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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倩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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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折了双翼
第一卷 第一章 小人赌坊
河汉清且浅,
相去复几许?
——《古诗十九首》
一间赌坊,一间小赌坊:一间孤零的屋子,一张桌子,两把长椅。桌上倒扣着一只海碗,碗底叠放着三枚拇指般大小的翠玉骰子。对窗的墙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约法三章:
一、点子大小决胜负
二、三局决胜负
三、悔局复局者死
“死”字较其它字尤大,且用血红的线条圈着,格外的醒目惊心。
一间赌坊,一间名赌坊。“南北西东,柳沈谭宗;小人赌坊,天下至公”,大街小巷的黄口小儿都会念这首江湖谣。柳沈谭宗,说的是当今武林的四大高手,海南派掌门“无影掌”柳无形,“塞外孤星”沈剑,“西域幽魂”谭小枝,四大高手中的唯一女性,以及人称“东海午夜剑”的宗少名。四人成名多年,而小人赌坊的出现还是七八年前的事,现今居然与四人相提并论,名气之大略见一斑。
一间赌坊,一间怪赌坊:不犯金钱上的输赢,而一年之中只腊月开业,更怪的是,这竟然是间无主的赌坊,——连人称无事不知无是不晓的“江湖通”素船船主万武都不知其为何方神圣拥有。
金光灿然的镏金招牌,悬在壁瓦陈旧的房前檐上,诉说着这赌坊的神秘诡异。朔风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刺骨的寒气直往身体里钻。赌坊的门敞开着,屋内桌旁站满了人。门前站着两个劲装大汉,左首大汉一脸络腮胡,肌肉虬结,高大威武,左手持刀,木然不动,右首大汉身形稍显单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却双眼无神,右手持刀,木偶般呆立着。
赌局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天,无数看热闹的江湖豪客业已散去,屋里不断有输局的人走出来。冷风如刀,络腮胡打了个寒颤,待他又归木然,眼前已不知何时多了个黑影。右首大汉突地眼冒精光,打量来客。
她一袭黑色衣衫,面带黑纱,亭亭玉立于寒风白雪中,宛如幽灵魅影。忧郁而凛冽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扫过,二人只觉不寒而栗。右首大汉也不打话,健腕一翻,一招攻礼兼备的“请君回头”已然递了过来。那女子身影一闪,也不见如何挡格,右首大汉只觉臂上“清冷渊”一麻,刀到中途已僵住不能动弹,心下骇然。那女子飘进屋去,他又回归原位,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年青公子输了局,从桌旁站起来,看见那女子,便迎了过来,一脸贼笑地说:“杨小姐,真没人见过你的芳容吗?”
她冷若冰霜地说:“你很想见?”
那公子只觉灵魂深处泛起寒意,讪讪地说:“不!不!”说着,匆促地离去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这姓杨的女子,没有人笑,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透着幽香的寒气。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她缓缓地走向赌注。赌注不是金钱古玩,不是奇珍异宝,而是人,活生生的人。一般而言,都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万儿颇响的奸邪可恶之辈,而今天倒是例外得很,可能是最后一注的缘,此人不但无人知其名姓,也没人知其恶行。不过,也没人去问询,因为既然成为小人赌坊的赌注,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众人如是想。
正在进行的赌局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随着杨姓女子的身影移向“赌注”。他看上去二十几岁,一身青色仆役服饰,双眼被蒙,双手反绑于背,猥琐地缩在靠窗一角。杨姓女子看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转身赌桌旁,静观局势。
“杨小姐若有意,此注就不用再赌了。”人群里有人提议道。立即,若干人应和起来:“好!好!今天这注就算是杨小姐的了。”赌桌上的两人乘机站起来,拱手言道:“杨小姐,我等就不费事了。”她微一沉吟,淡淡地问:“取注条件?”
“一睹小姐芳容!”
