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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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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悄悄扭回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仍然是银灰色的长衫,落拓而倨傲的面孔,潇洒而冷漠的神情,而那一双凛然带着寒光的双眼,也正在望着裴珏。
他一俯身,把裴珏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裴珏虽然被这突来一拉,使得本已因方才那一跌而摔得像散了般的四肢更加痛楚。
但是他仍然咬着牙,强忍着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是因为这银衫人嘴角所带的那一份轻蔑,使得他即使忍受世间任何痛苦,也不愿在这人面前丢脸,他宁愿被欺凌,被迫害,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不能忍受别人将他看成个无用的懦夫。
现在,他终于一抬眼就能看到这银衫人的脸了,而不用由下而仰视。
因为他现在已站了起来,能够面对面地和这人站在一起,现在虽然有一只千斤铁锤要打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畏缩地倒下去。
那银衫人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着,他也挺直了胸膛,面对着这银衫人宛如利箭的目光,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此刻胸中坦荡。
然后这银衫人突地一伸手,便已托住他的手肘,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于像是突然轻了很多,那银衫人一一转身,他竟也随之转了个方向。
那银衫人潇洒地一迈步,便已跨到路上,裴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荡荡地,随着那人前行,就像是自己的身子已经附在人家身上,自己竟不再有丝毫控制自己的力量。
他不知道这银衫人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家将要对自己怎样,但是他仍然无所畏惧,他虽然热爱生命,但却不畏死亡。
无论在任何一种恶劣的情况下,他只有感觉屈辱,而从未感觉过畏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乐天的人。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从未灰心过,在那狠亵而黑暗的小楼里,面对着那色情狂的胖子;在那荒凉的郊外,面对着那一群无赖少年;在客栈的店房中,面对着“冷大叔”立刻便能将自己制死的手掌,在屋檐下,面对着来日的灰黯和生活的困苦——这些遭遇,虽然凄惨,但非但没有令他灰心,失望,反而更激起了他生命的勇气,他要为生命而挣扎,他更绝未因之颓废。
此刻,像往常一样,因为他认为将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是任何一种遭遇,他都有一份勇气来接受,都可以凭着这份勇气来挣扎的。
车马甚多,这条官道本是通衙要道,行人看到裴珏和这穿着银灰长衫的文士,都不禁横着眼睛来看,须知穿着这种银灰长衫的人本就极少,再加上这人神情的特别,别人自然难免注意。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裴珏身不由己地随着那银衫人走到右面那条路,他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去的。
哪知方往前走了两步,那银衫人忽地又退了回去,站在那三岔路口,竟不走,裴珏心里奇怪,可又不能问句话,偷眼一看那银衫人的脸色,仍然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冷漠与轻蔑,这份冷漠与轻蔑,就像是一层寒冰似的,将他一切情感都埋藏在下面。
裴珏不禁暗问自己。
“他难道是没有情感的吗?……唉!我若能像他多好,如果我什么都不去想,那么我岂不是任何烦恼都没有了吗?”
他到底年纪还轻,不知道有些人外表愈是冷漠,内心的烦恼却越多。
这银衫人望也不望裴珏,两眼上翻,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珏也只得抬头仰望,只见苍天碧蓝,白云苍狗,飞转奔流——“多好的天气——”裴珏的思潮,悠悠地又飞了开去,飞到远远地方,飞到他们熟悉的人们身上,少年,少年时的日子本该多么可爱,然而裴珏……
远处蓦地想了嘹亮的呼喊声!
