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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皇后 天下归元-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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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痕回首看她,清冷的眼眸里星火一闪,没回答也没发怒,推开椅子行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他青竹也似挺直的背影镀在那一窗苍青的夜色里,看起来孤冷而亮烈,然而纵然是那般带着坚硬力度的亮,依旧不可避免的抹上一道黯色,浮着浅浅光晕般忧伤着。
身后,雅兰珠锲而不舍的跟过来,偏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其实我知道是什么感受。”
云痕回身看她,雅兰珠笑一笑,这一刻这花花绿绿的女孩儿不再是绚烂的花俏的张扬的快活的,反而突然多了几分淡淡的,和云痕相似的忧悒。
她道:“我喜欢战北野,我追了他五年。”
她脸上并无丝毫羞赧之色,很坦然的,认认真真看着云痕,道:“五年,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从扶风追到天煞到太渊到无极再到天煞,追到最后追成习惯,追到最后,我成为扶风的笑柄,父皇母后一次次责骂我,关我在宫里不给我出宫,我一次次砸窗户挖地道装死上吊收买丫鬟逃出去,父皇母后又没收了我的月供采邑,想让我没银子出去混,我便卖了首饰扭了金盘敲了镶珍珠的梳妆盒,连宝座上的宝石都给我挖了下来,全扶风都知道雅公主是个花痴,追男人追得迷了心窍——他们越不让,他们越笑话我,我越不想放弃,他们懂什么?他们给自己娘洗过头?他们为自己部下流过血?他们在沙漠里不吃不喝死追敌兵只为了给当地百姓一个安定日子?他们脑满肠肥睡在榻上一脚蹬翻给自己洗头的女人——他们是世人承认的男人,是爷们,却不是我承认的。”
云痕震了震,转身看她,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雅兰珠突然有点迷离的笑了笑,道:“我追他五年,追到我成习惯,追到他也习惯,很多时候,当我觉得很累很累,当我想家的时候便在想,哎,再等等,再坚持,战北野现在逃避我,可是终有一天他会将这习惯变成自己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那时候他便再也离不开我雅兰殊,五年了,五年的时间,渐渐让战北野会因为我的追逐而无奈,为偶尔看我追得狼狈笑一笑,于是,我觉得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然后,出现了孟扶摇,然后,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她偏了偏头,大眼睛在夜色中乌光闪闪,她问云痕:“你说,我应该是个什么感受?”
云痕怔了怔,突然觉得难以启齿,半晌才道:“不是她故意的……”
“瞧你,瞧你们,第一反应都是替她解释,好像生怕我吃了她。”雅兰珠打断他的话,格格的笑起来,笑容里却生出浅浅无奈,“孟扶摇很苦,可是她又真的很好命,她遇见的,都是懂她爱她维护她守护她的人,和她比起来,我经常觉得自己贫瘠得一无所有。”
她坐下去,手拢在五颜六色的裙间,微微晃着身子,悠悠看着天边闪烁的星子,慢慢道:“今天在殿上,我看着佛莲,看她自堕陷阱丑态百出,想,她也不过是因为爱,因为想得到而已,说到底,我和她是一样的,然而看她那个样子,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要变成她,太可怜了。”
“我喜欢战北野,喜欢他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那么我也要做一个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否则,我自己要先瞧不上自己,战北野又怎么可能瞧上我?”
雅兰珠站起来,扒着窗沿,将一只爬在窗棂上的蚂蚁放在掌心,看着它张皇的四处奔逃,似是想起被她追逐得狼狈逃窜的战北野,忍不住脆脆的笑起来。
她道:“第一次见孟扶摇。她对我说,珠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哎,多有意思的话啊,我一听我就喜欢上她了。”
她道:“在华州客栈的时候我睡在她床上,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外间,早上醒来发现被子盖得严严的,我的被子早上从来都是落在地下的,于是我就奇怪,被子怎么没掉啊。”她转头看云痕,“你猜,你猜猜,被子怎么没掉的?”
云痕想了想,道:“她给你拢着的?”