略微迟疑,纤手拂处,面巾应手而去。
全场哑然。人人都瞪大了眼,张大了口,呆若木鸡。美!美极了!比嫣芸大家还美!众人心里泛起惊艳的感觉,待回过神来时,伊人不在,“赌注”无存了。一年一度的雅赌谢幕了,散去的江湖豪客还在津津乐道着那杨姓女子的绝世美丽。
喜相逢客栈,她坐在桌边,前面二十步处是“赌注”,他低垂着头。
“你叫什么名字?”她语无感情地问道。
“小人无名无姓。”
“你家住何处?”
“小人的前一个主人住在巴蜀。”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人不知道。”他的声音细若蚊吟,似乎有些心虚。
“看着我,再说一遍。”她的声音依然很平淡。
头垂得更低,他不言语。
“抬起头来。”她有些不愉。
目光望着地板,他没有抬头。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叫杨惜芳,你记住了。”
“小人记住了。”
沉默了半晌,她又说:“你知道我要你来做什么吗?”
“小人不知道。”他语气淡然道。
“好了,以后你就叫人小吧。你先出去,我叫你时你再进来。”
“是,主人。”人小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到门边。
杨惜芳看着他,在他转身开门的一瞬,猛地心头一震,失声叫道:“容与!”人小却不声不响的出门去了。
腊月的天黑得早,而客栈的灯也亮得早。杨惜芳用过晚膳,把人小叫了进来。人小进来了,垂着头站在门后。
“主人。”他恭敬地叫了一声。
就着灯光,她仔细地观察他,想要再找出那丝熟悉的感觉。感受到她的复杂的目光,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感觉心烦意燥,又打发他出去。
北国的腊月之夜,
室内通宵
都是半明半暗
苍白的光线。
谁躺在床上
本想睡去,
那万籁无声的静寂
使谁陷入
早年梦境的回忆。
雪下得更大了,北风不时牵扯着窗户纸,发出呼呼的声响,好似潮打崖岸的涛声。
轰!又一个浪头砸在峭立的岩壁上,水花四溅。
抹去脸上的水珠,看着暂归平静的海面,他说:"潮来潮去,竟是这样的永恒,古人看过,今人看着,后人也将看到的吧。"
夕阳西下,残晖斜照,暮霞如织,水面一片耀眼的璀璨。她席地而坐,双手抱着膝盖,目光下垂,关注着一只搬运苍蝇的蚂蚁。她说:“容与,我们该回去了。”
“惜芳,你先回去吧。大伯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的话,又要骂你了。”
她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缅怀道:“记得姨妈在时,常和母亲来这儿看海。”
他的心里一阵揪痛,继母的音容笑貌又浮上脑海。她总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慈祥。那天,继母说去杨大伯家提亲,回来后什么也不说,就一病不起,前几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好恨啊,亲生娘亲刚把他生下来便舍他而去,而继母才疼他没几年,如今也离去了,难道他注定是无法享受母爱的人吗?眼睛有些模糊,他说:“惜芳,父亲决定搬走了。”
她心中一震,失声道:“这儿住着不挺好吗,四叔要搬到哪儿去?”
他淡淡地说:“也许天涯,也许海角,也许天堂,也许地狱吧.反正不必待在这个地方了。”
“可是容与,你们为什么要搬走呢?”
“杨惜芳,世上将再没有风容与这个人了。杨大伯可以放心了,你也不别再做戏了。”他突然发了怒,说完,径直背海而去,不再回头。
她被这突然来临的变故惊呆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对她发怒。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心痛得无法呼吸,泪水模糊了他远去的背影。
太委屈!
第一卷 第二章神兵初现
为问翠钗钗上凤,
不知香颈为谁回。
—李商隐《无题》
孤灯挑尽未成眠。夜很深了,她依然枯坐着,瞅着摇曳的灯花。
“主人已睡,请不要打扰。”窗外响起了人小的声音。
来人指了指窗户,一脸笑意地说:“噢,朋友真会开玩笑,这不是还亮着灯吗?”