“龙飞,威扬一……龙飞——”是趟子手喊镖的声音,若裴珏能够听见,这喊镖的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江湖,无论黑、白两道,一听这喊镖的声音,也立刻就会知道,正是目前江湖上首屈一指,无可比敌的“龙飞镖局”的队伍来了。
片刻,靠左边的那条路,烟尘大起,车辚马嘶声中,当头驰来一匹健马,到了路口,马上的骑士一带经绳,那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刷地,转了个头,又忽律律地跑了回去。
这骑趟道的趟子手一过,接着就缓缓来了两匹马,马上人顾盼之间,颇为自得,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押镖的镖头到了。
那银衫人面色丝毫未变,等到这两匹马来到近前,才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原来他老早就听到有喊镖的声音,是以才从另一条路上回头,等在路中口,为的却只是想问镖队借匹马骑。这当然是因为他身侧带着裴珏,骑马自然比行路方便。
他这一突现身形,骑在马上的那两个镖师却不禁为之面色骤变,须知若非上线开扒,或者架梁生事,决不会有人挡住镖队的去路的。
这两个镖师自然大惊,银衫人目光冷冷将他们打量一眼,冷然说道:“两位请将跨下的马借给在下一用,一月之后,在下决定将这匹马送回贵镖局,两位自管放心好了。”
马上的两个镖师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地看到他身侧的裴珏,不禁为之一愣。
裴珏自也早就看到他们,肚中正暗暗叫苦,他自逃出飞龙镖局之后,就再也不愿看到镖局的人,尤其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
而这两个镖头,裴珏本甚熟悉,原来这两人在飞龙镖局里颇得龙形八掌檀明的亲信,尤其其中一个叫快马神刀龚清洋的,更是檀总镖头手下的红人,他们出入内宅,自然也认得裴珏。
裴珏私逃出镖局的事,龙形八掌曾大为震怒,这两人一见裴珏,惊异之下,那银衫人说的话,就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互视一眼,刷地,这快马神刀竟跃下马来,哈哈一笑,朝裴珏走了过去,朗声道,裴老弟怎地跑到这里来,教檀总镖头想得好苦,裴老弟,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江湖险恶,你要是上了坏人的当,那才叫苦哩。“裴珏垂着头,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若不是他左时被那银衫人所托,生像是有种吸力吸住他似的,让他根本动弹不得,否则他早就溜得远远的了,此刻他垂着头,正好望着脚上穿的那一双已经绽了线,穿了洞的粗布鞋,自惭形秽的心里不禁更难受。那银衫人剑眉一轩,脚步一错,他和裴珏的身躯便同时弹开三尺。是以他便又正好挡在这快马神刀的面前,冷然叱道,”朋友,我讲的话,你听到没有?“快马神刀眼神一错,面前就换了个人。他自然又微吃一惊,但是这老江湖毕竟沉得住气,望着这银衫人哈哈又一笑,抱拳道:“阁下想必是我们这位裴老弟的朋友,我们这位老弟年纪轻,不懂事,多承阁下照顾,回去敝镖局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知道了,必有补报阁下之处。”他一回头,竟又朗声道:“柳兄,你叫后面腾出辆车来,你我兄弟就把裴老弟送回去吧!”
这银衫人此刻面寒如水,目光凛然瞪在这快马神刀的脸上,龚清洋只觉他这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一样,不禁又干笑一声,道:“小可快马神刀龚清洋,保的这趟镖,正好是要回京城的,不知阁下是否有兴,和小可一起走一趟,要不然的话……咳!咳!”
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道:“阁下如果身上不便,小可多多少少,也得送阁下些盘缠,也不枉阁下老远把我们这位裴老弟送回来。”
这银衫人有如坚冰的面色,突地绽开一丝笑容,这笑容越展越开朗,最后竟纵声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心也一定,须知他本对这银衫人来意有些嘀咕,此刻见这银衫人一听自己提到盘缠,就笑了起来,心遂大定,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打秋风,敲竹杠的人物,把先前的嘀咕之心,全抛得干干净净,一伸手,掏出半锭十两重的元宝来,托在掌心,送到这银衫人面前,又笑道:“兄弟出门在外,身上也带着不多,盏盏之数,就请朋友将就买些酒喝。”词色之中,自也已远不如方才的客气了。
这银衫人笑声突敛,目光转到他的手上,突又微微笑道:“这是给我的吗?”
