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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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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你喜欢一个人而又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时候,再听这个道理,恐怕就会同意得十分勉强了。

唐宝牛也跟大多数失恋、单恋、暗恋的人一样,想来想丢,抓破了头皮,也还不明白她为何没看上自己?为什么没喜欢自己?为了什么没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终于,他想到一个理由了。

绝对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这样子。

所以他就找一个知心朋友说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张炭。

他请张炭上馆子吃饭,未叫菜前先三十盅酒下肚,然后倾吐心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了。”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或者我表达得不够明显,现在想来,完全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张炭很心急。

看到张炭很着急的样子,他就很开心,毕竟,这儿有个朋友是真的关心他的,不止关心他个人,更关心他感情的事。

“我发现——”

他说,

“原来……”

他继续道:

“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条斯理接道:

“她也是暗恋着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所以,只好假装不晓得我的心意了。”

然后他以一个“了悟”的最高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感、成就感和相知感问张炭:

“怎么样?你惊讶吧?同意吗?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为我们感到惋惜?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张炭黑着的脸这回终于有了一丝气——“你终于说到分晓了。”

唐宝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着急了一场。”

张炭解道:“没关系,到底还是说完了。”

唐宝牛恳切地道:“但我还是需要你的意见:我现在该如何着手才好?”

张炭也很诚恳地道:“现在?只需要一件事就办好。”

唐宝牛急问:“你说,你说。”

张炭有点期期艾艾:“怕说了扫了你的兴。”

唐宝牛更急:“咱们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么好避忌的!请你尽说无妨。”

“好吧。”张炭只好说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饭菜吧,我饿了,真的很饿很饿了。我都不喜欢喝酒,你尽叫酒干啥?我可是越喝越饿。我怕你还真讲个没完没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刻才能吃饭!”

唐宝牛失望极了。

脾气也随着失望高升。

“你这饭桶!”唐宝牛气虎虎地道,“你除了关心这一顿饭,还关心什么!?”

“除了这一顿饭,当然关心的是下一餐饭了!”张炭仿佛这才发现唐宝牛脸色不对,奇道:“怎么了?你像八天没饭吃偏看见人把热腾腾的饭倒给狗吃的模样儿的,没事吧?”

没事是假的。

唐宝牛觉得自己没遇上知音。

——当你找到一个不是知音的知音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后,该怎么办?

唐宝牛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他马上再找一个: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来的。

如果朋友没跟你共患难,不要尤怨,先问自己有没有与朋友同富贵,要是真的是他对不起你,犯不着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个新朋友好了,旧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过,酒是旧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还是老的贴心。

唐宝牛这个人身无长物,但有一样绝对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银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宝牛在沾沾自喜有这么多好朋友之余,缺少这两项,心里也不无遗憾。

方恨少听了唐宝牛的倾诉之后,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柳眉儿,鼓着腮帮儿,屈指在桌上敲着,像苦思什么难解之策。

唐宝牛这倒急了,问:“大方,你看这事……”

方恨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唐宝牛变了脸:“你说我还有没有希望?”

方恨少脸色难看,刷地张开折扇,半遮着脸。

唐宝牛见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气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

喜欢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这回终于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还溅洒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愣在那儿。

方恨少却笑得支格支格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断了一半的气。

唐宝牛怒叱道:“你笑什么!?”

方恨少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宝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脚踹飞凳子,指骂道:“姓方的,难为我还当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张炭这时已快把饭吃完了。

所谓“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饭,所剩下的,还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饭。

十八碗饭下肚,他就“气定神闲”多了。

一个人肚子饱了之后,话特别多了,人也比较容易多管闲事些。

于是他便有意无意他说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给酒呛着了。你不知道他是向不胜酒力的吗?”说完了,他的长舌一舐,把鼻尖的饭粒也卷入咀里去了。

唐宝牛听了这话,这才下了半火,却听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皱起了蜻蜒点水般的折纹,上气下接下气地说:“我……我……我是笑他哪——”

唐宝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来,虎目凸瞪,咬牙切齿: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对方青筋贲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余波未尽之际,半滑稽半认真他说:

“我是笑你。你别主气。朱小腰若不是压根儿没钟意过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欢她。你这回儿可一直是白喜欢了人家了!”