雅兰珠皱了皱鼻子:“拢着的我也能蹬掉,是她搬了椅子来,死死压住了被角,那时我在想,这人真滑稽,还管我掉被子,我母后都没管过这个,哎,真多事,难怪我觉得那么热。”
云痕看着她,眼睛里渐渐生出笑意。
“后来长孙无极传了死讯来,”雅兰珠对着那只蚂蚁咪咪笑,凑近去闻它的泥土味,“她什么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让我害怕,我就蹲在她面前看她,想着假如是我接着了战北野死讯,我会是什么反应?我肯定不会像她那样,明明都在笑,却整个人都空了,我会疯会闹会拿把刀出去宰人,再在战北野坟前自刎,可是孟扶摇,她那个样子,我第一次想为别人哭。”
云痕晃了晃身子,手按住窗棂不语,雅兰珠笑嘻嘻看着他,道:“难受了吧?就是这个感觉,我也是人,我也一样会嫉妒会吃醋会在战北野拼命追逐她的时候想宰了她,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这样做了,战北野就真的永远不是我的了。”
她慢慢的在木质窗棂上用指甲画了道长而笔直,没有尽头的线:“孟扶摇教会了我,要坚持。”
她将那只蚂蚁送回原路,拨了披它的触须纠正它错误的方向,轻轻道:“送你回家。”然后爬上窗子,双臂张开,迎风大声道:“要坚持!”
她玲珑的身影爬在高处,五颜六色的小辫子散开,一只紫色一只金色的裤腿灌满了风,整个人向是迎风扯起的一道彩色的风帆,云痕微微退后一步,仰头看着这个孩子——他一直觉得她只是个孩子,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在孟扶摇闪亮彪悍的光环下,这个和她有点类似的孩子的光芒被掩盖,然而今日他才发现,爱玩爱闹孩子般的雅兰珠,她的内心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成熟和智慧,也许她终生不能达到孟扶摇的成就,然而从人性的光辉与丰满来说,她是孟扶摇的并行者。
这个小小的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个背负着天下笑柄不断追逐自己所爱的公主,这个眼看追逐有望却被人横刀一插灭失希望的公主,她有一万个理由去恨孟扶摇。
然而她选择抬起眼光,去看更远的地方。
有人多自私,就有人多宽广。
他看着她,就像看见层云低压的深黑苍穹里,极远处一抹鱼肚白般的光,那般的细微不可见,却又那般光芒璀璨予人振奋的力量,只是那一抹光,便无声告诉所有人,天将亮。
雅兰珠回过头来,她吼了一嗓子,颇有些激动,脸颊红扑扑的气息起伏,突然跳下来,拽着云痕就走。
“咱们这一对倒霉蛋儿在这傻看着干嘛?走,喝酒去!”
……
“元宝大人我警告你,你丫再跟着我我就把你煎了蒸了煮了炸了做满汉全席!”孟扶摇踢踢踏踏的走着,头也不回的对后面吼。
元宝大人委屈,丫的谁要跟着你呀,跟着你的明明是俺那无良主子,俺不过是个被他拎着的陪衬品,你丫专捡软柿子捏!
拎在主人手中的元宝大人,抱臂哀怨的望天,思考着一个严肃的命题:自己是不是和孟扶摇八字犯冲,自从遇见了她,堂堂穹苍享受供奉的“天机神鼠”,便沦为保镖护卫附赠品陪衬品,地位江河日下,前景暗淡无光。
主子突然低头看看它,读出它心底的窦娥冤,安抚性的摸摸它大脑袋,安抚性的将它——换个手拎着。
孟扶摇一回头,便看见某人依旧怡然的微笑,顿时小宇宙蹭蹭冒烟,也不回房了,直直站住,一脸假笑的道:“太子殿下,我突然觉得我有必要和你道歉。”
“嗯?”长孙无极浅笑,笑容如月华流溢,“说出来我决定要不要原谅你。”
孟扶摇磨牙,嘶嘶道:“我拆了你的美满婚姻,然而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该拆的,你俩实在太配了!”
