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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卿妃-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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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云卿微挑眉梢,难掩惊讶。
  “下官自小驽钝,不论是读书还是做官总慢人半步。圣人道,人有长短,术有专攻。昔日下官借岳父大人之力,以言官入朝。可下官天生口舌不厉,以致数年来鲜有功绩。”方正的脸上满是愧色,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夏风再道,“大人,征服这条河是下官长久以来的心愿。”
  “哦?”丰云卿负手以对。
  何猛垂首避开夏阳,眼中有些黯淡:“十多年前赤江发过一次洪水,滔天巨浪冲垮了堤坝,卷走了下官身为河工的爹爹。”
  丰云卿睨视脚下,只见江渚上千余河工挑石扛木,那黝黑的胸膛上闪动着耀眼的汗珠。
  “而后我娘以缝补度日,将我和三个兄弟拉扯长大。十九岁那年,我在去书院的途中救了路遇盗匪的岳父,我的一生就此改变。入赘华族何猛不为其他,只因泰山大人胸怀磊落、正气浩然,我敬他、崇拜他,愿乞终养。”他声音渐缓渐柔,微厚的唇向上咧开,“当我向家中说出接下赤江工程的时候,我妻子没有半分怨怪,只是贤淑地为我打点行装。而岳父则同我秉烛夜谈,说当初引我入朝就是看中了我治水方面的天赋,如今我能一展长才他很是欣慰。”
  “何御史真个了不起的人啊。”她叹道。
  “是。”何猛面露自豪之色,他伸开巨臂指向磅礴激流的赤江,灰色的长袖迎风横起,“这条河,既是我青国人的母亲,又是夺我父兄的杀手,大人。”他偏过身,抱拳一揖,“即便倾尽一生,何猛也要制住它的野性,还望大人成全。”
  “好。”丰云卿从胸扣上取下象征一品大员的锦鲤结,郑重地为何猛挂上。
  “大人?”他惶恐看来,又变成了一只巨型小白兔,“这…这使不得啊……”
  “收着。”丰云卿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大掌,看着那只细白不似男子的小手,何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娄敬,我不如你。”她衷心赞道。
  何猛惊得口不能言,呆楞在原地。
  “放眼满朝,百官莫不是为私利汲汲钻营,连我都不例外。”她望着眼前这木讷的汉子,眼眸微动,“能做到胸怀百姓、一心为公的只有娄敬,百年之后娄敬定为天下人称颂,功德无量、美名千古。”
  “大人……”他喉头有些堵,眼中隐见水迹。能在这样一位胸襟坦荡的大人手下做事,真是他人生的又一幸运。
  “大人!”远远地,朱雀放声大吼,“补给都上船了,你就别再磨叽了!”
  闻声,坝上的工人们大惊失色,只等着那位大人物发脾气。
  “知道了!”出乎众人意料,丰云卿的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娄敬,我走了。”
  “下官送送大人。”
  “不用。”她摆了摆手,“汛期就快到了,你去忙吧。”
  这话一针见血,他听了也不再矫情,俯下身恭敬行礼:“下官就此恭送大人。”
  何猛一直目送着,目送着她走下长堤,期间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扶起颤抖跪下的年轻河工,只微微一笑就让八尺壮汉看痴了。她的身形被江风勾勒得极其纤细,让人不由担心会被吹走。即便如此,她的脚下却依旧平稳,一步步地,迈向江岸。
  半晌,何猛骤然敛神:“啊,忘记告诉大人双生峡只可走一边了。”
  此番治水,他采用的“束水冲沙法”。因此双生峡到了日落退潮时,西面的阴峡会露出水位陡降,让吃水颇深的楼船搁浅。
  他望向耸立江头的豪华彩船,不禁搔了搔头。
  就算走了阴峡也没关系吧,只要等两三个时辰潮水就能涨上来。嗯,没问题,应该没问题。他安慰着自己,再定睛望去。
  只见那身绛红宽袍潇洒扬起,秀美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里……
  ……
  三层爵室中,丰梧雨端着一盏绿茶,与宋宝言交换了一下眼色。
  没看错吧,少主在傻笑?