唐宝牛不解:“什么!?”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连忙扶正,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气,道:“你毋劳气,且听我说。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过爱她的意思?”

唐宝牛滚圆的眼珠儿转了转,老实地答:“没有。”

方恨少问:“你不向她表达,她又怎知道你爱她?”

唐宝牛不禁松开了本来紧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问:“这些日子里,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宝牛诧问:“表示什么?”

方恨少“哈”了一声:“表示她喜欢你啊!难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宝牛一下子挣红了脸,顿时脖子也粗了:“你、你别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纸折扇轻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么,她可有向你表示过她钟情于你?”

“这……当然没有。”唐宝牛期期艾艾他说,然后又马上补充:“目前还没有。”

“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谋军师、扭计师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地说:“你当前要务,就是舍却旧法,创造新机!”

唐宝牛不明白:“新机!?”

“新机!”方恨少一副老经世故他说,“做人做事追女子,没有新机,就白费心机了!”

三十一、妙机

于是方恨少“教咱”:

“追女孩子,亘古以来,不外几种办法。”他以一种得心应手得近乎“呻吟”地道:

“好的办法,只要管用,其实一种就足够有余了。”

唐宝牛听到这里就心急了:

“好的话也不需要多说,有什么直截了当说了便是了。”

方恨少立时表达他的不满意:“你老是插嘴,到底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心急的狐狸狙吃不到熟葡萄。把朱二姑娘追上了手,到头来是谁逞了心愿?对师父这般无礼,看师傅还教不教你?”他倒老实不客气地当起唐牛的“师傅”来了。

这回一向桀骛不驯的唐宝牛倒立即“受教”,垂手道:“好好好,方夫子教,我听就是了。”“第一种,就是水火互济,阴阳合壁。”方恨少这才感到满意,所以也志得意满地“授课”了:“那就是表达你的刚,吸引她的柔。她再怎么强悍,都是个女子,心里还是需要男子汉的保护。一旦让她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会芳心暗许,丈深情均化作绕指柔了。”

他转首严峻地问唐宝牛:“问题只在于你了。”

唐宝牛正听得眉飞色舞,突见方恨少几乎是鼻子贴近他鼻尖、口气喷着他的嘴巴、眼神几乎要强灌进他的眼睛里地说,“问题乃在:你算不算得上是个大丈夫!”

“嘿嘿,不是,不是!”唐宝牛呼着大气,牛般的大目返视回方恨少:“我不是?

那么,天底下就没有真丈夫这回事了!”

方恨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给唐宝牛的大口气迫退了一步。唐宝牛“乘胜追击”地追问:“怎么了?我怎么让她知道我是个如假包换的英雄好汉?总不能刮她两记耳光再来安慰她吧?”

“很简单。”方恨少胸有成竹说了四个字:

“英雄救美。”

唐宝牛一听这四个字,就立时陶陶然入了述,半晌才记得问:“怎么救法?”

“‘迷天七圣’和‘金风细雨楼’不都恨透了朱小腰吗?他们定必要剪除这个叛徒的;”方恨少慢条斯理地说,“你表现英勇的机会还会远吗?”

唐宝牛用手大力摩娑着下颔,他觉得自己雄豪的胡髭正在裂肤而出。

方恨少则觉得自己的脑汁每一滴都是金色的,现在每一滴都凝固成金光。

两人相视而笑。

呵呵呵呵。

——这是一种预祝成功的笑,只不过,唐宝牛是笑他自己必然能成功地当一个救美英雄,方恨少则笑他自己实算无遗策太聪敏了。

倒是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张炭和蔡水择面面相顾:

“怎么?大方居然是恋爱专家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失恋过好多次,伤心过好多次,他自己也遗忘他的失恋和伤心有过多少次了,”