人小道:“燃灯睡觉,这是主人的习惯。”
来人一阵长笑。
“门外何人?”杨惜芳冷然地问。
人小不再言语,回到窗前,坐下,头埋在膝盖里,闭目入睡。来人拱手说:“杨小姐真健忘啊,小可紫山柳敬亭。”
“原来是柳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杨惜芳打开门,淡然地请柳敬亭进屋。柳敬亭走进屋,坐下方道:“指教不敢当。杨小姐过紫山,怎能不让柳某尽地主之谊呢?深夜至此,特来相邀。”
“柳公子厚意,惜芳心领。昔日同游之德,今日邀请之请,惜芳定当铭感与心。”
“杨小姐言重了.昔日与小姐同游华山,谈古论今,真人生一大快事。惜时日匆匆,未得尽兴,杨小姐若不介意,愿今宵与小姐秉烛尽兴之。”
“柳公子既有此雅兴,惜芳岂能相拒。”随即叫醒人小,吩咐他去备些酒菜。席间,柳敬亭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真乃饱学之士。杨惜芳偶尔应和,未曾纵言。七八杯酒下肚,柳敬亭已有些微醉意,他说:“听闻小姐国色天香,交游至今,未曾一睹庐山真容,真乃人生一大憾事。”
“杨惜芳一介风尘俗人,怎当得起柳公子国色天香之誉。”言罢,面纱应手而褪.柳敬亭立即魂授色与,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杨惜芳戴上面纱。好半晌,柳敬亭才回过神来,直呼真仙子下凡。又几杯后,他醉意七分,说:“尊师幽寒谷谷主生平善剑,其剑乃绝世神兵,名潮退,是铸剑大师风雨飘摇临终杰作。江湖传闻尊师仙逝时,已将此剑传与小姐,不知柳某是否有幸一观?”
杨惜芳起身,踱至床边,自枕下取出一用青色绸布包裹之物,回到席上,递与柳敬亭。柳敬亭小心翼翼的揭开布缦,贪婪而激动地看着手中之物,名闻天下的神兵潮退。布缦揭去了,神兵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与凡剑无二!柳敬亭大失所望,颇有些气愤地说:“杨小姐何必相戏于柳某。”
杨惜芳收回剑,裹好布缦,语无波澜地说:“柳公子非识器之人,夜深了,请回吧。”
柳敬亭大感失态,起身告辞,悻悻而去。
“风流公子不识器,老夫可是识器之人。”柳敬亭方去,哗啦一声,随瓦片积雪自屋顶跃下一人'奇‘书‘网‘整。理提。供',此人身材魁伟,须发俱银,豪迈地说,“小姑娘,可否借你手上神兵一观?”
“阁下恐乃无福之人。”来人气势惊人,杨惜芳全神戒备着。
“哈哈哈,有福无福,何妨一试。”说着,左手一式“龙探爪”劲啸而至。手未至,迫人的劲风已至。杨惜芳更是不敢大意,手腕急抖,剑削老头左腕。左腕急收,右手又一式“龙探爪”抓向她握剑的手。受其沉厚辛辣的劲风所迫,杨惜芳右手变招业已有所不能,百忙中,藉其劲风飘退七尺。老头也不追赶,收势而立,说不尽的渊停岳峙,一股宗师气派显露无遗。森然凛冽的眼神锁定杨惜芳,他傲然道:“如何,小姑娘?”
杨惜芳心中惊骇莫名:出道以来,尚未遇三两招便迫退自己的人,这老头何方神圣,竟有如斯修为。尽管如此,却依旧冷冷地说:“不过如此!”
哈哈哈——
老头不怒反笑,笑声却戛然而止,身体如中邪般僵立不动。他心里清楚,刚才在自己的笑声中,失了防备,一股巨力撞在了腰间“大包穴”上,竟而中了暗算。他眼中充满愤怒,也夹杂着恐惧,暴喝道:“何方鼠辈,竟敢暗算沈某?”
哈哈哈,一阵苍劲豪迈的笑声自屋顶传来,“堂堂北沈之兄竟然恃强凌弱,为老不尊,欺负一个女娃娃。”“娃娃”二字传来,也显得说话之人去得远了。
杨惜芳飘身屋顶,但见寒风依旧,飘雪仍然,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心下感慨,纵身下来,冷冷地看了老头一眼:“沈芝龙?”
