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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 四部全-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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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桫椤淡然一笑,脖间的那滴泪却在叹息,“我的苦不值一提,父王才是那个不幸的人。在我离国之后,表哥塔利篡夺了王位,拘禁了我父王。只有找到我的夫婿……北荒的强者,我才能重归蒙索那救出父王。其实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别的,是沿途的人们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以为我编织了谎言想要得到权势……”她忧伤地一笑,面纱下传出无奈的感叹,“好在我要找的只是苍尧的国王,与北荒诸国无关。”“公主多虑了,无论是谁,遇见公主都会倾力相助。”兰伽突然插话,炯炯双眼里有着临阵拔刀的勇气,“公主先前提到亚狮王朝的君主曾派兵远送,可见北荒也有识大体的人,并非全是无知小民。至于那个咒语……”桫椤嫣然一笑,兰花指捏起案上的鎏金仙鹤杯,撩起面纱抿了一小口。清冽的酒水漾过玫红的樱唇,兰伽禁不住呆呆地道:“好酒。”长生面红耳赤,躲在紫颜身后偷觑,萤火只觉燥热,拿了酒盅往喉间直倒。侧侧扯着紫颜的袖子,轻声问道:“你上回可到过蒙索那?亚狮王朝又在何处?”桫椤放下酒杯,幽幽地续道:“不必提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他们贪图什么,我心知肚明。当我寻到挚爱的男子,他将会和我一起打开蒙索那的祝福之盒,那里收有王宫宝藏的埋藏地,只有一个未知的咒语可以解开盒子的奥秘。我表哥想得到它,因此才不敢杀了我父王,反而宣称他在等我回去就任王后。亚狮的君王想得到它,才会一路奉迎,不辞千里派兵遥遥护送。这些男人不是真心地要爱我,他们爱的是世间最普通的东西。”“咒语……果然连公主也不知道?”兰伽失望地垂下了眼。
    “不知道。但和那个人在一起时,当我们互相爱上彼此,就会明白。”桫椤莞尔一笑,对了兰伽道,“王子是个有耐心的人么?”“还不错。”“王子进帐时说,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如果王子真会成为未来的国王,到时你一定会知道那个咒语是怎样的。”兰伽自信地微笑,在长生眼里,他不过是得了果子就满足的孩童,很容易哄骗。长生看着王子,忽然觉得这该是紫颜的想法,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以易容师悲悯的眼光。于是他偷暼了一眼少爷,不动声色的一张容颜,无悲无喜地注视。长生便又自我安慰,起码比起过去,他已不再惑于眼前浮华的表面,尽管离少爷还有那么不长不短的距离。
    “那个预言……”桫椤转向紫颜,眼角狡黠地弯着。长生预感到她要说出不妙的话,心一拎,听见桫椤说道:“或许,紫先生也可能是苍尧的国王,未来之事又有谁知道呢?”紫颜尚未回答,兰伽已倏地站起,马鞭重重地刷过面前几案,将它击成两半。