朱小腰的美,向来带点倦慵。

她的头发略为蓬松,星眸半合,像她还未完全睡醒,而且眼底里还藏着一个以上的梦,你若在这时候跟她交谈,但不单是在跟她一半醒着的神态对话,还得阅读她另一半未醒的梦。

朱小腰总是无心的。看人一眼,是无心的。专心吃着东西,也无心的。她穿的衣服,令人适然的感觉,不过那也只像是无心造成的。甚至连她的生命都是无心无意的。

她也常常跟人说:“我?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颜鹤发命丧天泉湖后,她没有呼天抢地,也没矢志报仇,看来颜鹤发的死并没有在她心坎里造成什么激荡。只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别人觉得她依然穿着她向来爱穿的宽袍大袖时,却让人觉得她比平时伶仃,比平日孤寂,比平常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朱小腰依然故我,她对什么事(和人)都不依恋,她曾跟何小河说过:“人生一世,勿匆荏苒,便过去了,什么都不许依恋,这样才不会伤人伤己,对谁都会好过些。”

她没什么嗜好,只偶然走走宠物店子,去看看鸟儿、狗儿、猫儿甚至蟋蟀、昨蜢、蚕虫儿。

隔邻就是花店。

可是这女子仿佛不喜欢花,她一闪也没有进去看过花、买过花。

“花这么美,人绝对比不上,看了会自卑,不如不看。”朱小腰跟温柔曾经说过,“买花是不好的事情。把活生生的花硬折了下来,就算用水养着,不数日也凋谢了,多伤人情。要是种花,太费神了,这种心我费不起。”

她宁可观赏活蹦蹦的宠物,不过她也只是看,不买,不养,不带回家。

但经过瓦子巷的时候,他总会过去看看。

看看好些黄嘴蓝翅膀的鸟儿。

看看那头眼睛灵得会说话的狗。

看看那只翻着绯色肚皮睡觉的懒猫。

她也要看看店里买宠物的人,那家人都很妙,他们一面吵架一面做生意,跟猫狗猪牛奇*书*电&子^书鸡鸭声闹在一起,成为一种浑然而成的天籁。

她喜欢这种吵杂嚣烦的声音。

这才像在人间世。

她也喜欢这儿的气味。

一种什么味道都有的味儿。

喜欢这家光在嘴里骂得要生要死,但从不致伤害彼此感情的一家子。

所以只要她经过这儿,总是要进来转一趟,已成了习惯。

她觉得这儿别有天地。

自有一股机趣。

妙机。

三十二、扳机

她每次来这儿,不会将任何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小鸟买回家去,但却都做一件事!

她一定按一个扳机,放走一只小动物,不管那是一只松鼠、一只鹦鹉、还是一条鱼。

——当然,她已事先付了帐。

不过,她决不承认那是“买”的,她的目的旨在“放生”:

“没有任何人可以用钱买下任何生命。生命是平等的。占有另一个生命,不管用什么代价和力量都是不公平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的。你可以杀死一个生命,但不可以把对方的生命变成你自己的。我只是用钱换回她们应有的自由,所以,我并没有‘买’下来抱回家去养。”朱小腰就说了这样的话。

当然,朱小腰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得很清楚。基本上,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也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不定弄得清楚,是以才有“外敌易灭,心里难御”一说。

朱小腰出身青楼,得颜鹤发另眼相看才得以离污泥而成莲,她本身就为“能以银子买一个女人的身体”的事感到十分不平和愤怒,也会在恶劣的环境中绝望地挣扎过,所以她更恨透了樊笼里的生活。

所以,她对这些小动物被困于囚笼之中,最想做的事,就是将它们放了。

她一个人,不能放尽所有的动物,她惟有在可能的情形下,每一次去,放一只。每一天放一只,这是她能力所及。她不做她能力所不及、徒劳无功的事。

由于钱她已先付了,“小作为坊”的人都习惯了她的奇怪举止,大家都引以为常了。

——人就是这样,更奇怪的事,只要天天发生着,也就不可怪了,同样的,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只要罕有少见,一旦发生,大家都会大惊小怪。

她每天到“小作为坊”,只要一按扳机,便“释放”一只动物。

有时候,她一次过去店里,便选定了几只动物,告诉了店家,然后安排逐日放生。

这样,她便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感觉。店家把她选定“放生”的动物,预先收了银子,然后放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以防给其他客人误买去了,这样朱小腰会很不高兴的—

