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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商业第一家族:荣氏百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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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破山河在,历经劫难的荣氏企业又将面临怎样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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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宗敬之死

在战火蔓延至上海之前,政商两界已作好最坏打算:为避免重大损失,内迁看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1937年8月10日,国民政府行政院通过资源委员会关于拆迁沿海工厂的提案,这意味着企业内迁提上日程。11日,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成立,开始动员上海工厂、企业,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放眼上海滩,一派忙乱景象,在政府规劝下,部分企业拆厂迁移,辗转内地。这些企业多属小厂,员工少、设备简单,纵然转移厂址,也不会动摇根基,花费也不多。而对于上规模的企业则另当别论,盘根错节的供求关系暂且不论,仅拆卸、装运数量庞大的机械设备就是一笔不菲费用,转移之后能否招到工人、站稳脚跟、打开市场,均是未知数。因此,大企业反而不急搬迁,也许是在作最后的决断,也许是在寻找第二种选择,总之,极少者付诸行动。

以规模而论,荣氏三新财团毫无疑问属于大企业集团,荣氏兄弟同样为搬迁问题而费心思量。

单以面粉厂、纺织厂计算,荣氏旗下就有21家工厂,其中14家位于上海,占2/3份额。此外,4家位于无锡,其余3家分布在汉口、济南两地。可见,上海、无锡是荣氏企业的大本营和根据地,如果上海失守,无锡也不可久存,如何保存这两地的有生力量呢?

荣宗敬与荣德生商议认为,贸然全部搬迁,风险过大,不如无锡申新先行内迁,探明究竟后再作打算,期间,上海各厂按兵不动,趁同行迁移之际加紧生产,万一局势恶化,尚有租界庇护。

计议已定,无锡郊外的申新三厂做“开路先锋”,紧张地拆迁。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了。

出乎意料的是,荣氏企业最先遭到的是国民党的非难,而非日军的洗劫。9月,当装载着申新三厂第一批纱机、布机的船队行至镇江时,镇守海关的国民党军强行征收关税,船队被挡在关外。1个月后,第二批船队抵达,再次遇阻。直至无锡沦陷,船队仍未驶出镇江城。最终结果可谓悲壮,除了3000担棉花辗转运往上海租界,申新三厂资产被日军洗劫一空。

此后,灾难接二连三地降临。

10月,上海火车站附近的新仁堆栈被日军炮火击中,所存面粉和小麦全部被焚毁。12月12日,茂新一厂被日军焚毁,二厂被日军占用。在历时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中,位于周家桥的申新一厂、八厂遭日军轰炸被毁,位于杨树浦的申新五、六、七厂亦惨遭轰炸。

申八是申新装备最精良的工厂,产品可与日纱匹敌,向来被日商忌恨,被炸毁后,日本丰田纱厂纵人趁乱将126台英国精纺机砸碎。据申新总公司估算,申新一、八厂固定资产损失达383万元法币1935年11月4日,国民政府规定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三家银行(后增加中国农民银行)发行的钞票为法币,取代银本位的银圆,1948年8月19日被金圆券替代。在1937年,1法币约合0。29美元。900英镑及1961美元,间接物资损失达134万元法币,两者合计超过500万元法币。

此外,茂新、福新所受打击亦不弱于申新,荣氏企业2/3被毁。

此间,荣德生避难汉口,主持外埠事务,荣宗敬将所剩不多的企业迁入公共租界,图谋再起。此时,一个名为“上海市民协会”的组织向荣宗敬发出入会邀请,该组织打着“救济难民、俾彼等得返故乡,重理旧业”旗号,其实却是被日军控制的傀儡,很是物色了一批商界知名人士。

事实上,该组织早就向荣宗敬伸过“橄榄枝”,那还是1931年的事情,不过,荣宗敬当时并不在意。7年后,在日军淫威之下,他开始将恢复企业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组织,于是痛快答应。