老头神色倨傲,冷哼一声。杨惜芳不再言语,点了他颈下“天柱穴”,令他不能说话,唤醒人小处置老头,竟自换了间客房休息去了。人小待杨惜芳走后,凌空虚点几下,解开老头穴道,淡淡地说:“你走吧。”老头看着眼前仆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的豪情壮志消失殆尽,喃喃道:“长江后浪摧前浪!”嗖一声,自屋顶空洞离去。
杨惜芳已沉沉睡去。人小向店家要了炭盆,置于他床前,依旧蜷缩在窗下,伴着北风,陪着白雪。第二日,她醒来时,已近晌午,人小已经为她张罗好洗漱水及午膳诸事。梳洗一番,她坐在桌前,平静地吃着饭菜。意外地,饭菜很和口味,她照从前多吃了些儿。饭毕,她叫人小,人小不在。她走出客栈,发现他正在喂马。那马通身毛色纯白,不带一根杂色,雪白的毛光滑得像丝绸,膘肥体壮,散发着无尽的傲气。她一见便觉得喜爱,但丝毫也没表露出来。她问人小哪儿来的马,人小说是柳公子送来的。她心下不愉,不再说话,跨上马,离开了客栈。
人小牵着马,垂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走了一会儿,她问人小怎么处置那老头的,人小说把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就没再管了。她回思昨晚发生的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人小问她,主人,我们要去哪儿。她没听见,也便没有回答他。头垂得更低了,他不再做声。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来到一个空旷地段。她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举目四下张望,说:“人小,好像走错了。”人小嗯了一声,停下脚步,听她吩咐。
哈哈,嘿嘿,一阵阵狂笑凭空响起,接着,雪地了陡地钻出二三十个江湖豪客。为首大汉身矮头大,膀粗腰圆,左脸上有着一道数寸长的刀疤,显得凶恶狰狞,他淫邪地看向杨惜芳,大言不惭地说:“杨小姐特地为你家大爷我送来宝剑,怎么会走错。没错,没错。”众人又一阵狂笑。杨惜芳柳眉微轩,眼中杀机凑现。人小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牵马掉了头,不疾不徐地往来路走。疤脸打个手势,身后六个汉子,啊地大叫一声,纵身向前,手中大刀自不同方位挥向杨惜芳。也不见她怎么动作,取下鞍旁尚裹在布里的剑,轻描淡写的望后一挥,形若下弦月的惨白剑气脱刃而出,毫无阻隔地穿透六条大汉的身躯,在雪地上划出一弯弧形的坑。剑身轻翻,手臂回收,又一弯剑气飞掠而出,疤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已被劈成左右两爿。
没有惨叫,地上已陈尸七具,除疤脸外,尽皆胸斩。十四只死鱼浮凸的眼睛圆睁着,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两半。
鲜血染红了白雪,天地间一片静寂,只有孤单的脚步和着零碎的马蹄声。
沙沙!沙沙!
鹅毛般的大雪又簌簌地下着,鲜血被掩盖了,大地虽然有起伏,却是一片雪白。
时间在纷纷白雪中逝去,天地间暗了下来。人小似乎有些累了,杨惜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沙沙,沙沙。
“怎么还不到风镇?”她自言自语地说。
“主人,风镇已经过去了。”人小的目光瞅着自己的鞋尖,那儿已经磨破了。
她不高兴地看了人小一眼,埋怨说:“你怎么不早说?”
人小不言,止住马,听她吩咐。她说先歇歇,再回去。她跳下马,人小取下马鞍给她坐,走到距她二十步左右,坐在雪上,取出怀里的点心慢吞吞地吃着。她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吃的,他说还有一包糕点,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包用荷叶包好的糕点,递给了她。她待接住,却一眼瞧见他衣衫上油光霍霍,污渍宛然,肮脏不堪,一阵心烦,摇头说不要了。他把糕点放回怀中,退回刚才坐的地方,坐下,垂着头自顾自地吃着东西。马在一旁喷着白雾。
她看看马,又看看他,无由地,竟有些生气,对他怒道:“别吃了,脏兮兮的,有什么吃头。”他把剩余的糕点包好,放入怀中,头垂得更低了。看到他如此,不知道怎么的,她觉着伤心、愤怒,对他吼道:“过来!”