龚清洋打了个哈哈,连声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朋友千万不用客气,不过足够上石家庄的醉月楼去吃一顿了。”一回头,又朝他身后马上的柳辉笑道:“柳兄,昨天夜里我们几个吃的那顿,恐怕还不到五两银子吧。”
裴珏眼角偷瞥这银衫人一眼,看见这从未露过笑容的银衫人,此刻满面春风,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时不禁大为奇怪。
那快马神刀伸着手,托着银子,眉梢眼角,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心里暗暗骂道:“若不是大爷在这官道上不想生事,不一脚踢扁了你才怪!”
那银衫人右手托着裴珏的左肘,左手慢慢伸了出去,一面道:“阁下既然见赐,那我就拜领了。”
话声一落,他左手疾伸,已将快马神刀那只托着银子的手一把擒住,面上笑容仍自未变,左手一拧,一抖,只听得这快马神刀一声惨呼,他的一只右手,竟被这银衫人以闻所未闻的手法,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刻里,一拧一抖之下,竟硬生生将他这只托住银子的手掌齐腕地扯了下来。
快马神刀纵然是硬汉,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间'奇書網整理提供'的鲜血直外冒,他惨呼一声,双眼瞪得血红,一咬牙,竟疼得晕过去了。
这一来,裴珏不禁机伶伶打了冷颤,那泰然自得地坐在马上的八卦掌柳辉,也不禁面色骤变,变得灰白,厉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么?”一抬脚,飘身下了马,一个箭步窜到龚清洋身侧,将他从地上抄了起来,回头又吆喝道:“快来人呀!”又叫道:“抄家伙守住镖车!”
那银衫人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断掌,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将地上的沙石染了一片黯红,他面上竟仍带着笑容,道:“阁下的厚赐,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拜领了,至于这锭银子嘛——哈哈,那还是还给阁下!”他手掌一翻,嗖地,一点银光微闪,他竞把那只断掌上的半锭银子,打了出去。
这半锭银子其去如矢,风声微凛间,八卦掌柳辉,只见这点银星已打到眼前,正是往自己鼻梁正中打来,自己竟连躲都无法躲,这半徙银子从这银杉人手里发出来,竟比那种装有机簧的铁弩还急。
他心魄俱丧之下,哪知这点银星这么快的来势,到了他面前,竟突然掉了下去了,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下面一拉似的,这半锭银子就突然消泄了力道,轻飘飘地落在那已晕过去的快马神刀龚清洋身上。
这点银星虽然没有打着八卦掌柳辉,可比打着他还让他吃惊,八卦掌柳辉今年年已不惑,闯荡江湖也有二十年了,武林高手,他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这银衫人这种发暗器的手法,他可简直没有看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
这银衫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是油纸般的东西,竟将这只断掌仔仔细细包在里面,又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那本已面如上色的八卦掌柳辉见了这一举动,心中微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手一发软,竟连他扶持着的龚清洋都把持不住了,噗地一声,本来倚在他手臂上的龚清洋,此刻竟倒在地上。
此刻,已有两三个趟于手,镖伙赶了过来,微勒马缰,都翻身下马。
跑到这里了,那银衫人含笑望着他们,可是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愈是开朗,那八卦掌柳辉却像是怕得更厉害。
他浑身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站在一旁的裴珏又惊又怪,平日他所见所闻,知道不但“龙形八掌”在江湖中可算是领袖人物,“飞龙镖局”里每一个镖师,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这八卦掌柳辉,此刻却露出这种惧怕的神色来,生像是这银衫人一抬手,就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似的。
这银衫人微笑之间,又道:“方才那位龚大镖头的厚赐,在下已拜领了,阁下是否也有东西见赐呢?”