荣宗敬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失误。投身日军阵营者成为爱国志士眼中的汉奸、走狗,进入地下抗日分子的“暗杀黑名单”,这个看似“单纯”的经济组织也不例外。没多久,上海南市电力公司总经理陆伯鸿神秘死亡,上海杂粮业同业公会主席顾馨一遭遇恐怖袭击,他们均是“上海市民协会”头脑,一时间,该组织人人自危,荣宗敬住宅附近经常有神秘分子出没。

从本质上讲,荣宗敬只是一名商人,在大是大非面前,虽不至于犯糊涂,但他关心更多的是企业,因此当机会灵光闪现的时候,他会本能地抓住,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荣宗敬回过味来,匆忙乘船逃往香港。

对于一个65岁的老人来说,半生事业被毁已是人生悲剧,加上恐吓、劳累,抵达香港不久荣宗敬即染病住院。1938年2月10日,这个一生要强的商人因脑溢血停止呼吸,弥留之际勉力呼喊:“申新复业!”

未来去往何处?

毫无疑问,复兴重担落到荣德生肩上。

荣德生身在汉口,却一刻未放下上海。荣宗敬去世后,荣氏企业在上海群龙无首,倘若形势不利,极有可能落于外人之手。

荣德生紧急写信安排三新总公司人事: 荣鸿元、荣伟仁任经理,荣鸿三、荣尔仁为协理。荣鸿元、荣鸿三为荣宗敬之子,而荣伟任、荣尔仁是荣德生长子和次子,这样安排,既能体现长房、次房之别,又可结合个人所长,各行其是,显然用意颇深。荣鸿元、荣鸿三与荣伟仁、荣尔仁一样,都是“仁字辈”,荣鸿元又名荣溥仁,荣鸿三又名荣辅仁。

待局面稳定,1938年6月,荣德生赴香港治病,尔后返上海,居幕后,静观时局。

此后三年,荣氏企业波折不断。上海、无锡申新8家工厂,以“合作办厂”名义被日商掌控,实际上已纳入日军的战时经济体系。而幸存公共租界的申二、申九在荣家管理下生产兴旺,获利不减,引得日商垂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军寻衅滋事,绑架申九经理,企图吞并该厂,被荣德生识破。

意识到复兴三新财团尚需时日,荣德生在1941年建立天元实业公司,自开一局。该公司注册资本5000万元,分5000股,荣德生持1000股,其余股份归儿子和女婿所有,→文¤人··书·¤·屋←独立于三新公司天元实业注册资本5000万元,分5000股,每股1万元,荣德生持1000股,荣伟仁、荣尔仁各1000股,荣鸿仁、荣毅仁、荣研仁各500股,女婿李国伟、唐熊源、顾鼎吉、宋美扬、李冀曜各100股。,经营进出口业务,但只在无锡设天元麻毛棉纺织厂,上海开办开源机器厂,并无多大建树。

另一方面,长房一门的荣鸿元、荣鸿三兄弟为安稳起见,做起房地产。此二人继承了父亲荣宗敬的资本运作手段,先以固定资产抵押,趁战乱地价贬值之机,大肆跑马圈地,先后开办三新银行、建造纱厂厂基和私人花园。每当购入新地块,便以此为抵押贷款购地,如此滚动发展,坐收地皮升值之利,获益之丰厚,远超面粉、棉纱事业所得,生活亦极为奢靡。

荣德生一门,长子荣伟仁最先崭露头角,却因过于劳累,英年早逝,次子荣尔仁顺理成章地脱颖而出。

1943年,战局日益明朗,荣尔仁'文'被派往'人'重庆,联系'书'国民'屋'政府,恢复三新总公司。完成这项任务后,荣尔仁随之得到三新总公司总经理之位,在名义上成为家族掌舵者。由于采取行之有效的战时策略,幸存的荣氏企业成为“印钞机”,在物资急缺的背景下为荣氏带来丰厚的利润,还清贷款之余,还有盈余发展新业。