“哦?”
“都是撒谎高手!”孟扶摇想起那朵莲花就觉得反胃,“一个没有璇玑图偏说自己有,一个明明有璇玑图偏说自己没有!”
长孙无极看着她,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扶摇,烦请你自己仔细回想一下,从认识你到现在,也许我有没对你说明的事情,但是但凡我说出口的话,有过假话?”
孟扶摇翻翻白眼,仔细思索一下,发现好像……真的没有。
“从现在开始,出现了!”她振振有辞,强词夺理。
长孙无极笑了笑,突然一伸手拉住她,大力一拽,身子往上一纵。
“哎呀你做什么!”
孟扶摇嚷完,发现自己呼的一声已经坐在墙头,这座院子墙头较高,坐在上面,眼前是一览无余的磐都大街小巷,简单有序的道路、沉朴厚重的建筑、鳞次栉比的民房,远处气势沉雄的皇宫,午夜的凉风连同未熄的万家灯火扑面而来,激得人心神一爽。
“人在高处呆着,因为看见的东西更多更复杂,心思也就更加清明。”长孙无极话中若有深意,听得孟扶摇心中一动,随即便气歪了鼻子,“所以带你上墙头吹吹风,好醒醒你的脑子。”
“我一向清醒明智,智慧无双。”她转头,恶狠狠推长孙无极,“下去,下去,墙头窄,你妨碍我视野。”
“和你平行的人,永远不会妨碍你视野,很多时候妨碍你的,只是你自己。”长孙无极今晚特别哲学,“扶摇,你是在讨厌我撒谎吗?”
“自然。”孟扶摇转头看他,目光亮得像一对猫眼宝石,“我没那么矫情,不喜欢还不肯承认。”
微微笑了笑,长孙无极不知从哪整出件披风,披在她身上,道:“风大,小心着凉。”随即才道:“我送出去做聘礼的那份璇玑图,确实没有拿回来。”
“嗯?”
“璇玑图世人都以为只有一份,其实却是两份。”长孙无极微笑,“它来自一件披风的两副衣襟,各写了一半内容,真正的璇玑全图,八百八十二字,共八章,我给你的,是其中另一半。”
“既然你拿出来的只是你那一半,那送出去的那一半,为什么不在佛莲手中?”孟扶摇疑惑,“她甚至拿貌似银锦的月华锦冒充璇玑图,而且甚至好像根本没见过真品?”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退婚的理由。”长孙无极看着她,笑容深深,“所遇非人。”
“你是说,你未婚妻另有其人?”孟扶摇霍然转头看他,“谁?”
“不,我只是怀疑而已,凤净梵拿出假图,也有可能是真图真的遗失,她无奈之下作假替补。”长孙无极似在思索,含笑的眼角瞟过她,道,“有些事迟早会水落石出,不过扶摇,我得感谢你,你终于帮我解决了那个女人。”
“不是应该觉得可惜吗?”孟扶摇笑吟吟看她,“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声名那么完美,连气质都学得和你很像,真是苦心营造的天生佳偶,哎,被我活活拆了,好缺德。”
“还有更缺德的事。”长孙无极折了枝草根闲闲尝着,淡淡道,“听说他们连夜离开了天煞,我让人在边境线上等着,战南城试图对我做的事,我原样奉还。”
“你派人暗杀佛莲——”孟扶摇刹那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惊的身手往上窜了审,瞪大眼睛,“嫁祸天煞?”
