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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士无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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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放下酒杯,正色拱手道:“家师与小弟同乡,复姓欧阳,名讳上中下鹄,别号瓣姜。”
佟潜一愕:“原来就是湖南欧阳老师!十五年前,佟某与令师曾有一面之缘!”
谭嗣同亦深感惊异:“当真?”
“正是。当年佟某为广见闻而游历四方,即在浏阳遇上了欧阳老师,更曾在武学上得他老人家提点,受益良多。想来,佟某武艺得达今天境地,实多得欧阳老师当日数语启蒙,比正常进度至少走快了五年!”
佟潜神往地看着炉中火焰,又道:“欧阳老师当真是文武双全的奇人。佟某不才,少通文墨,诗书上无从向他老人家请教;唯独是武学一道,依佟某所见,欧阳老师若非志不在武林争胜,早可挤身当今绝顶高手三名之内,作称雄一方的豪强!”
谭嗣同微笑不语,凝视着佟潜说话之际那股活跃激昂的神采。
佟潜发觉谭嗣同神情有异,忙问:“谭兄,是否佟某说错了什么?”
“不,不。”谭嗣同急忙摇手笑道:“小弟只是感叹:家师身怀惊世武艺,小弟却自幼多病,先天不足,无法深研武技,至今才只学得一套剑法的皮毛,以作傍身之用。”
“啊,若是欧阳老师所传,必定是精妙无比的剑技!不知可否让佟某一开眼界?”佟潜本是冷漠非常的面容,在谈武论剑中迅速融化,初次露出了热切的目光。
“好!佟兄果是武痴!”谭嗣同说罢即抄起龙泉古剑,“呛”地一声拔出,锋芒森然,寒光反照庐内,剑身兀自在急颤,发出龙吟似的鸣响!
谭嗣同从庐舍门口跃出,便在舍外空地舞起一道剑光。
佟潜和九斤急忙也奔出观看。
却见谭嗣同手中青锋凝滞如止水,剑式缓缓向左右流泻,偶尔才以剑尖点挂数记,招式尽皆朴拙非常。
佟潜却已看得出神。
谭嗣同的剑依旧缓慢摆动了数十式,然而每式每势间浑无窒碍,顺畅无痕,只是一直慢得出奇,最后一记收式亦是毫不起眼。
“好剑法!”佟潜喝采道:“好一套‘归爻剑’!以拙胜巧,以弱胜强,以守为攻,以慢取快,以柔克刚,直是内家剑法中的经典!”
“班门弄斧了!家师知道小弟身体羸弱,不宜跟敌人硬拼,便传下此套剑法,即不能以之挫敌,亦勉强可自保。”谭嗣同豪笑道:“如今也应该到小弟开眼界了吧?”
谭嗣同说罢狂啸一声,左掌往天一挥,龙泉古剑直抛半空!
“失礼了!”佟潜手中还握着酒杯,便即仰首把杯中烈酒一干而尽,摔去空杯,运气一踪跃到半空,身子打了三四个美妙的翻子,右手一伸,恰好抄住了空中剑柄!
佟潜腰肢一挺,身躯猛然着地,双腿张成仆步,立时定如落地生根。
佟潜马步旋即一变为前弓后箭,伸臂一剑尤如脱弦劲矢怒刺而出,剑身龙吟之音大作,衬托着这融合了乾坤正气的一剑!
一记猛刺势道既老,剑身忽又急起奇异变化,一振间转为一团光晕,光晕复又渐大,张成了漫天光影!
佟潜挥舞着划破狂风沙的剑影,身子飞翻急旋,一时头下脚上,一时伏地劈腿一字马,一时剑光贴着全身流动。
就在这阵急激无伦的跃动间,佟潜开始了洪亮的吟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剑光渐渐聚合。再次凝固为掌中一团光晕。佟潜带着一阵风雷之声冲天跃起,另一句吟唱却仍清澈可闻: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光团续又渐小,恢复了古剑的形状。佟潜的身体凌空急沉,如九天旱雷轰下,跪定在茫茫黄土中央,古剑“哧”地插进土中尺深!