  恭喜你,眼睛没问题。
  “夜兄?”忘山狼晃了晃手,笑得纯良。
  隐隐上扬的唇线兀地滑下,夜景阑恢复冷然:“何事?”
  “这次真是托夜兄的福,我和拙荆才有顺风船可搭啊。”
  夜景阑默默看着他,心知这位狡猾如狐狸,绝对不是道谢这么简单。
  “只恨小师妹将拙荆拐上前面的主船,让我形单影只、孤苦无依。”他垂下脸,满目伤心色,“夜兄你说,小师妹该不该罚呢?”
  明明是你们夫妻不正常,一追一藏,嫂夫人这才去了小姐那里。宋宝言又恼又恨地看着是非分不清的丰梧雨,惊讶发现这世上竟有人比他还能胡扯。
  夜景阑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地嗫了口茶。
  “等她诈死之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就把她带回离心谷。”丰梧雨掀了掀茶盖,笑得极温润,“此番出来,这个丫头闹也闹够了,是时候回去修身养性,顺道修行个三年五载了。”
  一双凤目冷如寒潭:“卿卿已答应嫁我。”
  哦!原来如此!宋宝言佩服地看向那个套话高手,真是不服不行啊。他小步移向门侧,趁两人不注意窜出爵室,迎风狂奔:爹!爹!小二终于不辱使命,带来少主即将娶亲的大好消息了!
  “哦?”这厢,丰梧雨还未满意,他弹了弹指尖,笑道,“这事韩将军答应了?”
  夜景阑已恢复本色,充耳不闻。
  “看样子是没咯。”琥珀金瞳向右一转,丰梧雨假怒道,“拜堂时没有娘家人,夜兄你是想让卿卿遗憾终生么?”
  夜景阑慢吞吞地抬眸,锐利的眼神看的丰梧雨差点破功。
  半晌,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仿佛多说一个字会要了他的命:“请梧雨兄务必观礼。”
  “也不是不行啊。”丰梧雨拿乔转目,“只是,这称呼可要改一改了。”
  凤眸微沉,夜景阑盯着杯中悬浮的茶叶沉默不语。
  “妹婿,你说可是?”
  夜修远自动消音,开始闭目养神。
  不说?哼,总有办法让你开口。丰梧雨放下茶盏,缓缓勾起唇角。如此一来,这一路上就不会无聊了。
  ……
  “制胜之道?”丰云卿瞠目结舌地望着叉腰挺肚的某人。
  “对。”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小鸟豪爽勾过男装打扮的师妹,贴耳轻语,“本鸟是可怜你被夜冰块吃死,这才好心向你传授男女之间的制胜之道。”
  “胜?”丰云卿好笑地看着她微拢的小腹,轻轻拍开她的缠扯。
  “怎么?”小鸟虚张声势地昂首,“不信?”
  “哈哈哈哈。”丰云卿背过身,大笑不止。
  小鸟垮下脸,拽过正思念情郎的如梦,娇叫:“大姐,你瞧啊,她笑我!”
  丰云卿揉着肚子,险些直不起腰:“要是我真想打听什么制胜之道,也不该问你吧。”
  小鸟危险虚目,俏脸覆上黑云。
  丰云卿看向身后飘着眠州旗帜的楼船,坏心眼地挑了挑眉。
  “你!”小鸟挽起袖管,见势就要扑去,却被抱了个正着。
  “现在你身子如何,滟儿你又忘了是不是?”如梦端出长姐的架势,低叱道。
  “姐,她欺负我。”小鸟软下身子,却仍旧不依不饶。
  如梦轻哄着挫败的小鸟,向某人递了个眼色。丰云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开船尾。
  正走着,江风染着酒香,自她身边急急行过。她举目四顾,只见朱雀抱着酒坛坐在桅杆上,前襟浸湿,一脸落寞。
  这家伙,她收起笑,点足轻上。
  “你上来做什么。”言律也不看她,兀自灌了口酒。
  丰云卿抢过酒坛,抬起下巴:“喝酒。”说着,醇烈入喉。
  “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怎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她抹过小巧下颚,细腻的手背满是香醪,“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言律再闷一口。
  “我哥哥喜欢吃糖。”
  “咳…咳……”他被呛了满喉,“韩将军嗜甜?”