    “父王的位子,不是人人能坐的。”他再也掩饰不住骄横的神色,狠狠地瞪着紫颜,像欲食人的猛兽,“这天下够资格和我争的,只有一个人,其余都是杂碎!不管你有什么来头,敢动苍尧王座,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紫颜静若止水,处变不惊地直视兰伽。少年扣紧了马鞭,激怒的神色在对峙中慢慢散退,眼中仍有余愠。他转过身,向桫椤点头告别,不等公主相劝,径自大踏步地走出帐子。
    “我会回来证明给你看。”兰伽丢下一句话,与众骑消失在风雪中。
    “不像个有耐心的孩子呢。”紫颜掩口失笑,对了侧侧说,“不过千姿也是如此,许是家传的特色。”长生在旁凑趣道:“要是少爷进帐时扮成千姿吓他,那就有好戏可瞧了。”侧侧一笑,望了这对唯恐天下不乱的师徒,悠悠地对紫颜道:“我倒不介意有个坐上王位的朋友。”长生小声地道:“苍尧国国王是要娶公主的!”紫颜但笑不言。萤火听了,直直地望了她看,侧侧微嗔道:“看什么,我又没说错,只可惜是没盼头的事,发发白日梦罢了。”她那厢眉目流转,尽收入桫椤眼中。公主略带遗憾地凝视紫颜,一人有一人的缘分,玩笑终当不得真。
    “先生来寻我,是为了何事?”桫椤知道紫颜所图并不在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公主于苍尧是客,在下亦是,不过顺路拜访打个招呼。叨扰多时,正想告辞。”紫颜站起,拉直了衣襟,“承千姿殿下盛情,在下就住在天渊庭,公主若是有暇,尽可过来走动。我那里颇有些奇技淫巧之物,或能入得了公主的眼。”桫椤见他来去匆匆,神情一黯,听到最后又是一笑,玉手前伸递向紫颜。
    “若没有那个梦,先生将是我期望追寻的那人。”侧侧睁大眼盯住紫颜。他熟视无睹地握了握桫椤的手,依旧是无所用心的笑容,细看时魅惑入骨,恍神了,又觉得他若即若离,如抓不住的云。
    桫椤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心震了震,一脸惊异地望了他。为什么,他心底竟有如此的哀伤?桫椤低下头去,不让紫颜察觉她眼中的混乱。紫颜感到恍惚间掠过支离破碎的记忆,像止不住飞泻的瀑布,溅玉飞珠,急急定住心神,松开桫椤的手。
    这个女子,绝不简单。
    回到天渊庭时,长生发觉萤火半途上不见了,猜是紫颜派了他差事,不由有几分嫉妒。不多时左格尔回来,一脸喜色地道:“好消息,好消息!”他两眼放着光,见了紫颜就道:“先生说得对,那宝贝果然在王宫里,不过已经不是一把刀,而是磨成了剪子。”“剪子?”紫颜三人异口同声地问,均觉奇怪。
    “王后喜欢女红,又怕会伤手,居然把宝刀磨制成了剪子,切布裁衣消遣!”左格尔愤愤不平地摇头,“暴殄天物哪!我还听说,王后特别喜欢这把剪子,说要当传家宝留传下去,真是太可笑了。稀世的宝刀,叫一个女人毁了,唉!”侧侧笑逐颜开地招呼紫颜:“随你用什么去换,我要这把剪子。”紫颜面露难色,侧侧又道:“凭你和千姿的交情,让他偷一把剪子有何难。唔,今次他特意供着你,想必也有所求,等他开口后,你就帮我要这把剪子……反正你本来就想得到手。”紫颜点头,“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这是我想要之物,只要到手了,拿去请丹眉大师看一看,兴许能明白是何种矿石,再打个十七八件的出来。”侧侧秀眉一弯,忍不住偷笑,原来他心里是这个贼主意。
    左格尔叹道:“说得容易,可如何能弄到手?如今王后在苍尧权力最大,那太子千姿像个摆设,恐怕难以从他手上换到这宝贝。”紫颜沉吟,“和千姿交换,不如和王后直接交易,可惜我手上有的,除了必须之物便都是俗物,未必有她看得上眼的。”侧侧想到朱弦,那般珍奇希罕以几钱论重量的宝物,千姿曾拿来做了一整身的衣服。苍尧号称北荒最富饶的国度,紫颜在此搜罗的奇物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若是此刻仍在京城,若是紫府的珍宝没有赠予艾冰夫妇,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