“嫁祸不嫁祸不重要,关键是凤净梵得死。”长孙无极转过眼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得很快的死。”
孟扶摇咬着唇,不说话,她有点说不出话来,长孙无极虽然没有明说,她何尝不知道他是为她才要杀佛莲的?以长孙无极的心性,他其实根本不屑暗杀,更不屑杀佛莲那样的女子,但他依旧选择违背自己原则最快速度的出手,纯粹只是因为,不想让恨透了她的佛莲,再有机会搞出任何对她不利的变数罢了。
而以长孙无极的手段,完全有很多办法不动声色不枝不蔓的解决掉和佛莲的婚事,他却纵容她采取了最激烈的一种,造成两人间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然后再出手为她收拾烂摊子。
做对他而言这么蠢的事,只是因为,他想她活得更随心、更痛快些。
孟扶摇怔了半晌,掉过头去,红着鼻头道:“对不定……我总是不够相信你。”
“你不够相信我,有我自己的原因。”长孙无极又在试图给她编辫子,他好像对她的头发特别感兴趣,“我总是讳莫如深,不够坦白明朗,这样的性子,怨不得你不信我。”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孟扶摇一怀惭愧,觉得长孙无极真是好人哇,被冤枉了还记得替她解释,她一激动一热血,顿时觉得自己良心不足,正在思考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报答下这样的君子,忽听身后那君子凑近她耳侧,轻轻道:“唔,扶摇,你贴身的穿的那件是什么东西?怎么还有两根带子的?”
贴身……带子……正想着报答的孟扶摇脑子转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她的自制罩罩!
而她穿着单衫,单衫外还有披风,他是怎么看见罩罩的?
这见鬼的君子!
孟扶摇一声怒喝,抬脚就踹——无耻之尤,早知道还是让你和佛莲配成双!
腿刚抬起就被长孙无极按住,他一手按在她腿上,一手竖在唇间:“嘘——”
孟扶摇直觉的要骂他故弄玄虚,随即隐约听得墙下对面小巷有步声一路传来,便也回过头去。
夜色浅淡,小巷深深,前方谁家苦读的士子夜深不寐,深黑的剪影映在窗纸上,窗间透出一线昏黄微光,月牙般的洒在小巷深处。
深处,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渐渐剥离着一个人形轮廓,有人慢慢的,从巷子尾的暗色里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低低的呼唤,那语声被风带过来,隐约听出几句:“……魂兮归来……”
是个半夜为亡人招魂的。
孟扶摇轻轻叹一口气,看那影子,对方很年轻,在这夜半踽踽独行,一路呼唤,想必是个为长辈招魂的孝子吧。
她不欲打扰这阴阳间的沟通,转身意图下墙,一转头突然看见那人走进了那月牙般的昏黄亮光中,光线映亮了他的眉眼,清秀,温润,淡淡忧伤。
燕惊尘!
孟扶摇怔在墙头,忘记离开。
她坐在长孙无极身边,看着燕惊尘孤寂的身影自巷子深处慢慢浮出,看着他怀里那个光滑的青玉罐,看着他慢慢的,轻轻念着魂兮归来,将手中的纸钱一点一点的撒开,那些灰白色的薄纸,如蝶般旋转着飞离他的指尖,再被风,无声无息的带过墙头,消失不见。
一个人在世间的所有痕迹,如风筝断线飞远。
一张纸钱似乎犹在念栈不去,浮游漂移,冉冉扑上孟扶摇掌心。
孟扶摇伸手拈住,那薄而软的触觉刹那传入心底,在心上刷刷扫过,扫出些柔软的疼痛来,她抬起眼,看着专心招魂的燕惊尘,突然想起,今天是裴瑗的头七之日。
按照太渊风俗,亡者头七之日,亲人要在她走过的地方再走上一遍,为其招魂。
孟扶摇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青玉罐上,那个红衣的,艳丽张扬如牡丹,走到哪里都要无限度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的女子,如今真的化为这沉默简扑的小罐里,一抔灰白的粉末了么?
她那不甘的灵魂,是会安于这样的窄小的栖身之地,还是会挣扎着欲待挣脱?
而燕惊尘,这个玉堂金马的贵介公子,公侯之家的继承人,这个一生顺利光亮却在遇见她之后步步嗟跌的少年,他要如何走剩下的路?