荣尔仁踌躇满志地提出“大申新计划”,不仅振兴面粉、棉纱事业,更要将触角伸至水泥领域。不料此举招致大股东荣鸿元、姐夫李国伟等人反对。荣鸿元与宋子文相近,不甘心让荣尔仁做大,利用宋氏做靠山,极力反对荣尔仁,试图将三新总公司重收于名下。而李国伟主掌内迁企业申四,因经营有方,收复众多亏损企业,实际上已发展为独立系统,也不愿听从荣尔仁摆布。李国伟是荣德生长婿,在汉口筹办申四、福五,后一直担任两厂经理。抗战爆发后,李国伟将两厂内迁至重庆,又在宝鸡、成都、天水等地设分厂,开办铁厂、造纸厂、毛纺厂、陶瓷厂。抗战结束时,申四、福五已发展成独立的企业群,成为荣氏企业三大系统之一。与此同时,李国伟强行注资,增大申四、福五的持股比例,冲淡荣氏股份,将其牢牢控制在手中,这也为其反对荣尔仁的“大申新计划”提供了底气。最终,由于意见难合,操作难度过大,雷声大雨点小的“大申新计划”流于破产。

表面看来,三新总公司恢复了战前声势,但不难发现,荣氏家族早已在灵魂人物荣宗敬去世后分崩离析。第二代青年才俊正当年华,互不服气,只是碍于荣德生颜面,才不致公然决裂。“大申新计划”破灭后,荣鸿元排挤荣尔仁,设法入主三新总公司,控制申新一、六、七、九厂。荣德生管辖申新二、三、五厂以及茂新一、二、三、四厂等企业。李国伟控制申四、福五系统。荣氏企业实际上分裂为三大体系。但是,荣家抵抗灾难的能力却因此大打折扣,甚至给了外人破门而入的便利。

备受倾轧

1946年4月25日上午,荣德生乘专车到总公司上班,行至弄堂口时被埋伏在此的匪徒劫持。

劫匪将荣德生藏至曹家渡一处破旧的石库门内,随后向荣家开价100万美元,称“不达此数,不得生还”。荣家拿不出如此巨款,几经协调,减半交易。谁知半路蹊跷遭遇上海警方追查,截获50万美元,后经荣家陈情放还。交赎金后,荣德生安然回家。三日之后,警方即宣布破获此案。此案震惊沪上,在整个过程中上海警署形迹可疑,坊间传言乃是官匪同谋,悬疑未决。

破案后,上海警备司令部将50万美元中的13万发还荣家,其余被扣。次日,警备司令部即派人到申新公司索取“破案酬金”,荣家不得不奉上十几万美元,共费60万美元,荣德生气愤地说:“绑匪只要50万美元,现在‘破案’了,却用去了60万美元还不够!真不如不破案的好。”

在20世纪40年代末的上海滩,绑架案一度盛行。荣德生被劫前后,先后曾发生“钻石大王”范回春、“五金大王”唐宝昌绑架案,巨商大贾,人人自危。倘若仔细推敲,几乎每笔绑架案的背后,都隐约有官方势力作祟。可见,当时社会之混乱,商人犹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荣德生安然回家后,各种威胁、勒索电话、信件纷至沓来,持续两年之久。最终,因不堪忍受高压,六子荣纪仁在1949年开枪自杀。荣德生晚年丧子,更添悲愤,直至被“荣鸿元事件”冲淡。

1948年9月4日,国民政府以荣鸿元私套外汇、囤积居奇为由将其逮捕,轰动上海滩。

几个月前,荣鸿元与上海盛亨洋行签订合同,购买印度棉花1500包,首付定金18万港币,等日后产品销售后付清余款。因事出紧急,荣鸿元发信命驻港代表购买港币,不料此信被警备部查获,稽查处处长张亚民以私套外汇为名,向荣鸿元敲诈勒索,得逞后将此案搁置。