—以朱小腰今日在城里的“江湖地位”,谁也不想也不敢惹她不高兴),只要朱小腰一来,手把一按,扳机一开,那动物就“自由”了。

——更是太庞大了的动物,例如:鳄鱼、蟒蛇或狼,或是这样随便“放生”决逃不出市肄的动物,好像:猪、鹿和乌龟,朱小腰按了扳机,机括一开,笼里的动物便跌落在底下的活板里,由另一名叫“吴成材”的伙计负责“各依其性”送到树林、沼泽、河塘、山上、草丛里去“放掉”。

由于朱小腰早已付了钱,而且出手还不算轻;这“小作为坊”的人都极欢迎朱小腰这长期大客户,也极乐意为她服务。至于吴成材这店伙,眉精眼企,血气方刚,对朱小腰的风姿艳容,本就十分倾羡,更是乐于效劳,尽心尽力。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放生”的动物也超过四百二十一头了,朱小腰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今天来,也如往常一样。

她看了一会儿的鸟、鱼、猫、犬,它们对她吐了几个泡泡,或者叫了几声,她也向它们撮唇吹了几个唾沫的泡泡,或者也叫了几声。

今天他要放生的是一只狐狸。

——人说狐狸狡猾,她却喜欢狐狸;狡猾不是罪,只是求生的本领之一;若说狡猾,狐狸怎比得上人?

她看着那头狐狸,微微地笑着,她觉得那狐狸的眼睛像人,它闪烁着,既绝望,又怀抱着希望;既防卫,又想接近——这种感情都是人的,也许它就是这样想才会落到人的陷阱里吧?

她按下了扳机。

“轰隆”一声。

——狐狸是放出来了,但她自己却落到陷阱里去了。

她一按扳机,一下子,无数的暗器向她射来,快、密集,且各种各类小如蚂蝗大如钢钻的都有,这时候,狐狸则自她脚下窜出去了。

她“哎”了一声,也不知是庆幸那狐狸躲得快还是自己中了伏。

她一生人遭过五十次的埋伏,也埋伏过人三十七次,遇袭和突袭,都已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她也承认,这一回来得特别凶险。

她“哎”声未了,一个优美绝踪的大旋身,已卸下身上那宽宽垮垮的灰色大袍。

她的袍覆盖住了她:但罩着她的袍仍然急速地旋动着,抖动得像里面覆罩着的是九十二道激烈的喷泉。

暗器打到上面,都打不进去——不是给震飞就是滑落下来。

暗器都伤不了朱小腰。

暗器是不能。

可是人能。

埋伏的人一拥而上,二十八般武器齐下,要杀朱小腰。

“抓住她,一万两银子。”

听了这句话,来袭的人全都红了眼睛、仿佛朱小腰是他们的宿仇。

朱小腰仍然用她的袍子旋舞着,只不过,刚才是扬开以急震密颤以接暗器,这一回是把袍子卷折,舞动如棍,见人砸人,遇敌攻敌。

敌人倒下了五、六个。

朱小腰已开始喘息。

店子里鸡飞狗跑,一团乱,不少飞禽走兽欲逃无路,都遭了殃。

朱小腰下手出手时,因猝不及防,一开始已着了招,挂了彩,所以比较吃亏。

这时候,又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杀了她,一万两黄金。”

马上见效。拥搠上来的敌人又多了起来,他们连喘息都牛了起来,好像朱小腰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这银子既然可以买他们父母的命了,也足够让他们买自己的性命。

朱小腰打到这儿,身上已见红了。

鲜鲜的红。

宽袍里的她,原来是穿着绯色的劲窄衣衫的。奇怪的是,穿得那么冷漠和为人一向都那样冷漠的她,内里的穿着竟是那样的夺目美丽,仿佛那冷漠只是热情的包装而已。

血的鲜红映着正渲染开来绯色的衫,更好看得令人心软。

但偷袭的汉子并没因而手软。

朱小腰却又笑了。

带点倦慵地——

她可不打算予人生物,只求战死:

仿佛她既是死在这里,也很满足了。

也无所谓了。

她无所谓,别人可有所谓。

这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他知道城里至少有两股势力是“必杀朱小腰”的:

——“迷天七圣”,他们无法忍受朱小腰二圣主的“背叛”。

——“金风细雨楼”,听说颜鹤发使得白愁飞无法手刃苏梦枕,颜鹤发死了,既然朱小腰是他的死党,打探苏楼主的下落,便转移到朱小腰身上去。

所以他等。

等人暗算朱小腰。

终于给他等到了。

他表现的时候也到了。

于是他狂吼一声,自一大堆鸡粪、马尿、猪屎、鸭毛的禾糠木箱底下轰然而起,咆哮道:

“我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是也,快住手,否则我——”

可惜他已说不下去。

他的突然出现,的确使伏袭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那也只是一跳。

等到那下令捉人杀人、脸色发青、鼻钩如鹰的年青人眉不动、眼不眨地说了一句:

“连他一并杀了,加一万两银子。”

立即,六十一把兵器至少有二十四件转到了唐宝牛身上。

唐宝牛纵然能应付得下去,可是、再要说完那一轮长篇大论气派堂皇的“场面话”,这可就力有未逮了。

三十三、候机

朱小腰当然不是孤军作战的。

因为她有唐宝牛。

——在决一胜败定生死之际,有人在身旁伴着自己的感情真好。

唐宝牛本来也不是孤军作战的。

他虽然有个朱小腰,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虽然为朱小腰而战,但朱小腰只为自己而战、完全不理会他的。

他的生死。

但他既然已经上了阵,只有打下去。

交手的时候,朱小腰显然跟他很不同。

唐宝牛样子看去粗犷、凶横、十分男子汉,然而他下手时有很多顾忌。

他怕伤了那些鸡鸡鸭鸭……

他怕敌人杀不着他,就宰了那些狗狗猫猫——

他怕这些人平白无辜地砸了这家店铺,虽然他并不认识这家店铺和店家。

所以,他一边打,一边怕踩伤踏死那些小动物,甚至还要挺身维护保住这些小生命,以免给敌手一刀斫死、一脚踢死。

这样下来,打了一会,对方也弄清楚了:这个戚猛大汉有一颗太软弱了的心,于是有些人的刀刀剑剑,就老往小狗小猫小动物身上招呼。

这般便攫住了唐宝牛大气大概的武功招式中要命的弱点。

朱小腰却完全不一样。

她当然非常喜爱那些小动物的,可是,她在应付来敌的时候,就完全不把任何动物乃至于其他人的性命考虑在内。

她为杀而杀。

只要是跟她为敌的人,她只要能杀了,就完全不理会这会伤害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其他的动物。

最后,人终于都打跑了。

——当倒下去的人达到第十九个的时候,那青脸钩鼻的青年点点头,居然非常满意他说:“够了。”

然后挥挥手,来敌全都像骤见灯光的老鼠一般,全都在刹那间消失在暗影处了。

唐宝牛回忆了一下,记得这青年不但一直没有出手,而且在别人出手的时候,还用一支笔及一张纸,不知画下还是记下些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来干什么?

——他是个诗人?画家?还是宫廷太史,只记下这一战拍拍屁股便走?

他们一走,才不过点亮一支蜡烛的时间,“小作为坊”已抢进了几个人。

几个朋友。

——幸好不是敌人,否则,唐宝牛再强再壮再能熬,他的鲜血也会哭给他的伤口听了。

来的是:“白驹过隙”方恨少、“火孙儿”蔡水择、“神愉得法”张炭、朱大块儿、“发梦二党”的“破山刀客”银盛雪、“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错骨扬灰”何择钟、“目火之盲”梁色、“前途无亮”吴谅、“面面俱黑”蔡追猫等十六人。

这些都是王小石再次入京定居“象鼻塔”后的交好、弟兄、支持者。

这些强助一至,谁也暗算不了朱小腰了,暗算的人谁也走不了了。

不过,暗算的人却已先一步走了。

而且走得极快,像一盆水泼到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谁也不能把它还原为水、放回盆里去。

朱小腰又披上她那件嵌满了暗器的灰宽袍子,微微一抖,袍子上的暗器咣啷刚当的掉满一地。

方恨少示意唐宝牛过去,唐宝牛搔搔头皮,眼看朱小腰就要走了,张炭从后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便扑到朱小腰面前,两人面对面相距只一寸,呼吸可闻。

朱小腰慵懒地看了他一眼,她像刚睡了一个午觉醒过来,而不是刚从一场殊死战中活过来。

“什么事?”朱小腰问得连眼皮子也不抬。

唐宝牛一下子涨红了脸:“我……啊……你……呀……”

朱小腰微微一笑,足尖一伸,踢破一只笼子,一条蜘蜴吐吐叉舌。走了。

朱小腰也挥挥袍子、甩甩长发走了。

方恨少、张炭都为唐宝牛急得头发和耳朵都绿了。

唐主牛兀自期期艾艾,望着朱小腰宽舒的背影怔怔发呆。

方恨少跺足骂道:“你怎么搞的呀!?平白失掉了好机会!”