人小顺从地走过来,问她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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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
他把头垂的更低了。
“坐下。”她突然语气温和地说。她的手指快捷无伦地扫过他胸前“神藏”“神封”“步廊”诸穴,他只觉一阵疼痛麻木,全身再不能动弹。他不知她要做什么,他想:“无论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的。”
她呜咽地吼道:“难道我那么丑,不值得你看上一眼吗?你竟成天垂着个头!”说完,一把扯去面纱,双手推着他的肩,让他面对自己。
冷艳的脸,冷艳的脸上两道泪痕,犹梨花带雨,是泣泪红颜,流泪的双眸里充盈着诉不尽的憔悴与哀怨。
她的手碰到他的肩的刹那,人小但觉全身如电流扫过。他的心一阵揪痛,他闭上了眼。她放开他,忍不住哭出声来,“容与,你在哪里?”
啊,悲伤,悲伤是我的灵魂,
这是由于,由于一个男人。
她凄然地哭着,念叨着那个名字,平素的冷傲漠然烟消云散。她失神地哭了好久好久。他一直闭着眼,直到她为他解开穴道。
她无力地坐在马上,茫然地望着山天交际的地方。
他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风镇。
第一卷 第三章小店惊魂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诗经·风雨》
风镇是一个边陲小镇,但处在交通要道上,每天接待着来来往往的鱼蛇混杂的商旅行人,倒也有几分繁华的景象。繁华的背后掩藏着治安的隐患,风镇又以乱而闻名北疆,“北疆三十二小镇,最乱是风镇”。
人小没有问杨惜芳为什么要来风镇。对她,他要恪守着奴仆的守则,绝对不去问她为什么。他们到得风镇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人小在姚记客栈为她租了间上房。他们住进客栈的同时,有一支押镖去子城的镖队也住了进来。押的似乎是很要紧的东西,所有镖师及随从都显得格外的谨慎,不免对杨惜芳主仆二人多看了几眼。客栈掌柜是个剽悍的中年人,总是刻意的展示着自己皮笑肉不笑的紫脸。他和气地和一众镖师说着话,眼睛时不时精芒闪动,瞟一下杨惜芳手里的物事。杨惜芳和人小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人小为杨惜芳安排好食宿后,蜷缩在窗下睡觉。
已经是腊月十五了。这一夜没有下雪,北风却依旧肆虐着。杨惜芳早早地灭灯入睡了。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因为她根本就没打算睡,她还穿着鞋呢。二更天,她掀被起床,突地屋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她以为是人小,便道:“人小,你去做什么?”没有听到人小的回答,而脚步声也消失了。她开门看,人小正酣睡。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人喝道:“什么人?”乒乒乓乓,一阵响动,又归于沉寂。
杨惜芳退回屋,换了一身夜行衣,带上潮退,轻轻的开门出来。她扫了一眼四周,身形微晃,纵上了屋顶。她蹲下身,又仔细的观察聆听四围的动静。街上黑暗而冷清,只天际有暗淡的白光及客栈外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北风呼啸着,偶尔带来一两声深巷犬吠。她站起身,一路穿屋过瓴,急向东行去。
