸鸢,一径往遥控的手那头栽去。
泛商流羽,泻徵鸣宫,能以五十弦的大瑟奏出这仙伦妙音的,只能是爹爹的好友……瑟艺超绝的阳阿子大师。
幽谷寂寞。寂寂谷中唯有侧侧与爹爹相依为命,纵把阖谷的花草虫兽做了伴,也逃不过黑夜后悄无人声的静谧。爹爹赏玩骨董、修习书画便也罢了,侧侧却是少年心性,一腔的贪爱新鲜无从打发。缠针弄线,没费心思就练成了眼花缭乱的绣法;敷粉染面,张眼处只有苍藤青藓,又给谁人看去?
仅存的热闹,只在远客到访之时。
一弦一音。大瑟声声分明,悠如竹间飞雪,洒然希音;疾如嘶寒野马,蹄踏奔雷;空如雾锁银河,香飘幽岭;哀如暮烟凝碧,倚天长啸……九曲回肠,亦不够听这弹指之声。
手离弦之时,侧侧正跃进蕉叶门内,向抚瑟那人喊道:“阳阿子伯伯!”余音掠过少女娇怯的面容划向空中。阳阿子撇下他的宝贝古瑟,笑着起身高高地举起侧侧,阳光毫不吝惜地为她镀上了金色的光芒。
侧侧的笑一如山涧清泉,叮咚响过阳阿子的耳边。
“伯伯要多住几日,不能像先前两日就没影儿了!”侧侧揽了他的脖子撒娇。说来也怪,爹爹和阳阿子一般年纪,她对爹爹却像对师父般毕恭毕敬,不敢稍有差错。相反,对难得来谷中的阳阿子,她总有千般要求,使尽小女儿家的手段。
沉香子含笑望着女儿。年过半百方得此女,娇宠得想把世间一切珍宝奉上。可惜妻子早逝,他精于诸多技艺,偏偏不识如何管教子女。不知觉中他成了巍然不动的两岸,而女儿是纵情流淌的水,沿了他宽厚的臂弯驰向远方。
阳阿子哈哈大笑,从莲衣中取出一只空竹。手轻轻一抖,空竹攀上了绳疾转,嗡嗡地似群蜂轰鸣。侧侧欢喜不已,见阳阿子旋手一抛,空竹直飞数丈往半空里掠去,等急急下落,被他牵引了绳子捞住,复又鸣响不息。侧侧瞧得目眩神迷,惊叹中接过空竹,依样画葫芦摆于绳上。谁知手未动,空竹掉头往下,啪嗒落地。她不服气,缠了阳阿子学会了手势,专心致志地揣摩起来。
等侧侧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沉香子若有所思地注视老友,又移目到他那张瑟上。黑色髹漆尽退,古瑟黝亮的光色沉如乌木,这是阳阿子珍藏的十三张瑟中最好的“天籁”。如今大老远地抱瑟而至,想是为了告别。
蜿蜒伸向屋子的幽径,没过几日已长满杂草,野花扑簌簌开得旺盛。沉香子忽觉日子静得过了头,未免心生动念。当下起了个话题,问阳阿子道:“你上回说收了个徒弟,现下如何?可称心意?”他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磨搓着双手,极力掩饰心中的羡慕。年过六旬,那双手依旧莹润如玉,像是日夜浸润羊奶的皇宫贵人,细致得不见一丝皱纹。
阳阿子点头,眼中一抹安定澹然的神色,“我没看错的话,明月说不定能青出于蓝。我总算找到人托付终生技艺,你呢?”
这山、谷、花、草,千年不变,一如沉香子隐居后的人生。他忧心忡忡地瞥了侧侧一眼,道:“我所学庞杂,自忖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可这妮子只学了些花拳绣腿,于剑道尚在门外徘徊,更遑论其他三绝。唉,荒山野岭哪里找得了传人,怕是……要把本事带进棺材里去了!”
树影婆娑,阳阿子望了地上斑驳的影子,叹道:“你隐居得太久,不如随我出去走走,或许,能在外边碰上根骨好的年轻人。”
沉香子抚着白须沉吟。他的样貌与三十余岁的壮年别无二致,除了一头银发与这把白须。有时侧侧问他为什么不索性都易容了,沉香子笑了答说,若没有这些白发白须,旁人会把他当成她哥哥。侧侧嘟了嘴说,有个哥哥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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