张炭也急道:“你救了她,还不跟她好好他说话,增进了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宝牛打了一个哈嗽、又打一个哈啾,看他的样子,仿佛打喷嚏也是极大的享受似的:“……我已经跟她说了……说了许多话了……”

“这叫说话!?”张炭道:“什么我啊你呀,咽哦呀呀的,这就叫谈情说爱?”

“相知不在言语,旨在交心。”唐宝牛吐了一口气,像呷了一口醇酒,闭上了眼睛,无限回味与憧憬地道:“她对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知足常乐,知足自足。”方恨少嘿声道,“自欺欺人人自乐,独乐乐不如自乐乐,自得其乐便好。”

唐宝牛这才如梦初觉,问:“……我,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呀?”

“嘿嘿,你已表现了你的英雄本色,好汉雄风了。”张炭在算着他脸上的疮子,正算到第十四粒,说,“你在精神上和她恋爱就是了,又何必落入俗套,走什么上一步、下一步?”

“可是……”唐宝牛这会可有点发急了,“可是……我已救了她,怎么她没有感激流涕、以身相许呢?”

“也许,她觉得纵然你不来救她,她也解救得了自己。”方恨少见唐宝牛听得扁了嘴,改口安慰道,“或者,她为你男儿魅力所震憾迷惑了,早已陶醉得忘了答谢你。”

他用手拍了拍比他高大整个头但可能也比他脆弱得过了头的唐宝牛,道:“这次‘英雄救美’万一不成,还有下一计。”

“下一计?”唐宝牛倒是越说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情急:“下一计是什么?何时进行?如何进行?”

“进行?行!”方恨少“霍”地张开了折扇,一扇一扇地说,“那得要候机了。”

“候机?”唐宝牛的粗眉几乎掉到鼻毛里去:“还要等候!?”

“所有时机来到之前,都得要等候。”张炭终于又挤掉了他左颊上一颗成熟的痘子,兑出浓汁来,“要耐心等候,才会有好时机。”

“下一个机会是什么?”

“英雄救美不成,可能她性子太强,不喜欢人强过她。”

“那我让她来个美救英雄好了。”

“那又会教她瞧不起。男人一旦叫女人给瞧不起,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我唐宝牛乃堂堂正正威风飒飒顶天立地神泣鬼号俯仰无愧舍死忘生……”

“你究竟要说什么,快说、直说就好了。”

“我唐高人宝牛巨侠,岂能让女人瞧扁了!”

“那就好,”方恨少计上心头地说,“这次就用细心、真情打动她好了。”

“细心?真情?”唐宝牛笑得巴拉巴拉地合不拢嘴来,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这些好处,我都有。”

方恨少摇摇头。

摇摇折扇。

几乎就没听得他也摇摇尾巴就是了。

三十四、包机

“女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方恨少又开始说他的“高见”,他身旁总是有一干“忠心耿耿”的听众,例如一向听得耳朵发直的张炭,听得半明不白的朱大块儿,听得迷迷糊糊的梁色,和听得不住地在做笔录的蔡追猫……不过,“第一号听众”可一定是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唐宝牛:“女人之所以奇妙,其中包括了两个特点。”

然后他静了下来,得意洋洋。

他在等待。

他在等。

他等。

等。

——等来等去,却没人发问。

他可火了。

“嚓”地把折扇一张,牙嘶嘶地道:“你们这干没有共鸣、不是知音的东西,对恋爱一窍不通,对女人一点不懂却不来问我!”

梁色懵懵懂懂地说:“问你?怕打断你话头呀!”

朱大块儿结结巴已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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