    “唉,连我也有点想念艾冰、红豆了。”侧侧叹气说,“你当初真是太大方。”紫颜神秘地一笑,“好人必有好报,也不是全无法子。”侧侧望了他道:“你说,又要凭空玩什么把戏?”这时萤火去而复返进了屋,长生眼尖,瞧见他身后的人,愁眉顿散,喜滋滋地冲出来大叫:“哇!少爷,是艾冰,还有红豆!少爷快来看,萤火把他们带来了。”一把抓住艾冰的胳膊,“你们从哪儿来?”紫颜扑哧一笑,侧侧明白过来,没好气地道:“原来你早知他们就在苍尧,哼!”艾冰、红豆继承了紫府映天楼和倾雪阁的大量珍藏后,决心在北荒寻一处隐居之地,顺便探寻各族的风土人情。两人皆是有手段的,千里之遥安全运送全副家当,而后选择了苍尧这个富庶的国家安顿。苍尧一地举国民众驻颜有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亦以年轻面貌示人,因而被称为北荒最年轻的国度。这便吸引了诸多累世经商的巨贾到此寻觅佳偶,久而久之便聚集了无数富豪,两人大隐于市,倒也过得逍遥快活。
    艾冰很有生意头脑,这大半年来经他巧手打理,家财比紫颜相赠时已高出三成。他们夫妻俩一边开店经营瓷器丝绸等生意,一边依照昔日照浪城的规矩蓄养死士,在苍尧的王城泽圮附近买下了多处产业。同时,艾冰的买卖做到了周边各国,在方河集上,紫颜所买的紫檀盒子就是当年紫府之物,那时他已探知了两人的去向。而红豆竭力结交苍尧国中的贵妇,与宫廷建立了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千姿招待紫颜之事,很快就传入两人的耳中。
    “先生别来无恙?”艾冰奉上一篮不起眼的草药,尤带了雪渣与泥土,显是新采摘之物,“这苍尧特产的枯蒂草,于养颜大有裨益,此间百姓时常烧一碗当茶喝,先生不妨一试。”长生乐呵呵地接过,拍他的肩道:“想得周到。”侧侧叫过红豆,拉住她的手反复打量她,摸了她微隆的肚子笑道:“莫非有了?”红豆娇羞点头,紫颜抚掌微笑,叫萤火回封了一盒釉彩的持莲童子、骑鼓娃娃并瓷猴瓷羊等玩具,交给红豆。侧侧知紫颜有话问艾冰,招呼其余几人离去,左格尔见无法留下探听消息,索性打点精神结交红豆,热情地和她攀谈起来。
    众人去后,紫颜点燃了香篆,四周漫起艾冰熟悉的气味,瞬间如被拉回京城的紫府。艾冰摸着座椅的扶手缓缓坐下,想像那是紫颜常坐的刻花螺钿交椅,叹了一口气。过去种种宛如破茧化蝶,回首时已是历劫而生。若没有眼前这个人的存在,恐怕他永远是仓皇逃遁的一只丑陋的毛虫。想到此处,他恭敬地又朝紫颜行了一礼。
    紫颜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客套,问道:“千姿回国多久了?”艾冰知他想听什么,道:“老国王一去世他就回来奔丧,之后守在王宫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本来苍尧国内有不少人对他一去经年不报好感,这么一来也原谅了他,开口闭口仍称他太子殿下。”“太师阴阳呢?”“他比千姿早归两个月,甚至鲜有人知道他离开过。”艾冰忽然觉得,他无意中建立的情报网似乎就是在等待紫颜这一问,相较于从紫颜那里得到的,他能给予先生的帮助实在是太少了。