有些相遇,天生不公,如她和燕惊尘,玄元山那一场遇见,从头到尾,只为了造就她前行千里的路,然后她离开,头也不回走远,他却不肯承认那一场无缘,原地蹉跎,因为失去而不停的做着错误选择,然后再度失去。
想起战北恒别业里自己听见看见的一切,孟扶摇指尖微凉,为这命运的冷酷而默默无言,随即觉得掌心一暖,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怔怔捏着的那张纸钱抽去,再用自己的五指,包住了她的手指。
他温暖的掌心有着光滑的触感,如丝缎般从指尖拂到心底,熨帖而柔和,像一场拥着轻盈羽被进入的沉酣。
他总是在任何时辰都能及时读见她心底的感触,并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我陪你一起。
孟扶摇抬头看着他,想着自己终究是幸运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这般温暖的,不求索取的陪伴,而那些人,燕惊尘、裴瑗、佛莲、他们依然是爱着的人,只是,有的人错在爱的过程,有的人错在爱的方式。
她遇上过程和方式,都最正确的人。
然而命运总要和她开玩笑——她好运的遇见,却不能好运的拥有。
眨眨眼,拼命眨下眼底泛起的酸涩之意,孟扶摇看着燕惊尘被灯光拉长的孤独而萧索的影子,抿着嘴,在长孙无极掌心写:我想杀了烟杀。
长孙无极顿了顿,答:好。
无声的吸口气,孟扶摇笑了笑。
燕惊尘——我杀了你妻子,只好杀你师傅做补偿了。
燕惊尘不知道这一刻高踞墙头看他为亡妻招魂的那一对人,在这瞬间做了个关系他一生的决定,他安静的撒着纸钱,冰凉的青玉罐抱在怀里,被他的体温梧得微热——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抱裴瑗。
那个高傲的女子,终究以这样的方式,静静蜷在了他的怀中。
手底的罐口,霜雪一般的凉,像是去年冬的雪,纷纷扬扬降在燕京城郊的孤山上,他在雪地里喝着闷酒,满地里堆着乱七八糟的罐子——那时他刚刚遇见烟杀不久,“有幸”被他看中收为弟子,最初的欢喜过后,到来的便是噩梦,更糟的是,这事还隐约被几个素来和他明争暗斗的贵介子弟猜着,燕京贵族间渐渐流传着一些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玩笑——用暧昧的语气、狎昵的眼神、窃笑的暗示、猥亵的动作来表达。
那样的玩笑,是横在他面前一堵无形的墙,看不见摸不着,却那般森冷的矗立在他面前,他因此遍体鳞伤,却没有任何力量来打破它——世人的口舌,本就是世间最阴冷的陷阱,杀人无算,越挣扎越添伤。
然后,她出现了。
继太渊宫变,上渊建国后,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要来讥讽他嘲笑他,便用袖子懒懒遮住脸,却听见她在他身侧坐下来,也抓过一壶酒,以平日里她这尊贵郡主绝不会有的粗鲁姿势拍开泥封,毫不犹豫的喝了干净。
酒坛喝空后,她将坛子远远抛出,看那一线青光穿云透雾坠入深谷,听那碎裂声在崖下回声尖锐的传出,然后她道:“我嫁给你。”
他霍然回首,她不看他,轮廓精致的侧面平静而坚定,这一生的大事她一锤定音,然后她起身,道:“三天后你来下聘。”
他羞于再登裴家门下聘,怕再次遭受一番羞辱,烟杀却高兴,道:“难得有个自愿的幌子,其实老夫不在乎这个,你却脸皮薄,她肯嫁你,你这一生也就完整了,老夫亲自给你提亲去。”他去了,高高兴兴回来,说:“准备成亲吧。”
后来他才知道,裴瑗用那三天,说服了愤怒的裴大将军,也和烟杀谈过,至于她付出了什么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这一生他再也寻不着答案了。
他也永远不知道,那些名为夫妻却分住两院,她独守空闺就一盏孤灯,看着他院子里的灯火时的心情。
在那之后,那些流言便散尽——裴瑗的下嫁,是对那些猜测最有力的驳斥口
她牺牲了多少,他便负了她多少。
她爱着他,他爱着那个她,那个她却爱着那个他。
人生里多少滑稽的连环套儿,套住了一生的纠缠和情孽。
燕惊尘缓缓的抚摸着那个青玉罐,将脸缓缓贴了上去,那般微凉,有点咯人,像她的气质,带刺般的张扬着,冷而傲,不温良,甚至带毒,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一生的热度,都只给了他一人。
只是从此以后,那点飘摇的温暖他的灯火,便被森凉的命运“扑”的一声,吹熄了。
燕惊尘抱紧了那个青玉罐,慢慢的,苍凉的回身,墙头上的人,默然凝视着他的背影,眼神里也生出淡淡的悲凉,连元宝大人都钻出长孙无极袖子,挤在两人中间看着燕惊尘撒着纸钱离去,圆溜溜的黑眼睛少少的湿润了些,想着:想当年,在穹苍,那只美艳的黑珍珠……
……
燕惊山拉得长长的背影,嵌在孤清的夜色里。
夜色里却有喧闹的声音传来。
有两个人,大声的唱着笑着,摇摇晃晃进了巷子,清脆的声音,敲破这一霎忧伤的寂静。
“哥啊,再喝……再喝三坛!”