佟潜的身躯已完全静止。他呼呼喘气,一张淌汗的脸抬起,仰视黑夜穹苍,心头无数往事反复重演。
只有风沙声。
良久,谭嗣同方从眼前这幕惊人景象中醒过来,热烈拍掌道:“好剑!好剑!当年荆卿若有如此剑技,何会让秦政荼毒苍生?”
佟潜无言站起,顺势把剑从土中抽出,右掌指头灵巧一翻,古剑平空中翻旋,佟潜马上又以食、拇二指挟着剑尖,把剑柄递还谭嗣同。
谭嗣同点头称谢,接回长剑,眼睛凝视佟潜一会,说道:“谭某自幼体弱,从欧阳师之际多为习文,武道只是略窥门径。然而随家师日久,常闻他缕述江湖轶事与武术道理,更时见他亲身演武示范;此外谭某十余年来四方浪荡,交结过不少江湖道上的朋友,得睹各家各派之不同武技。故谭某虽习武不成,但自信于武学上的眼光识见不算浅。”
他看看掌中古剑,又道:“刚才佟兄一手剑法,实开谭某平生未有之眼界!小弟不讳言:佟兄之武学造诣,早可与家师相提并论!日间观乎佟兄与绝世刀客斩哥一战,更足见佟兄那怀抱天下大仁大勇的胸襟!阁下如此一位不世出的豪杰,缘何隐于这片荒僻之地,而不尽一己之力,为国效劳?”
佟潜默然,眼神却因谭嗣同这一句提问而重现哀愁之色。
“为国效劳?”佟潜转身远眺:“佟某何尝不曾为国效劳?可是结果得到了什么?又弄到了怎样的田地?”
谭嗣同大奇,心知眼前这个奇男子断非计较功名利禄、成败得失之辈,便大胆问道:“佟兄话中何解?愿闻其详。”
于是佟潜看着黑夜中滚滚风沙,开始诉说自己过去那段动人的惊涛岁月:从十三年前于安南随着刘永福大战法兰西军先胜后败,说到举国沸腾的甲午战争,于辽东大地上的喋血苦斗,然后是他暗渡台湾重投刘永福,于台南死抗日军的经历。
当然更忘不了十五壮士竹林洒血的一夜,以至他独自拼死突围,藉竹林掩护逃过日军狙击围剿逃到海边逃回中华大陆的无数个夜……
“看看这个。”佟潜从破棉袄的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片,迎风一抖张开。昏黄的纸片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他把纸笺交到了谭嗣同手上。
谭嗣同恭敬接过,只见上面满是潦草的墨迹,许多字句早已为血污覆盖染化。谭嗣同看见中央最大一滩血迹上,殷红盖过了黑字,独剩中间“死为义民”四个字清晰可见,孤零而刺眼地凝在纸上。
“人们也许都只记得康有为等人的‘公车上书’,忽略了这篇由当时京城中台湾藉举人联名上呈的奏书。”佟潜激动地说:“可是我从未看轻他们这一颗碧血丹心!”
佟潜紧握双手,悲愤续道:“台南四月苦战,我忘不了!可是那一腔捍卫国土的战志换来了什么?换来无数台湾父老、兄弟、妇孺惨被大肆抢掠、屠杀、奸淫!就因为倭军要泄愤!我们勇,可是他们狠!我们杀了多少倭兵,他们双倍奉还!逞了一时之勇,看来义无反顾,却招来苍生黎民更大的苦难!”
佟潜的声音哑了,脸庞紧皱至煞白。
可是他无泪。泪早已干。
谭嗣同明白他半生所经受的心灵折磨有多深。“于是您决定归隐?”
“对!我想通了。中华气数既尽,我那匹夫之力亦不足挽,一动反不如一静,免又再贻害苍生!”佟潜垂头,凝视自己双手:“就像这一次,若非二十天前我忍不住出了手,今天老哈又何至身首异处?让我把这一双只会带来死亡的手埋葬!”
谭嗣同哀怜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是刚武无比的汉子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沉痛的道:“佟兄,您不是想通了,而是想错了。”
他踱前数步,与佟潜并肩仰观黑夜,又续道:“佟兄,一个真正通达之士,真的堪破玄关、透视世情之后,并不会就此置身度外!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说:心既已出世,身又何妨入世?既已看破,生死悲欢亦再无区别,既可怀摩顶放踵之志,思一已以利天下!行大仁于世界,不应以建功立业而沾沾自喜,亦断不可因牵累苍生而灰心丧志!