  “嗯。”她笑眯眯地点头。
  “你确定是那个一马平川、勇冠三军的韩月杀、韩将军?”
  丰云卿白了他一眼:“当然”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着酒坛,可劲摇头,“想不到。”
  一涛碧水以远山为眉,青岚渐起勾出浓浓翠黛。江风撩动着她美丽的长发,吹来遥远的记忆。
  “我爹是个天神一般的男人。”船行着,云也行着,云影倒映在她的眼中,似要凝成雨,“我们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对爹爹更是到了言听计从、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说男儿不能流泪,哥哥就算被马踏断了两条肋骨也没眼红一下。爹爹又说糖是女儿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会百般克制。”细阳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拧出水来,“哥哥第一次,也是爹爹最后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给他一颗糖。他虽然嘴上埋怨,可眼眉都在笑。”
  言律愣愣地看着她,看着那既哀伤又幸福的表情。
  “当时我说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论是习武,还是吃糖。”她撑着双臂,偏头暖笑,“不论是流泪,还是情伤。”
  尖细的心弦兀地响起,言律仓惶转眸,难掩痛色。
  “阿律。”她掰过他的脸颊,眼对眼,定定道,“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吧。”
  “哼,你这女人。”他端着笑,苦涩的泪涓涓漫出眼角,“你这女人……”他依旧笑着,眼中的泉汇成潺潺溪流,无声地倾诉着他心底的秘密,“你这……”他哽咽难语,笑容越发灿烂。
  高高的桅杆上,她陪他流泪,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闹。宣泄得不知是他哀伤的心情,还是她对往日的哀悼。
  直到红轮西坠映苍山,他脸上的泪才被风干:“照说你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这都不知道?”丰云卿夺过酒坛,白了他一眼。
  言律极其诚恳地看着她:“还望左相大人赐教。”
  “你笨呗。”
  “你!刚才那句话我收回!”
  “哎。”丰云卿点了点他的肩膀。
  “干嘛。”
  她点了点下巴:“酒没了,下去拿。”
  “为什么我去?”言律虚起红肿的眼。
  “你是男人。”她理直气壮地挑眉。
  “呿,你也不像个女人。”他说归说还是接过酒坛,正要跃下,就见一众彩衣自二层“飞庐”中走出。
  “公主难得出舱,走动走动也不错。”她微微颔首,却见这人一瞬不瞬地凝着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
  “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大人。”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公主腰间的葫芦玉佩,唇畔染抹讽色,“有些事还是分男女的。”
  她没有发问,只静静地看着。
  “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如何?”轻薄的暮色黯淡了他眼中光影。
  “我会离开。”
  “而我……”言律合上眼,语调极之轻柔,“会成全他。”
  “阿律。”她叹息。
  “嗯?”他轻喃。
  “你是个傻子。”
  “我知道。”
  夕阳虽模糊了他脸上的假面,却清晰了他唇缘上的笑。
  “大人!”桅下传来一声大呼。
  她拍了拍言律的肩,旋身跳下:“何事?”
  张弥嗅到她身上的酒气,不禁皱眉:“就算定侯殿下不在,您也要节制些。”
  “你这孩子,倒把我看成酒鬼了。”她挥袖扇风,试图吹淡身上的味道,“说吧,什么事?”
  张弥指了指船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丰云卿眈了他一眼,快步走上船舷:“怎麽会这样?”