正行间,斜刺里传来尖锐的破空声。她的心一跳,知道有人偷袭,却不知自己的行踪是怎么暴露的。暗器的来势好急,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毫不迟疑地,她的身体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左旋斜掠,手中潮退凭直觉砸了出去。铮,扑。潮退砸到了暗器,却震得她手臂麻木不仁,更令她惊惧的是,那暗器被砸中后,只略偏了方向,依然旋了个角度,狠狠地嵌进她的右肩背。身形方定,面前已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扯着一副公鸭嗓说:“小姑娘,看在尊师面上,放下潮退,你可以走了。”
那人原来是个妇人。杨惜芳强忍肩上巨痛,冷哼一声,说:“先师正等着我送尊驾去叙旧呢。”说着,剑交左手,慢慢揭去布缦,放入怀中,剑尖直指妇人。妇人斥道:“找死”,倏地欺身直进,错开剑尖,掌击杨惜芳面门。杨惜芳早在防备,妇人身行甫动,便即抽身斜掠,同时左腕轻翻,半月状的剑气,划向妇人。妇人腾空,避了开去,半空中变掌为爪,“饿鹰扑蛇”径取杨惜芳。杨惜芳见她不敢直撄剑气,那还客气,侧身后退,让开攻势,一式“妙手生花”,潮退左一划,右一划,上一划,下一划,纵横交错的剑气如潮般涌向妇人。妇人心中惊骇,抽身急退。
杨惜芳见计已兜售,闪身下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妇人急怒攻心,双手挥洒,“漫天花雨”,数不清的暗器攻向杨惜芳去处。听得呼呼的破空声,杨惜芳暗道“我命休矣”,不理飞来的暗器,急往前进。暗器来得好快,扑扑扑,无数打在她后背上,她却不觉疼痛。原来,妇人急着出手,力道未用足,兼且有了数量,分散了力量,是以杨惜芳逃过此劫。饶是如此,也惊的她一身冷汗,暗道侥幸。
她为避那妇人,匆促中未及辩识方向,东折腾西折腾的,却又回到了姚记客栈。
人小仍一动不动的蜷缩在窗下,酣然梦中。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紧绷着的身心放松下来。这时,肩上传来锥心的痛楚,几乎让她晕了过去。扯去面巾,手扶着门框,略作歇息。
她回过身,一柄剑已然架在了她脖子上,松懈的身心又绷紧起来,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危机。
“杨小姐,等你很久了。”一个淫邪的声音响起。
是客栈掌柜。她的心沉了下去。思绪千转,她冷然道:“你待怎样?”
客栈掌柜伸舌头舔了舔上唇,说:“不想怎样,只是近来手里头有些紧,想用杨小姐手中的剑换点酒钱。另外,嘿嘿,说实话,杨小姐实在美得紧。”
人小!她突然高叫,想让他分神。
“哈哈,”客栈掌柜干笑一声,说:“杨小姐不用叫了。我指头一动,那位小哥就,就……”
“就怎么样?”她怒喝道。
“嘿嘿,没怎么样,只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而已。杨小姐,你不用担心。”客栈掌柜阴笑,说,“杨小姐,站着不累吗?请那边坐。”
杨惜芳无奈,走到桌边坐下。
“杨小姐,屋里太黑,请点上灯,好吗?嘿嘿。”他手中的剑紧了紧。她只觉颈边凉飕飕的,取出火折子,点上了灯。黑漆漆的屋里蓦然亮了起来,她看到了他写着淫笑的紫脸,心中发寒。他看到了她传说中美丽的容颜,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呆掉了。见此良机,左手一抡,她砸开颈上的剑,衣袖拂处,灯灭,屋黑,她藉机瓢退七尺。
客栈掌柜惊醒过来,一紧手中剑,身随念动,一剑划向杨惜芳,剑势凌厉,劲风飒然。她早觉出他身手不凡,所以不求伤敌,先谋脱身,却也没想到厉害至斯,说到便到。
她经过先前的负伤逃逸,早已疲惫不堪,不敢直撄其锋,只得再退七尺,避开来剑。客栈掌柜早料到她有此反应,剑尖一挑,又斜划而至。杨惜芳退无可退,贝齿一咬,双手握剑,硬挡他一招。嗤,哐啷。客栈掌柜的剑断为两截,而她的剑也被震飞,斜插在床前,兀自晃荡不止。她被震得摔在壁上。
客栈掌柜拿着半截剑,小心翼翼地走向她,阴阴地说:“江湖传言杨小姐风华绝代,武功盖世。姿色,嘿嘿,倒确是极品,这武功嘛,嘿嘿,不过如此,我说的对吗,杨小姐?”