    紫颜微笑,“你仍未忘记江湖上的事……如今,你们还是过普通人的日子更好些。”“我也想,只是逃不过。”艾冰的神情如水淡然,日夕把玩紫颜留给他的那些骨董,看多了岁月变迁的味道,渐渐就熏陶出一颗深沉不动的心。未必能在事到临头时冷静,但能提前窥见一丝风云的变幻,没有任凭自己庸碌老去,他是甘愿的。“北荒虽偏远,依旧和中土接壤,千姿的骁马帮和太后、照浪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躲得再远仍在江湖。既然离不开放不下,不如未雨绸缪,为将来作些打算。先生此来在我意料之外,又是冥冥中的注定。如有差遣,艾某自当从命。”紫颜道:“苍尧王后,是个怎样的人?”“如果说先王、千姿、兰伽是北荒的三头狮子,能统驭他们的,就是苍尧独一无二的王后。”七色氍毹铺满了金玉宝殿,蜂蝶燕雀罗列其上,簇拥着一个鸾髻堆云、翠钿侵鬓的女子。她身披绢丝素衣,轻抚凤首箜篌,曲声如竹涛天籁幽幽响起,婉转流连。时而仰聆高云,时而俯托清波,时而迎风舒翼直飞千里,又平静地收敛了思念,等待下一回风过。
    脚步声从宫门外传来,她的眉忽如竹箭扫去,朱唇轻吐:“是谁敢冒死觐见?”下过旨谁也不见,居然仍有通传,来人该不是吃了豹子胆。
    “回王后,有个叫紫颜的人,说是太子的朋友。”宫女颤颤巍巍,好容易一口气说了,袖中的黄金真是烫手。
    王后回想起这个耀眼的名字,玉手拨过最后一根弦,难得地递出一个轻笑。
    “传。”当艾冰为紫颜准备的宝物堆满大殿时,任谁的眼睛也要被珠光宝气所侵,千万人里寻不出一个能舍得不看的。价值连城的金精,竟有半人高的一整块,雕镂成孔雀明灯。鹅蛋般大的却水珠,在水中半浮半沉,雪样的晶亮光芒照亮整个金盆。又有七尺高的珊瑚树,柯叶繁茂,置于清水里,有灿灿龙宫鲛人隐约而现,恍若一梦。至于玉石、珍珠、玳瑁、沉檀等物,名贵却已寻常见了。
    王后浅褐的双眸攒出一丝笑意。
    她看去像兰伽的姐姐,仅与侧侧一般年纪,当她抬眼注视,眸中点燃了一抹飞扬的金色。“紫先生在北荒大有盛名,可惜在我苍尧,无甚用武之地。”王后轻快地笑着,鲜嫩的容颜如新切的脆瓜,泛着柔润水光。
    紫颜笑道:“苍尧风水养人,王后貌若少女,我只能来游山玩水,做不成一桩生意。”“我叫白莲。”王后袅娜飘近,如白蝶飞过,未着鞋的素袜从裙下掠出,点在红毯之上,“先生此来是为了千姿?他常年不归,我不过是略微惩戒,莫非先生有什么要教我的?”“不敢,我是想来和王后交换一件东西。”“哦?”白莲好奇地看着他,星眸闪动,“先生看上了何样珍藏?”“一把剪刀。”白莲脸色微变,瞳孔里射出不安的光,禁不住离紫颜又近了一分。
    “不会流血的剪刀。”听到这句,白莲仰起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去,“你来晚了一步。”紫颜稍一思索,道:“被人先求了去?”“不错,千姿……”白莲自嘲地笑起来,慧目流出嫉恨之意,“我这个做娘的,始终不明白他的心思。十多日前罚他闭门思过,以为今次能一心都改了,没想到他又在背后谋划。在你来之前,他刚求去了相思剪,我不晓得他要用来做什么,但先生既来相求,必有重要的缘故。”她顿了顿问,“紫先生要它来……”“易容而已。”紫颜道,喃喃细语的声音如绕指琴弦,拨动人心,“相思剪,太后给它起了个好名字。”白莲点头,却更为猜疑千姿的用意,流金的双眼涌上一层暗灰。紫颜忽道:“王后和太子交换的又是什么?”白莲一怔,心想他居然知道这是交易,道:“他的一个誓言。”望了紫颜比宝物更灼目的容颜,想了想道:“先生是他的朋友,不妨告诉先生。他答应不去和兰伽争蒙索那的公主,只为要这把剪刀,令人费解。”紫颜依稀明白千姿的心思,不便明说,脸上故意写满惊愕,像是在质疑这对母子奇妙的关系。白莲看着他的眼神,心里有冲动想一吐为快,仿佛他眼睛里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而诉说后她就会得到宁静。
    紫颜腰畔的香囊暗暗地流泻光华,织出迷离幻境。