“我没醉……呃……我没醉!”
“别……躲我……你这死鬼……姑娘我花似的,你偏躲!”
“呸呸!呸呸!”
花姑娘大声的唱着笑着,走着歪歪斜斜的“之”字步,眉开眼笑乐在其中,苦了她那个倒霉酒友,极有分寸的小心搀着她手臂,一路歪歪扭扭碰碰撞撞过来。
墙头上孟扶摇黑线——雅兰珠什么时候和云痕跑出去喝酒了?醉成这德行?
雅兰珠开始唱歌。
“哥哥你大胆地向前走,妹妹我死追着不回头,哥哥你跑死了三匹马,妹妹我累死了九条牛……”
孟扶摇“呃”的一声,一个猛子扎到长孙无极肩上,拼命堵住自己的笑声,哎哟我地妈呀,这丫篡改歌词的本领着实太高超了,俺就哼了一遍,到了她嘴里,怎么就死了马又死了牛呢?
她笑得肩膀直颤,微光下像一只无声振翼的蝶,长孙无极微笑着将她顺势揽在怀里,仰起头,心想着这歌词其实挺扑实贴切的,用在自己身上也合适。
元宝大人蹲在主子肩上,鄙视的盯着孟扶摇——你好意思笑?不是你,我们这些贵族哪懂什么叫粗俗?
巷子里那对醉酒夜归的不知道这墙头把戏,犹自一路砰砰乓乓撞过来,他们和燕惊尘对面而行,燕惊尘皱了皱眉,怕他们撞坏自己怀中的罐子,赶紧将蹲子换个手抱着,身子一侧等他们过去。
雅兰珠经过他身侧时,却突然身子一歪便要吐,吐也便罢了,偏偏她是个公主,习惯对着漱盂吐,昏头涨脑的眼珠子四处乱转,一眼瞥到燕惊尘怀中有个疑似漱盂物体,伸手就去抓。
燕惊尘眉毛一竖,劈手就要去推她,云痕闪电般将雅兰珠一拉,抬手一架,怒道:“她喝醉无心,阁下怎可出手如此之重!”
两人胳臂一架,一抬头,灯光下互相一看,都“啊”了一声,道:“是你。”
燕惊尘沉着脸,瞟了云痕一眼,放下手一言不发便走,云痕看着他,眼神里幽光闪动,雅兰珠突然又歪歪倒倒撞过来,眼看要撞上墙,云痕只好去抓她,正好雅兰珠也在手脚乱舞,“哧拉”一声,云痕半幅袍子被酒鬼撕了下来,一件东西叮声落地。
云痕却没听见那声坠落声,他手忙脚乱的去扶醉成烂泥的雅兰珠,扶在哪里都不是,只好拎着她衣领拖了便走,忽听身后燕惊尘道:“站住。”
云痕回身,一眼看见燕惊尘手里抓着一个小小的青金石的燕子,脸色顿时变了,将雅兰珠往墙边一放,便要扑过来。
燕惊尘将手一缩,沉声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还我!”