她只觉喉头一甜,哇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浑身疼痛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恶人走向自己。她知道这无耻之徒想要做什么,她的心却没有一丝惶急,她在想:“容与,你在那里?我就要死了,我们只好来生再见了。”心下伤痛,又呕出些血来。她闭上眼,感觉到客栈掌柜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拼命地凝聚功力,运于左手食中二指,二指慢慢地逼向膻中穴。客栈掌柜每走近一步,她的功力便增加一点,距离膻中穴更近一点,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永别了,容与!”
二指凝结了足够的力量,正要戳下去,吱一声响,自窗外钻进来一人,急扑向床前的剑。客栈掌柜一惊,手中断剑掷向来人,同时,纵身向床边掠去。杨惜芳停住了二指,却没有想过今天还有活路,她依然凝聚着功力,等待死亡。黑暗中,客栈掌柜和来人交上了手,双方都毫无保留的痛下辣手,希望尽快置对方于死地,瞬息间,以快打快的对拼了十几招,从床边直打到门边,俱为对方的强悍震惊。久斗不下,双方的攻势不约而同的稍缓,都有意的向潮退靠去。二人都存了这样心思,当然竭力使对方不能靠近,如此一来,二人谁也不能得逞。便在这时,窗棱响处,又一个身影扑了进来。此人顺下扑之势,在地上连滚几滚,已然到了床前,正欲拔剑,打斗中的二人陡然一起攻向了他。他不及拔剑,跳到床上,掀起被子抛向二人。二人躲避不及,被罩在被下,一阵瞎抓乱扯,没有弄开。后来那人拔出床前的剑,运力一挥,惨白的剑气闪耀而出,被下二人没了声息。
那人也不睬地上的杨惜芳,挟剑奔向窗户。正行间,突觉面前空气有异,百忙中,提气上跃,堪堪避过那无声飞来的暗器。那暗器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灵动,眼见得去势将尽,却又呼地旋了回来。那人心中一凛,听声辨位,挥剑砸向暗器,眼看要砸上,那暗器又绕了个弯,才主动撞在剑上。那人剑势未尽,暗器又顺势推了剑一下,巨力传来,那人只觉虎口剧震,潮退脱手而飞,又斜插在床前。
那人顾不得再要剑,身体腾挪,撞破屋顶,仓皇而去。
杨惜芳潜聚着力,平静地等着有人进来,拾剑而去,却久久不见有人来。她终于放下二指,挣扎起来,点灯,收剑,收拾行李,弄醒人小,连夜离开了姚记客栈。
人小为她另找了家客栈。开门的伙计嘟嘟嚷嚷的,说什么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的鬼话,人小递给他一锭纹银,他立刻换了张笑脸,招呼二人。
第一卷 第四章暗波隐隐
心似双丝网,
中有千千结。
——张先《千秋岁》
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杨惜芳只觉肩上疼痛难当,先前在逃避中还不觉得怎样,此刻痛楚传来竟是一阵胜比一阵。她撕破伤处衣衫,只因伤在肩背上,自己勉强能看到,说到处理却是无可奈何的。她紧咬牙关,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的脸更加的苍白了。她觉着好烦,暗恨自己往昔练武时疏懒,心不在焉。平素师父只传她功夫,却从不督促她习练,由得她心意。现今想来,她没有恨师父的意思,只是责怪自己。她想叫人小进来为她处理伤口,心底又不大愿意,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她实在不能接受除那个他外的男人碰到她的身体,但不叫人小吧,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人来帮忙。她好矛盾!她好烦恼!她好恨伤她的人,好恨觊觎潮退的人。她左手紧紧扯住右肩,指甲深陷肉里。犹豫再三,她到底开口叫了人小。
人小推门走进来,没有惊讶自己的主人受了伤,也不问她怎么受的伤,只低垂着头,听她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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