“天下万国的仁人志士竭力争民权,倡正义,有哪一回不是要流血流泪的?若只顾忌眼前小乱而忘却远志,待日后大乱之际岂非救无及矣?如果因一人的小伤小痛而畏缩不前,世间仁义如何有伸张的一天?大丈夫行事应不拘小节,此即所谓至仁不仁!
“佟兄假若真的看得透澈,心早冲决了生死荣辱的罗网,即具有临刀斧枪炮而不惧之大勇气,缘何不以之通济天下,反而畏首畏尾的躲在此荒芜隔绝之地,一味伤心悔疚?”
佟潜听得出神,转身看着谭嗣同那如火的眼神,可是心内总不由自主地涌现一幅百姓人民浴血的情景,心头仍是颓唐丧气:“谭兄,我……”
“佟兄,我明白。”谭嗣同拍拍佟潜的肩头道:“您亲身经逢这种惨变,心里头始终不免有所迷惑。可是今天世局之危急,非佟兄所能想象!
“列强侵略,不单是军事,还有贸易!国内各种洋货充斥,洋人又用诸般欺诈手法贱价役用我国民工,以致国人生计渐短;官府对外无能,对内却在暴敛!自甲午战败后,为了筹措赔款,不得不向西洋列强借贷,于是为了清还庞大息债,本已是苛征的赋税又暴增!多少国人因而给逼上了死路绝路!可恨慈禧那婆娘却自顾风流快活,穷奢极侈,拿了军费去建花园,好像筑起了围墙,便看不见外头强敌环视的亡国之危!
“当今之势,唯有变易旧法,尽去旧党,肃整朝政,富甲强兵,中华方有再兴的一天!自‘公车上书’后,康有为屡屡上书请求变法,又与一群有志之士合办‘强学会’等研究新思想与救国之道的组织,足见他对改革中国的热诚和胸怀!谭某本来早想上京拜会他的了,只是兰州一位故交新丧,才先急赶来甘肃祭吊,现在北去便要直入京师,一会这位闻名已久的志士!
“佟兄,今天国情告急,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可推搪独力难挽,便置身事外?一人之力虽微,但全国上下有志者能齐心协力,哪怕不能把乾坤挽回?
“佟兄,谭某见阁下实乃绝世人才,今日巧逢,方珍惜机会好言相劝,以免当今求才若渴之际,却平白埋没了如佟兄一位顶天立地的豪杰!”
佟潜沉默,目中一抹哀色却是挥之不去。
他拨开谭嗣同搭肩的手,举步维艰般蹒跚走回庐舍内。
谭嗣同长叹一声。
※※※
啊,台湾。今夜我又梦见你。在最危最急的仲春里,我初次看见你那纯朴的美。还有那股气息——活脱脱是“家”的气息。我说过可以为你而死,就是因为它。对不起,当天并没有把性命拼掉;而你呢?已成千里外的天涯。
江伯伯,早啊。牯牛的病好了没有?……小兰,可知每次咱们擦肩而过,您那一丝淡香袭来,总教我这个寄居天涯的孤客心摇神荡?……还有小宝儿,多么活泼灵巧的小鬼,给我掬的那瓢河水,至今甜味还凝在舌头……
不!怎么了?你们全成了我今天的梦魇?一切是血红色的——河水的甜味中也带着血的腥咸……
江伯伯,我看见您那无头的尸身正四处游走,不住在喊:“我的头呢……我……”小宝给抛上了半空,迎接他跌下来那瘦小身躯的是一柄迎风怒突的尖锐倭刀……小兰……太可怜了。受着狂风暴雨般的侵犯,竟连嚼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
告诉我!这些是不是都成了事实?
我想回来想得要命。可是不能。不是因为那阻隔的万重山、千叠浪;不是因为倭军。是因为我那滴血的心!天!谁晓得,假若有一天我真的重踏台南,会不会亲眼目睹:一切原本只存在想象中的梦魔,都化为活现眼前的地狱图?