是年8月,蒋经国在上海开展“打虎行动”,企图整肃经济环境,挽救国民党风雨飘摇的统治。因与一桩贪污案有关,张亚民被枪决,并牵扯出荣鸿元一案,蒋经国趁机向荣家开刀。

因法币急遽贬值,国民党政府发行金圆券,强制民间用金、银、外币兑换。荣鸿元购买港币刚好撞到枪口上,“打虎队”以此为例,杀鸡儆猴,营造紧张气氛。一时间,上海滩人人自危,纷纷将所持金、银、外币兑换为金圆券。荣鸿三甚至将多年收集的各国钞票和金银币交出,兑换纸币。

众所周知,金、银币价值最稳,外币次之,每逢时局变故,纸币贬值,金、银币及外币却可保值、升值。在国民党高压统治下,百姓居然反其道而行之,目的无非保命,而当权者借整顿经济之机,用虚妄的纸币换得真金白银,实现变相敛财的目的。

为救荣鸿元,荣家人四处奔波,不惜层层贿赂,前后花费约50万美元,最终于1948年11月将其保释出狱。经此一案,荣鸿元心灰意冷,将资金、财产转移到香港,当年底即远赴香港。后来,荣鸿元辗转至巴西重操旧业,经营面粉、棉纱生意,在当地商界颇有名望,却从未归国。

山雨欲来风满楼,荣鸿元“私套外汇事件”昭示了国民党政府的腐朽。事后,荣德生记录下当时的社会情景:“侄之不慎,法之不法,可悲亦复可恨?天下之乱,从此始矣!”祸不单行,是年年底,荣德生三子荣伊仁因飞机失事身亡,又是一次打击。两年间,亲历绑票案和侄子入狱,在权力倾轧下,多年来的所有努力如此不堪一击,这位73岁的老人心中有着怎样的郁结?

世殊时异,1948年,荣宗敬去世十年,荣氏复兴失败,未来成谜,不知漂向何方。

第四章 抉择

引言

1949年,荣氏家族和这个国家的命运均走到关键的路口。

形势日益明朗,国民政府仓皇逃往台湾,大批商人随波逐流,席卷钱财四处奔命,荣氏一族数百人迁往海外。荣毅仁幸免法院提审,但摆在前面的问题并不轻松,何去何从,迷惘渐生。

与其说重振家族事业的雄心令荣毅仁心生留意,不如说新政府的和善态度打动他。荣毅仁选择留在大陆,他年迈的父亲荣德生更是放话“决不离沪”。父子二人的这个选择在冥冥之中注定了荣氏企业的命运。此后,荣毅仁的一系列选择看似身不由己,其实都包含着明显的个人倾向。

如果说荣氏最初还有“委曲求全”之意,那么1959年主动北上到纺织工业部就职,就显示出时间对个人心态造成的微妙改变。选择政途的荣毅仁发现一条实践产业梦想的阳关大道,在半个世纪之后将国产棉纱重新打入西方市场。于是,我们知道,他本质上始终还是一名商人。

军粉霉烂案

更让荣德生揪心的是,四子荣毅仁被卷入“军粉霉烂案”,被国民党政府告上法庭,名誉折损,前途未卜。

出生于1916年的荣毅仁是荣氏后起之秀。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21岁时从上海贵族学校圣约翰大学历史系毕业,先后在茂新面粉公司、上海合丰企业公司、大新贸易公司、三新银行历练。从小耳濡目染,荣毅仁继承了父辈的经商天赋,又因聪颖、练达,迅速从同辈中脱颖而出。

荣毅仁亲眼见证了家族事业的衰落,立志复兴荣氏基业,而时代洪流下的特殊机缘也将他推向前台。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收复大片失地,但连年战乱,粮食空前紧张,危机重重,当务之急是恢复供应。然而,以政府名义大规模收购,一者政府人员多属外行、不懂市场,二者动静太大,可能产生不良社会效应,刺激粮价上涨。于是,国民政府粮食部建议让面粉商出面代购。

国民党高层通过了这个方案,时任行政院院长的宋子文亲自召见荣毅仁,询问意见。

时年30岁的荣毅仁彼时担任茂新二厂经理,这家工厂被日商以“合作办厂”的名义接管多年,在战乱中遭受重创,荣毅仁接手后采取贷款修机、代磨存麦、抛出栈单等措施,使之迅速恢复活力。