  前方,大大小小的渔舟商船密密地堵着,如浮萍满江看不见水色。
  “不止是前头,连主船与其他楼船之间都夹了很多民船。”张弥望向船尾,眠州的青龙旗已有些远。
  “这里是双生峡吧。”借着仅存的阳光,丰云卿举目远眺,只见一座陡峰耸立云霄,如一把利斧将赤江劈成两股。左边的那股在山之阳水之阴,相较右边略有些细,水上零星几叶渔舟悠闲地荡着,全不似右边那条的拥挤。
  “怎么都不走那边?”她疑问。
  张弥正摇着头,就见掌舵的船长走到丰云卿身边笑道:“左相大人,窄的那边叫阴峡,传说夜有鬼怪出没,图吉利的船家都不愿从那儿走的。”
  “鬼怪?”她摇头轻笑,“心中无愧的人怕那些做什么?”
  “大人说的是。”船长随声附和着。
  “公主!公主!”飞庐上宫女一阵惊叫,云卿转身瞧着,半晌只见一名女官小跑而来。
  “左相大人。”她急喘行礼,“公主晕船晕的厉害,还请大人及早靠岸。”
  “嗯,知道了。”丰云卿微颔首,沉吟片刻又看向船长,“你打从阴峡走过没?”
  “走过不下十次。”精瘦的男人恭顺颔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那还是在筑坝前。垂下的双目闪过异色,却没人能够看到。
  “确定安全?”丰云卿再问。
  “确定。”
  “那就抄近路吧。”丰云卿看向那名女官,“在月上之前,应该就能达到琥州州府阙城,请公主殿下再忍耐一会。”
  “是。”
  半晦半明的天幕下,百丈巨舰臃肿转身,载着一船暮色幽幽驶向满是山魈水鬼的阴峡……
  ……
  云都,宁侯府。
  灯下,凌翼然支手托腮,姿态优雅地打着瞌睡。忽地只听一声轻响,他猛地张眸:“谁?”心跳出奇地快,让他没由来得一阵恼。
  “滚!”门外传来六幺的轻斥,像是有人哭着离开,“回主子的话,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打碎了琉璃盏。”
  只是打碎了东西?
  凌翼然抖开肩上的长袍,虚眸看向那幅坤舆图,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就浓烈一分。
  他向来不信什么预兆之说,可为何他如此心慌,心慌到隐隐觉得不祥。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窗外闪动一影。
  “你确定七哥是在镜峡出手么?”他看着图上代表江河的红线,低问。
  “属下确定。”
  “嗯。”他微颔首,指腹顺着那条线缓缓上移,忽地手上一滞,他沉声低喃,“这次,本殿还会像十年前那般漏算么?”
  那次失去她,他已觉不仅仅是遗憾,这次若再……
  听见自己的叹息,凌翼然恼怒地掐断思绪,可恶,他这是在乱想什么!
  “主上不会漏算。”
  窗外的一声很是坚定,坚定的让他重新开始相信自己。
  无边夜色就此落下,悄无声息。
  ……
  甲板上一阵巨颤,丰云卿稳住身形,向船下看去。黑色的江水急速地降着,船板上露出水印。
  “落潮?”她虽不懂水纹,却也看得出一些蹊跷。她抬起头,只见两崖如剑立,一江如布悬。庞大的楼船夹在阴峡当中,一时进退不得。
  就着船上的火把,她仰首再瞧,山有万仞,危岩合壁,江峡内不见月光。崖石上突兀的虬枝被火光拉长,如魑魅魍魉狰狞了笑,让人不住发寒。
  “古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挥手招来近卫,“派人去保护公主。”
  不待那人应声,就听空中传来无数哨响,在静谧旷远的峡谷间被无限扩大。
  “避!”丰云卿大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快速舞动,销魂的银光织成了一张素锦,密实地遮住她的身影。