我怕……原谅我!……
※※※
“呀——!”
谭嗣同和九斤被这一记惨吼惊醒。
庐舍内已不见佟潜的踪影。
门前的布幔在愰动。
外面传来急激奔跑的足音,却也愈来愈远了。
※※※
清晨。庐舍内空无一人。
炉火早冷。飒飒寒风自门隙吹进。庐舍中央的矮几上,一封以石块镇住的书简被吹得作响。
“佟潜吾兄大鉴:常言人各有志,小弟不便相强。吾此行进京,投身变法,义无反顾,恐与吾兄再无相见之日矣。一宵对酌,此生不忘,唯祝吾兄珍重是盼。弟谭壮飞仅识。”
※※※
又是狂风沙的日子。烈阳暴照,大地高原上平添一分刚劲之气。
【文】两骑比昨天奔得更急更疯。当先一骑上的谭嗣同,似要以高速渲泄心头的郁闷。
【人】九斤驾驽坐骑,在后头默默紧随。
【书】两骑全速转过山丘下一个弯角,谭嗣同坐下那匹正拼命狂奔的骏马突然急煞步伐,惊起人立!
【屋】差点儿给抛下鞍的谭同惊慌不已,复又狂喜!
他已看见挡在前路的那个手揽包袱、斜背一口大刀的壮汉。
健马仍人立惊嘶。
一只刚坚有力的手霍地紧抓马口缰銮。壮手随即发力,手背上青筋暴现,马首便给硬生生拉下!
谭嗣同笑了。
正是佟潜。
※※※
两骑踱步在黄土上,这回却带着欢快豪情前进。
佟潜和谭嗣同共乘一骑,途中两人有说有笑,畅论当今天下大势和江湖中种种掌故轶闻。
两骑三人正走至一座土岗下,忽闻一阵狂乱蹄音自北响起,来得极快,转眼间已有三十多骑在土岗上出现,纷纷迎着岗下两骑急激俯冲而下,挡住了往东的去路。
九斤和佟潜气定神闲地勒住坐骑。
前面挡路的骑士亦已勒住马儿,可见全是带刀的汉人流匪,其中张朋亦赫然在内。
三十多名匪盗下了马,缓缓步前。
佟潜等三人不为所动。
“小心。”谭嗣同禁不住低声提醒佟潜。
佟潜只是微微一笑。
匪盗当中一名披头散发,全身穿金带银的高大汉子排众而出,独自走到佟潜坐骑前,拱手道:“冬爷,在下麦英,一向跟这群兄弟在七麻堡一带干买卖。在下和众兄弟得知冬爷刀法无双,冠绝天下,竟连斩哥也砍死了,在下等实在敬慕非常!咱们特地带来了些微薄礼,希望能恭请冬爷过来当个‘供奉’,一切吃喝玩乐,尽可手到拿来,咱们大家兄弟相称,有福共享!”
佟潜微笑,看见远处的匪群果然都挽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人人更是神色恭谨无比。
佟潜不禁放声豪笑。
麦英见事情有了瞄头,也不忘咧嘴陪笑。
佟潜忽尔止住笑声,厉目瞪视麦英,直盯得他心惊胆颤,一副虚伪的笑容僵在脸上。
佟潜厉声道:“听着!今天佟某为了家国大事,先行入京办理,暂把尔等鼠辈的头颅寄存在此!他日佟某再回甘肃,若见尔等仍在干着伤天害理、干犯刑法的勾当,佟某此刀必杀无赦!”