荣毅仁正欲趁机扩大战果,于是接受宋子文的建议,代表茂新与粮食部签订协议,以茂新名义收购小麦。因利乘便,茂新面粉公司迅速控制淮南地区麦源,并低价购入日本人遗留的大批原麦。

当其他面粉厂还在为原料发愁时,茂新二厂加速生产。在品牌效应催化下,“兵船”面粉迅速占据市场份额,带来滚滚财源。同时,荣毅仁还利用政府贷款,恢复重建被日军毁损的茂新一厂、三厂,“茂新系”走向复苏。在荣毅仁领导下,荣家长期不景气的面粉业呈现久违的繁荣。

荣毅仁希望将王禹卿掌控的“福新系”重新纳入荣氏轨道。重建茂新的同时,他以竞争者姿态对福新构成强大威胁,竞争中,无论麦源、资金,还是市场、销量,福新都落于下风。年老体衰的王禹卿自知无趣,主动让步,请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出任福新副总经理,交出福新控制权。

恢复家族面粉事业之时,荣毅仁名誉鹊起,成为荣家第二代中的领军人物。但危机也在悄悄逼近。

不难发现,荣毅仁重振荣氏声誉,关键是有国民政府背后撑腰。年轻的荣毅仁不自觉地被卷入政商博弈,而以往的经验表明,政商交易,政治的索取性远远大于付出性,企业最终会被权力驱役。

在小麦收购过程中,荣毅仁始终极力避免利益交换,从不接受贿赂,但既要达成交易,就不可能逃脱权力掣肘。国共战争打响不久,粮食部部长谷正伦的命令便送到荣毅仁手中:将所收小麦制成面粉,每100斤小麦,除去杂质,出二号粉37斤,专供民用,出统粉37斤半,专供军粮。当后来小麦只剩2万担时,为确保军粮,国民党高层下令,将小麦全部制成统粉,每100斤小麦出粉80斤。

面粉制成后,为避人耳目,粮食部按1∶1比例,用洋粉与“兵船”粉交换,输送前线。

1948年,国民党在东北战场一败涂地,党内互相推诿指责,寻找替罪羔羊。宋子文遭弹劾下台,但他毕竟根基深厚,又与蒋介石有姻亲关系,无人敢动,于是便将罪名扣到荣毅仁头上,指责他卖给政府的面粉腐烂发霉,致使前线士兵食用后拉肚子,进而导致东北战局的失败。

当年晚些时候,荣鸿元刚刚出狱,荣毅仁便被提起公诉,并且,“误党误国”的“罪名”显然要比堂兄严重很多。

彼时,荣毅仁6岁的儿子荣智健已到记事年龄,整日看到父亲愁眉苦脸非常不解。直到长大成人历经磨难,荣智健才解个中情由,“那时候我父亲经营面粉厂,我们厂(出产)占到全国接近一半的面粉,那时候军队也要定军饷,就是在我们厂里边定的。那么我父亲那时候交出去的都是白面粉,但前面吃到的是什么呢?都是黑的硬馒头,就是层层扣押的。反过来再追究责任呢,就要追究到我父亲身上。这时候又要筹钱,又要去摆平这个事,又要有一笔勒索敲诈的花费”。

1949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大后方摇摇欲坠,高层开始寻找后路,官吏们竭力搜刮民脂民膏。在这样的背景下,上海地方法院向荣毅仁提起公诉,当局趁机勒索巨额赔款,扬言如若不从,定将在首次庭审时将荣毅仁拘押。荣家被迫送上黄金10条、美元5000,合计1万美元。

时代风云激荡,个体飘摇不定。从1946年到1949年,短短三年,荣德生绑架案、“荣鸿元事件”及如今“军粉霉烂案”,荣家先后折损数百万美元不止,钱银事小,声誉受损事大。一心复兴祖业的荣毅仁见此光景,雄心壮志备受打击,重新思索出路,而这时候,历史正在翻开新的一页。