那八卦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地长叹一声,说道:“小可有眼无珠,方才没有看出老前辈是谁来,不过晚辈们实在也没有想到老前辈会突然在这河朔道上现身,现在晚辈已经知道老前辈是谁了,老前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晚辈无不从命。”
银衫人突地又长笑起来,那几个趟子手此刻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八卦掌柳镖头怎地会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银衫人长笑声住,冷然道:“你既已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再难为你,不过这还要借你之口,传言江湖,就说我千手之数,已将凑满,可是还未凑满,江湖中手上还染着血腥的朋友,可要留意些。”
他话声一顿,又道:“今天我暂借贵镖局两匹健马,回去告诉姓檀的,这姓裴的少年,我也要带回去,他若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这三个月里,我都留在平山外的集贤山庄,姓檀的要问我要人要马,我都在集贤庄恭候大驾。”
这银衫人冷然说出这些话,八卦掌连声唯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那几个趟子手也都是老江湖,一听这话,也赶紧低下头去。
因为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银衫人竟然就是名震天下千手书生,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对千手书生说出的话,就从未有违抗过的,他们奇怪的只是,江湖中久已未露行踪的千手书生,此刻怎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落脚地方都说出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虽奇怪,口里可不敢问出来,八卦掌柳辉和旁边的趟子手低语了两句,那趟子手就立刻跑了过去,牵来两匹健马,停在这千手书生面前,然后倒退着走了开去。
千手书生手掌微微一托,裴珏只觉得自己生像是凌云驾雾似的,不知怎地已落在马上,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银衫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何用意,可是他已猜出这银衫人必定和那两本奇书有着关系,他看了这银衫人行事手段之冷酷,只希望孙锦平和她的爹爹下要被这银衫人捉住。
因为他不用推想,就知道假如孙锦平父女被捉之后的惨况。
千手书生目光冷漠地在那八卦掌和趟子手的面上扫了一下,身形一动,八卦掌柳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清,他已倏然坐到马上,其轻灵巧快,简直不是世间任何言词,可以形容的。
直到他和裴珏所乘的两匹健马都在另一条道上消失的时候,八卦掌柳辉寸透出一口气,将重伤的龚清洋扶到一辆车上。
于是镖车再次前行,只是那趟子手喊镖的声音,已远不如先前响亮了。
骑马,对于裴珏来说,的确是一件苦事,他虽然在镖局中生长,却从未没有骑过马,此刻,他咬着牙,坐在马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腰,马行甚急,他只觉这两条腿火辣辣地痛,往常他看到别人骑马的样子,总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他却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甚至已不像他在骑着马,而像是马在骑着他了,因为他丝毫不能控制马,反得让马控制着他。
只是他将一切痛苦都忍在心里,他身侧的银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手式,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看一眼,但是他却像已主宰着他的命运,这种遭遇,却的确是大痛苦了些。
两匹马兼程又驰骋了一段,突地路势一转,这条路往右面绕了过去,裴珏只觉得这条路越来越宽,行人却越来越少。
往这条路上只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就是个大树林子,这时候还是夏天,浑身冒着汗的裴珏,一进了这树林子,才透出口气。
树林子里竟也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这条路走了一半,裴珏放眼望去,只见里面隐隐约地,竟露出楼阁的影子来。
裴珏自从那天从镖局的后墙上跃下之后,所遇的事可说都是极为离奇的,但是他感觉到最离奇的,还是此刻。
裴珏无法猜出这银衫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若说他对自己有着恶意,他根本无需费这么多麻烦,只要一抬手,便可解决自己,若说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也万万不会对自己这般做法。
这少年屡经惨劫,凡事都不敢往好处去想,而事实上以他这种处境,和他眼中所见的这银衫人的行事,也不允许他往好处去想。
坐马上,他心念数转,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人一定是将我带到这里来,追问那两本书的下落,可是这两本书现在究竟已被‘孙老爹’带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呀。”
马一进了树林,就越行越缓,此刻竟停了下来,原来那银衫人竟将跨下的马横在裴珏所骑的马首前面,目光再闪,凛然落在裴珏身上,右手突地一垂,宽大的袍袖中,随即落出两本书来。
千手书生竟将这两本书送到裴珏眼前,裴珏一眼望去,血液不禁立刻为之凝结住了。
这银杉人手中所持之书,竟然就是那“孙老爹”从裴珏手中夺去的两本,这两本书用黑桑皮纸做的封面,裴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此刻他根本毋庸看第二遍,就丝毫再也没有疑问。
他脑中不禁一阵晕眩!这两本书已落到这手段冷酷的银衫人手上,那么“孙老爹”父女的命运,自也可想而知。
刹那之间,孙锦平的那两只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亲切而温柔的眼波,似乎四面八方地流到他身上,流入他心底,他骑在马上,只觉得身子虚飘飘地,脑海的思潮,也为之停顿了。
第三章