佟潜说罢一拍背后刀柄,麦英和众匪盗立时惊惶窜逃,急急上马,头也不回的逃逸无踪。
佟潜和谭嗣同乐得痛快豪笑。
佟潜回头看看九斤,只见他亦是笑容灿烂。
佟潜豪气顿生,立时伸手入怀,掏出谭嗣同留给自己的那封充满失望叹息的书简。他指爪功力急运,手中书简应劲粉碎。
在漫天纷扬的纸碎中,两骑狂驰绝尘而去。
第三章 年少群惊压老成
光绪廿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年),正月初十清晨。
直隶省。北京城。
北风呼呼厉啸,自长城那一头飒飒卷至。
京城内沙土纷飞。街上人迹渺然。还是新春时节,人们总会晚一些起床,甚至平日卖各种早吃点心的贩商亦趁机休息休息。
城南一条孤清的小巷里,风已小了许多,寒意却是不散。
小街中段矗立着一所残旧古老的大屋,屋前大门顶上却挂了一面簇新的牌匾,上书“武勇学会”四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匾子右下角一行小字则写着“谭壮飞题”,有一个淡淡的朱印在末。
大屋东厢一间主房,门户虚掩。房内陈设雅洁朴素。
佟潜坐在沉厚结实的酸枝交椅上,前面是一方宽大的玄黑木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手帙。
佟潜读得入神,浑不觉桌上的油灯早油枯火灭,晨光已穿透桌前的窗格子。
佟潜读得兴起,推椅起立,眼睛却未离书页半分。
翻到末页了。佟潜挺胸肃立,高高提着书帙,反复玩味翻读末后数句。
佟潜长叹一声,把书帙合上。恭敬地放回桌上。
书帙封皮上,写着“仁学”两个拳头大的狂乱草书字体。
桌上另一边,斜斜放着一封书简,信封上写着“武勇学会佟老师启”,旁边赫然印着恭亲王府的印鉴。
“咯咯”。
房门外传来两记极轻的敲门声,听得出来人的恭谨态度。
“进来。”
一名短小精干的青年推门入内。青年一张黝黑的脸上长着一个显眼的鹰钩鼻,一双眼瞳亦如鹰目般锐利。
“师父早。早点已经预备好了。”青年恭敬地说。
佟潜微笑道:“谢。”神情语气并没有一般教头师父对弟子说话时那种峻厉架子。“小宇,我早说过,不必太拘谨。”
“是的。”青年路小宇应道,但始终仍保持那垂首侍立的姿态。
佟潜轻轻一笑。他实在欣赏这个年青弟子那股一丝不苟无隙可乘的气度。
还记得半年前——“武勇学会”才开设了六天——初次会面之时,这小子就是一个如此刚正的峥峥铁汉。矮小的身材拘禁不住宏大的气魄。
路小宇是带技投师的弟子。他早在湖北家乡中的民勇团习过数年粗浅拳棒。他的刚直在湖北人中是罕有的,就凭着这一点成为了当时团勇中有数的强手,在多次击退山贼的战斗中,立下过不少大功。
路小宇的家境不俗,老父是个小地主,把田地都租了给佃户,自家不用干活。可是这个独子既无心科举功名,亦不喜经商,独爱弄棒耍拳,路老爹索性便替他筹了些盘川,着他到外面寻访名师,好好修练,或能一举扬名武林,显显父母祖宗;甚或得朝廷赏识,在军中得个武职,便更光宗耀祖了。
路小宇于是直赴天津那片英雄地,一心拜会当代武林宗匠如鼻子李、霍恩第等名震天下的天津高手。然而此等武林名宿,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游侠,就是怀秘自珍、技不外传的守旧武人,路小宇俱无法得见。
更有甚者,便是一些沽名钓誉、名大于实之辈。路小宇实在看不过眼这些混饭吃的武坛败类,一口气便教训了其中好几名天津武师。这一来天津已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余,路小宇便北走京师。
路小宇此赴京城,一则仰慕都城那雄伟恢宏的建构,一心赏览一番;另外在天津亦曾听闻:京师四大高手,每一个都足与鼻子李齐名!江湖奇人鼻子李,几已是当今武林的神话人物:哪怕这“京师四岳”只及鼻子李七成,亦是足以称雄一方的厉害人物!
这促使路小宇更决心到京城一趟,亦造就了他成为佟潜的开山大弟子。
此际路小宇瞄了一眼书桌上那封王府书简,恭谨问道:“师父,今夜的‘演武大会’,你决定去吗?”