    “过去他不是这样的,他是那样乖巧聪慧的孩子,肯听我的话,最明白父母的心意。”白莲茫然地说,怔怔凝视远处的虚空,仿佛看见一个笑容柔软的少年摇晃着小身子,叫嚷着扑到她的怀中。
    “王上待他如何?”“千姿是王上最疼爱的儿子,即使在有了兰伽之后。”白莲痴迷地笑,周身散发出莲花幽静的香气,寂寞地在空荡的宫殿里绚烂,“王上觉得这个儿子比他强,从小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五个儿子中属他最为出色,文韬武略,样样闻一知十。千姿十三岁那年,就折服了一个帮派,简直给王上赚足了面子。”“十三岁,那是千姿殿下入骁马帮的时候吧。”“嗯,他本不必去。只是王上杀了他至亲的一个人,他一怒之下,宁肯去江湖上流浪,抛下我和他弟弟。他一走七年,完全忘了他还有我。我就这么两个儿子,没了一个,自然要疼另一个。若不是王上一直为他留着太子之位,我早就要把这位子传给兰伽。”“这些日子,你不想他?”白莲竟笑起来,“紫先生啊,你没有做过母亲……哪个做爹娘的会不要自己的孩子?”紫颜迅速移开了视线,叹了口气,“是么,我的确不懂。”“我每年派人寻他,他踪迹不定,谁也找不到他,偶尔得到些传闻都过去很久,再不能依此寻到他。这样过了五年,我放弃了,他总算想起我们,差人送了一批贵重的礼物,贺他父王的寿诞。但是礼到了,人没有来,我盼了太久,已经累了。那时我就想,为什么我要惦着他呢?那个留在我身边、每日叫我阿娘的儿子,不是更值得我疼爱!”紫颜默默地听着。五年的耐心呵,她的爱并不够天长地久,只是,这又真的能怨她么。
    白莲出神地道:“如今他回来了,在他父王过世之后,终于回来。他是来要这个王位,不是来看我们。我们在他心中,不过是王位的附属,这样的儿子,要不要有何分别?在我心中,能继承大统的只有兰伽,不然,我情愿让给其他三个王子,也不会拱手交给千姿。”她的眼神忽变锐利,嗓音不觉提高了两分,“他过去放弃了,如今就别想再得到!”“这么说,兰伽,是王后唯一的儿子。”“是。”白莲犹如做了漫长的一个梦,醒时,看到了最清晰的答案。
    紫颜怜惜地望着她,那个男人对于这个回答,会送出怎样的回报?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结局。
    “我没有他那么贪婪,或者,那是我不要的雄心壮志。”白莲说完这一句,疲倦地朝紫颜挥了挥手。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也许很快会传入千姿的耳朵,她都已无所谓了。不要怨她无情,先放手的那个人,并不是她。白莲的手按在凤首箜篌上,狠狠地拉出一个刺耳的音。
    紫颜乖顺地退下,感到风雨欲来,正吹满他空空的两袖。
    雪夜的古城充满了寥落意味,处处积雪未消,堆在家家户户门外,吹面的风像冰刀子。富贵如王公贵胄,府第里依然似深巷闲庭,鲜少有人在厚如盈尺的雪中行走。人们候在温暖的炉火旁,贪恋肆虐寒风下宁静的栖息地。
    有一个人例外。
    他抹去石凳上的雪,独自坐在凉意袭人的亭子中,怅惘地想着心事。那是太子府的爱鹰亭,有北荒难得一见的精巧构造,亭顶雕了一只正欲展翅的雄鹰。一把漆黑的剪子躺在亭内的青玉石桌上,那人遥遥地望着它,厌恶的神情溢于言表。
    他几次想拿起剪子,手离它尚有一段距离就已逃开,迟迟无法碰触。它像是下了咒语的符,流溢令人不安的气息。端详良久之后,他突然不可遏止地大笑,这世上居然还有他畏惧的东西,如这把冰冷的剪子。它静静平置于桌上,毫不留情地剖开尘封多年的往事,将锋利的刀尖抵住他的心头。
    在他眼里,它是不吉利的刀,砍中他明媚的少年时代,生硬地把他的人生撕裂成两半。