上海解放,荣毅仁绝处逢生

荣毅仁坐困愁城之际,上海战役打响了。

1949年5月12日,“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已飘荡到上海外郊。步步胜利的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对上海形成包围之势,20万国民党守军负隅顽抗。大战在即,这座工业城市面临空前灾难。

但攻方并不想对上海造成破坏,高层指示尽量保存电力、工厂、交通等设施,总指挥陈毅将之形容为“瓷器店里打老鼠”。于是改用宣传攻势,在地下党配合下,从内部瓦解,将守方主力调出市区,再予打击。仅半个月时间,上海即宣告解放,基础设施基本完好无缺。

按原计划,5月25日是庭审荣毅仁之日。而4月23日,南京即被解放,解放军占领总统府,国民党高层退守台湾。大敌当前,国民党余部人心惶惶,均在寻找后路,反而放过荣毅仁一马。两天后,5月27日,当上海解放的消息在广播中反复播放时,荣毅仁意识到灾难过去了。

然而,他并未放松警惕。新的难题出现了——究竟留守上海,还是像其他亲族那样远走高飞?

饱经动荡的商人们对战乱异常反感,本能地排斥动乱,但当战争接近尾声时,他们居然在和平面前退缩了。长期宣传形成的固有印象让他们对新政权充满警惕,很多人明白,资本家的身份将在日后带来难以想象的困难。与其留在大陆,不如远赴他乡,保全性命于乱世。

早在1948年前后,随着国内战争的日益明朗,上海商业界部分未雨绸缪的企业家便开始寻找出路。

风气激荡,1949年,李国伟采取“拆、抽、截”计划,步步为营,将申四资产转移至香港,并向英国当局注册九龙纺织工业有限公司九龙纺织工业有限公司即为申四在香港注册的股份公司。英国当局规定,新公司注册需股东在户,注册后方可生产经营。为此,李国伟假托英商信昌洋行为大股东,自己担任董事长,但公司成立不久,李国伟即丧失管理权,最后落得“鸡飞蛋打”的下场。苦心经营的企业被白白葬送,李国伟有苦难言,失望之余返回大陆悉心经营余存各厂,并积极接受公私合营改造。同年2月,荣鸿元将国内资产转让他人,到香港开设大元纱厂。荣尔仁先与宋子文在广州组建第二纺织厂,后亦出走。荣氏亲族大多选择香港为中转站,随后迁至海外,如荣研仁经香港转到泰国,同时带走大量资产。据不完全统计,荣氏一族裹挟至海外的棉纱、棉布、黄金及各种外币,总价值不低于人民币1580万元。

以荣氏企业规模之大,足以影响一国之经济正常运行。荣氏大量出走,极大削弱了内地的经济力量,同时对存留企业构成重大打击,由于资金困难,很多工厂陷入财务困境,开工不足。

而这些散布世界各地的荣氏子孙各安天命,挣扎日久,大多事业有成,成为当地的商贾名流。犹如一条大河分流为若干道支流,荣氏一门从无锡、上海发源,将祖先经商哲学带至全球各地,散播开花,最终形成汪洋之势。所以,留下者固然可叹,出走者未必无憾。

官司羁绊,荣毅仁对国民党政府失望之极,但对未来局势,他同样没有十足把握。解放军进城前夜,荣毅仁下令全家人都睡楼下,因为怕中流弹起火,他则在客厅坐了一夜,耳听得枪炮齐鸣。

第二天清晨6点,公司一个厂长前来报告消息,荣毅仁得知“解放军都睡在马路上,走路没事”。疑惑之际,荣毅仁决定亲自上街看看。他开车出来,驶上马路,“只见解放军官兵果然都露宿街头”。

一路行至成都路浦东大厦时,荣毅仁被一名解放军拦住——“前面敌人还没清除,不安全”。那一刻,荣毅仁忽然心生触动,联想到欺压百姓、压榨商人、勒索钱财的国民党军队,不禁感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于是,留下来的信念开始占据上风,不久便将送到香港的妻儿接回上海。