  甲板上惨叫连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被破空而来的铁钩牢牢钉住,殷红的液体淹没胭脂红唇,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身体中流尽。正此时,数百道白影自铁钩上的黑链滑下,如白蝶翩翩而下,敛翅落向楼船。
  “白蝶阵?!”古意高吼一声,惊得丰云卿瞪大双眸。
  “日尧门!”她暗咒一声,踏着黑索一路飞上。
  销魂于皮肉间穿梭,发出喑喑的剑响。她冷凝着眸色,左脚钩在锁链上横身旋起,似一阵狂风撕碎数只狂狼“白蝶”。而后再缠右足身姿倒挂,黑夜中银剑透着寒光,她宽袍展扬,如一朵春花穿过血雨,曼妙飘落。
  “弥儿!”眼角看见那个纤美少年被逼入死角,她松开黑索横身飞去,赶在刀落前将那只白蝶拦腰砍断,“弥儿。”她扬起手打醒了惊恐未定的少年,“弥儿快拿出你的匕首!快”她边说边舞着。
  温热的血液溅入妖美的瞳仁,辣辣地好似灼伤了他的眼底。张弥颤抖地从靴子里拔出那把匕首,极力保持着镇定。模仿着她的狠厉,模仿着她的果决,他青涩地舞动起短匕。忽地手上一阵粘稠,他惊讶发现自己刺伤了一个杀手。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席卷全身,他呆呆地看着那人喷出一口血,而后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扑来。
  要死了么,他要死了么。耳畔嗡鸣,他绝望地数着心跳,听不见任何声音。
  “抬手!”一声厉吼震裂了困住他的钟罩,他下意识地举臂,一阵腥热劈面而来。他眨了眨眼,鲜红的液体垂在眼睫上。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白衣人被他钉在身前,那双凶恶的眸子徐徐下移,渐渐无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胸口的短匕上。
  他杀人了!
  张弥屏住呼吸,看着那人的尸身缓缓滑落,他清晰地听见匕首滑出血肉的骇人轻响。
  “身后!”
  他举着锋刃慌乱转身,滴血的匕尖划过某物,发出裂锦般的怪响。他瞪着捂着眼睛痛苦打滚的白影,一时间失了心神。可不待他从中回味,就听那道熟悉的女声再道:“左侧。”张弥依言闪避着、突刺着,任由血腥缠身,他渐渐开始明白。
  今夜,不杀人,便被杀。
  就这样,由初始的木偶牵线,到此后的有意而为,他在她的羽翼下,杀了平生的第一个、第二个、第……个人。年轻的心不再颤抖,他握紧匕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行云流水、如诗如画般地舞动着,头一回感到命运就在自己的手中。
  蝶雨如絮空缭乱,东风杀尽又漫生。
  地上满是残缺的尸块,不及喘息又被白影缠绕,丰云卿深吸一口气再自数十人身中穿过。
  “大人!”古意抱着娇小的公主自二层飞庐上跃下。
  “其他近卫呢?”丰云卿如一道光影疾驰在他的身侧,撕碎自四面八方攻来的“白蝶”。
  “都死了。”声音轻飘飘的很虚。
  “你受伤?”丰云卿扶住快要跌倒的古意,惊讶发现他的背上扎着一只铁钩,“快把公主放下!”
  “可……”古意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下来自己走!”丰云卿指着公主厉吼。
  “本宫腿软……”祥瑞揪着古意的衣襟不愿撒手。
  丰云卿一挥长剑,削下古意的袖袍,祥瑞闷叫一声瞬间滑落。她跪在地上,忿忿抬眸。只见那个始作俑者一边撑着受伤的近卫,一边挥剑保护着她,美丽的眼中满是倔强。
  “殿下。”张弥伸出手,助她从地上爬起。
  “他真的只有十六岁么?”祥瑞拎着裙裾,紧跟在张弥身侧。
  “是。”张弥看着眼前英美的红影,突然发现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
  “本宫也是十六岁。”祥瑞抹开脸上的血迹,不由加快脚步,“本宫不会输他!”