    香风飘近,他及时收回目光,用镶金的袖子遮住剪子。走近了的紫颜瞥见这一举动,心中感叹了一声。繁丽锦衣之下,不可触及的过往,谁都是红尘里陷落的人。连千姿也难幸免,紫颜不禁怀念起那个傲慢无礼的公子了。
    “这把剪刀,我有非要不可的理由。”千姿突兀地说道,不理会自己的手遮掩着它。
    因为它的前身,曾经砍伤你的心。紫颜心里回了这一句,笑笑地道:“哦?”“他们从我手上夺去的,我要统统拿回来。”“嗯,那才是你。”紫颜默默地想,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本公子要你易容。”千姿抽开了手,像刺客露出隐藏的匕首,相思剪的锋刃渗出森然杀气,“今次的酬劳就是这把剪刀,你可乐意?”“难以拒绝。”紫颜望着相思剪,千姿肯以此交换,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它又真的能剪断思念么?如咬人的兽吞噬血肉筋骨,遇上灭顶之灾就麻痹了,不痛不痒。“那个预言,你一点不在意?”桫椤令人心动的美貌,纵在遍地美女的苍尧也是难得的绝色,千姿连看一眼的兴趣亦阙如。更费思量的是她带来的那个预言,是百姓最乐于相信和流传的姻缘天定,以他的野心抱负没理由置之不顾,为一次易容将相思剪和美人儿一起断送。
    千姿湛明的眸子闪了闪,做出“不可说”的表情,又像是与紫颜有某种默契,到时就会揭晓答案。紫颜笑了笑,要做他肚里的蛔虫确是不易,纠缠于江湖与庙堂,人心早已斑驳得难以辨析。
    “你要这把剪刀,是为了你的易容术?”千姿拨亮了石桌上的水晶灯,深深凝视紫颜,“本公子留意过你这一路搜集的宝物,无不为易容所需,只是我仍有点在意……你想要神之手么?”紫颜平静地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千姿知道说中要害,忽觉自己的高傲被彻底打败,他想征服的不过是凡人的土地,而紫颜要的是超凡入圣。
    “比这更僭越,”紫颜的瞳中划过闪电般的光芒,“我要能战胜神的一双手。”他的狂妄叫千姿叹服地一笑,换成他人,这样的宣称无异痴人说梦,但在紫颜却天经地义,容不得人怀疑。他一说,千姿就信了,更想倾其所有助他一臂之力。若非有求于紫颜要拿相思剪交换,此时已想将剪子双手奉上。
    “我不如你。”千姿叹气,万丈雄心在紫颜的志气前折了精神。细想来,他不过是个俗人,名利场上熙攘来去,风波浪里高低起伏,他为了站在最高处,什么都可抛弃。
    相思剪散发鬼魅之气,紫颜伸手去摸剪刀的刃口,如被冻伤,立即收了回来。比冰雪更冷,失温的剪刀像收纳了冬日的寒气,密密封藏在刀身上。唯有如此的冷酷,才能不见鲜血,不知疼痛,像没有感情的冷血杀手。
    刀柄是常温,诱人的刀刃映着灯火,让人情不自禁有想割下一刀的冲动。紫颜握着剪刀,失笑道:“王后真用它裁衣么?”“她喜欢亲手给兰伽做衣裳。”提及王后,千姿没有笑容。
    紫颜替千姿哀伤,又或是不爱听慈母的故事,垂下眼帘道:“你要我易容的人是?”千姿笑而不答,用特制的鲨革包好了相思剪,引紫颜循了蜿蜒的长廊,进入太子府的地下密室。墙壁玄青,灯火连绵,紫颜没想到地下有如此庞大的砖石建筑,面积与太子府大小相仿。不仅开阔的空地足够藏兵,一箱箱整齐堆叠的戎衣箭矢等物,叫人想不疑心也难。
    影影幢幢的灯下,千姿与紫颜一前一后地走过,两人如绣片上金针彩线勾勒的像,精美得如在画里令人细细品味。穿越数个秘室后,两人最终来到一间雅致的小屋中,景范和阴阳各穿一身雪狐皮制的官服,悠闲地等着他们到来。
    紫颜只觉憋气,松了松领口,惋惜地望着景范。他终于牵扯进朝廷纷争,不再是单纯热血的江湖人,可越是如此,千姿越无法重回骁马帮,无法与他一同驰骋天涯。难道他便甘心永远付出,乃至成为这个人的走狗,再无一帮之主的豪气?