荣德生:“我非但决不离沪,且决不离乡。”

如果说撤沪赴港是荣家人眼中的大势所趋,那么在熙熙攘攘的声音中,荣毅仁至少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安慰和支持。已经74岁的荣德生不打算出走,况且,他也没有年轻人那样的旺盛精力了。

终其一生,荣德生都未出国,尽管不乏借道香港的经历,但他早已识破人事艰辛,看透事业成败,胸襟更添一丝豁达。荣德生生性淡泊,对他来说,无锡乡下的田园瓦舍胜过香港的钟鸣鼎食,上海工厂的机器轰鸣不输于海外环佩叮当。与其流亡国外,不如终老故土。退一步讲,即便在海外老有所成,脱离家国民族概念,便如无根之萍,终究杳然不知所踪。

因此,当子侄辈纷纷劝他外迁时,荣德生态度决然地说:“我非但决不离沪,且决不离乡,希望大家也万勿离国他住。”不过,倘若因此就认为荣德生对共产党信任有加也许并不符实,他之所以留下,更多的是对故园的眷恋而非其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抱有起码的谨慎,所以他才派人去窥探究竟。

当派去解放区刺探虚实的协理钱仲汗向荣德生转述见闻,转达“保护民族工商业,务必留下,参加建设新中国”时,荣德生高呼:“好!好!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了。”随即,荣德生召集在无锡的子孙及企业领导,郑重宣布:“决不迁厂,决不转移资金,决不离开无锡。”

荣德生一席话给尚未迁走的三新公司下了一味“定心丸”,多数人开始安稳下来,看到荣氏未走,无锡城的富商巨贾也不着急。然而总有一两个人自作主张。申三经理、荣德生五女婿唐熊源趁其去上海的时候私自拆下机器,准备运往台北。荣德生闻讯赶来制止,在码头上下令将发往台湾、香港等地的物资“一律运回上海”,他反问道:“生平未尝为非作恶,焉用逃往国外?”

多年后,荣毅仁回忆这段往事说:“我的父亲德生先生坚决不走的原因很多。第一,他从未曾出过国;第二,他不愿抛开他自己手创的事业;第三,抗战胜利后,被绑过票,知道是国民党的人在搞他;第四,他对国民党政府在抗日战争结束以后的一些措施,感到不满。”荣毅仁的言外之意,荣德生对新政权抱一丝好感,至于能否满意,尚需时日检验。

机会很快到来。

马上做好准备,迅速复工

在父亲的鼓励和支持下,荣毅仁决定坚守上海,正当思忖下一步作何打算时,接到参加上海产业人士座谈会的通知。

此时,作为全国经济“晴雨表”的上海经济正面临瘫痪,而以彼时国内形势,稳定局面需靠“两白一黑”,即面粉、棉纱和煤炭,荣氏独占二元。况且,以荣家在国内工商界的地位,足以表率行范。所以,新政府欲稳定经济,延请荣毅仁出山,便成关键一步棋路。

反观荣家,情形亦不容乐观。企业大批外迁后,本已削弱生产能力,更兼带走大量流动资金和原材料,以至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于荣毅仁来说,刚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探明政府态度。

1949年6月2日下午,荣毅仁的轿车驶向上海外滩的中国银行大楼,会同刘靖基、盛丕华、郭棣活、蒉严芳、胡厥文、侯德榜、刘念义、刘念智等一帮上海实业界人士,一同走进四楼会议室,上海市市长陈毅正在那里虚位以待。

这次会议其实只是一次见面会,形式大于内容,由上海市副市长潘汉年主持,旨在提供了解、沟通平台。本着“宁肯多一个,也不要漏掉一个该邀请的人”的原则,上海市政府将这些旧时的资本家悉数请来。坐定后,陈毅操着四川话坦言道: “我知道,你们对共产党是怕的,其实没什么可怕。你们看我们今天到会的几位同志,大概不像是青面獠牙、杀人放火之徒吧。”引自《人物》杂志2009年第6期《荣氏,一个百年家族的背影》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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