  像是披着一床浸湿的棉被,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丰云卿清晰地感到体力的流失,她咬牙架着古意,腕间剑光交织。
  刚劈开身前的白影,就觉脑后一阵腥风,速度快的让她躲闪不及。正此时,倚在她肩上的长身忽地轻移。片刻之后,只觉背上一阵粘稠的热,她瞠目回首,但见古意立在她身后,汩汩的血泉自他的嘴角滑落。
  “殿下要我……”他双目无神,明显已锁不准焦距,“要我守住大人……”
  “古意!”她眼角涩涩,看着他带着微笑缓缓倒下。
  “大人!”不远处,张弥奋力挥着匕首,碎挂的袖口满是血迹,“小心身后!”
  双脚夹着地上的短刀横身飞起,她于半空中激旋,两把利刃一前一后碾碎两只“白蝶”。而后她以销魂点地,如飞矢般射向包围处。一剑、两剑,解除了张弥的危机。长发飞扬在她的眉间,如此飘逸,如此轻轻。
  “大人,公主她!”张弥指着陷入困境的祥瑞,惊叫。
  这一次不待她出手,就见言律自高处飞下,钻入那丛白影。
  那个傻子,他当自己武艺高强么?云卿焦急地劈开包围,但见白影扑了满地,言律夹着祥瑞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明明痛的连假面都缩在了一起,他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张弥暗缓一口气,刚要疾步上前,就听身侧丰云卿破声尖叫:“放开她,阿律!”伴着她的厉吼,一个鬼差般的黑影如老鹰般俯冲而下,直向祥瑞飞去。
  “阿律!”她恨极那些死死纠缠的白影,以最简单的招式快速应对,“放开她!”
  言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明白自己擅长的不是舞枪弄棒,也明白若这么做一定必死无疑,可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
  在那女人的怒吼中他上前一步,毅然决然地挡住祥瑞。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铁爪插入他的身体,尖利的爪尖撕扯这他的血肉。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被穿开了一个大洞,看着公主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看着那枚葫芦玉佩覆满了殷红的液体,他心底涌起莫名的快感,唇缘勾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裂身的感觉不过尔尔,和心痛比起来,可差远了。
  他轻松地想着,身体却软软下滑。
  “阿律!”他偏过头,看着那个女人不要命地爆出真气,如地狱修罗般的杀来。只听一声对掌,插在体内的铁爪陡然消失,靠在这女人的怀里。他缓缓抬眸,只见一丝触目惊心的红自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我快不行了……”他愉快地笑着。
  “闭嘴!”她恶狠狠地瞪眼。
  “我的尸身……”后发的痛瞬间席卷全身,他一口接一口呕着血,笑笑地看着她,“我的尸身正好给你诈死……”
  “你、给、我、闭、嘴!”她咬牙切齿地骂着,泪泉自眼角满溢。
  “你是谁?”黑衣人收回微麻的左掌,玩味地看向几步之外。
  清浅的美眸微地转动,她将言律交付给身后的张弥,宽袍在浮散的真气中飘飏。忽地,细腕快转,销魂发出醉人的清音。只眨眼的功夫,她边窜到黑衣人身前。剑势若春雨,厉乱桃花香。
  眼前虚影无数,黑衣人勉强避开致命的剑击,身上已满是血口。想到刚才的对掌给她造成的损伤,他当下浮起雄厚的内力,怒吼一震:“啊!”
  “噗!”光影瞬间停息,她喷出一口血,抚着胸口微微站定。糟糕,弱点被他看出来了。
  “是……”张弥盯着黑衣人,妖美的瞳仁蓦地放大,“是门主……”
  “门主?”祥瑞傻傻地重复着。
  黑衣人转目眈向出声处,待看清张弥两耳晶莹欲滴的血痣,他骤厉双眸:“是你这个叛徒。”
  张弥背着几近昏迷的言律,颤颤后退。他极力压抑着恐惧,刚要停步站定,却见眼前闪过那抹绛红,丰云卿只身挡住他们,出人意料地收起软剑。
  黑衣人沉思片刻,锐利看去:“这麽说,你就是青国的左相大人。”
  “好久不见。”她面无表情地开口,“谢司晨。”
  “哦?我们从前遇过?”