这一瞬间,大地都仿佛一起变了颜色,那两本书的黑桑皮纸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满了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曾经爱过裴珏,也曾经为裴珏爱过的人血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似已不再爱裴珏,而裴珏却是始终爱着他们的。
其实他所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的情感变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别人都聪明些抑或是都笨些,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气,也未能冷却他热情,生命虽然坎坷,人们虽然冷酷,他却是仍然热爱着他们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必须非常努力地支持着自己,才不致从马上跌下来。
有风吹过,吹得他对面的千手书生身上的银灰色衣袂飘飘扬起,也吹得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的册页飘飘扬起。
裴珏的目光从这两本已为他带来许多灾祸的书,呆滞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银衫人身上,却见千手书生严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温暖”,是裴珏多么急切地渴望着的东西呀,于是他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这冷酷的银衫人,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来也是有着人类的情感的。只是,他却无法了解这种情感究竟是在表示着什么意义而已。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得见,说得出,因为此刻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两本书,但是,他却无法比出一个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来。三他方自整顿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哪知一阵无比强劲的劲风,蓦地自道旁右侧的树木中穿出,“呼”地一声,竟将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远远吹到地上,坐在马上的裴珏,身形摇了两摇,便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从马鞍上跌了下来。
就在裴珏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侧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条人影,电也似地窜到马前,伸手一抄,将刚刚落在地上的书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马腹下穿过,掠入右侧林木里。
值得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将在电闪而过的那一刹那里同时发生的事,用同样的速度描述出来,此刻这强风出林,书册落地,裴珏坠马,人影掠来,便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的。
裴珏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书生面容也为之骤变,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掠起,凌空一个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珏的目光虽快,却竟也跟不及此刻的变化,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四扫,只见林木依然,枝叶微簸,人影却渺,林木掩映中的楼阁,也仍然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这变化虽然来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微微抚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对于世间的一切变放,他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去,这些变故纵然都深切地影响了他,甚至严重的损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重重的疑团,在他心胸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块,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石块取出来,远远抛到一边去。
他记得在他年纪极幼的时候,他爹爹曾经对他说过,聪明的人永远不要眷恋过去,期望将来,而轻轻放过现在。
此刻他虽不眷恋过去,因为他一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事。
而将来的事却也是茫然一片,但“现在”,现在他不也是空空荡荡的吗?世间可有什么事是他能够改变的,是他能够创造的呢?
于是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茫然爬上了马,他确信自己,只要有一个目标是他能够追寻的,他就会毕生尽全力去追寻它。纵然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他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父仇”,在他心中虽然仍很深刻,但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剑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们屈辱和轻贱的感觉,却在他心中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负担,他对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娇笑,孙锦平的眼波,使得他这份负担更沉重了些。
然而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够企及的,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呢?