“哪来的?”
“我叫你还我!”
燕惊尘将那燕子往自己怀里一塞,冷声道:“这是我燕家子弟一出生就拥有的标记,非燕家直系子孙不能有,你今日说不出这来历,我便不能还你。”说完抱着罐子转身便走。
云痕立即扑了过去。
他身子未到,燕惊尘半回身,一道剑光已经锐电般拉出,云痕冷哼一声,手底白光一振,铿然便是一阵大响。
两人竟然打了起来。
墙头上孟扶摇直着眼,喃喃道:“咋打起来了?”她离得远,听不清楚两人低声对话,只隐约看见燕惊尘捡起一件东西,云痕讨要,然后便上演了全武行。
长孙无极拉着她的手,看着那个方向,悠悠道:“有此事,纵然被时间掩盖了很久,终究要被命运捅破的。”
小巷里风声呼叱,云痕和燕惊尘的打斗,却很快到了尾声。
燕惊尘单手使剑,根本不会是云痕对手,云痕却无心作战,只想速速逼他将东西还回,十几招一过,云痕的剑光已经全数压倒了单手作战的燕惊尘。
燕惊尘抿着唇,看着虽然剑气纵横却处处容让的云痕,眼底闪过一丝疑色,突然将手中青玉罐向前一递,疾声道:“我妻子的骨灰!”
云痕剑光快如流电,刹那奔前,燕惊尘话音未毕他剑光已经抵达罐身,听见这一句云痕大惊失色,猛力向后一挫,剑上真力反涌,顿时被撞得向后一退。
然后一柄秋水般的剑,便轻轻搁上了他的咽喉。
墙头观战的孟扶摇,本以为云痕必胜,不防这战局瞬间颠倒,大惊之下喃喃骂一声“卑鄙”便要掠下去,却被长孙无极拉住。
随即她看见了燕惊尘的眼神。
那浪滚波翻、汹涌无限、充满震惊疑问不解困惑的眼神。
她也看见了他的口型。
他在说:
“弟弟。”
天煞雄主 第十五章 为我珍重
那声“弟弟”的呼唤,飘在晚风中,声音虽低,听在耳中却如此惊心。
云痕宛如刹那间被那声呼唤击倒,突然就僵硬在了燕惊尘的剑下,他站在那里,明明是未动的站姿,不知怎的便给人感觉他在那一线昏黄的微光里一寸寸冻结下去,结成冰。
燕惊尘却在微微喘息,惊疑不定的看着云痕,从他的眉目一直细细看下去,直到看出浅浅的激动来。
远处高踞墙头的孟扶摇,这时才发觉,云痕和燕惊尘,分开来看的时候很难将两人联系到一起去,然而这样面对面站着,便觉出形貌上一衣带水血脉相近的相似来,一般的颀长而清瘦,一般的白得有些透明,能够看出淡青血管的肌肤,一般的高而挺,特别直的鼻,以前没发觉,只不过是因为这两人气质太迥异了。
云痕却似乎不愿意接受燕惊尘这样打量的目光,他突然转过头,好像没看见脖子上架着的剑,就这样从燕惊尘因为震惊忘记收回的锋利剑身旁擦了过去,这一擦便在颈项上拉出一道血痕,燕惊尘吃了一惊赶忙撤剑,云痕已经不管不顾鲜血涔涔的颈项漠然走开,拽起扒着墙呜呜噜噜唱歌的雅兰珠就走。
燕惊尘还剑入鞘,急急追上,一把拽住云痕衣袖,“云痕!你是不是安姨的那个孩子?”
云痕的肩颤了颤,从孟扶摇的角度能看见他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青气,他霍然回首,道:“滚开!”
燕惊尘接触到他的眼神,惊得手都颤了颤,他下意识一让,云痕已经直直挥开他的手,寒声道:“我警告你,你不许提那个名字,你,和你们燕家,谁都不配提!”
“云痕!”燕惊尘向前一冲,“当年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是隐约听说过……但是……但是……其中是不是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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