佟潜微笑,转身负手望向窗外,道:“嗯……步渊亭也会去吧?……”
路小宇心中一动。步渊亭身为当今“京师四岳”之一,每年正月初十夜的恭亲王府“演武大会”怎缺得了他?那个差点儿成了自己师父的人。
“京师四岳”中:“大刀”王五号称“京师大侠”,浪荡江湖,来无踪,去无迹;“满州第一勇士”向保乃大内高手统领兼总教习,更是旗人王族支室,绝不收外徒;“鬼拳”古辟风是近年突然冒起的一号神秘人物,亦早给王公贝勒收为拳艺教练;唯有“花拳王”步渊亭的武馆在大街上中门大开。
于是半年前,路小宇便走了进去。结果不到三天,又逃了出来——应该说是给踢了出来。路小宇成为北京武坛的笑柄,只因为他在天津教训过的“名”拳师中,有两个恰好是步渊亭的老朋友。
正是那走投无路的时际,他走到了这条小街、这所老大屋前,仰首看见了“武勇学会”四个大字。
好名字啊!哪曾听过武馆有这样开明的名堂?“学会”。一听便知道不同凡响。
于是路小宇跨进了“武勇学会”的门槛。他忘不了第一眼看见的佟潜——今天敬佩万分的老师。一切也许是命定的。祸中总藏着福。那天的佟潜就像是久别的知己。热切的畅谈,然后是连串惊人的演武。路小宇惊讶,这么可怕的身手竟藏在京城中一个如此阴暗的角落。他诚心拜了师。
学艺半年后,更让路小宇深信自己是天下间最幸运的学生。即使佟潜至今仍藉藉无名,路小宇对于身为“武勇学会”的大弟子感到无比自傲。他更确信,佟潜必有震动武林的一天。
可是他面对不了步渊亭,面对不了武林。不是因为自己。
——总不能堕了师父的名声啊!
佟潜霍然回身,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路小宇道:“我带你一道去。”
“师父!”路小宇急应道:“可是,我……”
“你是我的大弟子!”佟潜傲然道。“准备一下。今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教我失望。”
他重复一次:“你是我的大弟子。”
“是!”
热血在路小宇浑身上下沸腾。
※※※
夜未深,而寒风尤狠。
“武勇学会”的大门打开。佟潜穿一身玄黑褂衫,外面套上一件薄棉袄,当先步出。路小宇穿一身灰布短衣,随后走出来。
少年九斤默默扶着大门。他身上穿的却仍是夏季的薄衣,一双壮臂暴露在寒风中。
“九斤,烦你看着门户了。”
九斤咧嘴一笑,手向外挥,示意“放心去吧”。佟潜师徒便转身沿街走去。九斤把大门关上。
一师一徒两条孤零的身影,走在暗淡的夜色中,灯笼也没有提一个。
路小宇跟在后头,看见师父佟潜那宽厚的肩背,看见他那身已微旧的衣衫,看见他那豪迈的步屐……于是也看见了他那三十多年的风霜。
他们正要钻入一条小巷走捷径时,却见后头长街那一端光亮无比。
来人近了。佟潜师徒停足观看。来者是一列长伍,当中有带刀的侍卫及男女婢仆。行列中央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花巧的小轿。数名男仆掌着大灯笼,把长街都照亮了。
抬轿的行列直掠过佟潜师徒。
忽尔,一阵幽兰似的淡香渗来。
佟潜神醉。
那是久已遗忘的气味,今天却又超越了时空再次飘来。
佟潜默默凝视已渐远去的轿子。
他仿佛听见轿中人那一声深长的叹息。
良久。
“走吧。”
※※※
于是他们从孤清走到了繁华。城中心的大道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常。新春的气息还未过去,街上人群忘我地玩乐,当头国难似乎就在这丛丛灯影中消失无踪了。
——难道生于乱世,便有了放纵的借口?
偶尔有三两个奇装异服的洋人走过,城中人大都畏之如狼虎,远远走避。这教洋人更得意非凡,每见有趣的物事便肆意喧闹,放声大叫着难懂的洋话。
而佟潜和路小宇两个寄居的异乡客,却是如此冷硬地直走而过。
活像是都市中的野狼。
终于,一幢建筑雄伟的府邸出现眼前了。十数级石阶之上,宽阔的朱漆大门打开,左右两排廿名华衣家仆在“恭亲王府”大横匾下恭迎宾客。隐约可见,府邸院墙之内灯火通明,鼎沸人声如浪潮铺卷。
写着王府字样的大红灯笼一列整齐地高挂,华美中见气势。
路小宇拳头紧握,掌心冒汗。
“紧张吗?”佟潜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
“嗯……”
“男子出门便有敌人百万。进去吧。”
“武勇学会佟老师到!”