    “二帮主,好久不见。”紫颜意味深长地道。
    “多谢紫先生前来。我尚记得先生的话,说公子若是有事,纵然千山万水,也会赶来襄助。”景范兀自感慨紫颜的情谊,递上一个小盒,“先生记得阿娇鲁么?这是她送给先生的礼物。”紫颜见他去寻过丌吕族的女子,略感欣慰,郑重地收好盒子。
    阴阳冷冷地向紫颜点点头,一如既往地冷漠。
    “人齐了,就开门见山地说。这回,本公子要你将我们三人,易容成一个人。”千姿玩味地看着紫颜。紫颜不语,熬不住的不是他,他知道千姿终会和盘托出,毕竟,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换取这次的易容,必定非同小可。
    千姿有点怨恨紫颜的沉着,不惊异、不逢迎,永是清清淡淡、无所思无所虑的神情。他若是一国之主,不会喜欢无法屈服的人。任谁英雄盖世,都应匍匐在他的身前,恭谨地呈现他要的喜怒。紫颜即使是易容之神,他也要这尊神唯命是从,而不是凌驾于他之上。
    遇到紫颜,他常有受挫的感觉,只是如今远不是发火的时候。千姿扣紧了拳,他要忍。好在这个男人稍稍有嚣张的本钱,忍耐并不是太难。
    “你来晚了一个月,没见着父王最后一面。不过这里有他历年来的画像,本公子也有三分像他,当不难摹拟。至于神态声音举止,我和阴阳对他极为熟稔,由我们来教景范即可,不劳先生费心。”他没有放弃争夺王位,从一开始就不曾放弃。十三岁时入骁马帮是一个起点,他选择了与众不同的夺权方式,犹如从悬崖攀登至绝顶,艰险万分的一条路。当初为什么没做个太平太子,一意孤行要从江湖出发?
    紫颜瞥了一眼鲨革里裹好的相思剪,这把曾经的杀人刀,令千姿成了如今的模样。
    “你放心,主顾的心愿,就是我的目的。”紫颜绝口不问要易容出三个老国王的缘由,比起将猸貉易容成獍狖,今次犹如描眉染唇般毫无难度,“取我的镜奁来,就可干活。”
    千姿微微一笑,“前两回瞧过你易容,本公子已命人依样打造一套器具,你来看可趁手?今夜你回去晚了,我自会差人知会尊夫人。”说完,不管紫颜是否应从,拉铃吩咐下人。景范朝紫颜尴尬地道:“公子向来如此,先生别与他计较,紫夫人那里若有妨碍……”紫颜苦笑,“罢了,公子千姿若不强人所难,倒不像他了。”千姿闻言,回首一笑。
    千姿打造的易容工具,如刀、针、剪、镊、钳、夹、锯、锉、凿、锤,皆是金银柄、青铜身,雕有镂空蟠虺纹或兽面纹,有的镶了玛瑙,有的嵌了松石,每一件均巧夺天工。敷面塑形的脂粉膏泥,则备了数十种铅粉,并松香、蜂蜡、虫胶、棉花等物,各自安放在光玉髓磨制的盘子里,由栅格分列隔开。紫颜抚着这些陌生又亲切的工具,忽地望向千姿。
    今趟的易容,本不需这般隆重,他花费精力造了这些,又是为了谁?
    三十多幅画像摊开在数张桌上,紫颜依次看了,再三询问千姿,绘出了先王肌理纹路分布的图样。而后叫过景范,皴染点描,在他脸上试着吹皱眼皮、微鼓泪囊、缀连细纹,稍有不似处便洗净重来,在千姿和阴阳的回忆中修补塑形,终修成了最贴近的样貌。
    “就是他了。”千姿吁了口气,移开视线,不再习惯景范的凝视。
    “先王寡言笑,眼神须凝重些方好。”阴阳肃然说道,“双耳是否能做大些?再加上须鬓斑白,便十足神似。”紫颜依言添加,景范不住地抬眼,凝神静气,让阴阳鉴定神态是否过关。不多时紫颜完工,千姿递过一方碧鲛绡,紫颜接过,额头是细细的汗。
    千姿满意地道:“先生乘胜追击,再为我们易容如何?”紫颜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紫铜更漏,已过了二更天,半夜里急急易容了,又要往何处去?他心念电转,依稀有了眉目。千姿取了一只通天犀杯,灌注美酒献于紫颜,“我料你猜到我所图之事,既是心有灵犀,不如品这一杯。”凤灯惺忪,醇酒醉人,紫颜捏住酒杯饮了,道:“在公子眼中,苍尧值得争取的重臣原来只有三人。”他是不惧言多的。相反,譬如弈棋,偶尔将这位狂妄公子迫入逼仄一角,看他是翻新花样,还是弃子认输,也是件有趣的事。
    千姿揭开鲨革,竖起相思剪对了紫颜道:“我最想剪下的,就是你的舌头。”紫颜哈哈大笑,丢下杯子,开始为阴阳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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