除了对生命的信念之外,这孤苦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策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着分歧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笔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马,却似不听他的使唤,马首一偏,竟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珏只觉心胸之中,怒火上冲,猛地一拉缰绳,想将马拉到一条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马昂首一声长嘶,却将裴珏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放蹄奔去,裴珏翻身爬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手臂“呼”地一抡,掷向那匹马,但歪马却早已走得远了,干燥仅能到马后扬起得沙尘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他对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得到胜利,虽然他的对手仅是一匹马而已。
骄阳隐没在西方的群山之后,大地由黄昏转入黑夜。
苍苍暮霭之中,裴珏蹭蹭独行,饥饿、疲劳,使得他两条腿弯得有如千钧般沉重,但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骑在那匹马上,这正如他从不后悔自己从那可获丰衣足食的飞龙镖局逃出一样。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珏的脚步也快了,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上面依稀写着“镇江”两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将收,他虽然昂首而行,其实眼前已经饿得发黑,耳畔忽然“当”地一声轻响,走在他前面的汉子,落下一个像是显为沉重的钱袋来,他赶前两步,将钱包拾在手上,追上去,还给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将钱袋夺了过去,嘴皮动了两动。
掉首不顾而去。
裴珏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间,却仍然因有此事有了些许愉快,因为他已帮助了别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从未想到,假如他将那钱袋放进自己怀里,那么他至少不必再因饥饿而痛苦了呀。
经过几条街,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伏了起来,渐渐,他知道他的疲劳还在饥饿之上,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嚣哗的市声,他虽无法听到,但拥挤的人群,他却可看见,原来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个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摊贩柿比,有的贩卖菜蔬,有的贩卖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围了圈子,贩卖鸡鸭牛羊。
裴珏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对面一块空地上,正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仿佛,衣衫也一样楼褴的少年。正小心地从身侧一个极大的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砖头,谨慎地放到地上,搭成一个小灶,这些砖头已被烟火熏得发黑,然而那少年却极为小心地搬弄着它,像是生怕碰坏一些似的。
裴珏心里奇怪,眼睁睁地望着这少年,却见这少年抬起头来,也望了一眼,并且微笑一下,两人目光相遇,裴珏只觉这少年衣衫褴楼,但一双眼睛,却炯然发着亮光,使得他看起来没有一丝猥琐的样子。
裴珏翻身坐起来,更加留意地望着他,却见他又从布袋里面,取出一些干柴枯枝,在那砖头搭成的小灶里面生起火来。
过了一会,火生着了,他取出一口极大的铁锅,架在灶上,又拿了个小水桶,跑去弄了一桶水,倒在铁锅里。
这时不但裴珏好奇地望着他,一些提着菜篮的老妪、妇人,甚至一些爱管闲事的汉子,也在他身旁停了下来,都想看看这少年究竟弄着什么把戏,他却像是视若无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来。
裴珏不禁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侧,只见这少年极为小心而谨慎地打开那蓝布小包,里面包的竟是一只铜制的手镯。
人们不禁开始低语起来,猜测着这少年究竟在于什么,裴珏更是心里奇怪,几乎将自己的饥饿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只铜镯上。
只见这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铜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缓缓放在锅里,水面起了个漩涡,铜镯瞬即沉到锅底,那少年眼望在锅里,根本望也不望围在他身前的人群一眼。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喂”了一声,问道:“少年人,你这是在于什么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个非常轻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汤。”
妇人的眼上都瞪圆了,接口道:“煮汤?”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向铁锅瞪了两眼,惊诧地接着道:“用这只铜镯煮汤?”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闭起眼来。
于是,围观的人群更惊讶了,都要看这个铜镯能煮出什么汤来。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心里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发舍不得离开。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了,那少年睁开眼来,往灶里添了几段枯枝,然后又从布袋里取了个汤匙出来,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锡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要是有些葱姜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
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姑娘,羞涩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些葱姜,一言不发地放在这少年身侧的地上,脸已羞得红了,掉头走了开去。
那少年目光一转,眼中泛过一丝笑意,拿起葱姜,放在锅里,那肥硕的妇人已忍不住跑了出来,期艾着道:“我想……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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