花园内不少宾客纷纷回头观看。
看见的人讶异不已。他们不敢相信,敢在京城中收留步渊亭弃徒的人,竟然只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
——而且穿的那么寒酸!
佟潜却置此等目光于不理,仿佛已神游物外,随意在花园中漫步……
因为他又嗅到了那股幽香。
在人群中,在酒酣耳热中,在喧闹中,在数百千种不同品名的花草气息中……那阵幽香却是如此清洌独特……
他直走到了荷花池畔。
池的对岸,一座小楼透着昏黄灯光。一只迷糊的人影俯在纸窗上,尤如幽魂一缕。
佟潜却看得痴了。
然后,那幽幽的影子又是一声叹息,深远得空洞,像是无知少年时追逐过的梦,曾为一首悲歌流过的泪,赋一首诗之际咏过的悲愁……很远……很远……
一道厉电似的目光从后袭来!
佟潜惊觉,返身。
一名银发白须的瘦小老人,手提烟杆,身穿银白狐裘,闲适地坐在远处一个小石亭中央;在五个穿一色青衣褂的壮汉拱卫下,在迷离烟雾的浮荡吞吐间,仿佛是游于世外的神仙人物。
但双眼透出的目光却如此急厉怨毒!
站在佟潜身旁的路小宇,面色一阵青白。
佟潜立时知道这个老人是谁。
空气在二人对视间凝止。
宾客们亦因这股突然涌现的迫力而屏息。
佟潜如常负手挺立。
老人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恭亲王驾到!”
惊雷似的喊声划破了异样的寂静。
人声骤然再起。人们纷纷望向正厅大门。
在左右两列仆役侍卫拱护下,三人步出。
当先一人年纪六十有余,身躯高壮,穿着锈金武服,腰配一柄精美豪华的宝刀,整个人散发出王族那股无比权威贵气。然而眉宇间愁色密布,脸面青白如病容,一眼可见已是壮志消磨,仿若末落王孙。
恭亲王奕欣,先帝咸丰第六子,当今光绪帝之亲伯父。
曾授议政王,主理军机处,与慈禧太后势均力敌,位极人臣的恭亲王。
政治上终败于慈禧之手,数起数落,甲午战败后又再度负责督办军务,节制各路统兵大臣,腰上仍佩着当年咸丰帝御赐“白虹刀”的奕欣。
今夜,这个老人带着恹恹病气,穿着一身累赘的华服佩饰,好不容易走到花园东边校场检阅台上的主座,在侍卫掺扶下安坐。
佟潜的心却已迷失了,眼中完全没有这个位高权重的亲王。
因为这一次,那阵幽香更浓了。
然后。
他终于看见了她。
她。
而她也看见了他。
他。
——为什么?天大地大,为什么偏要在这儿?……
那盈盈的步履急急赶上,娇弱无力的身躯软软跌坐在奕欣身旁的副座上。
佟潜也像是整个人软化了,迷迷忽忽地随着众宾客拳师走到校场。校场两侧各排了一列三十多张椅子,佟潜随便在右侧中段一个位子上坐下。
早已安坐在左侧首位的白髯老人,看着神情迷惘的佟潜,冷冷一笑。
佟潜忽然一惊!
他看见随着奕欣从正厅大门步出的第三个人。那人走到校场右侧首位坐下。
那个身影,佟潜感到熟悉非常……
佟潜想再看清楚,但那人与他同坐一列,中间隔了十数名武官和拳师,只隐约看见是一个不结辫子,长发披面,身穿赤红宽袍的怪人,两手都拢在袍袖内。
——不是他吧?……
佟潜心头稍宽。
却再次感受到对面首座那白髯老人迫视而来的凌厉目光。
——不愧是步渊亭。
佟潜知道自己刚才实在太失态,简直满身是隙,此刻便急忙收敛心神,重新凝聚意气。
“师父,你没事吧?”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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