  “遇过。”宽袖里的手立成了掌,无尽寒气游走在指间,她淡道,“不仅同你,就连你的主子也遇过。”
  “你究竟是何人?”谢司晨绷紧长身,眼含杀意。
  “怎么?”她护着张弥三人靠向船舷,“怕人知道日尧门只是陈绍的一条狗么?”
  谢司晨满脸怒意,狠狠勾起铁爪。
  悄悄地,搁浅的巨舰边划来一叶小舟,轻柔的桨音被刀剑刺响所淹没。小巧的舟身处飘着几根断绳,原是从楼船上斩落的木筏。
  “说来你家主子和七殿下还真是蛇鼠一窝。”她状似无意地看向船下,只见两道纤影冲着她急急挥手,随后一根红鞭径直飞上,缠住了一个凸起。
  “你家主子恨我计夺十六州,而七殿下视我为眼中钉。”她推了推身后的张弥,他心领神会地背着言律向红鞭飞架之处挪去。“若真由七殿下动手,那他事后定会让王上起疑。于是他同你家主子合谋,以他选在镜峡伏击为烟雾,实则让陈绍在双生峡下手。这样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好,好。”谢司晨被她攫住了注意,抚掌笑着,“不愧是少年丞相,真聪明。”他正想再多说几句,却察觉到另三人的异动。
  丰云卿一看不好,迅速立起手刃向他扑去:“快下!”冰寒小掌被谢司晨挡在心窝处,她大声催促,“快!”
  张弥背着失血过多的言律,抓着糙手的红鞭一路滑下,先他一步的祥瑞差点因耐不住掌心的刺痛而松手。待三人歪歪斜斜地落上小舟,就听小鸟一声大吼:“卿卿,快走!”
  颤斗的两人靠向船舷,丰云卿避开谢司晨的重掌,身后的船板被铁爪穿裂。
  “谢司晨!”小鸟颤着双眸,胸口剧烈起伏。
  “滟儿还不来帮忙。”如梦扶着言律慢慢坐下。
  “姐,这里就交给你了。”
  “哎?”如梦闻声抬首,只见小鸟一扯红鞭,霎时飞上,“你干什么去!”
  丰云卿移下重心,自谢司晨臂下闪过的同时,手刃刺过他的左肩。
  谢司晨看了一眼伤口,无所谓地笑笑:“哼,倒有几分本事。”
  她正要上前再给一击,就听身后一声怒吼:“畜生拿命来!”
  “师姐!”她想拽住那道身影,却被鞭风挥开。
  长鞭如灵蛇,刺目地吐着红信。
  谢司晨抱胸偏首、避身,轻松自得地躲开红鞭的猛攻:“好久不见,你越发美艳了。”
  “你这畜生!”小鸟旋身抖腕,长鞭破空而去,“以前本鸟瞎了眼当你是朋友,真是误交匪类。”
  “哼。”谢司晨冷笑着,铁爪钩缠住鞭尾,一挑眉震碎了那条以古藤为骨、蛇皮为筋的红鞭。
  小鸟手上刺痛,抱着流血的右臂向后退去:“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说来还真要谢谢你家师兄。”谢司晨吹开爪上的粉末,“若不是他费了我的武功,我又岂能独辟蹊径?”说着看向她微鼓的小腹,“人说父债子偿,今天我就来讨回利息了!”语未落,就见谢司晨如阴风一阵,直掠向下鸟的腰腹。
  眼见追不上他的速度,丰云卿合上双目,开用心刃之术。
  铁爪于半空滞住,谢司晨冷哼一声再发力,忽然感到压迫感灌顶而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鸟却难以伤及。
  “卿卿……”丰潋滟靠在船板上,只觉两腿发软,“你练了什么?”
  散落的青丝静静地浮在空中,绛红的袖袍慢慢鼓起。丰云卿睁开双目,肃肃走向谢司晨。她举起右掌,击向他的天灵盖。可就在这时,谢司晨爆出真气震开了她还未完全成形的心刃,翻手与之对掌。
  “快走!”丰云卿脚成弓步,喉头翻滚着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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